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正在扩建,最先发现状况的是相府北面往来池塘的汲水工,有人眼尖,看见一个人样物件儿于绿水上老老实实漂着。
两三个人稍作商量,擅自作主乘了小木舟近前探视,果然是个人,手脚大张着,头部露在外面,三个人七手八脚把人拖上岸。
事无论大小,人无论贵贱,倒底是相府家里的事,几个人不含糊,先行叫人去南院嫡母处报备。
相府家傻瓜二娘子二次掉进池塘的糗事就这样传开。
随着有人在她胸前几下按压,她呛出几口污水,无力的晃了晃头,缓缓睁开眼睛,神情呆滞,萎靡不振。
奴婢婆子们闻声由四面八方聚拢。
“到底是个傻子,连掉水都不知道挣扎,就那么傻擎着!”敢造次的是沁福楼里的奴婢。
一个擅泳的汲水工摇头道:“这位娘子幸就幸在,落水后没有胡乱扑腾,身躯反而会漂浮水面上……”
李纤纤心想这个人说话还算有点智慧,她从山崖上掉下来时脑子就想,如果崖下有水,那她就按这个常识自救,没想到还真成了。
“二娘子,二娘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二娘子,你叫奴婢好找……”
这是什么称呼?李纤纤脑子翁地一声,二,还“娘子”?她是家里独生女,平常爹妈都叫她“闺女”,同学好友叫她“纤儿”,“娘子”这个种类从来没往她身上招呼过。
“扶我起来。”她酝酿出一句古今皆可行的措辞。
两个称她“二娘子”的人听话的把她扶了起来,还悉心地往她身上包了件古怪衣裳。
“我是谁?”她又问一句。
“二娘子,您是尚书府二娘子姓李名英娣啊!”侍婢急的快要哭出来,二娘子莫不是越来越傻了?现在竟然连自己名字竟都不知。
“我在哪?”
“二娘子,您在自家后院池塘,您掉池塘里了……您怎么又掉池塘里了呢?”这个侍婢直接哭了出来。
“我在做什么?”
“二娘子,我们也不知您在做什么啊……快随婢子回去换身干衣裳,暖暖身子吧!”
李纤纤忽地回头盯着娇俏侍婢的脸,茫然又问,“你是谁?”
“我的好娘子,我是从小跟您一起长到大的,您的贴身婢子青莳啊!”这丫头委屈的拂袖抹泪。
李纤纤断定,她这就是穿越了。
初步分析,她在相府家的傻瓜二女儿身上获得重生,但是这个概念未免太笼统,她有必要整理清楚这具肉身的背景,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装晕,以免开口说话漏馅太多。
她被人抬去了凝芷轩。
透过眼缝,她发现一位中年美妇亲自为她擦身换衣,忙碌之余不忘埋怨在旁助理的奴婢。
“一个个怎么看顾的二娘子,竟教她一人跑到工地去玩耍!”妇人气吁吁地,佛系面孔上了颜色。
一个唤作青螺的侍婢满面委屈,弱弱地回应:“回二夫人,平日二娘子总是安静地在屋子里坐着,即便要出去,也会知会奴婢们一声的,今日不知是怎么,偏赶着婢子不在的空档,私下出去了——”
“快闭嘴吧!”未待夫人开口,唤作青莳的侍婢斥道:“今日轮到你陪守二娘子,竟置了二娘子一人不顾?”
青螺继续狡辩,“就算是二娘子一人出去了,平日里那有水的地方,远远看着二娘子都会怕的,怎的能想到二娘子竟到池塘去玩了?找了半天人,池塘那边是想也没想过的——”
“住口!”中年妇人怒了,她瞪一眼青螺,狠斥,“竟真把我儿当成傻子了?就算我儿当真头脑欠缺灵透,也轮不到尔等为奴作婢的来轻贱!无论何时,当拿捏好自己身份,没的哪日流落个穷僻街头,尚寻不出缘由!”
