待夜间赵则骞从外归来,李鹿白也依约将周夫人所言告知了他,末了,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怎么?阿白是心有不忍吗?”赵则骞问道。
李鹿白摇了摇头,看着赵则骞在外忙碌一日后略带疲惫的脸色,眼中只有关心:“周大人得今日之果,自有往日之因,一切按章程追究,辩驳不得、推卸不得、怨怼不得。”她又是一声轻叹,眼神也移到了别处,“我感叹的是,这世上恩爱夫妻本就少数,却还难以白头终老,实在是天不悯人。”重来一世,有时候真的不能不信命。
“我听则骁说……”赵则骞眼神有些闪烁,似乎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室内有片刻的安静,期间李鹿白的眼睛一直看着别处,没有出声,没有催询,静静地等着赵则骞接下来的话。
“我听则骁说,你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赵则骞的声音里有一丝苦涩的嘶哑。
之后,屋子里又是长时间的沉默。烛火跳跃闪烁着,李鹿白长长的睫毛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轻轻颤动着,如风雨中迷路的蝴蝶轻颤着翅膀,孤独又脆弱。
“嗯。”轻轻的一声,几不可闻,却那么清晰地撞进了两人的心里,那力道之大,连李鹿白自己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赵则骞放在桌面上的手也是猛地收紧,握成拳,饶是如此,那泛白的指关节仍旧在微微颤抖着。
屋子里的沉默又延续了更久。这也许不是一个应该讨论这些的好时机,但是话题就这样自然而然、有意无意地被引了出来。从在里河重逢开始直到昨日,一路的冰天雪地,两人就像是生活在一个无人的世外桃源里,暂时撇下了外界的一切,李鹿白放下了自己的原则,赵则骞忘却了李鹿白的原则,两人就这样一步比一步更深地沉溺进虚假的简单里,如今,大梦将醒,外界的一切依然在他们应该在的位置,催促着两人将这段时间的暧昧做一个了结,也回到自己应在的位置上去。
有一瞬间,赵则骞是想狠下心来,不顾李鹿白的意愿,将她带回京城,关进王府,这辈子哪里都不去,一辈子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但是,不行的,这样对李鹿白是不行的。赵则骞心里这样千般的思绪翻滚着,双眼酸涩,疲惫的眼瞳里满是通红的血丝,他闭了闭眼睛,竭力去平复自己的心绪,片刻后才略显艰难地开了口,也是轻轻的一个字回应了李鹿白。
他说:“好。”
赵则骞出去的时候,门外汹涌而进的寒风携裹着刺骨的冰冷,一下子击散了一室的暖意,烛台上摇曳的烛火很是摇晃了几下,无声无息地灭了几支,房间里一下子就昏暗了几分。
赵则骞离开许久,李鹿白才缓缓动了动坐到僵硬的身子,眼神迷茫地看了看冷冷清清、昏昏沉沉的房间,苍白的脸颊上印着两道轻轻浅浅的泪痕。
“我刚出生没几天的时候,就被扔在了孤儿院门口,没有人能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李鹿白毫无血色的嘴唇张合着,微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可闻,连话语中的自嘲和自怜都一清二楚。
“在孤儿院里,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样的,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睡同一个房间,冷的时候一起冷,饿的时候一起饿,偶尔会有好心的人捐赠一些衣服和食物,虽然分到每个人手里的不多,但是对于像我这样从出生起就在那里生活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日子是简单快乐的。”许是想到了过去的自己,李鹿白的脸上露出了些天真和傻气,连声音都带着点甜味。
“这样的孤儿院生活过了五年,在我五岁那年,有一对夫妇收养了我。”李鹿白说到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停顿,桌上温着茶水的炉子已经逐渐没了烟火,茶壶上还余着一股热气,眼见着要散不散的样子。苍白的一只手捂上了茶壶盖,被那若有似无的热气烫得瑟缩了一下,却也没有松开,许久之后,那没有血色的指尖倒是沾染上了些许颜色,屋子里喃喃似自语般的声音才又飘了开去,那声音里却没了天真和傻气,而是浸上了些许悲伤。
“之后的一年,我过上了完全不同的生活,在新家里,养父养母所有的疼爱都只给我一个人,我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吃的是独一份的,穿的是独一份的,所有的东西都绰绰有余,不用担心吃完了、用完了就没有了,那样的生活是以前从来都没有奢想过的。”悲伤的声音又稍稍做了下停顿,轻轻地喘了口气,再开口又压抑了几分,“也是那个时候开始,我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才是生活应该有的样子,孤儿院里的所谓简单快乐是被院子外面的人同情和怜悯的,而很可惜,我很快又回到了被同情和怜悯的位置。那对夫妇收养我一年后,便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所有的关心和精力都放到了那个期盼已久的生命上,我就只能被送回了孤儿院。我回到了原点,而生活却再也回不到最初的简单快乐,因为从未得到过和得到后又失去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原来被抛弃,是那样难受的滋味。”
