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葙对爹娘沉重的心事十分不解,又觉得他们想出的这法子十分奇怪,不知是否可行,只知道自己的容貌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之处。
夜里,青葙思来想去,对着镜子端详了半个时辰,问莲儿和千穗:“我的容貌很奇怪吗?”
莲儿说:“小姐的容貌并不奇怪,莲儿自小看在眼里,并没有看出什么奇特之处。”
千穗说:“妹妹的容貌与常人无异,但是个少有的美人。”
莲儿听得心花怒放,好像被夸赞的是自己:“确实,小姐比莲儿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美貌,比千穗姐姐还要美上一千分。”
千穗故作身体地轻轻一推莲儿:“你这样说话,不想我生气么?”
莲儿牵过千穗推她那只手,一把揽在怀里,用脸轻轻蹭着,声音甜甜地说:“千穗姐姐大人大量,这么疼莲儿,怎么会生莲儿这个不懂事丫头的气呢?”
“你啊,心眼质朴,得亏在小姐身边长大,要是身在外面会是什么样子。”千穗这话一出口,觉得几分伤心,感叹好好的气氛有些被自己破坏了。
青葙此时脑袋里紧张的东西松下了:“罢了罢了,不去想了。”
她放下手中的梳子,手拍桌子,直立起身:“今夜我要去外面逛一逛。”
“小姐,不可,你看外面。”千穗轻轻推开梳妆台上那面花窗,看见外面熬更守夜的侍卫,“今日的侍卫比平时更警觉,可能是老爷还不放心,恐怕还有歹人会伤害小姐。”
莲儿点点头赞同:“嗯,就冲今天这阵势,想要出去也太难。”
青葙慢慢坐下,转着清水一样的眸子想:“那怎么办?”
“再过两三日,府中就要早早开始准备宰相随架出行的行李了。”千穗胸有成竹地说。
“那时候进出府的人会比平日多些,许多工匠都要住入府中。”
莲儿惊叹不已,竖起大拇指:“千穗姐姐心思缜密,这些事情原来都打探清楚了呀!”
千穗轻巧一笑,万分迷人:“我只是时刻准备着。”
莲儿一脸崇拜地问:“那千穗姐姐的意思是……?”
“那时候守着咱们院子与大院连接处的守卫可能会多些,但是围墙外的守卫就会松懈一些了。”
“这是为什么呢?”
“人人经历紧张的一段时间后都会想要放松。对外围守卫来说,这就是一个放松的时候。宰相要出行,府中新多出许多有趣的手艺人,有些事情虽与自己没有太大关联,但是想到却不知不觉中会改变人的心态行为。只要小姐能得这十几日的安分,不出事,到时候守卫们大概就又会在夜里定时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了。”
莲儿认真地点头,好像从千穗的话中学到很重要的人生经验。
“其实每处的守卫,就连皇宫里的守卫,都是做不到时时刻刻警惕万分的。每个守夜的侍卫,都会悄悄地放松一下。没有哪个常人能做到总是在夜里时时警惕。平凡人难免在做重复的日常工作时松懈怠慢。”
千穗说完,青葙正凝神望着前方一处,静静听着自己的呼吸。千穗拉拉莲儿的衣袖,悄悄退了出去。
过了十六日,果然像千穗所说,府中热闹了起来。院墙外的守卫也沉不住气,夜夜聚在一起喝酒。青葙抓住机会,又和莲儿一起溜了出去。千穗自愿想要留守府中。这些日子青葙一直带着面纱,这次出门也没有摘下,或许是心中牢牢记着父母的嘱咐。
莲儿说:“小姐,月恒阁今日有祈鸣班做戏。祈鸣班这几个月在京城红火得不得了,我一回来就听府里的丫鬟仆人议论不停,早就想听了,特地去打探了他们演出的时间场次。今日,我们可不可以就去那月恒阁?”
“月恒阁是个什么地方?”
