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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徐爱录[1]

先生于《大学》“格物”[2]诸说,悉以旧本[3]为正,盖先儒[4]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5]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6]。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7],处困养静,精一[8]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9],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10],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门人徐爱书。

【注释】

[1]徐爱(1488—1518),字曰仁,号横山,浙江余杭人,官至南京工部郎中。徐爱是王阳明的妹夫,早在王阳明赴谪贵州时,即入室称弟子,因而是他的第一位学生,有“王门颜回”之称,可惜英年早卒。下文中的“爱”即徐爱的自称。

[2]格物:语出《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3]旧本:指郑玄作注、孔颖达疏解的《礼记·大学》。“误本”,朱熹认为《大学》的旧本有误,便将《大学》的原文划分为经(一章)、传(十章),并对文字作了修改,增加了传一章。王阳明认为《大学》原来并无错误。

[4]先儒:主要指程颢、程颐和朱熹。程颢(1032—1085),字伯淳,号明道,北宋洛阳人,官至监察御史。程颐(1033—1107),字正叔,号伊川,程颢之弟,曾任西京国子监教授、崇正殿说书。程颢与程颐曾问学于周敦颐,是北宋著名哲学家、教育家,理学奠基人,合称“二程”。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徽州婺源人,曾任秘书阁修撰等职。他继承发展了二程的学说,集理学之大成,建立了博大精深的哲学思想体系,影响深远。著作有《四书章句集注》、《周易本义》、《诗集传》、《楚辞集注》,及后人编纂的《朱子语类》、《朱文公文集》等。

[5]语出《中庸》第二十九章:“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6]二氏之学:指佛与道。

[7]居夷三载:正德元年(1506),王阳明因上疏抗辩,获罪下狱,后贬谪贵州龙场(今贵州修文县)驿丞,到正德五年(1509)三月任庐陵知县,前后三年。龙场当时尚未开化,故称“夷”。

[8]精一: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危,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下文的“惟精”“惟一”均源于此。意为现在人心动荡不安,道心幽暗难明,只有精诚专一,正确地实行中正之道。

[9]謦欬(音qǐng kài):咳嗽,引申为言谈声教。

[10]牝牡骊黄:语出《淮南子·道应训》,又见《列子·说符》。秦穆公派伯乐推荐的人去相马,使者报告说相中了一匹黄色的母马,秦穆公派人取回一看,结果是黑色的公马,因而不高兴,责备伯乐看人不准,连马的性别、颜色都分不清。伯乐感叹,人们只看到事物的外表,却看不到内在能力。等到测试时,果然是千里马。

【译文】

先生对于《大学》中的格物等学说,全部以旧本为准,也就是先前学者们通常所认为的错误版本。我刚听到先生这种主张时,十分惊骇,进而感到疑惑,最后殚精竭虑,相互比较,因而求教于先生。然后才知道先生的学说,有如水之寒,火之热,确实是“等到百世之后再有圣人出现,也不会疑惑”。先生天生聪明睿智,然而平易近人,胸怀豁达,不拘小节。别人看到他青年时期豪迈放纵,又曾经浸淫于诗词文学,广博涉猎佛教和道教之学。突然听到他的这种学说,都认为是标新立异,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却不知先生在龙场那种未开化之地生活三年,身处困厄之中,静心思索,这种精粹专一的修养工夫使得他能够进入圣人的精神世界,对往圣先贤的思想学说理解得十分精深纯粹,从而达到中正的境界。我过去十余年来,终日追随先生,深知先生的学问思想,接近很容易,仰望就知道很高远,粗一看很平常,不断探寻就发现越来越精粹。眼看差不多就要接近了,但离真正理解仍然有距离,可以不断深化下去。十余年来,我都没有看到先生学问的边际。当世君子,有的人仅仅见过先生一面,有的人还未曾听闻先生的言谈声教,还有的人则是先怀着一份激奋之心,想在很短时间内对各种传闻进行臆想和揣度,照这样怎么可能理解先生的学问呢?跟随先生求学的人,听到先生的教诲,往往只领会一点,而遗漏了更多。这就是只看外表,得到一些粗浅看法,却遗弃了真知。所以我将平日从先生那里得到的教诲完整地记录下来,私下传给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看,互相琢磨求证,希望不会辜负先生的教诲。门人徐爱题。

【1】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1],‘如保赤子’[2],‘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3]之类,皆是‘亲’字义。‘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4]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5]为司徒,敬敷五教[6],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7]便是‘明明德’[8];‘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9],‘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注释】