至此,李鹿白的声音终于带上了点哭腔:“被弃养的孩子,即使在其他孤儿眼里,也是被同情、可怜、嘲笑的。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可是却成了他们眼中被‘退货’的‘瑕疵品’,几乎没人再愿意与我说话,他们成群结队地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总是闭上了原本说笑的嘴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默默地走开,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慢慢走开,听着他们重新说着话笑起来。自卑、嫉妒、愤怒、怨恨……所有这些负面的情绪在这样的生活里翻倍地滋生出来,所有美好的东西在我眼里变得越来越刺目!越来越讨厌!”李鹿白的声音嘶哑急促了起来,“那个每个月都跟着父母到孤儿院来看望我们的小女孩尤其讨厌!被亲生父母精心呵护疼爱着的人,为什么还要跑到我们的世界里来惹人眼红!为什么还要跑到我面前来让我嫉妒!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就这样怨恨着另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孩子,内心恶毒地想象着对方失去一切后的样子,痴心妄想着对方拥有的一切!而最后……那些疯狂的妄想竟然都实现了。”
李鹿白将自己蜷缩进椅子里,躲进蜡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着,轻轻地抽噎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打开,又瞬间关上,屋子里还在燃着的几支蜡烛只轻轻晃了两下,便继续昏昏暗暗地燃烧着。
少顷,昏暗的房间一点一点亮堂了起来,屋子里的每一支蜡烛被一支一支重新燃了起来,将房间照得如白天一般光亮,不留一点阴暗的角落。
炭盆里重新被加了新炭,暖意一点点散了开来,桌上的炉子也重新烧了起来,温着那壶开始冷却的茶水重新发出了“滋滋”的水汽声。
温暖厚实的斗篷轻轻罩了下来,将李鹿白颤抖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宽大有力的手掌轻轻覆上李鹿白苍白冰凉的双手,将那颤抖无措的一双手包裹起来轻轻摩挲着。
赵则骞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这样半跪在椅子旁,无声地守在李鹿白身边,慢慢地温暖着她。
李鹿白兀自沉浸在过去的情绪中,哭泣着,发泄着。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僵硬的手指逐渐有了温度,苍白的指尖慢慢有了血色,房间里抽泣的声音逐渐减弱,李鹿白瘦弱的肩膀一颤一颤地,慢慢平复着情绪,一直低垂着的头微微抬起,哭到通红的双眼看着自己面前一直未发一语的人,眼眶里又涌起了汹涌的泪意。
“赵则骞,我是个坏人。”李鹿白哑着声音说道。
赵则骞松开李鹿白的手,站起身,拿出帕子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眼泪,轻声却坚定地道:“你不是。”
李鹿白轻眨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上又落下两滴泪珠,她仰起脸,又大又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赵则骞,固执地说道:“李鹿白就是个坏人,她嫉妒、怨恨着别人,却又学着那人的样子把自己假装成了一个好人。”
“没有,她不是假装,而是成长了。”赵则骞锲而不舍地擦拭着李鹿白眼角掉下的眼泪,继续坚定地反驳着她,一点一点剥开她的内心,“而且她很善良,她怕自己得到的是别人失去的,所以总是委屈自己。”
“可是她已经抢走了别人的人生。”李鹿白继续讨伐着自己。
“不是,那是老天爷送给好孩子的礼物。”赵则骞也继续反驳,眼见李鹿白因着这话就要激动起来,他按住她的肩膀,安抚着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你有了新的人生,另外一个小女孩在离开后,也能有你代替她继续陪在她父母身边,这是老天爷送给你们两个人的礼物,因为你们都是好孩子。”
李鹿白愣愣地看着赵则骞,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的真挚感情,看着他素来威严的眉目间那一抹温柔的神色,她的眼睛眨啊眨,亮晶晶地闪着干净清透的光芒,让人一眼就能望进心底去。
“阿白,你很好,一直都会很好。”赵则骞轻叹着,轻轻地将李鹿白拥进了怀里,像诀别一般,久久都没有放开。
李鹿白靠在赵则骞的怀里,如一个孩童一般,全然敞开了自己,全心全意地去信任、依靠着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