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次焚烧,我一直记得。
一次我应该还是个高中生。脱离家庭、全女帮的集体宿舍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一个元旦之夜,我借住在一个已经上了大学的姐姐的宿舍里,是一个不算太严寒的冬天,寝室里有淡淡的、清冷的女人香。没什么人,爱热闹的狂欢去了,家在本地的都回家了,我在无人的过道上兴奋地蹿来蹿去。看到一个女生蹲在一角,在脸盆里烧一堆纸张。
也许烧的是笔记呢?但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就认定是信:男生送的,情信。我站在她不远处,她没有回头,只是耐心地,一张张烧。火苗时大时小,一会儿熊熊,一会儿是小小的、按捺的微火焰,没关系,都在一个脸盆的世界里。
什么样的心情,会存很久很久,终于一横心,一烧了之?我当时年纪还小,对人生的认识,只来源于有限的几本小说,却自以为全懂:这诗意,这沉默的欲语还休,这隐忍端庄的做作。
我站了好久,她还没烧完,我不耐烦,走了。
另一次焚烧,我没有亲眼看见。对大部分人来说,那是新闻上的一句话。而对当事人来说,是他生命中永远不会熄灭的野火吧。
他是我从小认识的熟人,长大后在金融业工作,投靠了一个老板——我并不太懂这投靠与他本行的关系。总之,老板即将东窗事发的前夜,他在院子里,一本一本,烧尽了十二麻袋的账本。
不是都用电脑了吗?账还是纸质的吗?问专业人士,人家说:电脑里那个,什么都不是,发票什么的叫“原始凭证”,才是账。
到这把年纪,与男人吃饭,饭后他必要发票,在小票背后写抬头。知道这顿饭不从他口袋里出,所以吃什么山珍海味都不是亏欠。三十之后,还有人肯拿真金白银、真正属于自己的事物:金钱、灵魂、名分……来建立完整的人生吗?(看到这一段,某男士说:并不是全部都可以报销的,自己公司、朋友公司财务都需要发票去做账,开了不白开。很多时候花了自己的真金白银,得不到一句好,又不能强调说明,也冤。)
我从来没问过熟人烧账的心情——要多十三点,才会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比记者守在跑道终点问最后一名的感想还要缺心眼。自然也不必问前因后果,报纸上都说得清清楚楚。出了狱的他,也对人讲过:人到中年,想赚钱就得冒风险。跟错老板,有什么可怪?我只是想,那个晚上,火堆边的他,是多么孤独。
小时候看过的小说,想要被解放的黑奴向主人恳求,主人说:你一个人在寒冬腊月,在山坡上待一夜,我就释放你。第一次他用火堆取暖,主人说不算;第二次他只点起一根小火柴,主人照样不认账;第三次,即将冻僵的他,抬头仰望月亮,以月光取暖,终于换来自由——随后死于肺炎。我想他的孤独,正如那夜月下的黑奴。
十二麻袋的账本,燃烧殆尽。一个过去的他,也随之灰飞烟灭。账本里有过些什么?再无人知晓。也许他本人也不知道。在这故事里,他可能只扮演了一个烧账本的角色。
我不舍得烧毁我的记忆,哪怕早知都是呆账死账。
我可以假装通达地说:人生不过就是我欠人,人欠我。但我见过那么多绝对不肯吃亏的人。占他人之慨,视若寻常:那人钱多且傻,速来是应有之义,这是周瑜打黄盖的事。居然有人找他帮微不足道的忙,顿时勃然大怒:我的钱是大风地里吹来的吗?重点不在“钱”,是“我的”。
前一段时间听一个儿童有声绘本,《小猫奥图》,小猫奥图反反复复说:my car, my house, my bowl(我的车,我的房子,我的碗)……幼儿读物,字字句句都念得慢而有力,说到“我的碗”都如此一往情深,力敌千钧。这也许就是很多人对拥有的感受。而“你的车,你的房,你的碗”呢?关我屁事。
因此,他的账,我的账,永远对不拢。同一件事的估价,同一次伤害的缓急,千差万别。到底是重于泰山,还是轻如鸿毛;是牺牲是付出抑或活该?上帝很忙,没工夫兼任升斗小民之间的审计工作:反正你们的一生不过是我打个哈欠、眨眨眼睛的当儿,死去方知万事空,人死当然债烂。
普通人不是上帝,就别冒充上帝视角了。那些叫你放下的人,也许只是幸福得不知人间疾苦。饱经世事的人,不轻易给出安慰,因为太知道这安慰的无济于事了,他记得自己被矫饰的好言好语刺痛过,就像被心灵鸡汤里面的骨头梗住喉咙。他学会不诉说,因为听众未必对他人的苦难有兴趣,很心不在焉,那最想聆听、最迫不及待要给予理解的人,也受限于自己的阅历、年纪、价值观、角色及立场。其实古人早就说过: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连“欲说还休”都省下。
老账本已经在角落里搁太久,水气浸上它的边角,不动声色的黄渍老人斑一样滋生蔓延。时间覆没一切,心声再余音袅袅,渐渐听不到了;泪痕再渗着血色,是不为人知的桃花怨,也终将与水渍连为一体。
但它是存在的,是我放不下、忘不掉也无力清算的旧账目。一一整理检视,就是翻开一张张发票,把数目写在“支出”“收入”里……最后汇总的,是我的人生吗?
依稀记得《读者文摘》(美)上登过这样一个故事:美国西部有一家小银行,先遭歹徒抢劫,再遭储户惊恐地抢兑,双管齐下,直接把小银行抢破产。就法律而言,不必偿付储户们的钱了,但老板坚定地认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板和儿子辛辛苦苦打几份工,省下每一分钱还给储户们。有些储户经济大好,感动于他们的仁义,分文不要。也有些濒临困境,他们送上门的钱是及时雨。后来老板去世,不要紧,父债子还,儿子继续背起这些债务,如耶稣背起十字架,戴起荆冠。历时二十九年,终于还清最后一笔,儿子说:从此无债一身轻了。
美好的故事,总给人信心。我会努力还清对人世的负欠,也乐观地等待世界把亏欠我的如数归还——亲,要连本带利哦,不要忘了滞纳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