[1]语出《大学》:“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意为在先王盛德的治理之下,君子尊重贤人,热爱亲人,小人享受到快乐,获得实惠,因此先王逝世之后,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都对他念念不忘。

[2]如保赤子:《大学》引自《尚书·康诰》:“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意为保护臣民,就像保护小孩一样,臣民就会康乐安定。

[3]语出《大学》:“《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意为《诗经》说:“与民同乐的君子,就是人民的父母。”老百姓喜好什么,自己就喜好什么,老百姓厌恶什么,自己就厌恶什么,这就叫做民之父母。

[4]语出《孟子·尽心上》:“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意为君子亲爱亲人,进而仁爱百姓,仁爱百姓,进而爱惜万物。

[5]契:商族的祖先,帝喾之子,传说是舜的臣,助禹治水有功而封于商。

[6]五教:即五常之教,指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种伦理道德的教育。

[7]克明峻德:语出《尚书·尧典》:“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8]明明德:语出《大学》首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明德意为学习和懂得正确的事理道德。

[9]语出《论语·宪问》:“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意为修养自己来使老百姓安定,尧舜大概还没有完全做到呢!

【译文】

我问:“《大学》中的‘在亲民’的‘亲民’两字,朱子认为应该是‘新民’,后面的‘作新民’一章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但您却认为应该根据旧本作‘亲民’,不知是否也有依据呢?”先生回答道:“‘作新民’的‘新’字,是表示自新之民,和‘在新民’的‘新’的意思不同,这怎么可以作为根据呢?‘作’字与‘亲’字相对应,但不是‘新’字的意思。下面的‘治国平天下’这些内容都不是围绕‘新’字来发挥。比如说,‘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都是讲‘亲’字的意思。‘亲民’就如孟子所讲的‘亲亲仁民’,亲近他们就是仁爱他们。百姓不仁爱,于是舜任命契为司徒,恭谨地开展五种道德教育,就是为了使百姓仁爱。《尧典》中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从‘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这一部分,都是讲‘亲民’,也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比如孔子说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说‘亲民’是同时包含着养育和教化的意思,而只说‘新民’就偏向一边了。”

【2】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1],似与先生之说相戾。”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2]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3]者得之。”

【注释】

[1]语出朱熹的《大学或问》:“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

[2]义外:告子的观点,语出《孟子·告子上》:“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3]语出朱熹的《大学章句》。

【译文】

我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认为万事万物都有一定的道理,似乎和您的说法不一致。”先生说:“在事事物物上追求至善,就把‘义’看做是外在的东西了。至善是心之本体,只要‘明明德’到‘至精至一’的程度就实现了至善。但这一过程也从没有离开具体的事物。朱子所说的‘体验到天理之极致,而没有一毫人欲掺杂其中’,这种理解是准确的。”

【3】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1]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2],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3]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释】

[1]温凊定省:语出《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温,冬天让父母温暖;凊(qìng),夏天让父母凉快;定,夜里让父母睡得安稳;省,早上向父母问安。

[2]头脑:要旨,宗旨。

[3]语出《礼记·祭义》。

【译文】

我问:“至善只是反求于自己的本心,恐怕不能穷尽天下万事万物的道理。”先生说:“本心就是天理。天下哪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呢?”我说:“比如对父亲的孝顺,对君主的忠心,朋友之间的诚信,治理人民的仁爱之心,这中间都有好多道理在,恐怕不能不考察。”先生叹气道:“你这种说法的弊端由来已久,哪是一句话可以讲清呢!现在姑且就你所问的这些事情来说说,比如奉养父亲,难道要去父亲身上探求一个孝顺的道理吗?侍奉君主,难道要去君主身上探求一个忠心的道理?朋友交往和治理人民,难道是去朋友身上、人民身上探求个诚信、仁爱的道理?各种道理都只在人的本心中,本心就是天理。这个本心没有私欲蒙蔽,就是天理,不必从外面添加各种东西。以这个无私欲的天理之心,发挥出去奉养父亲,就体现出孝顺,去侍奉君主,就体现出忠心,去交朋友、治理老百姓,就体现出诚信和仁爱。只要在本心上下功夫,除掉私欲,保存住天理就可以了。”我说:“听先生您这么一说,我已经有所觉悟了。但是先前的学说缠绕胸中,还不能完全释然无疑。比如说奉养父亲,这中间有冬温夏凉、昏定晨省之类的很多细节和条目,不也必须去探求吗?”先生说:“怎么不探求呢!只是要有个主旨,就是在内心上探求去除人欲,存得天理。就如冬天要温暖,也就是要把内在的孝心发挥出来,唯恐有一丝人欲掺杂其中,再如夏天讲求清凉,也就是把内在的孝心发挥出来,唯恐有一丝人欲掺杂其中。都是探求自己的本心。如果此心没有私欲,纯粹是天理,就是真诚孝顺父母的心,冬天自然就会思量父母是否冷,自然就会去想法使他们暖和,探求个暖和的道理。夏天自然就会思量父母是否热,自然就会去想办法使他们清凉,探求个清凉的道理。这些都是那个真诚的心产生出来的具体条目和细节。但是必须具备了这个真诚孝顺的本心,才能产生这些具体条目和细节。譬如树木,这个真诚的孝心就是根,各种具体条目和细节就是枝叶。必须先有根,才会有枝叶,不是先去找枝叶,然后再去培植树根。《礼记》上说:‘真正有深爱的孝子,必定有祥和之气,有祥和之气的人,必定和颜悦色,和颜悦色的人,必定有和顺的仪容。’必须有个深厚的爱意作为根,才能自然如此。”