妇人显然鲜少动怒,这几句重责不带污脏,却吓得奴婢们噤若寒蝉,齐齐退于妇人身后,郑重呼了声“是。”
李纤纤想,这么护犊子的,一定是亲妈没错,一时间,心里面觉得暖暖的。
“青莳,青黛,以后就由你二人轮流陪侍英娘,片刻不得离身。”妇人嘱咐道。
二人受了抬举,脆生生回了声是。
“你去看看姜汤煨好没有?”青螺便出了门去。
“禀二夫人,沁福楼来人了!”门外侍婢回报。
“可是大夫人来了?”妇人问了一句,由榻上起了身。
未及侍婢回复,外面的人已然进了来,是沁福楼的姑姑香荃。
香荃揖了揖手,面带着虚伪的笑容,背书似地道:“二夫人,大夫人遣奴婢来问问,二娘子身子可安好?是否方便探望?”
妇人温和一笑,朝锦榻上望了望道:“英娘多喝了几口污水,已无大碍,现已睡下,多谢大夫人挂念。想着一时半刻醒不过来,就不劳烦大夫人移步了,还望姑姑替我谢过大夫人。”
香荃站着未动,又背:“大夫人之意:想着多呛几口水尚是无碍肌体,别是又冲撞了心智,连自己的姓氏都怠慢了,那可是教外人笑话的。”
妇人面不改色,语气平静,“多谢大夫人体恤——青莳,好送姑姑出门。”
李纤纤听得尽心,想着这位妈妈定是多年的宅斗熬成了佛,隐忍之功相当了得,不然听凭旁人如此奚落自己的亲生女儿半句都不回嘴也是神奇。
李纤纤被灌下一碗辣口的姜汤,额顶冒出一片虚汗,又被喂下一小碗粥,胃里舒坦不少,再被人按在榻上,丝滑锦被盖了个严实。
好了,趁屋里没人,接下来就是凭回忆摸底时刻。
用重生者李英娣的心思来想当年,记忆大概停留在十岁之前,因为十岁到十三岁这三年,她是傻的,每天就是坐在屋子里揪花瓣儿、撕布条儿、敲竹简。
她是在十岁那年的冬天,水还未成冰进掉进的池塘,那时候她刚入水就喊救命伸手乱扑腾,她福大命大,命没丢。
但是,一个三岁吟诗四岁能读文五岁背全了诸子百家六岁作诗写赋七八岁与阿兄辩时事,九十岁与阿耶论朝政的聪明绝顶的小女孩,脑袋瓜儿忽然停止转动——傻了。
自此,母凭女贵的媵妾崔昱姝门庭冷落,夫君李垺不但再不登她凝芷轩的门,还免了她和孩子们的一日三省,那便是见也不愿见了。
李纤纤想,老李这老东西真是现实的可恨又可怜,当初聪慧女儿带给他无限的虚荣全忽略不计,傻女儿带给他的耻辱他倒耿耿于怀,恨不得断了父女恩义才好。
李纤纤更同情李英娣,五姓七望、关陇八大家,无论妻生的媵生的还是妾生的,就连外宅的私生子都算上,人家最多出几个平庸笨蛋,阖族上下也不见她这么一个一傻傻透底的。
这可不得涮掉当朝二品尚书令老脸上二两金光?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掉了两次池塘的李英娣是一次比一次更傻的李英娣。
但人家毕竟出身名门望族,到底还养在堂堂相府门内,在坊间百姓眼里,人家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娘子,吃穿用度仍是上成,出门仍是卫队开道,身份仍然金贵,所以,坊间人称她,金贵的傻瓜二娘子,简称,金傻二。
李纤纤想的脑仁疼,她明白古代医院不发达,绝不宜跟自己身体对抗,更何况,她眼下正处在宅斗最底层,一只小蚂蚁都能把她咬死,她得留着革命的本钱,睡觉。
李纤纤最后想,自己是一本大学历史系出身,统观全局纵横分析是她的必修课,李家这点事,就算耗费个一年半载,也得把它缕清,往后,她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拨云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