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美丽的萨拉在礼拜结束后走下楼来到犹太会堂院子里时,拉比已经站在那里等候他的妻子了。他笑容满面地对她点头,伴随她走出会堂来到大街上,在那里,他们到达之前的一片寂静现已荡然无存,眼前到处是熙熙攘攘的喧哗的人群。大胡子僧侣像大堆大堆的蚂蚁;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像黄金甲虫一样扑哧扑哧飞来飞去;穿上了新衣服的男孩子们跟在他们大人身后为他们抱着经书;不得进入犹太会堂的少女们现在从她们家里连蹦带跳地跑了出来,迎向她们的父母,在他们面前低下她们满是鬈发的小脑袋弯腰鞠躬,为的是接受他们身上带来的福气;所有的人都喜形于色或是兴高采烈,在街上走来走去,怀着幸福的预感期待着一顿美味午餐,它的香喷喷的气味现在已经从一个个用粉笔画上标志的黑色罐子里蹿了出来,这些罐子是女佣们刚刚从镇上的几家大灶房取来的。
在这拥挤混乱的人群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一位西班牙骑士,在他那年轻的面庞上,人们看到的那种惹人怜爱的苍白,这种脸色女人们通常认为是不幸的爱情带来的,而男人们恰恰相反,认为那是幸福的爱情使然。他的步态虽说是漫不经心的徜徉,但又确实有点忸怩作态的味道;他戴着贝雷帽,帽上插的羽毛不住地晃动,这更多的是由于他那意欲彰显高贵的摆动头颅,而不是风吹的结果;他也着意地让他靴子上的金色马刺、让他似乎佩带在手臂内侧的宝剑上的饰物叮当作响,这把宝剑那价值不菲的剑柄从白色的骑士外衣下露出来,寒光闪闪,那件外衣表面看上去像是随意松散地遮挡着身体,却清楚不过地透露出匠心独具的褶裥制作工艺。他时不时半是抱着好奇心,半是带着知人行家的神态走近那些徜徉路过的女人,心安理得地直视她们的面孔,要是觉得哪一张脸值得他多看看,就定睛细看一阵,遇上带着小孩的,也会对某些可爱的孩子匆匆说上几句溢美的好听话,然后,也不等看到这些话的效果如何,便漠然继续走他的路了。对于美丽的萨拉,他已经围着她转了好几圈,每一次都被萨拉凌厉的目光或是被她丈夫那谜一般的微笑神色吓退,但是终于,他傲然甩脱了所有羞怯的、缩手缩脚的心理,大胆地径直向两人迎面走去,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用花花公子式的十分肯定而又非常肉麻的腔调发出了下面的一通说辞:
“夫人,我发誓!您听好了,我发誓!凭卡斯蒂利亚[1]两省的玫瑰花作证,凭阿拉贡省的风信子和安达卢西亚省的石榴花作证!当着太阳,这照耀全西班牙,照耀西班牙所有的鲜花、葱头、豌豆汤、森林、山峦、驴骡、公羊和老基督徒的太阳的面我发誓!当着眼前这傲世苍穹的面,太阳仅仅是它的一条金色流苏罢了,当着苍穹的面,我发誓!当着上帝的面,当着端坐于苍穹之上,日日夜夜为创造新的妩媚娇美的女子形象而操心的上帝的面,我发誓!……我发誓,夫人,您是我在德意志国家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如果您愿意接受我的服务,那么我请求您垂爱开恩,允许我称自己为您的骑士,誓死永远佩带您的颜色!”
一阵痛苦使美丽的萨拉涨红了脸,她的两眼越是柔美,眼中发出的目光就越加犀利,而她的嗓音越是柔和,发出来的声音就越发具有毁灭性,这个自觉深受轻慢的女人用这样的声音回答道:
“高贵的先生!要是您想成为我的骑士,那么您就必须与一大批民族作战,而且这一战斗不会给您多少回报,您通过这战斗赢得的荣誉比这更少!如果您再要佩带我的颜色,那么您就得将一个个黄圈圈缝在您的外衣上或者系上一条蓝白条纹的带子:因为这就是我的徽章色,是我的族徽的颜色,我的民族叫做以色列,非常贫困,在大街小巷总是遭到幸运的宠儿们的嘲笑!”
