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日头好,风也好。青葙一早起来觉得外面的世界整个都是暖的。叶芸在院子里浇花,看见她起来了,对她说:“林公子,你起来了。哥哥今天寅时就离开了。你吃了早饭,和我去放风筝可好?莫要辜负了这样的好天气!”
青葙吃过早饭,两人先去集市上挑选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燕子风筝。叶芸付了钱,手里拿着风筝,悄悄在青葙耳边说到:“终于能和妹妹一起放风筝了!”好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她已经等了很久。
“我们还去昨天的山上!”
这样的天气里,想放风筝的不止叶芸一个人。山脚下来了有好些人,山上各处合适的地方也都有不少人在了。青葙许多年龄尚小的孩子,是被父母领着的,都聚在山脚下的草地上。她很喜欢小孩子稚嫩可爱的模样,说:“芸儿,我们不如就在山脚下这里吧。山上不见得就比这里有趣!”
叶芸觉得青葙和自己心有灵犀:“我也是这样想的呢!”
叶芸说:“我很多年没有和人放风筝了。这放风筝最好是要一个人牵着风筝,一个人拉着线跑,等找到风了,拉风筝的那人就放手,然后握着线筒的人就往前跑。一边跑一边放线,这风筝就飞高了。”
青葙说:“那我先来拿风筝,芸儿拿线。接着我们轮换着来。”
“好。”
风筝正要高飞时,叶芸转过身去看青葙,手下一松,风筝飞快地连着线跑了,留下一个空空的线筒。大概的确是太久没放了,出了这样一个差错。
“啊!怎么这样!”芸儿喊到。两人眼看着风筝远走,飘飘忽忽往一户人家房顶落下。
“风筝落到房顶上了吗?会不会从另一侧落到地上了,我们看不见?要去拿回来吗?”青葙踮起脚望着风筝去的方向问到。
“算了吧,那房顶那么高,我们怎么拿?是落在房顶上了。”叶芸声音中有些失望,“我们重新买一个,还是回去?”
青葙一直在看那房顶,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要去把风筝拿回来,你要一起去吗?”
叶芸说:“我也去。”
一直走到那房子。一侧看不见,青葙正要绕道去另一侧看看,叶芸说:“你看,那儿是不是有跟风筝线?”
青葙问:“哪儿呢?”
“窗户那,在那飘着呢!”
“是有一根线,我也看见了,是有根风筝线!我们的风筝!”青葙跑近去瞧,“快看看这根线的头拉在那儿。”
“在那呢,垂到地上了。”
“太好了,这下我们收些线,再一拉就能把风筝拉下来。”
青葙先是轻轻一拉,线被拉了些下来,然后又拉不动了。青葙使劲拉了拉,线却绷紧了下不来。想着如果线被拉断了,风筝就下不来了,青葙松了手上的劲,对芸儿说:“不行,这样拉不下来,卡住了。”
“我试试。”叶芸说。她接过绳子,往不同的放线都拉了拉,最后发现,绳子是被卡在了房梁上。她们想尽办法试着把线从卡着的地方弄出来,可怎么也没成功。
这时,一个人从二楼探出身子,拉了拉窗户前的风筝线,对青葙喊:“你从下面把风筝线拉紧了,我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扯下来。”
那人扯了扯风筝线,说:“你再拉紧。”再试了试,又说:“不行,从这里拉不下来。”
“是啊,那里卡住了!”青葙喊。
那人听了这句,就回去了。青葙还在试,眼角瞧见一个老人从隔壁院门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小伙子。
年轻小伙子问:“他们这是在干嘛?”
老人回答说:“在拉纸鸢线,纸鸢落在屋顶上了嘛。”
年轻人问青葙:“拉不下来?”