【4】郑朝朔[1]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2]之功。”先生曰:“若只是温凊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辩?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辩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谬,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爱于是日又有省。

【注释】

[1]郑一初,字朝朔,广东揭阳人,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官至监察御史。王阳明任吏部主事时,郑朝朔为御史,曾向王阳明问学。

[2]思辨:语出《中庸》第二十章:“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意为广博地学习,详细地询问,审慎地思考,清晰地辨别,踏实地践行。

【译文】

郑朝朔问:“至善也必须从具体事物上去探求吗?”先生说:“至善就是此心达到天理之极致,怎么去事物上探求?你且举几个例子看看。”郑朝朔说:“比如说奉养父母,怎么把冬温夏凉做妥当,怎么把赡养的事做到适宜,必须探求个恰当的标准,才是至善,所以就有学问思辨的工夫。”先生说:“如果只是要把冬温夏凉、赡养之事做到合适,一两天就可以讲透彻,哪里需要什么学问思辨的工夫?只是在追求冬温夏凉之时,也就是要让自己的本心纯粹达到天理之极致,奉养的时候,也就是让自己的本心纯粹达到天理之极致。要达到这个程度,就非得有学问思辨的工夫才行,否则难免有毫厘之差,千里之谬的危险。所以即使是圣人,都要强调追求本心达到天理精粹纯一的状态。如果只是将那些具体仪式做得恰当,就称之为至善,那么如今演戏的戏子,他们都能把关心父母冬温夏凉的形式、奉养父母的一些礼仪演得很好,他们也可以被称作至善了。”这一天,我在旁听了这一席话,深有省悟。

【5】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1]、惟贤[2]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3]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注释】

