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希利最近真的和丁梁柱走得比较近乎。要是说拉拢,那肯定是卜德阳的立场和观点。
自从当上了振华公司临时领导小组的小组长,高希利几乎没有睡过安稳睡,觉轻多梦,梦的都是公司里的大事小情,一个事没干完,另一个事又堆到桌子上了,真是做不完的梦,干不完的活儿,比自己干炒货的时候操心还多呢。
高希利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坐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喝大茶了。有事没事的就挨个车间、办公室转一转。
要说炒花生瓜子,他不用睁着眼看,只用耳朵听,用手在炒货里搅动,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出锅了。
可是,对于机械制造行业,自己两眼一抹黑,睁眼瞎,是个地道的门外汉。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内行领导内行,哪对了哪错了,彼此一目了然。外行领导内行,对也不知道哪对,错了你也挑不出来。如此一来,出了问题你就不能明确划分责任,工作出色得不到奖励,出现错误,造成经济损失得不到惩罚。
手艺人欺负人,专门欺负门外汉。高希利不停地在车间里转,不是为了塑造自己的亲民形象,他相信企业更应该多讲点狼道。一个目的是监督,一个目的是学习。留心处处皆学问,看的多了,问的勤了,自然懂得就多了,高希利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转到装配车间,马劳华亲自陪同着,走一步跟一步,对提出来的问题也是有问必答。
刚刚将高希利送出车间,加工车间的曹随峰早已毕恭毕敬地站在自己的车间门口欢迎了。
由曹随峰引导着自己,高希利就不能信马由缰地随便转了,谁有花都愿意戴头上,有粉擦脸上,擦屁股上的是痱子粉。
当领导难,当个内行的领导更难,遇到曹随峰这样的部下还能当好领导更是难上加难。
告别了满脸堆笑的曹随峰,高希利来到了空旷的冷冷清清的铸造车间。工人一个个半死不活的,好像都得了禽流感。
丁梁柱别说是在车间门口迎接了,能在车间里找到他的影儿也好啊。和其他的车间相比,真是冰火两重天啊。
高希利并没有因为丁梁柱不出来迎接而生他的气,他内心还有点反感这些迎来送往的俗套,但人家硬要这么做,也不好说什么。
他看到铸造工人的工作状态明显带着情绪化,这是他最留意的。要说生铁和钢的配比是多少他答不上来,看着铁水就能说出温度他也做不到,但是对人察言观色,揣摩人的心思可是高希利的长项。别忘了,他从小可是走遍千家万户,看脸色讨饭吃长大的。
一个笑脸可能就是一个笑脸,一个地瓜干也不给你。那叫笑里藏刀,笑的背后,心比刀子还硬。一个冷脸加上一句脏话,你却要耐心地等着,一会儿工夫就送出来半个热乎乎的饼子,那可能是这个人的口粮。你要能从冷言冷语里看到一颗善良的灵魂。怎么看?有时是用眼睛,有时却要闭着眼睛,而用心去看。
工人们不理他,高希利也不打扰他们,小心地看着脚下。铸造车间和其他车间不一样,地面上不是浇铸好的铸件,就是造好型等待浇铸的模型,踩到热的烫伤脚,踩到空的废了模型。
高希利像工兵进了雷区一样,小心翼翼地迈着每一步,好容易跨过了操作区,便来到了储存区,原料堆得满满的,供过于求似的。储存的隔壁就是铸造车间办公室。
透过灰蒙蒙的窗玻璃,高希利看见丁梁柱上半身斜靠在椅子上,两只脚搭在桌子上,嘴里衔着一根烟,正吞云吐雾呢。
“铸造车间就是红红火火,不是冲天炉冒烟就是嘴巴冒烟啊。”高希利推门进屋打着哈哈。
“高总来了。”丁梁柱急忙把脚放到地上,扶着桌子站起来,陪着小心说道。
办公室还有五个工人,也都从长木椅子上站起来,把嘴里的烟掐在手里。
