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钱?”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司马攸不愿引人注目,想带匐勒尽快离开。
“九万钱!”
司马攸在洛阳从不缺钱,但在长安却犯了难,他是出来打仗的,不是做生意的,一时竟难以凑齐,情急之下,他掏出贴身玉牌,用来抵钱。商人举着玉牌,细细端详半晌,玉牌晶莹剔透,上刻一个小小的“齐”字,他知道,这绝非寻常富贵人家之物。
于是,买卖谈成,匐勒马上就要成为司马攸的奴隶。
“大人,我不值这些钱,这块玉牌比我性命还要贵重万分,如果大人缺奴隶,就把我的族人带走吧。”少年终于开口。
“好。”司马攸对奴隶主正色道,“这些人,包括匐勒,我全买了。不瞒你说,这块玉牌乃当今齐王信物,有了它,普天之下,你想去哪里做生意都行,就连匈奴王都不敢压你的价。”
奴隶主自然知道誉满天下的齐王,他收起笑容,不禁仔细打量面前的这个中年人,愈发恭敬。司马攸已经烦透了这个奴隶主,摆摆手,示意他赶紧滚蛋。
后来司马攸知道,这群人都是羯人,来自并州。今夏雨水少,庄稼几乎颗粒无收,他和族人没有办法,只好出雁门关逃荒,一路上受尽磨难。屋漏偏逢连阴雨,途中被匈奴人抓住成了奴隶,这才到的长安。
司马攸想带他们走,去凉州讨伐鲜卑人,被匐勒婉言谢绝,他在并州见过太多战事,见过太多死人;再说,一群羯人,如何在汉营站得住脚?匐勒带着族人,向司马攸行三跪大礼,并发誓道,大人恩德,必有相报之日。
刹那间,司马攸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既不能为我所用,不如杀之后快;然而,他现在看到的,仅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少年,一条如蝼蚁般低贱的性命。就在他犹豫的工夫,匐勒已随族人东去了,再无踪迹。
等张轨回来,他只看到司马攸还在原地发怔。
他探听到,方才过去的马车是鲜卑拓跋氏。拓跋氏现任大首领拓跋悉鹿,乃拓跋力微之子,于咸宁二年袭位,当初还是受到大晋册封的。听说新近派了一个使团,备了丰厚礼物,要去洛阳参见皇帝,结秦晋之好。因天降大雨,在长安耽搁了些许时日。
司马攸终于回过神来。“哦,原来是代地的拓跋氏,拓跋力微死后,各部为争渠首之位,彼此征战不休,依我看,这拓跋悉鹿多半以求亲为名,行借兵之实。代国局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兄可千万别被蒙蔽了。”对拓跋氏,司马攸是有些了解的。
“依大晋律令,使团出使,必然要向途径地方报备,郄大人知晓内情,何不将他召来?”
“来不及了,雨马上要停,大军得开拔了。”司马攸望望天空,原本乌沉沉的云彩,已开始渐渐发白,雨点也不那么急了。
二人缓辔徐行,张轨漫不经心,随意打量周围风物,司马攸则心事重重,他还在回想那个胡人少年,感觉愈发不好。他想起卫瓘“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论断,那个少年,多半会是祸患。想到此间,司马攸为自己的妇人之仁懊悔不已。
突然,司马攸猛拍大腿,大呼,“回长安城!”
张轨云里雾里,不知为何,只得随司马攸拨转马头。
偌大的长安城,哪里还有胡人少年的小小影子?
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张轨觉得司马攸多虑了。当年,司马攸要杀匈奴人刘渊,可几年过去,刘渊还是刘渊,匈奴人依然被鲜卑人严厉“看管”着,苟延残喘。曾经横行天下的匈奴人尚且如此,小小羯族,更不足为惧。当然,张轨心中所想,并不敢说出来,触齐王的霉头。
司马攸道,“士彦,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点你定要记住。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无论多小的蛀虫,定要除之!”
经此折腾,二人回到军营时,天气已彻底放晴,一抹彩虹高悬天际。
此时,雍州刺史郄诜正派人运送辎重,负责押运的是一个名叫李良的年轻人,与张轨年纪相仿。他拜见过司马攸,呈上刺史的亲笔函。郄诜此时不在长安,而是在冯翊郡调停一场部族冲突,由于事情紧急,他无法赶来,派郡守李良代行其事。
函中提到,牵弘在青山力竭而亡,继任凉州刺史苏愉在大金山被敌围困数日,生死未卜。十日来,驿卒每日奔驰,送的都是八百里加急的金丝书简,驿亭累死的良马都有好几匹,想是凉州战事极为不顺,但他只是区区刺史,并无权过问。
苏愉必是凶多吉少了!司马攸悲从中来,晋帝国西边的两根栋梁先后折去,只怕凉州危矣,长安危矣!