[1]黄绾(1477—1551),字宗贤,号文庵,浙江黄岩人。官至礼部尚书,王阳明的学生。

[2]顾应祥(1483—1565),字惟贤,号箬溪,浙江长兴人。官至刑部尚书,王阳明的学生。

[3]弟:通“悌”,敬爱兄长。

【译文】

我因为没有理解先生的“知行合一”学说,与宗贤、惟贤两人反复辩论,没有结论,因而请教于先生。先生说:“你举例看看。”我说:“如今人人都知道应当孝顺父亲、敬爱兄长,但却不能孝顺,不能敬爱,由此看出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先生说:“这已经被私欲隔断了,不是我说的知行本体了。没有知道却不能实行的。知道了却不实行,只能说他并不知道。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恢复那个知行本体,不是教你只要那么去做就行。所以《大学》指出真知真行给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看见美色属于知,喜好美色属于行。一看见那个美色时,自己就已经喜好了,不是看见后,又有一个心思去喜好。闻到恶臭气味属于知,厌恶恶臭的气味属于行。只要闻到那个恶臭的气味,内心就已经产生了厌恶,不是闻到之后,另外兴起一个心思去厌恶。比如鼻子塞住了,虽然看见恶臭在眼前,但鼻子并没有闻到恶臭的气味,也就不怎么厌恶,也就是因为他不知道恶臭。就如称某人知道孝顺、知道友爱,一定是他已经践行了孝顺和友爱,才可以称他知道孝顺知道友爱,难道只知道说一些孝顺、友爱的话,就可以称之为知道孝顺、友爱?又比如知道痛,必定是自己已经痛过了,才知道痛,知道冷,必定是自己已经感受到寒冷了,知道饥饿,必定是自己已经体验到饥饿了。知与行怎么分得开呢?这才是知行本体,没有私欲阻隔。圣人教人,一定要这么去做了,才能称之为‘知’。不然,就是不知。这是多么紧要切实的工夫!如今大家苦苦要将知行分为两个,是什么用意呢?我要说知行合一,又是什么用意?如果不知道我学说的宗旨,只去谈论一个或两个,有什么用呢?”我说:“古人说知行分为两个,也是要人分个清楚,一边做知的工夫,一边做行的工夫,这样工夫才能落实。”先生说:“你这种说法违背了古人的宗旨。我曾经说,知是行的主导,而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的开始,而行是知的完成。如果理解了,只说一个知,就已经包含了行在内;只说一个行,也包含了知在内。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主要是因为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盲目地去做事,完全不知道思考和反省,结果是冥行妄作,所以必须要说个知,才能践行得更顺畅。还有一种人,凭空思考,完全不去踏踏实实地行动,最终只是揣摩玄想,所以必定要说一个行,才能保证知的正确。这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讲法,如果知道了古人这番立意,那么一句话就可以讲清楚。现在人们将知行分为两件去做,认为一定要先知了,才能实行。我现在暂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等认知真切了,然后再去做行的工夫,结果最后终身不行,终身不知。这不是小毛病,由来已久,不是一两天的问题了。我如今倡导知行合一,正是对症下药。这又不是我凭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本如此。现在如果知道了这一宗旨,那么讲两个也不碍事,也只是一个。如果没有领会这一宗旨,即便讲知行合一,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在说一些空话。”

【6】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1],《孟子》之‘尽心知性’[2],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先生曰:“子夏[3]笃信圣人,曾子[4]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5];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6]。’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注释】

[1]语出《论语·雍也》:“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意为君子广泛地学习文献,再用礼节来加以约束,也就能做到不背离正道了。

[2]语出《孟子·尽心上》:“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意为充分扩张人的本心,就懂得了人的本性。懂得了人的本性,就知道了天命。保持人的本心,涵养人的本性,这就是对待天命的方法。不管是短命还是长寿,我只是修养自己的身心,等待天命,这就是安身立命的方法。

[3]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春秋时晋国人,孔子的弟子。

[4]曾子:即曾参,字子舆,鲁国人,孔子的弟子。

[5]语出《中庸》第二十章:“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意为有些人生来就知道,有些人是通过学习才知道,有些人是经过艰难困苦才知道,等到知道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有些人是心安理得地去实行,有些人是为了有利才去实行,有些人是勉强才去实行,但等到成功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6]语出《中庸》第二十二章:“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意为只有天下至诚的人,才能充分拓展他的本性;能够充分拓展他自己本性的人,才能充分地认知他人的本性;能够充分认知他人本性的人,才能充分知道万物的本性;能够充分认知万物的本性,就能够帮助天地万物化育;能够帮助天地万物化育,就与天地并列为三者了。

