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锦帛,仅行楷两字:归祸。无墨迹落款也无红章盖印。但英娣知道,他会明白,这两个字出自她手。
樗里贵妃首次邀英娣入身正堂,英娣见她面色凝重,大概明白此次邀她前来定与逄钧策有关。
果然。
樗里开门见山:“逄兖昆在晏皇后挑唆之下,不顾群臣劝谏,执意泰山封禅,这晏氏不但与皇帝一起临朝听政,还要在这次祭天大典中充当亚献,其野心可见一斑啊!”
英娣笑着补充:“当年女皇宫孙氏因为潼水里打捞出一块所谓宝石,召集逄姓宗室齐聚安汾,结果引起澄王逄异父子的反叛,宫孙氏借题发挥,最终几乎将逄宗室一网打尽。现在,逄兖昆和晏氏借封禅召回逄皇室,目的必不单纯!”
樗里显然一愣:“英娣,你可劝过锐儿?此次他若回来,恐怕凶多吉少!”
英娣略一施礼,随她示意入座,抬起头向她轻轻摇了摇:“未劝。”
樗里焦急道:“为何?”
英娣沉吟一晌:“对他,英娣只做了提醒。皇帝敕书已下,他除了回京,已别无选择。”
樗里另有他意:“山高皇帝远,性命至少能够得以保全,至于其他,再行筹谋,不晚。”
英娣不敢苟同樗里之意,但也不好反驳于她,只好缄口不语。
半晌,樗里饮下一盏茶:“罢了,天下终将是年轻人的天下,英娣艾服老妪,管不了那许多了!”言罢,由龙葵搀扶出了门去。
取下信筒,放走鸽奴,英娣将那短笺展开来看,而后投入烛台之上,面上泛起一抹微笑。
英娣自是不能应许逄钧策畏缩于别驾不归的,既他亦感受到森森寒意,既他的政治野心已然成长,那么她不妨再助他一推之力。
不日,英娣收到一封信笺,见那封套上刻意的隶体“杨莺莺亲启”五个字,便知此信来源壤驷行。
尉迟信中所叙极为逗趣,英娣见字忍俊不禁:“那抚州术士冼永礼受命为五陵儿郎卜卦,将那儿郎生辰八字誊于黄帛上,再以蓍草为具。永礼甫将蓍草摆开,却见它忽而立起,他再行将蓍草按倒,那草竟又腾地立起,往复试了三次,蓍草皆傲然而立,永礼惊诧不已,颤身抖躯,反复吟道:此郎君贵不可言。贵不可言。”
……
读罢,英娣似乎能想象得到,抚州的那个王子逄钧策听得术士之卦,蠢蠢欲动之心,胸有成竹之样。
英娣内心感激尉迟的用心良苦,陡然思及自己所为,英娣与那樗里贵妃又有何不同?如若非说不同,不过是樗里贵妃穷尽一生或寻找良人良机,或等待天惩歹恶,而英娣,则是寻找资材,直接打造一把利刃,于险局中,步步为营,寄望将寇仇手刃。
英娣仰空叹然,逄钧策,局中你英娣,各取所需,然而,唯情不可取。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英娣不曾得知他的归期,如往常一般闲于别院,煎一壶浓茶,赏一轮清月,寄一抹相思。忽觉身后被一层厚重温暖所覆,转过身来,却见他执手为英娣披衣。英娣慌忙迭步后退,正式施礼:“民女见过逍遥郡王!”
逄钧策倍显落寞,蜷回的指骨发白:“你与我,何时变得这样生份?”
英娣又低头施礼:“郡王若无他事,民女告退!”
“盼儿!”他忽然唤英娣乳名,另英娣惊奇的是,他脱口之声竟是那样自然,全然未有时隔经年的距离感,仿佛之前他与英娣就是知己知彼颇为熟稔之人。
他继续道:“这两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想念你,你,可曾想我?”
英娣提步便走。
“盼儿!”逄钧策的声音追着英娣,倍感焦急:“多谢你信中提醒,虽然仅有两字,但这足以代表,你心中有英娣,对也不对?”
英娣不想理会他,但英娣还是停住了脚步,虽是背对于他,仍然能使他听得清清楚楚:“逍遥郡王,若闲谈天地,英娣愿予你直抒胸意;若谈男女之情,请免开尊口。”
“好!好!”逄钧策急道:“你莫要离开,求你,求你与我谈一谈天地之事,可好?”
