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二年,也就是公元238年,此时正值凛冬时节,刺骨寒风肆无忌惮地狂吹着洛阳大地。
几天前刚刚飘过一场鹅毛大雪,使得整个洛阳城衣装素裹,在寒风的吹拂下,纷纷扬扬。
融化的雪水早已经积成了厚厚的冰层,晶莹剔透,过往之人无不小心翼翼,生怕跌倒在这坚硬的石冰上。
寒冬腊月,整个皇宫除了守卫的士卒,其他人都裹着厚衣服,躲进宫殿之中不肯出来,偷偷地享受着地下火龙带给的温暖。
滴水成冰,这样的鬼天气,就连鸟儿都不愿意出来找食吃了,更何况是人了!
直到正午时分,这逼人的寒气才逐渐散去,暖日高照,红光四溢,给毫无生机可言的大地涂上淡淡金光,抬眼眺望,皇城中尤以北面的嘉福殿最为雄伟壮观。
此殿乃是皇帝的寝宫,若无皇帝诏令,恐怕还没人敢在此无故逗留,整座宫殿看上去美轮美奂,富丽堂皇,在殿外值守的卫士也同样仪容威严,只不过重甲下强自遏抑的飒飒杀气,却让人不寒而栗。
然而就在此时,殷红的殿门却轰然打开,年轻的郭皇后面色不渝地牵着一个八九岁模样的男童,自殿内缓缓走了出来。
自打入冬以后,丈夫曹叡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时而胸痛盗汗,时而咳血不止,不知用了多少方法,但却总不见好转,到如今,竟已是气若游丝,米水难尽了。
宫里的太医令曾说,概因皇帝嗜欲无节,酒色过度,才致阴阳俱伤,病难临头,想想丈夫这几年骄奢淫逸的宫廷生活,郭皇后心里也就默然了。
君将赴黄泉,妾当何所依?
这句话或许是那些以移天事夫为信念的寻常妇人的内心写照,但此刻绝对不会适用在郭皇后身上,且不说皇帝曹叡在她心里的分量如何,单只凭她做事坚毅果决的性子,大体上是不可能了。
郭皇后本是河西大族出身,在黄初年间,因西平郡反叛朝廷,郭氏亦被牵连没入皇宫,这若是换作他人,恐怕活下都很难。
可郭氏却靠着自己那股子不服输的倔强劲头,活下来了,并且凭着在尔虞我诈的争斗中积淀下来的心机,一步步剪除了皇宫中的所有对手,最终成为了后宫之首。
试想这样一位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女子,又怎么可能会因丈夫即将身死而万念俱灰,自怜自哀呢?
如她所想,即便是失去了皇帝的庇佑,做不了皇后,但她还有儿子,等到儿子做了皇帝,她就是太后,照样可以大权在握,统御六宫,虽然这孩子并不是她亲生的……
话说起来,她与这孩子倒是挺有眼缘的,想当初,丈夫曹叡的所有子女尽皆夭折殁尽,自感生子无望后,便从宗室之中秘密抱养了两个孩子。
尚是淑媛的郭氏闻讯赶至,见其中一个小男童用黑溜溜的大眼睛忽灵灵地盯自己,甚是可爱,她就弯腰拉起男童细看,谁知那男童竟然一下子泪眼婆娑起来,对着她,张口喊了声“娘亲”。
这一声清亮的童音叫得郭皇后心头那是直发热,连忙俯身将男童抱在怀中逗弄,转后就去求皇帝,曹叡经不住她的苦苦哀求,便将那个名叫曹询的男童过继给了郭氏。
这曹询天资也是极为聪颖,五六岁开始读书识字,到九岁时,就已经能够粗读尚书论语了,不仅如此,曹询读书时必字字朗诵,从来不肯自欺,声音又洪壮有力,甚得皇帝曹叡的看重。
这样看来,储君之位似乎非这孩子莫属,但郭皇后深知此事若是拖得过久了,难保夜长梦多,所以她一直紧蹙着秀眉,然后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曹询,这孩子似乎刚刚哭过,清秀白净的脸上还带着一层哀伤泪痕。
郭皇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把手放在这孩子的头上,轻轻地拨弄着他的头发,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脾性太过温和,虽然为人纯孝至诚,但没有一丁点儿君王的铁血手腕。
想了想,最后郭氏还是忍不住操着教导的口吻说道:“询儿,母亲知晓,你很想像你父皇那般,修政理邦,抚御天下万民,可是,自古凡治天下者,光靠儒雅仁柔是不行的,你还要学习历代君主驾驭群臣的权术和手段。”
小家伙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咧嘴笑了一下道:“母亲所言,儿臣谨受教,正所谓,人主无威而重在左右,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
郭氏听完之后,一时间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这几句话乃是出自于《韩非子》,这孩子记性好也就罢了,竟然还可以灵活运用,当真是上天赐予她的麒麟儿啊。
如此一来,这也就更加坚定了郭皇后欲扶立曹询为帝的决心。
跟在一旁的曹询忽然扯了扯郭氏的衣襟,轻声问道:“母亲,前些日子父皇已拜叔祖燕王曹宇为大将军,与领军将军夏侯献、武卫将军曹爽和屯骑校尉曹肇以及骁骑将军秦朗等共同辅政,这几人素来与母亲有间隙,我们该如何应对?”