【译文】

我问:“昨天听到先生讲‘止至善’,已经觉得工夫有入手处。但是与朱子的‘格物’之说一起思考,仍然不一致。”先生说:“格物是止至善的工夫,既然已经知道了至善,就已经知道格物了。”我说:“昨天以先生的教导,推究格物的思想,似乎也可知一个大概。但朱子的学说,对于《尚书》的‘精一’,《论语》中的‘博约’,以及《孟子》中的‘尽心知性’,都有证据,因此不能完全放弃疑虑。”先生说:“子夏笃信圣人之说,曾子反躬自省。笃信固然不错,但不如反躬自省真切。如今既不能有得于心,怎么能被先前的学说缠绕,不追求内心的适当呢?就如朱子,也尊重和相信程子,但对于那些不合内心的地方,何尝盲从?‘精一’、‘博约’、‘尽心’本来与我的学说相吻合,但你们没有思考而已。朱子的‘格物’学说,难免有牵合附会的地方,不是他的本意。精粹是专一的工夫,广博是精约的工夫。你既然明白了知行合一之说,那么这一点可以一句话说清楚。‘尽心’‘知性’‘知天’是生而知之且安于本性而行动的层次,‘存心’‘养性’‘事天’是通过后天的学习而获得知识然后顺利行动的层次,‘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在困顿中勉力行动的层次。朱子错误解释‘格物’,就是因为把这一层次颠倒了,把‘尽心知性’当做‘格物致知’,要初学者一开始便在生而知之且安于本性而行动的层次做功夫,这怎么能行呢?”我问:“为什么‘尽心知性’属于‘生知安行’呢?”先生说:“性是心之本体,天是本性的来源,尽心就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养本心,则还没有达到尽心的程度。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本分上的事情,自己与天合一。事天,就如儿子孝顺父亲,臣下侍奉君主一样,必须恭敬奉承,然后才能没有失误,只是这样的话仍然与天相对为二,这就是圣人与贤人的区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那是教学者一心求善,不能因为穷困或通达、长寿或夭折的缘故,就把为善的本心改变了,只要去修身等待天命。知道穷困与通达、长寿与夭折乃天命,我也不必为此动心。事天虽然与天为二,但已经知道天在上面;‘俟命’就是未曾谋面,在此等候差不多。这就是初学者树立本心的开始,有勉力而为的意思。现在把工夫倒过来了,所以使得学者无处下手。”我说:“昨天听到先生的教导,也隐约知道工夫应当如此。今天听您这么说,越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了。我昨天思考,格物的这个‘物’字,就是‘事’字,都是从心上讲的。”先生说:“对的。身体的主宰是心,心所发出来的就是意向,意向的本体是良知,意向所指向的就是事物。比如说意向在于奉养父母,则奉养父母就是一个事物,意向在于侍奉君主,则侍奉君主就是一个事物。意向在于仁爱百姓,爱惜事物,则仁民爱物就是一个事物。意向在于看见、听到、言说、行动,则看见、听到、言说、行动都是一个事物。所以我说没有心外之理,没有心外之物。《中庸》说‘不诚无物’,《大学》说‘明明德’的工夫,就是使意念真诚。意念真诚的工夫,就是格物。”

【7】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1]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注释】

[1]《孟子·离娄上》:“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意为那些当政的人不值得去谴责,他们的政治也不值得非议,只有大人才能纠正君主不正确的思想。

【译文】

先生又说:“‘格物’,正如《孟子》中的‘大人格君心’之‘格’一样,是除去人心中不正确的地方,而回归到本体的纯正状态。只要产生意念,就要除去不正,而保全其纯正,就是随时随处要存养天理,也就是穷理。天理就是‘明德’,穷尽天理也就是‘明明德’。”

【8】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1]。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注释】

[1]语本《孟子·尽心下》:“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意为人如果能够把不想害人的心扩充,那么仁爱就用不完了,人如果能够把不想偷窃的心扩充,那么义就用不完了。

【译文】

先生又说:“良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能认知,看见父亲自然知道孝顺,看见兄弟自然知道友爱,看见小孩子跌入井中,自然知道同情,这就是良知,不需要向外探求。如果良知发动,没有私意阻隔障碍,这就是所谓的‘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而在一般人那里,良知的发动不能没有私意阻隔,所以必须要通过格物致知的工夫,战胜私欲,恢复天理。这样心中的良知就没有任何障碍,得以扩散流行,也就是呈现了良知。良知得以呈现,那么意念也就真诚了。”

【9】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1],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注释】

[1]语本《中庸》第十四章:“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处在富贵的地位,就做富贵地位应当做的事情;处在贫贱的地位,就做贫贱地位应当做的事情;处在未开化的夷蛮之地,就做处在未开化的夷蛮之地应当做的事情;处在患难的地位,就做患难的地位应当做的事情。君子守道而行,无论处在什么位置都能自得。

【译文】

我问:“先生将‘博文’看做是‘约礼’的工夫,我深入思考后,还是没有领会,请您稍微指点下。”先生说:“‘礼’字就是‘理’字。理的显现,看得到的称之为‘文’,隐而不见的称之为‘理’,就是一个东西。‘约礼’就是要使得人心纯粹呈现为天理。要使得人心纯粹呈现为天理,就必须在天理显现的地方用功。比如天理在奉养父母时呈现,那么就在奉养父母这件事上学习存养天理;天理在侍奉君主时呈现,就在侍奉君主这件事上学习存养天理;天理在身处富贵贫贱之时呈现,就在富贵贫贱之中学习存养天理;天理在身处危难和未开化之地时呈现,就在身处危难和未开化之地时学习存养天理。至于行动静止言谈沉默之中,无处不如此。天理呈现在哪里,就在哪里学习存养天理。这就是‘博学于文’,也就是‘约礼’的工夫。‘博文’就是‘惟精’,‘约礼’就是‘惟一’。”

【10】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1]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2],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注释】