青葙说:“拉不下来,那里卡住了。”
老人伸手拿过风筝线。只见他拿着风筝线的手左右各试着使了一下力,然后自有一番沉着自信,再往第三个方向轻巧一挑,那风筝线就从卡着的地方出来了,漂浮在空中,又落下一段。叶芸原先已把落在地上的长线都卷在手上,看到这个,快乐地加紧卷起线来。“这下好了!”叶芸说。
“哇,真是厉害!老人家好厉害!”青葙赞叹。青葙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做到老人这样,只知道老人自有一番年轻人模仿不出来的经验智慧。她欣喜地要连着线把风筝线扯下来,但扯扯,还是不动。看不到屋顶上,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年轻小伙子说:“你去叫这家人爬到屋顶上拿下来嘛!”
青葙说:“可是我不认识这家人。”
“特地让人家爬趟屋顶,是不是也不太好?”叶芸商议说。
小伙子拿出干劲说:“我去弄!”
在下面等了一会儿,屋顶上飞起一个风筝。小伙子爬在屋顶上,拿着风筝的手比划着,示意他要把风筝放出去了,让手上绕着线的叶芸往前跑。两人点点头齐声喊:“知道了!”那风筝就被丢了下来。她们双双喊着:“谢谢,谢谢!”跑开了。
“这个世界上还是好心人多!”叶芸一边拉扯着风筝,一边扭头同青葙说。
青葙说:“是啊,那位老人家可真厉害,还有那个年轻人,他们真好。有三个人帮我们呢,第一个是窗户那出来拿手扯风筝的人,风筝扯不下来他就回去了。接着是那个老人,手上力道灵巧,且经验丰富,把风筝线从卡住的屋檐上弄出来。再是那个小伙子,鼓了最后拿下风筝的那道劲儿,跑上房顶把风筝丢了下来。有了他们,我们才拿回了风筝!”青葙觉得手里的风筝比刚才看着更可爱。
叶芸很欢喜,“对我来说,是有了你,才拿回了风筝。要不是今天有你,我一个人是不会来拿这风筝的。”
叶芸从小忙着生计,要操劳各种事务养活自己,既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几番好好玩过。她心中有些滋味,是他人不太知道的,即便她依然是个热情纯朴的姑娘。对青葙的到来和生出的这番情意,她很是珍惜。更为重要的是,她知道哥哥眼中有宰相府的这位小姐。
这对姐妹在青山脚下又放起了风筝,享受着乐趣,心中都赞美感激着日子这般惬意。
春日里暖和起来了,人就会更加想要喝水。
“我有些口渴了。”青葙说。
“早些时候我做好了荷叶糯米鸡在蒸笼里温热着。这时候我先回家拿了,再取些水来,与你在此处吃喝完,下午我们可以在附近玩耍,也可去白天的山中看看。日落是再回家,可好?”叶芸与青葙说。
青葙十分乐意,答道:“好,我们这就回去。”
“你在这里就好。你少在外头,尽可多看看风景,人和事。我一个人也正适合赶着快些回来。”
青葙点头说好。
“一柱半香后我便回来。”叶芸跑开了。
青葙等着叶芸,想试试一个人放风筝。开头有些费力,找到风劲以后,风筝也能高高地飞起来。正玩得开心,她瞧见远处一个人慌慌张张地朝她跑来。定睛一看,来人是那日见过的虎子。
“哎呀,林公子,不好了。我刚从田里干活回来,看见芸儿在家门口被几个恶霸拉走了。我打不过他们,芸儿的哥哥这几日又不在,你看这可怎么好。”虎子的额角还有一块青紫,想来是与那些恶霸动了手了。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听叶芸被恶霸带走,青葙急切地问:“他们把芸儿带去了哪里?”
“说是见她貌美,要把她卖到妓院去,给熟识的鸨母揽些生意。”虎子叹着气,两手往膝盖上用力一锤,又握在一起反复地搓揉起来,“哎呀,这可怎么好,她哥哥又不在……”
青葙先是安慰他:“你先别急,可知道他们把芸儿带去哪家妓院?”她的神情由柔变刚,说:“我们这就过去,让他们知道惹错人了!”
虎子也是非常着急:“是妙翠楼!我知道在哪里!”
