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觉得
这种伪装有停止的必要。
我的微信目前有五个标签:
一个标签是家人,里面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等数十人。逢年过节需要群发祝福,或是转一些辟谣链接,这个标签就会派上用场。
一个标签是知乎,里面待着十多个知乎大V。这个标签唯一的作用就是知乎闹什么幺蛾子时,用来表明我的态度,显得我好像也很关心。
一个标签是前任,里面待着环肥燕瘦各色姑娘。这个标签的作用比较广泛,当我从一万张照片里找出一张帅照时,当我发励志鸡汤时,当我获得一点微小的成就时,标签里的人都会被我放出来当观众。
一个标签是爷,里面待着过去的老板和主管。这个标签过去的作用是每次领工资或奖金时,用来拍老板的马屁,展示我的感恩戴德。如今这个标签名完全可以改成孙子,因为现在我的生活里已经没有爷,唯一的爷就是生活本身。
还有一个标签是无标签,里面待着很多不知来路不知去向的陌生人和部分算是熟悉的朋友。这部分人大多数时候能看到我所有动态,但这所有动态也不是完整的我,而是经过挑选和加工后的我。
几天前有人问我:怎样才能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我说:你爱刷朋友圈吗?
他说:还行。
我说:简单粗暴地看,你朋友圈分了多少组,就说明你现在的生活被分成了多少部分,你把那些部分组合在一起,真实的你,也就差不多拼凑出来了。
他说:这么神奇?
我说:对,就是这么神奇。
每个用心体验过生活的人都知道,在这世上活着,要活得更好,有两个基本的规则需要遵守。一个是不能干与自己身份不符的事。比如你是个学生,那就不能天天吃喝玩乐、聊爱情与性,哪怕你确实很想很渴望。一个是在不同的人面前,你得表现出不同的样子。你可以认为这是虚伪,但无论是谁,真实的自己往往连他本人都看不下去。通常会冒犯自己的举止也会冒犯别人,所以有些虚伪是必要的虚伪,而必要的虚伪简直就是修养之一。
我个人视这两个规则为“伪装”,因为它们的本质都是隐藏真实的自我。只是这种伪装与朋友圈里的自我伪装不同,这种伪装由真实可见的外界压力导致,朋友圈里的伪装却往往源于自我审查。你分组也好,发朋友圈也好,从来都没人来干扰你,也没人要求你应该如何展示自己。是你觉得,你的某一部分,不能让这一部分人看到;是你觉得,你的某一部分,应该让另一部分人看到。
这也是为什么每次在发朋友圈勾选分组时,我总能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分裂自己。我知道我没那么多观众,某个分组里的人对我想展示的那一部分也可能没兴趣,但就是没办法停下。有一次,我把朋友圈删到只剩一条,以为事情可以就此结束。但很快有人来问,越来越多的人来问:不同,你是不是把我屏蔽了?那一瞬间,我就知道,自我伪装一旦开始,便没有尽头。
很多人加上我微信后,第一句话通常是说:稍等,我先看看你的朋友圈。每次看到这种话我都不知该如何回复。我不能告诉他,我朋友圈里无论是转的文章还是相片和文字,都是一次性的,都是我在进行自我区分后丢出来给人看的一部分。它们并不是我真正认为有趣的事物,只能算我认为别人会感兴趣的事物。
就像大多数人转在朋友圈里的文章,唯一目的是用来向外展示自己的价值观、态度和品位。达到目的后,那个链接他不会再点开,甚至可能三天后就忘了那篇文章写的是什么。
我们从来不会把完整真实的自己放在朋友圈里,那为什么还会有人觉得在朋友圈里能见到朋友?
大多数人的微信里都混杂着陌生人和熟人,我们可能刚和熟人为了一分钱红包急得脸红脖子粗,恨不能拿菜刀互相伤害,转身就能和陌生人讨论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到凌晨两点。你很难说哪一部分才是真正的你,因为这不过是你面对不同的人做出来的不同反应。
但在发朋友圈时,我们却更倾向于在熟人面前减轻修饰,因为熟人知道我们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一旦我们修饰过甚,他们要么无情地拆穿我们,要么不拆穿,用沉默表达对我们的同情。可在陌生人面前,我们却可能竭尽全力修饰自己,并常会将修饰后的自己当真。一旦有陌生人对我们的修饰表示理解,我们就会误以为找到了知己。
陌生人和熟人混杂,一方面使得我们必须随时在修饰和不修饰的状态里切换,一方面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总觉得能理解自己的人在远方,但当远方的人一到身边成为熟人,那种被理解的感觉就会消失。所谓距离产生美,终其原因在于每个人都喜欢修饰后的自己,而距离,恰恰给彼此留下了各自修饰的空间。
我并不觉得这种伪装有停止的必要,因为这种伪装的背后,是人作为人的基本需求。我们将自己拆成不同部分,展示给不同人看,背后隐藏的是我们对外界的认知和对自我的认知。我们希望通过更细致的分组来让这两种认知更加吻合,从中获得被理解、被赞扬的满足感,进而顺利排遣孤独,排遣缺人关注的焦虑。
只是遗憾,这两种认知从来就不能完全吻合,因为外界永远都不在乎你是谁,只在乎你展示的东西对于它而言有没有意义。可你分明就是想告诉外界你是谁。
每一款新的社交软件出现,总能让人从现实生活中暂时抽离,将一些生活碎片和情绪放在上面,通过评论和分享获得在现实中难以与人发生的交流。为了获得更多交流,我们便会期望能有更多观众。但当观众的身份开始混杂不清,随混杂而来的就是我们会被迫开始进行自我审查。因为不同的观众就意味着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身份就象征着不同的情感或权力,而面对不同的情感和权力,我们就只能对着老板爱工作,对着姑娘爱狗,对着前任假装学会了爱自己。很多人回头看青春年少时发的文字和相片,总会产生砸东西的冲动。但其实那时的矫情,那时将情绪扩大进行展示,不过是为了获得更多观众和交流。
我们此时假装有趣、假装成熟、假装不需要人关注,不过是因为我们从一个软件到另一个软件、从一部分人到另一部分人,进行了无数次尝试后,终于无奈发现,完整真实的自己一旦有了围观者,也就必然意味着它要渐渐退回到乏人问津的状态里。最大的伪装就在这里:我们需要观众,但观众却会反过来将真实的我们逼退。于是我们被迫从完全展示自己变成开始分裂自己,以便将不同的部分赠送给与之相对应的人。唯有这样,我们才能留住观众,维持住自己在不同群体中的存在感。至于更深处的空洞,既然没人在意,我们也就顺水推舟假装没有。而我们也终于明白,那些在现实中难以发生的交流,在互联网上,依然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