[1]语出朱熹《中庸章句·序》。

[2]语出程颐,见《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九。

【译文】

我问:“朱子说:‘道心常常是人全身的主宰,人心都要听命于道心。’如果用先生对‘精一’的解释来推断,那么这句话好像有弊病。”先生说:“是的。心只有一个,没有人的私欲掺杂的状态称之为道心,有人的行为掺杂后称之为人心。人心能够保持本然状态的称为道心,道心失去了正常状态的就是人心。一开始并非两个心。程子说‘人心就是人欲,道心就是天理’,这句话看上去好像把人心和道心区分开,但实际上是正确的理解。现在讲‘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把道心和人心区分为两个心。天理人欲不能并存,哪有天理为主导,而人欲又听从天理的呢?”

【11】爱问文中子[1]、韩退之[2]。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3]?”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曰:“孔子删述《六经》[4],以明道也。”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5]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6],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7]: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弒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弒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8]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9]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10]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先生曰:“羲、黄[11]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爱曰:“如《三坟》[12]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13]。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注释】

[1]王通(584—617),字仲淹,门人私谥“文中子”,隋朝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曾任蜀郡司户书佐。

[2]韩愈(768—824),字退之,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卒谥文,又称韩文公,唐朝河阳(今河南孟州)人,官至吏部侍郎,倡导儒学,辟佛道,有《昌黎先生集》。

[3]拟经之失:指王通仿效《六经》而制作经书,据朱彝尊《经义考》引司马光《补传》曰:“《礼论》二十二篇,《乐论》二十篇,《续书》百有五十篇,《续诗》三百六十篇,《元经》五十篇,《赞易》七十篇,谓之《王氏六经》。”后世儒者多以此讥讽其好名之心。

[4]《六经》:孔子晚年编修删改《诗经》、《尚书》、《礼记》、《乐经》、《易经》和《春秋》六种经典,即《六经》。

[5]《连山》、《归藏》:《周礼·春官·宗伯》云:“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连山》相传为夏朝的《易》,《归藏》相传为商朝的《易》,后都失传。

[6]《九丘》、《八索》:孔安国《古文尚书序》:“八卦之说,谓之《八索》;九州之志,谓之《九丘》。”

[7]笔削:语出《史记·孔子世家》:“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

[8]伯(bà):古同“霸”。

[9]语出《论语·卫灵公》:“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意为孔子说:“我还能看到史书存疑的地方。有马的人,先借给别人使用,这种精神,今天没有了吧。”

[10]语出《孟子·尽心下》。

[11]羲、黄:分别指伏羲和黄帝。

[12]《三坟》:孔安国《古文尚书序》曰:“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坟,言大道也。”

