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计划进行。重华出现在宫门口时,整个皇宫上下震动。青葙入城时就和诺恩一起与他分别,保持着易容的样貌回到府里,伏下身子跪倒在父母跟前,请求他们原谅。尚诺恩单膝跪在一旁,垂下头颅,闭目凝神。许久,宰相一句话也没说。安素韵在一旁拿帕子轻轻抹了眼泪,终归还是先说出声音来:“好了,葙儿在外面一路辛苦了,回家应当好好休养才是,不要跪着了。”
她正要起身去扶女儿,宰相说:“让她跪着。她也是要好好想想,这样做有什么后果。”
尚诺恩接口说:“林大人,带小姐出府是我的不是。您要责罚,责罚我一人便是。”
林文清握紧拳头,厉声呼唤手下:“来人,把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子给我带进后院关起来。看牢了,我还有话要问他。”
青葙连忙拽住尚诺恩的衣袖:“爹爹,不怪他,是我任性。”
“任性,这样的事是任性二字就能解释得清的吗?”林文清头一回这样大声地对青葙说话。
下人赶紧来拽尚诺恩,生怕在这个关头触怒老爷。青葙见状,拉得更紧。
青葙软声哀求:“爹爹,不关诺恩的事,是葙儿,是葙儿自己……”
林文清坐下扶了扶紧皱的眉头,声音开始透露着疲惫:“你和三皇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素韵为他倒上一杯热茶,在一旁缓和气氛说到:“葙儿,你出门这么些天,爹娘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你莫要怪爹爹此时如此生气。”
她又转向林文清说:“夫君,你此时火气是大了些。葙儿平安回来,本来是件放松的好事。莫要动怒。”
仆人们看见林文清不做声,想着接下来是宰相的家事,不便在场,就都悄悄退了出去,也免得落入尴尬的境地。
茶面上的水雾缓慢地冒着,林文清良久不说话,屋子里也没有其他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从疲惫中缓过神来,先沁了几口热茶,嗓音也柔和几分。
“罢了,你们都先起来吧。”
青葙默默跪坐着,仍是不动。
林文清叹了一口气:“起来吧,葙儿,还有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子,都起来吧,我不会为难你的。”
尚诺恩这才把青葙扶起来。
连日奔波,青葙也是很疲惫,身体呼吸沉重。林文清察觉到这些,和安素韵对望一眼。安素韵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转向青葙说:“葙儿,先回房中去休息吧。莲儿和千穗也是巴望着你回来,先去见见她们。公子若是累了,我唤下人给你安排住所,好生歇息。若是不累,请随我来,我们有些话想要问你。”
繁星在天上天真地闪烁着,像孩童的眼睛,亘古不变且无所波澜地看着天空下面的一切事情。
青葙跟着夜色中的一抹笼光回到院落,莲儿和千穗一齐迎了上来,三人拥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最后,又是年长的千穗率先收住泪水,拍拍莲儿的肩膀,声音有些嘶哑:“好啦,我们不哭了。葙儿肯定累了。葙儿这时可有什么要吃的?”
莲儿笑出弯弯的眼睛,心中实在欣喜见到青葙平安归来:“对对对,小姐,你可饿了?要吃些什么,我立刻去准备。”
青葙此刻也才是真正地放松下来,笑容里有些倦意:“不了,我现在呀,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好,小姐,被褥都是给你晒过的呢。前几日阳光可明媚了。现在被褥一定很舒服。”莲儿搂着青葙,千穗跟在一侧,一起往屋子里的灯火走去。这些灯火每晚都亮一夜,她们知道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另一边,尚诺恩面色沉重地坐在林文清面前,对他们来说,这大概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三皇子平安归来,问起其中的经历,皇帝下令定要赏赐宰相千金。听见这件事的宰相愁眉不展。皇帝本就有让青葙嫁给某位皇子的意愿,如今青葙为三皇子做了这样的事,说是朋友也已经过不去。
“只怕,皇帝是想让我把葙儿许给三皇子。”这日,宰相坐在梅花树下,与夫人一面下棋,一面谈起这事。
安素韵玉指轻动,落下一粒白子:“文清,要来的事情还是跑不掉的。”
“可是,葙儿与重华……”
安素韵轻轻摇了摇头,执起一子:“依我看,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样。葙儿她,怕是绮夫人入宫前就已经……”
林文清瞪大眼睛:“那么,她是那人的孩子。”
安素韵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这样说可有什么依据?”
“我与绮妹妹当年本是至交好友。她进宫之时,我便已经有些许猜测。后来,她到了皇帝身边,不足九月就产下葙儿。我估计,葙儿的确不是皇帝的女儿。”
“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晚说并无什么区别。葙儿此生都不能出现在皇帝面前。以她的容貌长相,与当今皇后已有八九分相似,皇帝一见,一切不都明白了。”
“可是,皇帝一直有你我缔结姻亲的想法,如今,葙儿这样,皇上心中已是有万分的打算。他说要赏赐葙儿,这样的事情又不好拒绝……”
“夫君莫要急慌。我看,那日葙儿回来之时,易了容貌。这容貌,能易一回,也能易第二回。”
“但愿此事就这样顺利……”
安素韵执着棋子的手顿了一顿:“夫君可曾后悔,把我们的孩子换给了皇后。”
林文清点了点头:“这件事,我日日都在后悔。只是吴大人对我恩重如山,当年若是不这样做,皇后性命不保。他膝下唯有皇后一女……哎……这些年,是我为难了夫人……”
林文清问到:“夫人可是时时想念渊儿?”