“我们快走!”青葙气势汹汹地喊道。
他们赶到城中妓院妙翠楼,却看见大门紧闭。
“哎,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见到刚才有个姑娘被拉到这里来了吗?”虎子拉住过往行人问。
“咦?你们哪里来的,不知道这妓院白天可不大开门,姑娘们也要休息不是?”那人说,笑容里有三分痞气,也不知道干的是什么正经营生。
“你们来这里是找什么人?”他又问。
虎子又一声叹气:“哎,我们找的可是好人家的姑娘,刚被一群路过的恶霸拐走,说是拉到这里来卖。这可怎么办?”
“那你们赶紧去后院啊。哪有这样的买卖在街上大门前光明正大做的?那姑娘要像你说的被卖到这里,现在也肯定在后门处置着呢。”他倒是好心指明。
“多谢,多谢。”虎子弯腰拱手对那人道谢,拉着青葙要走,又问,“后门在哪里?”
“那边!”路人拿手一指,甩甩袖子走了。
走近后门,果然听见有女子的哭喊声。两人加快脚步,直接就闯了进去。
一下子上来几个凶神恶煞的人:“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往里闯!”
青葙也顾不得那些打手模样的家伙,风一样跑去扶起跪坐在地上双眼哭得通红的叶芸。见她双手被绑着,青葙厉声道:“你们这是什么做派?凭什么把人拐来这里?”
院子中央那个画着浓妆的鸨母仗着自己手下有人,来人不过两个,也看出不过是两个寻常百姓,其中一个看起来还是不禁打的后生,她摇着手中扇子,不紧不慢,语调阴阳怪气地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还想管我这里的事!就凭我这里开门做着买卖,有人来送,我付了银子,这人就归我管了。”
青葙十分生气:“这是什么道理,怎么不管人家愿不愿意!”
“哎哟,这位公子说笑了。我这里这么些姑娘,当初有哪个是愿意的,可是不照样开着张做着生意吗?再清白的姑娘,经过我的调教,还不是干那事的好手。你心疼你怀中这位妙人儿,怎么不也心疼心疼我楼里面这些姑娘?”
青葙冲着鸨母手指的方向,抬头望楼里一看,看见好些姑娘站在窗户旁,看着院中发生的事。这些姑娘不似青葙知道的任何一个女子,不似莲儿,不似芸儿,也不似府中见过的任何一个丫鬟。明明是相仿的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画着精致美艳的妆,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心好像是难以活过来的芽儿,见不着希望。青葙感到一种寒意。
青葙一时心里有些难受,扶着怀中的芸儿,柔声说:“芸儿,我们走。有我在呢。”
鸨母扇子一指,厉声喊到:“不准走!”院子里七八个男人拿着棍棒就围上来。
鸨母凶狠地说:“我告诉你,人到了我这里,我花钱买下的,你别想把她带走。我也不怕跟你说,你要是惹了我,我手下的人把你捆起来关到小黑屋里去,自会好好对待你。哼,我看你生嫩白白净净的,小脸粉嫩倒像个女孩子,指不定有哪家官老爷会喜欢你这种口味的,今后可有你享福!”
青葙紧紧护着芸儿,眼睛盯着那些渐渐围上来、只等命令的人。叶芸此时已止住哭声,眼中噙着泪水,强振作起来。
青葙声音也凌厉起来:“你要怎么样才能放人!你如果敢动我,日后自有你的苦吃!”
“哎呦,我当是个什么人呢,看你最多是个穷苦的教书先生,我这相好的京城里的大官有的是,我还真不怕你把我怎么样。你今天想把人带走,不说别的,拿银子来!”
青葙想,能救下芸儿,银子不算什么。出门前,莲儿特地塞给她一叠银票,说:“小姐,这些银子你带着,有时用得上,但轻易别拿出来用,被不安好心的人看见这么些银子恐会为小姐招来灾祸。”这些银子是莲儿一早为她攒下的。她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有什么心仪喜爱的东西,都可去账房随意支取银两。莲儿不需要刻意节省,只是一笔笔累积一些,到了她真出府的时候,已经有了好大一个数目。如果突然去府房里支取这样一个数字,帐房也是会起心不明的,报到宰相夫妇那里,青葙又不乐意撒谎糊弄,所以莲儿就用从每笔开支里累积下一些的法子,为青葙备了一大堆银票。这丫头最是爱她、贴心她。一早就从不怀疑事情是否能成,只想为她心愿实现能做些什么。
青葙想起莲儿说到的那句话:“小姐,把自己好好地带回来。”
如今,没有其他法子,青葙掏出身上藏带着的银票,取出一千两扔给鸨母:“你看看够不够!”
