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司马攸的死讯很快传遍九州,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人们皆为大晋失去一位贤王而扼腕叹息。草头百姓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他们只能在田间地头停下脚步,轻轻叹气,想想齐王对他们的好,算算齐王减过的赋,顶多一刻,便继续低头劳作了。
刘渊和拓跋悉鹿正在酣饮,听到司马攸的死讯,刘渊面露喜色,不禁手舞足蹈,这下再没人在皇帝面前说他坏话了。拓跋悉鹿则极为惋惜,他和司马攸仅有一面之缘,只能算泛泛之交,但直觉告诉他,司马攸似乎比太子更适合君临天下。
拓跋悉鹿无心饮酒,匆匆告辞,留下刘渊鲸吞牛饮,举止癫狂。拓跋悉鹿早就觉察刘渊确有野心,一直跟他保持若即若离,不远不近的关系。
他最近在调查兄长往事。沙漠汗孑遗之物不多,除一口箱子,一幅行猎图外别无其他。拓跋悉鹿望着行猎图怔怔出神,回忆起沙漠汗的生平:兄长于曹魏景元二年入朝,后于泰始三年归国,中间约莫六年时光,咸宁元年至三年,沙漠汗再次朝贡,又是三年时光。就是说,兄长在洛阳一共待了九年。从泰始三年至咸宁元年,中间这八年他是知道的,兄长一直待在最南边的阴馆,只在重大典礼时才回到盛乐,短暂待上几日。
这幅行猎图作于咸宁元年,就是二次入朝期间。
拓跋悉鹿细细品味这幅图,想看出什么端倪来。然而他越看越困惑,他见过兄长作画,其笔力雄浑,线条分明,充满豪迈之意;而这幅图构图清新,多了些柔弱之气,尤其落款,倒像是妇人所为,他大吃一惊,难道刘渊所言非虚,真有汉人女子随侍兄长左右吗?
拓跋悉鹿命仆从抬来箱子,逐个儿翻看那些小物什,他拿出那件小小衣服,细细端详,衣服乃上好锦缎所制,上绣大紫色团窠,与寻常富贵家小儿衣服并无区别。他把衣服放回箱子,注意力集中到那捆竹简。
竹简乃汉文所写,他识字不多,只得找了一位汉人先生,先生告诉他,竹简内容皆是所收礼物,俗称“礼札”。其中人名众多,从三公到白身,皆有记录,高贵乡公曹髦和大晋文帝等人赫然在列。粗略算来,所收黄金、布帛、缯絮等物每年均以万计。
拓跋悉鹿慢慢翻着竹简,毫无头绪。
他发现礼札上有几个字反复次数极多,先生告诉他,是太官令张温,太官令乃宫中七品掾吏,掌管宫廷饮食事务。这就奇了,兄长怎会与一个七品小官有如此交情?更为惊奇的是,兄长多是赠物,从张温处反倒所获无几。
张温其人,拓跋悉鹿知晓不多,仅有名字和官职而已。
翌日,他备下礼物,亲自拜访张温。一行人走出洛阳好远,终于见到两间草屋,草屋墙壁开裂,塞着棉絮,豆秸等物,许是有些年头了。
张温年过花甲,致仕后搬到城西,与老伴儿开了三亩薄田,虽然朝廷养老俸禄不少,但他更醉心稼穑之事。阳春三月,正是翻地,上粪时节,夫妻二人忙得不亦乐乎。
张温了解众人来意后,把拓跋悉鹿迎进了屋,屋里陈设简朴,止有四面土墙,一张矮桌,一座火炕,仅有饰物便是墙上挂的一幅行猎图,构思与先前那幅无异,落款亦是咸宁元年,但明显不是一人手笔。拓跋悉鹿微微一怔。
“草民家贫,委屈尊驾了!”张温作揖道,言语极为客气。
“张老何出此言?您为官清廉,体恤民生疾苦,实乃吾辈楷模。”拓跋悉鹿急忙回礼。
二人寒暄许久,言语间,得知张老有两个儿子,都在朝为官,逢年过节便来探望父母。但不知何故,小儿子有些日子没见到了,他让拓跋悉鹿帮忙打听打听,小儿子名轨,字士彦,在东宫任职。
拓跋悉鹿其实与太子并无交集,不忍拂了张温面子,便答应下来。
“不知墙上所挂行猎图从何处获得?”拓跋悉鹿指指墙壁。
张温微微一忖,“许是好友所赠,都十多年了,老朽头昏耳聋,早记不得了。”
拓跋悉鹿失望不已,继续道,“听说张老与家兄私交甚笃,可否详叙一二?”他终于将话题引到沙漠汗身上。
听到“沙漠汗”三字,张温面露惊惧,但只一瞬便恢复常态,道,“沙漠汗为人豪迈,志向高远,乃同辈中佼佼者,老朽城内寒舍与贵兄毗邻,免不了走动,一来二去,便成了忘年交,没想到一别八载,竟天人两隔。”张温不胜唏嘘。
“哦?”拓跋悉鹿屏退随从,继续道,“有件事,在下一直疑惑不解,望张老开导一二”
“大首领请说。”
“张老与兄长乃忘年之交,且房舍又如此近,那您可曾听说,兄长居所可有汉人女子?”
