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止歇,枯枝败叶落得到处都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小沙弥,端着一把大扫帚,慢慢将树枝树叶拢成小山包。他偶尔抬头,望望那隅堂屋,嘴角挂起一丝冷笑。
司马衷在芙蓉殿神色焦急,负着手来回踱步,不时望向门外,张轨在一旁肃立,也是满脸惊慌,对芙蓉殿,他素来敬而远之。他在东宫待了许多年,对贾南风性子了若指掌。在他心里,这女人就是个夜叉样的人物,没一点好,偏偏还要小心伺候着。
对于贾南风拜佛一事,他心里犯起嘀咕,夜叉可没长着吃斋念佛的心肠。
君臣二人已等了半个时辰。张轨觉得不像话,堂堂皇帝,九五之尊,怎能为一个妃子等这些时候。话说回来,这位至高无上的天子,似乎也没什么要紧事,宫中大事都被杨骏把持,他既不能,也不会做主。
张轨劝道,“陛下,您且回去罢,容臣在此守候,一旦皇后有信儿了,即刻禀报陛下。”
“不急,朕再等些时候罢!”
“要不,臣出去瞧瞧?”
张轨刚要出门,两杆长矛齐刷刷挡在身前。长矛主人面色不善,问他要去何处。
张轨大怒,“狗奴才胆大包天,何人都敢拦!”
“这也是奉了杨太傅的命令,凡是出入这大殿之人,都要细细盘问,职责所在,望张将军见谅。”
张轨知道军令如山,也不再争执,报明原因后匆匆出门,在院里,他遇到了前来接班的另一队人马,为首之人名叫王坚,张轨自然见过。张轨提醒他,东宫这些年,皇后虽然不少难为你我,但终究无性命之虞。再说,皇后母仪天下,好歹留些余地。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鼓噪声,皇后回宫了。
贾南风进殿的一瞬间,径直扑上来,嚎啕大哭,鼻涕抹的龙袍到处都是。张轨唏嘘不已,赶紧命众人退下。司马衷心下惶惶,也不禁跟着落泪。当今皇帝夫妇,竟如患难一般,哭作一团。
司马衷同情夫人遭遇,却也无可奈何。当年贾南风被关金墉城,司马衷日夜哀求,武帝念及父子之情,终于回心转意。如今,杨骏可不会怜悯他。
生在这宫里有什么好,倒不如寻常夫妻,张轨暗自感慨。也不知过了多久,司马衷终于出了大殿,满脸泪痕。
二人离开不久,贾南风传王坚进殿。
换作旁人,定不理会。但王坚在东宫当值多年,对贾南风既怕又惧,只得进门来。
“王坚,你跟随陛下,有些年头了吧?”
王坚战战兢兢,道,“小的自幼入的东宫,侍候陛下整整十年。”
“本宫知你办事利索,对陛下忠心耿耿,这封密信,由你送至汝南王府,再合适不过,如这事儿能办成,本宫自会向陛下奏请,封你为三品将军;如若不成,本宫也有法子惩治那些告密之人。”
王坚迟疑半晌,终于答应。
“许昌的梅子与别处不同,乃是当年魏武帝亲手所植,大如亭盖,回来时给本宫摘些。”
说这话时,贾南风并不知王坚是否忠心,简上所写,不过是为杨骏歌功颂德之语,末尾,她特意注明,自己身患重病,恐怕不久于人世,请汝南王给陛下搜罗些贴己的人儿。贾谧、贾模等人数次探望,都被挡在殿外,贾南风无奈,只能出此下策。
如此,若梅子能送来,她便知王坚可靠,再图后计;若太医,或者,梅子与太医同时前来,那恐怕她要在心里狠狠记上一笔了。
话说,贾南风最近尤好酸甜之食,膳房一大坛酸菜,被她吃了个精光。
翌日,朝廷果然下了一封诏书。为掩人耳目,楚王,齐王,秦王,东海王等几个大国藩王一同就藩。杨骏早有此意,正巧司马衷提及,便极痛快的准许了。此外,诏令那些前来奔丧的外地藩王,亦尽快回封地。对于杨骏而言,每个藩王都是一颗楔进他心头的肉刺,他等不及全打发走。
贾南风依然被关在芙蓉殿,饮食起居都有人盯着。她不由得想起在金墉城的日子,但如今更为凶险。昨日从白马寺回来后,贾南风陡然发现,原先的宫娥、黄门都换了个遍。任她如何哭闹,杨骏无动于衷。她的愚弱夫君是指望不上的,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更多是一个象征,而且保不准哪天就会被赶下龙椅。
贾南风越想越怕,她只能盼着司马玮早些进京,救她于水火。
