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宋夫人正在屋内独自伤心,因白天时挨了韩位林的两个巴掌,宋夫人只觉得十分屈辱。她们宋家在四昌郡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族,当初韩位林只奉了一纸诏书,只身来到四昌郡,若没有宋家的鼎力相助,他韩位林岂能那么轻松地就掌控四昌。如今他韩某人大权在握,见自己人老珠黄,没有儿子就百般欺辱。宋夫人愈想愈气,连晚饭都没去吃,喝退了下人,独自在屋中也不点灯,哭一会,气一会。
她的丫鬟见天黑了,在门外见屋内漆黑一片,又没有声息,怕宋夫人寻了短见,就提着灯笼去看。刚一靠近,就听屋内骂道:“混账东西,拿了灯来气我!”
丫鬟听她骂地中气十足,才放了心,忙提着灯笼走开了。
宋夫人见门外有灯光,在屋内透过纸窗觉得耀眼就骂退了丫鬟。丫鬟走了宋夫人又觉得屋内黑暗,心里怨下人没眼见,竟不进来给自己点上灯。正恨着,宋夫人听见外面传来韩婵的声音。
“夫人在屋内吗?”
丫鬟道:“夫人可能是睡了,二小姐要不明日再来吧。”
宋夫人听见女儿来了,轻喊了一声:“婵儿!”
韩婵便提着灯推开门进来,见宋夫人也没更衣,也不点灯,独自坐在椅子上,脸上有泪痕,忙去把灯点上。见母亲如此憔悴,放下灯扑到了母亲怀中。一个念叨着“母亲”,一个哭着回道“女儿”,好一幅感天动地母女情深之景。
二人哭了一会,宋夫人道:“婵儿,我只你一个亲生女儿。在这韩府中,虽然韩骏韩驰这两个男丁都叫我一声母亲,可并非血亲。倘若一天我年老,你父亲去了,你又嫁给别人家,那时我便孤寡无依,只能任人欺负。如今所幸你还能陪伴我左右,可就是这样,我还是教你父亲打得骂得。”
韩婵听她说得凄凉,心中也感到悲伤,又听宋夫人道:“我娘家人没本事,当初帮你父亲安定封地,只得了些许权力财富,如今都是任凭你父亲驱使,没有一个顾得我们孤儿寡母的。前几日新来楚地的康广国相来与你父亲攀谈过,康广王有意与你父亲结亲你是知道的。”
韩婵听母亲说起这个,微微应了一声:“嗯……”
宋夫人道:“我听说那康广王英俊聪颖,又是皇家的王爷。听说当今皇上要把他立作太子他也未应,如今她来到楚地正是你的机会,你若嫁给他,便是王妃了,那时为娘也有了个依靠,使别人不敢再欺侮我,你也有了终身幸福。”
韩婵害羞道:“你说什么呢……”
宋夫人见她这个样子心中必是极为愿意的,又道:“康广国相与你父亲说了此事,你父岂有不应之理?只是二人商定的也仓促,也未订好。你今年十三岁了,虽有点小,也不是不到婚配的年纪,我想我便拉下脸去求求你父亲,叫他拉下脸去拜会一下康广国相,便把这桩喜事定下来就好,教你去做那新娘,也算不误终身。”
韩婵也不知说什么,扭过头去心中却是一万个愿意,道:“全凭母亲做主了。”
这边韩婵与母亲谋划了终身大事,那边韩驰走到了韩婉的门前,轻叩门扉,过了一会只听思月在院内问道:“哪个?”
韩驰道:“我。”
门打开,思月看着韩驰笑道:“原来是二爷,这时候不吃饭还要来探望妹子。”
韩驰冲她笑着说:“我听你这话是嫌我来得晚了,我今日课业繁忙,没来及来拜访,可再晚误不了我这一番衷心。”
思月闪开身迎他进去,一边笑道:“二爷我是知道的,哪有责怪的意思。”
二人走进院子,踩着台阶进了卧房,见韩婉正伏在案上借着灯光读书,床上有一张小食几,上面摆着三个大盘子,里面装着些菜肴,面点。
思月送韩驰进来,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做,你们兄妹便在这聊吧。”
韩婉见韩驰进来,道:“这时候来了,想必是出了些事情没吃成晚饭罢。”
韩驰笑道:“妹妹真是神机妙算。”
韩婉道:“那便用些吧,是我与思月吃剩的,你不会嫌弃吧。”
“哪里,就是你们吐出来的也是干净的中吃的。今日咱们家谁都没吃成饭,唯有你们在这里没有别事烦恼,吃得痛快。”
“又说些轻佻荒唐话。”韩婉皱眉道,见韩驰坐在床上,吃得津津有味,又道:“什么痛快,我是被关了禁闭。”
韩驰一边吃一边笑道:“什么禁闭,我就随意进来了,你们要出也随便出。我倒觉得妹妹这里最安逸,吃了一日三餐,读些书再小睡一会,没有那么多烦恼事。”
韩婉笑道:“你不是最厌烦读书吗?”