鸨母不屑一顾地瞟了一眼地上的纸张,眼睛瞬时蹬得老大,难以相信地去弯腰捡起时更加显得大吃一惊,又看看青葙正放回怀里的那些,一时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个人怎么这样有钱?看他穿着……鸨母打量着。青葙出府穿着带着的都是莲儿准备的寻常百姓的衣服,从衣着上自是看不出身份。这鸨母在识人的方面很有一套,这时细细打量,责怪起自己刚才竟然没有留神这身男子装扮的人其实是个女子。她心中有些明白,难道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小姐?
鸨母赶忙挥挥手,让手下人退下。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摆出架势,清清嗓子,说:“看在钱的面子上,今日放了你们。今天这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你把人领走,今后也别再上我这儿来。我们这里和你没有关系!”
你要有关系我还不愿意有呢。青葙想。
这天晚上,青葙与叶芸睡在一处,百般安慰。到了睡觉的时辰,青葙醒着,听见芸儿辗转反侧,然后是一声叹息。芸儿起身,重新点亮油灯。青葙看着她重新躺到床上,爬着身子,歪头对她说:“姐姐可有什么有趣的故事么?芸儿自小读书少,然而很是爱听故事。”
“那我给你讲《山海经》好么?”叶芸点头,青葙就讲起来,“这《山海经》是一部奇书。它是上古先民对生活的记载,涵盖了上古地理、天文、历史、神话、动植物、医学、宗教等等。有些内容古怪离奇。它曾经是还附有图画的。可惜,现在这些画失传了。”
“快给我讲讲吧。”芸儿双手托住腮帮,支起脑袋,很有兴趣的样子。
“有一种野人叫阘非,有着人的面孔,却长着兽的身子,全身都是青色。”
“呀!”芸儿惊叫一声,快速缩进被子了,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青葙,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也有一种环狗,长着兽的脑袋、人的身子,遍体黄色。”
芸儿从被子里出来了,又恢复先前的姿势,安静地听青葙讲着。
“有一个神,长着人的脸孔、狗的耳朵、兽的身子,耳朵上垂下两条青色的蛇,名字叫做奢比尸。有个人叫夏耕尸,他没有头颅,拿着戈和盾牌站立着。他曾经被成汤斩杀在章山。夏耕尸站立起来以后,发觉自己没有了脑袋,最终逃去了巫山。有种据比尸,他的样子像是人被折断了脖子,披散头发,没了一只手。”
“这些太吓人啦,说些其他的吧。”
“有座榣山,山上住着个人,被称作‘太子长琴’。他是古颛顼地的后代,音乐的始祖。这听着可还有趣?”
叶芸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在灯火中闪闪光亮。
青葙又说了一个:“在大荒之中,有座名字叫做孽摇羝。山上有一棵扶桑树,这棵树有三百里高,叶子如芥菜的形状。有个山谷叫温源谷。旸谷上面也有一棵扶桑树,一个太阳刚被三足乌驮回旸谷,另一个太阳就被驮着从扶桑木升上去。”
按年龄,青葙比叶芸小一岁,此时像是姐姐般照顾她。哄她睡着以后,青葙自己却睁开双眼,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青葙总想起那鸨母的话。“我这有哪个姑娘是自己愿意的?”“你可怜她,怎么也不可怜可怜楼里的这些姑娘。”
闭上眼睛,楼里那些姑娘的面孔又在青葙眼前浮现起来,毫无生机的,像是一具具尸体。青葙起身穿好衣服,趁夜离开芸儿熟睡着的那个家,往妙翠楼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