高希利打着手势说:“快都坐下吧,该歇就歇着,歇够了干活才有劲,铸造这活儿和别的车间不一样,全靠着力气挣饭吃。”
有两个实在的工人,真的一屁股又坐下了,再次把烟卷送进嘴里。
“歇的时候也不短了,回车间干活吧。”丁梁柱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那两个不长眼的工人。
工人们鱼贯而出。
丁梁柱尴尬地说:“不知道高总过来,这屋里不是灰就是土,也没个地方让你坐。”
高希利笑着说:“我是灰也不怕,土也不怕,就怕你们这些烟枪冒的这些烟,快敞开门透透气吧,顶得人都进不来。”
说完,高希利一屁股就坐在了长木椅子上。
丁梁柱紧走两步,拉起来高希利。说道:“造型工刚坐过的,全是砂灰,脏了裤子。”
高希利推脱着说:“和我客气什么?都是庄户出身,离了灰和土就不会喘气了。”
丁梁柱硬生生地拉着高希利按到自己的椅子上。
“我的椅子还能强一点,坐我这儿吧。”丁梁柱说道。
“你坐我坐,还不是一样,真是见外!”高希利感受着丁的好意,嘴里却客气着。
丁梁柱说:“你是当领导的,不是招待领导就是接待客户,灰头土脸的怎么行?不像我们,土里刨食,生就的土鳖命。”
高希利呵呵地笑了:“你这张嘴呀,说相声好,俏皮话一套一套的,死人都能让你说笑咯。”
丁梁柱皮笑肉不笑地说:“唉,过两天这儿混不下去了,真就得打把式卖艺跑江湖去咯!”
高希利一听他话里有话,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于是问道:“这儿怎么就混不下去了?是不是找好了地方,想攀高枝了?”
丁梁柱说道:“高总啊,有些事情你是不知情,我和弟兄们都快被挤兑走了,你却说我是攀高枝,到哪说理去啊?”
高希利听了一惊,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说,你憋在肚子里不说心里难受,我蒙在鼓里一头雾水。”
丁梁柱坐在木长椅子上,抽出一根烟来给自己点上。他知道高希利不抽烟,也就没有虚让。
丁梁柱抽了半截烟,一团烟雾笼罩在他的头顶,这就是愁云吧。
高希利想催丁梁柱快点说,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肯定是还没有想好从何说起,一催反而打断了对方的思路。
丁梁柱用手掐灭了烟蒂随便扔在地上,伸出脚用鞋底碾了碾。
高希利明白,丁梁柱的话匣子就要打开了。
丁梁柱说道:“高总,上次卜德阳动手后,我是真不想干了,在哪儿还不混碗饭吃。你劝了我好一阵子,让我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说的都对,既然是跟着卜总干,就不能在他遇到难处的时候撂挑子。我把这个想法也跟手底下的伙计们说了,大家心气都挺足的,没有打退堂鼓的,都要等着卜总回来。”
高希利说:“这就对了嘛,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丁梁柱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咱想好好干,可有些人不这么想,非要给你小鞋穿,给你滴眼药。”
高希利问道:“你说的是谁呀?这么无法无天的,吃了熊心豹子胆啦?”
丁梁柱说道:“你说还能有谁?手里有点小权力不知道怎么用好啦,刺刺茅掉进尿罐里——扎撒不开了。拿着鸡毛当令箭!小人得志!”
高希利明白了,就没再往下追问。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高希利:“可能是你们两个人有过节,有些话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就别想多了。”
丁梁柱说:“这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这是白纸黑字铁打的事实!”