燕王曹宇乃是魏武帝曹操与环夫人所生之子,与被誉为神童的曹冲为同父同母的兄弟,因为皇帝曹叡年少时曾与曹宇颇为亲近,所以等到曹叡即位后,便封其为燕王,经常随侍御驾左右,恩宠不断。
景初元年,当皇帝欲要废杀毛皇后时,性情向来恭顺温和的曹宇却竭力阻止,后劝说未果,被皇帝以修缮旧宫为名,赶回邺城,景初二年,重返洛阳的他再次联合宗亲,阻挠郭氏为后,就因这一段缘故,才使得郭皇后对曹宇恨之入骨。
郭皇后转身看了一眼嘉福殿后,方才讳莫如深地说道:“你的父皇还未离世,一切还都很难说……势者,因利而制权……但愿他们能够抓住这次机会。”
郭氏的这几句话,却让小曹询内心剧震,他不禁联想到,郭皇后前些日子遇见中书监刘放、中书令孙资时,曾对他们说:“夏侯献与曹肇夺得辅政之位时,于宫中当众忿言,声称你二人宠嬉之日将尽矣!”
刘放和孙资专权日久,心里应该知道这些宗亲贵胄必定容不下他们,这时恰好又得到郭皇后的直言相告,两人惊惧之余,多半会想着离间皇帝与曹宇的关系,以便夺去几人的辅政之权,但曹宇等人却一直守在帝榻旁边,他们不可能有机会进言。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郭皇后带着他去探望皇帝,曹宇等人因避嫌俱已离开嘉福殿,所以方才郭皇后话里的“他们”指的是谁,到现在就呼之欲出了,难怪历史上曹叡托孤之臣的人选一波又折。
过了一会儿,郭皇后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在发呆的曹询,忽而笑道:“询儿,还记得母亲经常说的那句话吗?”
小曹询闻言竟不自觉地挺着胸膛,仰面迎着橙黄的阳光,神采飞扬地吐字道:“借势而为,顺势而发,则万事可成矣!”
……
也就在这个时候,离着嘉福殿不远,一处不知名的偏殿里,有两个人正愁容相对,他们就是孙资和刘放,
殿门靠里坐着的便是孙资,许是因为这几日的苦熬,所以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萎靡,默声良久才叹说:“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站在门口处,来回踱步的刘放则是满脸的躁怒,当即啐了一口道:“怕什么!眼下咱们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还有何不能妄动的?倒不如趁着曹宇等人不在,冲进嘉福殿,向陛下陈述利害!”
话音未落,孙资便一句顶了回来:“有禁卫军在殿外驻守着,你能进得去?这些个人除了听从武卫将军曹爽的调遣,其余谁的命令都不听。”
刘放沉默片刻,突然俯下身子,凑到孙资的耳畔,压低着嗓音道:“我观那曹爽也是不甘人后之辈,他若放我们进去,推举他为辅政大将军又何妨?这荐选之情,总能保我们性命无虞……”
凛冽的寒风在殿外哀嚎呜咽,倒显得屋内有些沉闷压抑,倏忽间,半晌不语的孙资抬起那张清癯的面庞,两眼冒着精光道:“既然天意如此,那我们就再去试试吧。”
身为大魏已故大司马曹真的嫡长子,曹爽心中自然是有鸿鹄之志的,自从其父曹休病逝之后,他便以而立之资,任武卫将军,领禁军五营兵马,宠待有殊,地位显重,也算是虎父无犬子。
事情也正如刘放所想,曹爽对于这次皇帝托孤辅臣的安排,私下里常常付之一叹,如曹肇之流,演扮男宠,以色事君,亦能辅政,着实可悲!
可若论起与大将军燕王曹宇的关系,曹爽显然要比曹肇更加疏远些,徒有辅臣之名,却无辅臣之实,在曹宇等人的眼中,依旧只是个典管宫禁宿卫的宗室晚辈。
几人之间如此失和,焉能不给刘放可乘之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