张温显得极为震惊,道,“竟有此事?沙漠汗不曾提过,老朽更是闻所未闻。”
拓跋悉鹿见张温不愿说,也不好腆着脸问下去,再想旁敲侧击,却被张温岔开话题,只道今年收成云云,再不提沙漠汗。拓跋悉鹿听得无趣,也搭不上话,呆坐半响,只得悻悻离去,不顾张温再三推辞,执意将礼品留下了。
送走宾客,张温盯着大箱小箱的礼物,长叹一声,“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城西一行,非但没解开拓跋悉鹿心头难题,反而疑窦丛生。两间草屋甚是破败,落成二三十年不止,张温彼时尚在朝为官,那房子是何人所建?屋内的行猎图又是怎么回事?一提到兄长,张温便神色惶惶,左右言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拓跋悉鹿出门去,想要看看张温故居。
不料他刚跨出门槛,便见一人身披素缟,手持白色讣告匆匆而来。来人是齐王府的仆人,邀拓跋悉鹿前往吊唁。
齐王府中,灵棚已高高搭起,人们步履仓促,面露悲凄之色。殡礼由大宗正司马亮主理,司马鉴、司马机等宗室诸王协理,另有官吏、仆人百十人,各有职差;棺椁、明器等丧葬之物均由内府供应,规制沿用安平献王礼,极尽尊荣。
正厅已被装饰成灵堂,四周悬着层层叠叠的白幡,乃吊唁之人所送,灵堂屋内最里有一方案几,上竖檀木牌位,刻着“晋齐献王大司马攸之牌位”,牌位前是一盏长明灯,为死者照明黄泉之路。案几前面有一个火盆,仆人不时往里添些纸钱。
正中便是灵床了,小敛已毕,司马攸静静躺在上面,嘴里含着珠玉,面容一如往昔,仿佛只是睡去。他为社稷操劳一生,此刻终于能好好休息,从此再也不用见凉州兵戈,再也不用听朝臣非议了。
灵床左边跪着死者至亲之人,王妃和两个儿子身披斩衰凶服,长跪于地,在旁行礼还礼,偶有亲朋提及过往,动辄呼天抢地。司马冏满脸泪痕,冷冷地看着吊唁之人,他知道,逼死父亲的凶手就在其间,那几个御医只是替罪羊罢了,他在小小的心中记下一笔账,长大后定要连本带息讨回来。
司马炎亦在吊唁者之列,照理说,他身为一母同胞的兄长,应该着齐衰,服丧一年,但囿于九五之尊,只换了一身粗布白色长衫,袖口齐齐缝边。
他一大早便来到王府,殷殷问候弟妹和两个侄子,说到动情处,哭得甚是悲恸,侍中冯紞劝他,“齐王言过其实。近日薨殁,乃陛下之福,社稷之福啊!”司马炎狠狠瞪他一眼,止住了声。
一连几日,齐王府熙熙攘攘,帝王家葬礼,免不了繁文缛节,钟罄礼乐。三日前还门可罗雀的齐王府,此时变得摩肩接踵,几无回寰余地。
司马攸已看不到,又许是看到,然后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黄泉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