“一个十分清雅的酒楼,是文人们爱去的地方。”
“好,那就去那里。”
月恒阁因为今日请了知名的祈鸣班做戏,这个时候早已经座无虚席。小二一脸歉意对青葙和莲儿说:“两位姑娘,不好意思,今日场子已经满了。”
莲儿一听这话,鼓着脸颊嘟起小嘴。小二见状,机灵地说:“姑娘要真想听戏,可与他人合坐一桌。”
小二指着二楼右边一位客人:“不知那位公子可否?”
莲儿问:“那公子是个什么人?”
“小的也不清楚,只是看衣着气度,必定出生高贵,与这位小姐的身份很是相符。待小的随二位去问问那位公子的意见。”这种大楼里的小二,最是能看出客人的出生地位,又知道有些达官贵人的喜好,不会多事。
莲儿看着青葙,青葙轻轻地点了点头,小二就在前面带路。
小二领着她们上楼时说:“两位姑娘放心,来我们恒月阁里的大多是些文人雅士,断然不会怠慢了姑娘。”
说话间就到了那一人独坐的公子桌前。小二堆起满脸笑容:“这位公子,今日阁中客人多,没有空闲桌子了。因为这两位姑娘想要听戏,我就把她们领过来问问,看是否可与桌子共享一桌。”
那公子手中捧着一杯酒,脸色微红,似有三分醉意,打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看看莲儿:“哎呦,这个姑娘长得好生水灵可爱,我怎么能不乐意与她同桌?”
莲儿听了这话,又见这人沾染酒气,偏过头去想同小二讲要换张桌子,小二却施了礼退下了。
莲儿想要张嘴训斥,想想却算了,又踟蹰着不知要不要坐下。
青葙按住莲儿的手腕,拉她坐在那位公子对面。刚坐下来时,青葙身子僵直,后来渐渐放松下来。她原以为这公子可能是个轻浮的角色,但坐下来一会儿,他只是自顾自喝酒看戏,并不骚扰她和莲儿,她也集中起精神去观赏戏台上的表演。
戏台上演着一出《西湖主》,讲的是西湖里一尾鲤鱼精化身成人,一面帮助昔日受过恩惠的书生重振家业、恩科中举,一面与人间各色人物周旋,又要逃脱西湖龙王之子逼婚所设的各种诡计。
这戏中的鲤鱼精精灵古怪,有寻常小女儿家没有的勇敢气概,天性自由自在、无所拘束,不畏强权,且天真善良、知恩图报,心如磐石,又勤于修炼能够呼风唤雨。龙王之子则被刻画得阴险狡诈,倚仗权势作恶不断。
那书生家中本来三代为官,但父亲被小人陷害,家道中落。这书生在贫困中成长,深知百姓疾苦,养成清正不阿、仁慈怀爱的做派,是当世难寻的好男人的形象。再加上鲤鱼精与书生之间曲曲折折,多番坎坷,智斗朝中奸佞,识破龙太子幻术奸计,剧情十分丰满,台词也颇为新奇有趣。满场叫好不断,看客各个兴致高昂。
莲儿双手撑着下巴,眼睛明亮地盯着台上好长时间,完全进入到情节中去了。青葙本并不十分喜爱看戏,所以此时只是吃着桌上自己刚才叫来的点心,偶尔往台上看两眼。
青葙注意到对面这个男子也没有心思看戏,不管台上演得如何精彩,也不见他的情貌有什么变化,从来没有叫过一声好。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一曲还没有唱完,小二已经给他换了两回酒壶。可是他也不十分酒醉,仍是一开始时的模样,松松垮垮地放着肩膀,腰背却自然挺直,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养又养尊处优的。
只是不知道品性如何。青葙想。她有意和他说话,但现在只是细细观察着。青葙一开始观察他只是因为想交个朋友,毕竟坐在一张桌子旁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不久,青葙发现那双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的眸子也在悄悄看着自己。
青葙轻抚脸上的面纱,心想,兴许是这面纱太招眼了。
这样想的不止青葙一个。邻座有几个男子喝高了,不知道是哪个先挑起话头,打赌说青葙这面纱下一定是藏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还仗着酒气豪放地说自己今天一定要见一见这姑娘到底长的什么模样。另一个人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半个身子软趴在酒桌上,一个手指分明指的是天花板,却以为自己找准了青葙的方向,挣扎着想要起身,一面嘟囔着:“我看是个丑姑娘!嗯!是个见不得人的丑姑娘!我……我这就去给你们揭开面纱看看……丑姑娘……”