他猿臂一伸,横在英娣面前,挡英娣去路:“别走,盼儿,我需要你听我倾诉!”
英娣展开一丝笑意,向茶案方向伸出手:“茶水已凉,但炭火刚好。”逄钧策几乎喜极而泣,拉英娣走便往座上走。
英娣的双手刚刚伸向瓷壶,他先一步将它提起架到炭炉之上,随手拈起一只红枣投于顶上,仰脸精准接入口中,而后边咀嚼边向英娣道:“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当年出京,也是这个天气,清晨秋雨正旺,马蹄子陷进泥里举步维艰,想我卫尉少卿虽为闲职,且还官居四品,偏被发配个穷乡僻壤,降为五品别驾,当真郁闷!”
英娣添水入壶,笑着应他:“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对对对!”逄拍手道:“正是此理!我从小就知道宫廷险恶,但是毕竟从未离开过京都,没有离开过皇家——”英娣正要提壶离火,他伸手阻止英娣:“多加些盐,我喜欢咸味重些——在宫廷里,为了一个皇位,需要白骨铺路、鲜血晕染,孰不知在民间,哪怕为一个馒头,也可能要付了同样多的血泪!”
英娣搅匀盐末,一边缓缓倒茶于花口瓷杯中,一边轻语道:“京中贵胄济济,逍遥郡王无非是众星之一,居身别驾却有所不同,你既是逄家皇室之表率,又身兼官职,众人的仰望足以慰藉皇子的落寞之心,你便是众星捧月。身在僻壤,山高皇帝远,天地广阔,正可大有作为!”
最后一句,英娣明显加重了语气,顺手将瓷杯叭地摞在案上。
逄钧策的双眸灵动一转,继而朗声大笑一阵,掩过了狡黠背后的深义。
英娣并不问他因何发笑,只淡淡道:“此次回京,做何打算?”
逄深叹一口气:“无打算也许是最好的打算!”他又朝英娣隐晦一笑:“娘子以为呢?”
英娣抬眸望了望他的面庞,轻笑道:“恒亲王韬光养晦二十五年,得以保全其身,实为睿智。亲王七子之中,英娣曾以为未有完好继承这一禀性的,唯独疯颠郡王你,现在看来,是英娣错了!”
逄柔和一笑:“娘子莫要取笑我!”
“然而——”英娣顿了一顿,“这远远不够!”
“噢?此话怎讲?”逄对英娣之言颇有兴趣,轻悄搁下杯盏问道:“娘子有何高见?”
英娣欲言又止,轻摇了摇头:“深闺之妇,何来高见?郡王说笑了。”说罢,英娣站起身来,以夜深之由向他告辞。
他哪里肯罢休,拦住英娣去路:“有话不说,岂不憋闷?你我皆是爽利之人,盼儿有话但说无妨!”
英娣凝眉轻斥他:“休要称我乳名!民女姓李,名英娣!”
“盼儿!盼儿!我偏要叫你盼儿!”逄钧策如小孩子般缠蛮起来,拉住英娣的手臂不断摇晃:“以后,除了你的家人,只有我可以称你盼儿!你休要使旁人这般称了你去,如若叫我听见旁人如此唤你,我定会割了他舌头的!”
“休要胡言乱语!”英娣满面通红,回转身避开他的双眼。
不想,他双手将英娣扳过来,上下探望英娣的脸:“料你犹豫之事并不是这个!快说快说,你心里到底有何事欲与英娣相告?可是也想念我了?”正经不过一晃,他竟又泼皮起来。
英娣瞪了他一眼,而后正色道:“休要想那些不着边际之事,料理好府邸,你该将寄居抚州的卓氏接回京来!”
“什么!”逄几乎不可置信:“你说什么?英娣心心念念你数载,绞尽脑汁择选礼物送你,筹措语言讨好你,甚至不惜以养伎激怒你,不过是寄望你对我也产生情愫,哪怕一星半点都好,可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甫回京第一次相见,你居然要我,要我接别的女人回来!”
英娣蓦然起身,冷静回他:“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盼儿,盼儿你别走啊盼儿……”
他匍匐过来欲拽英娣裾摆,英娣于他面前迅疾而过,空留他捶胸顿足大呼小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