[13]语出《孟子·离娄下》:“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译文】

我询问先生对文中子和韩退之两个人的评价。先生回答道:“韩退之,是文人中的豪杰;文中子,是贤明的儒者。后人只以文章诗词的缘故推崇韩愈,其实韩愈与文中子相差很远。”我问:“那么为什么文中子会因为造经而遭到后世指责呢?”先生说:“仿造经书之事恐怕不能完全否定。你且说说看,后世儒者们著书立说的用意与文中子的造经之事相比如何?”我说:“后世儒者们著书立说,追求声名的心思当然有,但大体以明道为宗旨。而造经则纯粹是为了名声。”先生说:“著书立说来阐明道理,那是效法谁呢?”我说:“孔子曾删订《六经》,目的在于阐明大道。”先生说:“那为何唯独文中子的造经就不是效法孔子呢?”我说:“著书立说是要对大道有所阐发。而造经则仅仅模仿孔子删订《六经》之形式,对于阐明大道并没有什么帮助。”先生说:“你以为阐明大道的人是使他们回归淳朴状态,而在现实中笃实行动吗?还是要炫耀其华丽言辞,仅仅求得世人知晓他而已?天下混乱,主要在于虚浮的文辞盛行,而笃实的行为欠缺。假使大道明白于天下,则《六经》也不必阐述。孔子删订《六经》是不得已。伏羲画出八卦,然后到文王周公,这中间《易经》有《连山》、《归藏》等,纷繁杂芜,不知有多少,《易经》的真正精神被淆乱。孔子因为天下喜好文辞的风气日益昌盛,知道各种学说将没有一个尽头,于是才吸取文王、周公的学说而倡导它,认为只有这种学说才是《易经》的真正精神所在。于是其他各种纷扰的学说完全废弃,天下谈论《周易》的开始归为一统。《尚书》、《诗经》、《礼》、《乐》、《春秋》五经都是如此。《尚书》自《尧典》、《大禹谟》之后,《诗经》自《周南》、《召南》以下,如《九丘》、《八索》之类,一切淫秽放荡的诗词,不知道有好几千篇;《礼经》、《乐经》中的各种名物制度,也是数不胜数。孔子都进行了删订和改正,然后其他各种学说开始废弃。如今《尚书》、《诗经》、《礼经》、《乐经》中,孔子何尝加入了自己的话?今天我们看到的《礼记》都是后儒附会造成的,已经不是孔子当时的原本了。至于《春秋》,虽然都说是孔子写的,其实都是鲁国历史的旧文。所谓‘笔’,只是顺延旧有的文辞,所谓‘削’,是删除繁琐重复,总之是有减无增。孔子阐述《六经》,担心繁杂的文辞扰乱天下,追求精简,使得天下务必去除繁杂的文辞,以追求真实,不是要以文辞来教化天下。《春秋》以后,繁杂的文辞越来越昌盛,天下也越来越乱。秦始皇焚书遭到后人指责,是出于个人私心,又不应当焚烧《六经》。如果当时志向在于阐明大道,对于那些离经叛道的学说,全部拿来焚烧,则正暗合孔子删订《六经》的用意。自从秦汉以下,文辞又日益兴盛。想要彻底摒弃,自然不可能,只适宜效法孔子,选取那些接近大道的东西而传播宣扬,则那些怪诞荒谬的学说,也就自然慢慢废弃了。不知道文中子当时造经的用意怎么样?我深切感受到他造经这件事仍然有可取之处,哪怕是圣人再出世,也不能轻易改变。天下之所以治理不好,就是因为虚文昌盛而实行衰退,人人都各抒己见,标新立异以求显赫,以此在世人面前炫耀获得好的名声,扰乱了天下人的聪明智慧,混淆天下人的耳目,使天下跟风争着修饰文辞,以达到为世人所知晓的目的,而不再知道有崇尚实行、回归淳朴的行为,这都是著书立说的人带来的影响。”我说:“著述有的也不可或缺,比如说《春秋》一书,如果没有《左传》,恐怕很难看得明白。”先生说:“《春秋》必须靠《左传》才能明白,这是歇后谜语。圣人何苦要使用这种艰深晦涩的词语?《左传》也多是鲁国的旧文,如果《春秋》必须靠《左传》才能明白,那么孔子何必删削?”我说:“程伊川曾说:‘传是案,经是断’,比如写杀某个君主,讨伐某个国家,如果不详细说清楚这些事,恐怕也难以判断。”先生说:“程伊川这句话,恐怕也是沿袭了先前儒者们的讲法,还是没有领会圣人编订经书的用意。如写‘弒君’,那么殺君就是罪,何必追问殺君的详细情况?征伐诸侯国的命令必须出自天子,写‘伐国’,则‘伐国’就是罪行,何必去追问讨伐国家的详情?圣人阐述《六经》,主要是端正人心,只是要存养天理,去除人欲。对于存天理、去人欲的事情,圣人都说过;有时是因人请教,看事情的重要程度而有不同讲述,但也不肯讲很多,担心有人专门拘泥在语言上,所以孔子说‘予欲无言’。如果是一切放纵人欲、残害天理的事情,又怎敢详细地写出来给别人看呢?那岂不是助长混乱,引导奸佞吗?所以孟子说:‘孔子门下,没有人讲齐桓公、晋文公的事情,所以后世没有把这些东西传下来。’这就是孔门儒学所定下的规范和准则。后世儒者只讲称霸的学问,所以要知道很多阴谋诡计,这完全是一片功利心,和圣人述说经书的用意正好相反,怎么思考得通畅呢?”由此先生叹息道:“不能上达天德的人,不能轻易和他谈论这些东西。”

先生又说:“孔子讲:‘我还能够看到史书存疑的地方。’孟子说:‘完全相信《尚书》那还不如没有《尚书》,我对于《武成》这一篇,只相信其中的两三段话而已。’孔子删《尚书》,对于唐尧、虞舜、夏禹四五百年间的历史,不过几篇而已,难道就没有记载其他事?但所讲述的只有这些,圣人用意由此可知啊。圣人只是要删除那些繁杂重复的文本,后来的儒者们反而要添加上。”