青葙食指和中指并在一块儿,低头按按眉心。莲儿这回找的个好地方……
刚才领青葙上楼的那个小二端着酒壶过来说和:“姑娘,真不好意思,我们酒楼平时也不这样。来的都是些讲礼貌懂分寸的文人士子,这几日是酒楼老板庆贺三姨太的生辰,特地请来了京城最火的戏班子,来看戏的人多了,什么人都有。又是喜庆日子,又是开门做生意的,付得起银两的客人都不好拒绝……”
小二拿手挡着嘴不让那桌客人看见才轻声说:“看戏的人多了,好些不入流的人也来了……”
小二把身子弯低了些,向她致歉:“小姐请不要在意,平时不这样。放心,那桌人也就酒醉了胡口说说,在这里出不了什么事。”
看看状况,小二又补充说:“姑娘也可明日再来,明日还是一样的班子,唱不同的戏,我们老板定了足足十天。我给姑娘留个好位置,定不叫人打扰姑娘看戏的雅兴。”
莲儿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根本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小二的话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青葙看她像孩子一样有兴致,怎么忍心这时候拉她走。于是就这么坐着。
小二离开了,青葙看着他那托盘里满满十几盏喝空的酒壶,心中估计,不知道今晚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两个醉汉相互扶持着来到青葙坐的桌前嚷嚷:“姑娘,把面纱摘下来给我们看看!我们要看看你这张脸是不是比台上的还要好看!”
青葙劝诫自己要沉住气,以为这些家伙见她没有回应就会离开,哪知道这喝醉的人脑子不清醒,行事莽撞粗鲁,竟动手动脚。
莲儿气呼呼地要上前起身对付两个汉子。同桌坐着那名闷不做声的男子这时抢先一步,突然站起,绕过桌来,站在青葙身旁,伸手把她搂进怀里护着,声音分明有几分软意却透着镇人的凌厉:“我家娘子的相貌随便给你们这些人看得么?”
青葙头一回与男子有这么亲近的接触。那男子呼出的气息就从她耳旁吹到胸前,带着几分竹叶青的味道,竟然这么好闻。隔着衣物,青葙分明感觉到他的体温和心跳。
青葙的心脏像孩子手中拍着的皮球上下跳动,她一时有些沉不住气。直到闭上眼睛时,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尚诺恩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她生气起来:“真是的,现在的男子都喜欢平白无故地把人家称为‘娘子’么?”
某醉汉一脸不屑:“什么娘子,我分明看见你们是一前一后来的,她们俩还是小二给领上来的呢!”
“就是,我今天出门前和娘子吵了一架,娘子生我气了,才不同我一起出门。”
“竟然说得好像跟我没关系似的。”
“现在娘子是气没消么?”他俯身靠她更近,软语道。
略微低沉的声音在耳边传来:“姑娘如果不想惹麻烦,此时就配合我演这出戏吧。”察觉出声音中的锐气,贴得那样近,青葙也知道他定然不是不懂武力之人,从家教气质来看,可能还是个中好手。青葙想,我要是不配合,也许遭殃的就是眼前的两个醉汉了。
于是青葙磕磕巴巴地说出这样的话:“相、相公说哪里的话,如此这样,和好就是了。”
莲儿已经在一旁呆住。尚诺恩要是在场,估计……
两个醉汉面面相觑,酒劲这时竟很是好歹地悄悄退去了。
“原来以为是个没主的姑娘,没想到旁边坐的竟然就是夫家呀。”他们正经地作个揖,“不好意思,刚才上头了,不是有意的,莫往心里去。”
青葙真的没有往心里去,脑子里强力地反思为什么最近运气好到白白捡了两个“相公”。
青葙不敢相信地望望窗外天空,自问到:自古男女皆忧烦于嫁娶,可如今,相公都是从天上下下来的吗?然后,她就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