韩驰大快朵颐,又吃两口,抹了抹嘴,躺在床上道:“我知道书中有许多道理,只是我懒得去看而已,何况那些道理也不一定都是对的,就算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我偏有自己的看法别人又能怎样?有朝一日,我就成了仙,了却许多烦恼,那时,我就回来,把爹,把你,把小妹,再到北方去捎上大哥,咱们一同快活去。这就叫,一人得了道,鸡犬都登天。”
韩婉坐在椅子上听他胡诌,书也不读了,一把朝韩驰扔去,正盖在他的脸上。韩驰也不拿下来,躺在床上盖着书哈哈大笑。
二人静坐一会,韩驰道:“好妹妹,讲个故事吧。你这几日出去了,我也不问你去哪了,反正可把我闷坏了,每日只对着那些教习夫子,或是教父亲责骂。如今你回来了,就讲个故事,我没听过的那种,我最喜欢听了。”
韩婉娇嗔道:“你这浑人,也不说先慰劳我一路劳苦,也不问我是不是渴着饿着了,就只愿意听那些不经之言。“
韩驰笑道:“谁的妹子谁知道,你聪明伶俐,非同凡人,也不会委屈了自己。我知道你平日里最喜欢溜出府去,到那茶馆戏院去,见识与我这榆木不同。我还听说,你自己写了许多戏折,四昌郡的勾栏都争着演放。你还发明了个新奇玩意,叫什么画影,点上灯,一张白布后面有人挑着纸傀儡,专门晚上放,里面神仙蛟龙,飞也飞得,打也打得,煞是好看。”
“哎……”韩婉长舒一口气,倚在木椅的靠背上,说:“是皮影。”
“对对,如今四昌郡的穷苦百姓都知道了韩府的这个小姐,唯有这韩府上下不晓得你的名气。”韩驰笑道:“我被管束得紧,不能去看,但我只听就觉得不可思议,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
韩婉不应他的话头:“这几日你的学业怎样?”
“嗯……”韩驰说:“父亲终于看出来了,我不是什么经世之才,能做个沙场武将也可。”
“那很好啊。”
“是啊,可他的儿子做武将也要做个儒帅,胸中还要有韬略。这几日他净教人给我讲些古代名将,忠君爱国之事,还是要我写些诗词文章。”
韩驰拿手按着脸上的书长长地叹气,韩婉也不再问他了,见他疲乏,就给他讲了一个他没听过的故事。说一个小武官仗义行侠杀了人,为躲避刑法剃度出家。后来又为了救人便上山做了土匪,专与官府作对。可世事无常,最后他还是与一众江湖客归顺了朝廷,杀敌报国立了许多功劳。然而归顺朝廷后,一帮弟兄有了间隙,死的死,出走的出走,这和尚便去了庙里,不愿再与人厮杀。突然一天,他听见庙外的大江起了潮水,声音如同战鼓,又回想起许多过往之事,便让人去寻自己曾经的兄弟,他的兄弟赶来一看,和尚已经圆寂了。
这个故事杂七杂八的事讲了一个时辰,韩婉讲得曲折动听,还有诗歌批词一类的装点,韩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听着,韩婉曾疑心他睡着了,讲到最后,说那和尚圆寂前写下一首偈词: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闻得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韩驰听到这把脸上的书扯下来,韩婉见他眼中盈满清泪。韩驰抹了一把,道:“人在夜里,格外容易流泪。”
韩婉又念了首词,是:“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韩驰听完了低声道:“好,好……你是从哪听的这个故事?”
“梦里梦到的。”韩婉道。
韩驰长叹一声:“你才是天生才人。这和尚虽不念经,不修禅,不通世务,看似顽愚,实则智深。”
韩婉听了一愣,看了他半天,又道:“故事你是听完了,明日却怎么应付检查?”
韩驰一跃而起站稳在地上,走到书案前,拉过一把椅子来坐在韩婉旁边,铺了一张纸,提笔蘸墨却久久不下笔,半晌道:“这几日只看那些将军列传,那些拿朱砂涂抹封面的书本我想想都厌烦。”
“想那些干什么,快写吧。”
韩驰最后只在纸上写了句:“看罢丹书满纸血,名者尽是万人屠。”
“再写不出来了。”
韩婉看了半天,道:“这个别拿出去给父亲看,惹他生气。”
“我省的。”
“唉。”韩婉看着韩驰道:“你倒也是智深。”
二人正对着发愣,思月在窗外说:“二爷,天色晚了,明日还有功课,早些回吧。”
韩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接过韩婉递来的点好的灯,客客气气道了声:“相扰。”提着灯出了院走了,韩婉一直送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