待心神稍稳,司马攸逐渐由震惊迷惑转为惊惧。算算日子,大军出发之际,当是牵弘力战之时,大军行进期间,朝廷应当知晓牵弘兵败之事,既知如此,当派援军才是,为何按兵不动?他这三千人可是要与牵弘合兵一处的!而如今战事有变,这区区三千人,如何挡住秃发氏数万大军?
郄诜信中提醒司马攸,由于牵弘兵败,叛军正越过散、萧二关。长安以西百里,已出现小股鲜卑叛军,少则数十,多则上百,皆是作战凶猛,悍不畏死之徒。雍州原有甲士万余,可经朝廷一再罢兵,仅剩五百人,自保尚且困难,根本无法出兵征剿,请他务必小心。信末,郄诜特地交代,送信之人乃冯翊郡守李良,有勇有谋,可顶千人之师,请他带去凉州。
“好!那我连人带信全收下了!”
司马攸传令三军,即刻埋锅造饭,连夜行军。动作再慢点,这凉州,恐怕就不用去了。
步入中军大帐时,他似乎又听到了猫叫声,回身四下探望,一团白色物什一闪而过,倏忽不见。司马攸急命守夜士卒四下寻找,却一无所获,只得让他们加强戒备。
不久,李良带着几个兵士,挑着两担简牍,来到中军大帐。他是来给司马攸“送礼”的,这份礼,便是鲜卑人的发迹史,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相信,司马攸会喜欢这份礼物。
果然,司马攸大喜过望,这李良,真是有心之人。
司马攸细细读下去,心绪亦随着竹简上的文字,一路向北,去到了大鲜卑山下,那里正进行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集会。
大雨过后的草原,翠绿欲滴,随手撷一把嫩草,似乎都能挤出水来。牛羊悠闲地散着步,东一群,西一群,白色如雪花。极目远眺,绿的草,蓝的天,白色羊群,形成一幅意蕴辽远的草原山水图,图的背景是高耸入云的大鲜卑山。
一个叫檀石槐的部落首领,召集汉帝国北部的鲜卑族人,在这里举行结盟仪式。他雄心勃勃,想要效仿匈奴人,在草原上建立一个伟大国家。曾经把匈奴人赶出漠北的汉王朝已成回光返照之势,再也无力阻挡鲜卑人的滚滚铁蹄。
参与结盟的部落共计七十五个,人数从几百到几十万不等,檀石槐与各部首领歃血为盟,将鲜卑族分为西、中、东三部,分散在西至乌孙国,东至扶余国,向南与汉朝接壤,北到丁零湖的广袤地带。
为有效管理三部,鲜卑人推选出西部五大人,名为置鞬、落罗、日律、推寅、宴荔游;中部三大人,名为柯最、阙居、慕容;东部四大人,名为弥加、阙机、素利、槐头。
十二位大人威风凛凛,统一接受檀石槐号令。
此时的鲜卑,可谓强盛到了极点,东西一万四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控弦甲士四十余万,几乎超过匈奴全盛时期的实力。有了这点家底儿,檀石槐逐步南下长城,与汉王朝在西起凉州,东至幽州,近万里的战线上,展开殊死较量。
数十年后,鲜卑联盟随着檀石槐的死烟消云散,后于混乱中形成了三股较强势力,分别为檀石槐后裔步度根、出自小部族的轲比能和弥加、阙机等东部后裔。这三股势力以轲比能最强,其本人也极富谋略。
后面的故事,司马攸知晓大概:
轲比能逐步接过鲜卑大旗;而他的对手则如走马观花般,换了一茬又一茬,从董卓到公孙瓒,再到魏武帝父子。双方的战争重心也逐渐转移到幽州,鲜卑人虽然败绩较多,但恢复能力也强。汉人无法勒马燕山,却能牢牢守住长城一线。
最后,对手换成魏明帝,这位喜怒无常的少年天子不按常理出牌,示意幽州刺史王雄派人刺杀了轲比能,幽州这才趋于平静。
然而,这种平静只是暂时的。
十二大人中,推寅只是极不起眼的一个,地盘小,部众少,分量轻,但这不影响他把雄心壮志传递给下一代,诘汾。也就是从这一代起,这支鲜卑人正式以拓跋为姓,拓在鲜卑语里指土地,拔是后人的意思,拓跋,土地的后人。
拓跋诘汾生两子,长子拓跋匹孤,次子拓跋力微。两人为争夺首领之位,大打出手,最终以弟弟的胜利告终。哥哥失败后远走他乡,并将姓氏改为秃发,是为秃发匹孤。当年的小部落,在兄弟二人的分别带领下,发展成西部大族,甚至能和素来仰望的中原王朝一较高低。
而那个胁数万之众叩关的秃发树机能,正是秃发匹孤的四世孙。
司马攸眉头时而紧缩,时而舒展,想不到,大鲜卑山下,竟发生过这么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