蓦然察觉那男子还搂着她,青葙做了些轻微的挣扎。男子轻柔地笑到:“娘子莫急,这么多人还看着呢。”
青葙这时有些疑心这男子是故意轻薄。她细下里想了想,尚诺恩与这男子十分不同。尚诺恩天性爽朗,虽与自己十分亲密但止于礼数。这个男子不知为什么让青葙想起了“邪魅”二字。
青葙想起某位圣人的教训:要小心外貌诱人的异性。可是此刻被他牢牢搂在怀里,青葙渐渐地脑袋都有些热得不清醒了。
莲儿这时倒是很醒神,一把把那举止轻浮的男子推开,没好声气地说:“谢谢你帮了我家小姐。”
那男子似乎白白得了便宜,十分欢喜,随意倚靠在桌旁,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的笑容,眼睛直直地看着青葙:“既然知道要谢我,不如答应我一件事情。”
不等青葙作答,男子附在她耳边,声音轻柔得宛若一声叹息:“在下对小姐的容貌也十分好奇,不知可否有幸一见。”
莲儿一字不差地都听了去,拉着青葙就往酒楼外走。
“真气人,那么好看的一个男人,竟然是个登徒子。”莲儿边走边踢着街面上的落叶。
秋日的清风倒是让青葙平静下来,她笑笑拉住莲儿,一如既往温柔的样子:“街边的落叶又怎么惹你了,小心绊倒摔了自己。”
莲儿看着她问:“小姐刚才在酒楼可是生气了?”
青葙望着头顶樟树枝叶想了想并不作答。莲儿说:“也难怪,碰到那样一个浅薄的男人。”
她还是要加上一句:“可惜了,那么好看的一个男人。”
“怎么?那男人真的很好看么?”
莲儿脸微微红了:“小姐,莲儿告诉你,那是莲儿长这么大遇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了。”
“你长到十七岁见过多少男人呀?”
“嗯,就府里那么些个仆人侍卫来说,没有一个比得上的。叶公子就是宸宁之貌,尚诺恩那个家伙是爽朗清举,天质自然,这两个就是顶好的男子了。我原以为世上再没有像他们一样好看的人,可今天遇到一个,还偏偏是个,偏偏是个……哼!”
青葙低着头不做声,静静观察起秋天的落叶来。
“莲儿,你看,这片叶子十分可爱。这片也是,还有这片。”
莲儿纳闷她突然对叶子有了好感:“照小姐这样,智者说天下间没有两片一样的叶子,那在小姐眼中,岂不是每片叶子都是可爱非常的!”
青葙赞赏地点点头:“兴许正是这样呢。”
“小姐,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我还想去河边逛逛?”
“就是第一次出府看灯时去的那条河么?”
“嗯,去看看也是好的。”
“小姐,莲儿有个问题想问小姐。”
“莲儿想问什么?”
“小姐对叶公子是什么感觉?”
“说不清。”
“那对尚诺恩呢?”
“他呀,仿若兄长和朋友。”
“没有情么?”
“什么情?”
“男女之情呀!”
“或许没有。难道是莲儿动情了呢?”
“才不是!莲儿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小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莲儿有时也会经不住想,小姐会嫁个什么样的夫婿。”
“莲儿觉得会是什么样的?”
“我觉得叶公子和尚诺恩都是极好的。但决不能找一个像方才酒楼里的那位,就是找了那样一个,小姐定要凶悍一点,把他管教好了!”
就这么说说笑笑在河边绕了一圈,又转道回宰相府中去。经过一条漆黑不明的小巷,青葙的心不知为何跳得剧烈,于是她慢下脚步,闻到空气中一缕甜味。青葙的胸口涌动着不安,她叫莲儿留在原地,自己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往巷子里探去。走了百来步,一直走到深无一人的地方,青葙看见墙根一角倒着一个人,似乎是受了伤。
走进了些看,是个男子,一身青色衣裳,上面染着大片血迹。青葙看这衣服十分眼熟,再往前走了些,看清那人的容貌,原来是酒楼遇见的那位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