我问:“圣人制作经书,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春秋五霸以下的历史,圣人不想详细地写出来给人看,那确实如此。但对于尧舜这些古代圣王以前的历史事实,为何也简略少见呢?”先生说:“伏羲黄帝时代的历史,事迹疏散,流传下来的也很少。由此也可以想象,那个时代全都是纯真素朴,几乎没有什么文采风气。这就是太古时代的治理状态,不是后世可以比得了的。”我说:“如《三坟》这类东西,也流传了下来,孔子为何要删除它呢?”先生说:“纵然有流传,但也因为世道变化,逐渐变得不合时宜。风气越放开,文采日益兴盛,到了周朝末年,即便想变回到夏商时代的习俗,也不可能了,何况唐尧虞舜的时代呢!又何况伏羲黄帝的时代呢!然而不同时代具体治理方法虽然有差异,但治道却一脉相承。孔子效法尧舜之道,仿效文武做法。文王武王的做法就是尧舜之道。但根据不同的时代设置不同的治理措施,具体政令措施已经各自不同。就是夏商时期的治世方式,放到周朝,已经有不合时宜的地方。所以周公想要继承三王之治,有不相适应的地方,就仰天深思,夜以继日,况且太古时代的治理,怎么能再次实行呢?这本来就是圣人可以略过的地方。”又说:“专讲无为,不能像三王时代的因时而治,而必定要奉行太古的习俗,这就是佛教道家的学术主张。因时而治,不能像三王那样坚持一以贯之的道,而以追求功利的心思实行治理,这就是春秋五霸以下所奉行的。后世儒者们讲来讲去,只是在讲称霸的法术。”

【12】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译文】

先生又说:“唐尧虞舜以前的治理盛况,后世不可能恢复了,可以略去不论。三代以后的治理状况,后世不能效法,可以删削。只有三代之治可以推行。然而当世探讨三代之治的人往往不明白它的主旨,只知道效法它的枝节,那么三代之治也不可以恢复了。”

【13】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译文】

我说:“先儒讨论六经,认为《春秋》是史书。史书专门记载事实,恐怕与五经的体例题材终究有差异。”先生说:“从记载事实的角度而言称之为史,从蕴含根本道理的角度而言称之为经。史事中蕴含着道,道也离不开史事。《春秋》也是经,《五经》也是史。《易经》是伏羲时的历史,《尚书》是尧舜以下的历史,《礼经》、《乐经》是三代时的历史。所记载的史事是相同的,所蕴含的治道也是相同的,哪有什么差异呢?”

【14】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时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1],然否?”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2]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3]‘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4]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注释】

[1]语出朱熹《论语集注·为政第二》。

[2]语出《论语·卫灵公》:“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意为摒弃郑国的乐曲,斥退小人。郑国的乐曲淫靡,小人危险。

[3]语出《论语·阳货》:“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意为厌恶紫色夺去了大红色的光彩和地位,厌恶郑国的乐曲破坏了典雅的乐曲,厌恶强嘴利舌颠覆国家。

[4]语出《礼记·乐记》:“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意为郑国和卫国的乐曲是扰乱世道的音乐,是亡国的音乐。

【译文】

先生说:“《五经》也只是史书。史书旨在彰明善恶,以示训诫。善行可以作为典范的,就记载当时的善行,作为后世的榜样;罪恶可以作为惩戒,就记载这种惩戒,而删削具体事迹,以杜绝奸恶之人的效尤。”我说:“记载善行善举以作为准则,是保存天理的本然状态,删削具体事迹以防止奸恶,是为了遏制人欲的萌发吗?”先生说:“圣人制作经书,本来就是这个目的,但不必拘泥于文辞。”我又问:“恶行可以作为惩戒,保存戒律而删削事迹目的在于杜绝奸恶再犯,为何《诗经》中的郑风、卫风不删除呢?朱子说‘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对吗?”先生说:“《诗经》早已不是孔子所删订的原本了。孔子说:‘放郑声,郑声淫。’又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这些都是孔门所定下的规则。孔子所确定的三百篇,都是所谓雅乐,都可以在祭天地的郊宫和祭祖先的宗庙里演奏,也可以在家乡演奏,都是为了宣扬和谐,涵养德性,移风易俗,怎么会有郑卫之音呢?这是助长淫邪通导奸恶。这必定是秦始皇焚书之后,后儒穿凿附会凑足三百篇之数。凡是淫邪之词,世俗之人多喜欢传播,如今大街小巷都是这样。‘不好的事物可以警戒人纵欲放荡的志向’,是在不能真正了解《诗经》原始面貌,从而无法给出圆融解释的情况下,说出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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