起码现在为止,一切还算顺当。司马玮一大早就出了景阳门,杨骏并不怀疑,实际上,他也没有怀疑的理由,藩王出镇,天经地义。况且,他内心深惧司马玮,巴不得他去到天边才好。
楚王就藩之地,就在荆州,一片兵家必争之地。
杨骏眼见司马玮领着岐盛等一干掾属,向城南行去。
对于废后一事,他仍迟疑不决。尽管贾充早已身故,但百年大树,岂有一朝腐朽之理。是日来,朝臣不断上书,请求撤去芙蓉殿宿卫,顺带着请他杨太傅一并搬出太极殿,言语间处处透着不满。
杨骏气的鼻窍生烟,心下大骂这些忘恩负义的人,凭白吃了许多好处,嘴却像鸭子般坚硬。更令他气愤的是,杨洮这个自家人居然也来劝他。杨骏盛怒之下,免了他的职。
事后冷静下来,杨骏还是搬出了太极殿。一来平息朝野怒火,二来转移视线,他想避过这段风口浪尖,再行废立皇后。新后人选他都盘算好了,侍中羊玄之女,羊献容。羊家香火不旺,男丁稀零,到羊玄之这辈,仅得一女,这小女孩儿才十岁,还是个黄毛丫头。
杨骏不在意这女孩儿能否为皇室添丁,更不在意她和皇帝二十一岁的年齿之距,他只知道,羊家衰落,对他形不成威胁。总之,新后只要不似贾南风那样处处作对,就行了。
司马玮出城不久,便遇到一行谈经论道的文人们,对这群疯疯癫癫,满口道德文章的“清流”,司马玮向来鄙夷。他催动马蹄,意欲尽快离开。
“楚王留步!”
司马玮回过头,只见一个着浅色广袖汗衫,头戴漆纱笼冠的少年正快步走来。这少年目光清朗,风采绰约,颇有种遗世孑立之感。不远处,王衍、王导等王家子弟正推杯换盏,好不得意。他们见楚王路过,也不起身,只远远行个礼,就当送行了。
司马玮几番思索,终于想起,他是叔父司马觐之子,名睿。司马觐亡故后,他便袭了琅琊王的爵位。
再往上推,其祖父司马伷乃高祖第五子。到他这辈儿,关系已然不太亲密。若不是先帝驾崩,诸王进京奔丧,只怕两人此生也见不得几面。
司马睿行礼道,“王兄缘何走得如此仓促?”
司马玮下马还礼,“按照祖宗惯例,本王早该回封国去,只因近来事务缠身,因此暂留些时日。”
“荆州扼大江咽喉,位置显要,辐射半壁江山。有王兄镇守,定可保南方无虞。”
司马玮身有要事,顾不上寒暄客套,没说几句,便告辞南去。
王衍等人正在玩投壶的把戏。草地上铺着一张席子,上面摆着几只银壶,里面空空如也。约莫丈余开外,王衍攥着一支短箭,仔细瞄准。只听一声脆响,箭羽斜斜落入壶内,引来阵阵喝彩。
下一人是王敦,两支箭并未中壶,只得满饮两大殇酒,眼神逐渐迷离,大骂壶口太小。王衍笑道,给你换个大瓮可好?
见司马睿到来,王导恭恭敬敬奉上箭羽,没想到,一连三支尽皆不入。众人捧腹大笑,王敦挪逾他,这牛尾之上,可绑不得两人呀。
他也不气,只是微微一笑,端起酒觞。
“殿下,方才因何不进?”王导问道。
“许久不练,手上生疏了。”
王导不以为然。他与司马睿并非泛泛之交,这位好友百步穿杨,岂能投不准近在咫尺的银壶。
司马睿眼望方才司马玮离去方向,怔怔出神,脸颊渐渐蒙上一层阴影。那里一片茫茫,烟尘尚未落定。
他隐隐觉得,司马玮此番离去,恐怕没那么简单。实际上,自从杨骏掌权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洛阳局势。然而,知晓得愈多,内心就愈感震惊。
那个雨夜,他和王导看到楚王进入金凤楼,出来时,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若非张轨出手,恐怕早已命赴黄泉。彼时正值丧期,一应乐坊、酒肆停业,司马玮去干什么?
他命王导私下查访金凤楼,发现此楼是贾谧专为结交显贵而建,贾谧乃皇后亲侄,说不定,司马玮与贾南风有着某种联系。杨骏愚蠢之极,竟然软禁当朝皇后,废后之心昭然若揭。在这个节骨眼上,贾南风定然不会坐以待毙。他隐隐觉得,司马玮还会回来。
只怕国中要有大事发生。
司马睿空有辅弼之心,却无辅弼之力,作为一个偏远藩王,不仅地方远,宗族关系亦远,他能保住琅琊王的名头尚且不错。
又是一声脆响,王敦终于投中了。
司马睿恍然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