安素韵微微一笑:“葙儿与我的孩子,是一样的。再说,渊儿不是也时时回来看我吗?”
“仔细一想,葙儿嫁给重华,或许是件好事。万一哪天这件事情暴露了,那时她若是重华的妃子,以皇帝宠爱重华的心性,或许能留葙儿一命。”
“只是不知葙儿是否属意重华。”
“葙儿这孩子,从来不在外面的世界生活过,天真率性,孩子心思。她若是爱慕重华便也是了,就怕,她只是把重华当作兄长,朋友。那样要她嫁过去,也是委屈了她。再说,她做了皇帝的媳妇,以后要见皇帝,回回还要易容,这样的事情哪里说得过去。我们做父母的,就是保不住自己,也要想法子保住两个孩子,所以,这件事情不该这样解决。”
一盘棋局终了,云淡风轻。
新的一局又开始了。
林文清说:“当今的局势……当年我们尚且年轻,只想保住皇后的性命,没有想到她最终真成了今日的皇后,渊儿也成了太子。只是这皇帝的位置,是断断不能让渊儿去做的。以后最适合登上皇位的想来还是重华。葙儿若是属意与他,我倒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从第一眼在你怀中见到葙儿,我便只当她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这些年,看她在我们膝下长大,越发觉得,只想她心纯真如初,最终享有普通女孩的幸福,嫁一个专心如一的夫君。过如你我一般琴瑟和鸣的日子。她若是和重华在一起,便要与许多女子分享她的夫君。便是重华心中看她再重,这后宫之事,我也不愿她沾染分毫……这些年,皇后娘娘的心性如何转变,你我皆是明白。宫廷啊……”
安素韵听到此处,放下棋子,将手抚上夫君的手背,语气肯定地说到:“夫君,葙儿有她自己的路。”
她伸回左手,仰头对着梅树,垂下眼睑:“有的时候,我会想,我们这些年对她的保护,是否合适。”
“父亲,母亲!”青葙从院门一路蹦过来。
安素韵和林文清收住话题。安素韵温和地笑着转头去看青葙,眼中难免吃惊。她仔细端详了青葙的容貌,呵呵呵地笑起来:“好你个丫头,你是把尚诺恩的易容之术全学来了吧,在自己家中怎么也这样调皮了。”
青葙拉住母亲的手笑嘻嘻地坐下:“母亲,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守坚和忠叔放我出院子的。因着你和父亲上午没有来我院里,我不知你们昨夜和诺恩说了什么,心中就想要来见你们。”
片片梅花随风垂落,从青葙头顶上洒,她仰头惊奇到:“哎呀,这宅子里原来还有这么大一棵梅树呀,美得叫人移不开眼睛呢。”
林文清在棋盘上落下清脆的一子,慈眉悦目的笑道:“葙儿明明是想问我们如何待尚诺恩的,怎么坐在这里说起梅树了。”
“那,爹爹,你们到底把他怎样了?”
“还能怎样,有手有脚的,活蹦乱跳,在府里白吃白喝地住着呢。”
“那他怎么也不早早来见我?”青葙嘟嘴寻思着。
林文清看着她的神态,心中叹息,不知什么时候起,葙儿越有女儿家的神态了,若是她心中喜欢尚诺恩,交付与他也是好的。若是,她的心思是被重华动了,哎,难啊。
林文清又落下一子,安素韵默默地接上。
“你这番样貌,在府里闲逛也是可以。尚诺恩住在东侧的厢房,你去找他就是。只是,不许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出府去。”安素韵说。
青葙一走,两人又说起话来。
“夫君,这事是时候有所了结了,葙儿已与宫廷有所接触,我们要快做打算。葙儿性命易保。正如昨夜尚诺恩所说,他可以护送葙儿去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会守护在她身边。”安素韵说到此处,神情严肃地凝望着林文清。
“若是这样做了,以后的事情我们就管不到了。”
“那样也是好的。”
“那么渊儿怎么办?”
“渊儿也可以寻一个去处,从此过普通百姓的生活。所有的罪责,不如你我共力承担吧。”
“夫人,这些年,我越发觉得对不住你。当年把渊儿给皇后,是最委屈你的一件事……”
“夫君莫要再说了。你知道我的性子,我若是不愿意,就算是你,也无法强迫我做任何事。”
林文清苦笑一声:“可是,夫人何曾对我说过‘不愿意’三个字。”
“那是因为,你也从未勉强我做过任何事呀。”
风儿悠悠地吹动,梅花打落下一个一个地璇儿,不知何时,铺满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