高希利问:“老丁啊,你能不能说具体点,你这样云里一句雾里一句的,把我也搞懵了。”
丁梁柱说道:“有什么好说的,挣不出吃的来,走人就是了,与其让人撵走了,还不如自己主动走。”
高希利说:“你不说,我也不逼你。你可能有苦衷,也可能是不相信我老高。”
真应了那句老话:请将不如激将。
丁梁柱又掏出一根烟来塞到嘴里,摸出火柴来又待点上,不知又想起啥来,没有去划火柴,而是把嘴里的香烟夹在手上。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径直走到了高希利面前。
高希利仰视着:丁梁柱有些激动,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眉头紧锁,前额的抬头纹拧巴得弯弯曲曲,像一只发怒的东北虎。
“老丁,别激动,坐下来说。”高希利安抚着说。
丁梁柱退回到木长椅子,一屁股坐下,手中的那根香烟已经被他揉搓得粉碎。
丁梁柱点上一根烟,边吸着边说:“我给车间的弟兄们拧发条上满弦鼓干劲,他却在后面拆台扯后腿泼冷水。背后造谣说退回来的产品,毛病就出在铸造车间,屎盆子全扣在我头上了。”
高希利说道:“这件事还没有正式的结论,如果他真说了这些话,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
丁梁柱说:“除了没跟你说,没跟我说,还有谁他两口子没说?我们成了后娘养的啦?单拿铸造车间开刀,这件有个小砂眼不合格,那件有个小毛刺没打磨也不合格,轻一两是废品,重一两也得回炉。这他妈的是造原子弹吗?非得精确得一丝一毫都不能差?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吗?”
高希利无言以对了,真没有想到卜德阳会使用这么卑鄙下作的手段。真是太小肚鸡肠了。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额头可跑马,这样心胸狭隘之人能成什么大事啊,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心里这么想,还是不能将实话讲出来,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高希利违心地劝解道:“也可能是出了问题后,他想尽快提高新产品质量,心可能急了点,标准严了点,没有顾及大家的感受。”
丁梁柱说:“他真要是那么想就好咯!你要是一碗水端平,一把尺子量长短,我姓丁的一点意见都没有。可是你的心要是长偏了,处事不公,哪个人头上没长着眼睛,谁又不是傻子!”
高希利问道:“你这话又怎么说呢?”
丁梁柱反问道:“这事你还用问我,你们每天都开会,开的什么会呀?他在会上不跟你汇报每个车间的生产情况?”
高希利无奈地摇摇头,说道:“老丁啊,你也知道,我是临危受命。诶,硬撵鸭子上架啊。我和老卜是莫逆之交,他出了事,谁都可以撂挑子,我不能撂啊!我又是个门外汉,你们这些内行不让我看,我就是个瞎子,你们不说,我就是个聋子。”
丁梁柱因错怪了高希利而感到惭愧,怒气缓和了许多。
丁梁柱说道:“诶,咱俩的日子都不好过呀。但是有些人却因祸得福,不用多干活,还可以拿奖金啊。”
高希利问道:“眼下销售出去的产品往回退,订单在萎缩,做出什么成绩就发奖金?拿什么发奖金?仔卖爷田不心疼啊?!”
丁梁柱说道:“扣我们的钱,罚我们的款,给其他车间发考勤奖、发成品率奖。割我们兄弟的肉喂狗。”
高希利生气地说:“我不知道就罢了,知道就不能不管,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由着他的性子胡来的。”
丁梁柱淡淡地一笑,说道:“你想怎么做,我无权过问。要是能管束他一下也好,千万别让这个败家子把卜总闯下的家底败光了。”
高希利说:“我会尽力而为,但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还得需要你这样的实在兄弟帮衬着。”
丁梁柱失落地说:“我倒是好说,可是伙计们都得养家糊口啊,让他这么罚下去,拿不到工资不说,甚至要倒找钱给他,谁还有心思给他干啊!?你也看到了,我就不用瞒着你,刚才在屋里的那几个工人,都是铸造车间的骨干,他们商量着要集体辞职,你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动员我呢。现在纺织机械火得一塌糊涂,铸造厂到处挖人,能挖个好手就像挖到一棵人参一样。他们手底下都带着徒弟,走一个就是走一组,到那时铸造车间就歇菜了,冲天炉就点不着火也冒不了烟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