一片紫红色猛然涌上西班牙人的双颊,无限的窘迫撕扯着他的面容,他几乎是结结巴巴地说道:
“夫人……您误会了我的意思……那只是个无辜的玩笑……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嘲笑以色列……我本人就出身于以色列民族……我的祖父是犹太人,也许甚至我的父亲……”
“完全可以肯定,先生,您的叔父是犹太人,”这阵子一直平静地旁观着这一幕的拉比,突然打断他的话,然后用一种轻快调侃的语气接着说道,“我想以我的人格担保,大拉比的侄子唐·伊萨克·阿巴班内尔先生有着最优秀的以色列血统,甚至就是大卫王室的后裔!”
这时西班牙人外衣下的宝剑饰物又叮当响起来,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上唇讥嘲似地嚅动了几下,像是在使劲克服心中的苦痛,而从他的眼中闪出最愤怒的凶光,然后他用一种与此前完全不同的、冰冷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道:
“拉比先生!您认识我,那么好了,您一定也知道我是谁。如果狐狸知道我是狮子血统,那么他就要小心别拿他的狐狸毛去冒险,不要激怒我!狐狸怎么能对狮子说三道四?只有同狮子有同样感觉的人,才能明白狮子的弱点……”
“哦,我完全明白,”拉比回答道,同时额头上掠过一丝忧郁的严肃表情,“我完全明白骄傲的狮子由于骄傲而将自己那件高贵的王侯皮外衣脱下,钻进鳄鱼的杂色鳞甲里将自己伪装起来,因为现在做一个狡猾的、嗜血成性、咧嘴嚎叫的鳄鱼是流行时尚哟!要是狮子都否认自己是狮子,那么比它更小的动物怎么办?唐·伊萨克先生,你要当心,你可不是生来就具有鳄鱼品性的。水——(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么)——是你的不幸,你会被它淹死的。你的王国不在水里;最弱小的鳟鱼也比森林之王能更好地在水中繁衍成长。你还记不记得:塔霍河[2]的旋涡差点把你吞噬掉……”
这时唐·伊萨克爆发出一阵大笑,同时突然张开双臂拥抱拉比,给了他一连串的热吻,之后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脚下马刺叮当作响,吓得路过的犹太人都往后退了几步。接着他用他那十分自然、亲切而欢快的语调大声说道:
“千真万确,你就是巴赫拉赫的亚伯拉罕!你当年在托雷多[3]从阿尔坎塔拉大桥上跳进水中揪住你那个只会喝酒不会游泳的朋友的头发,把他拽到岸上来,那是开了个很好的玩笑,同时也是一个拯救好友的壮举!那时我正打算作些相当深入的研究,要弄清楚:塔霍河河底是否真的可以找到金沙,古罗马人管这条河叫做黄金河是否确有道理?告诉你,直到今天,我只要一回想起那次水下探险寻宝之旅,还浑身冷得直打哆嗦呢。”
在说这句话时,西班牙人使劲抖动身体和四肢,似乎想把身上的水珠甩掉。而拉比的脸上这时完全喜笑颜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同他的朋友握手,每握一次都说上一句:“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那一位回应说,“我们有七年没有见面了;我们分别时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而你,你那时已经是那么稳重和老练了……可是那位美丽的小姐现在什么样了,她当时可让你叹了好多口气,不过那是些押韵非常出色的叹息声,你当时还弹着鲁特琴[4]伴奏呢……”
“别做声,别做声!小姐听着我们说话呢,她是我的妻子,你今天给她演示了一番你的情趣和文学才能了。”
西班牙人带着一点刚才的尴尬场面遗留的心理影响,热情地招呼了这位美丽的女人,而她则带着楚楚可人的和善态度说,她刚才讲了些不客气的话让丈夫的朋友听了不舒服,对此她深表歉意。
“哎,夫人,”唐·伊萨克回答道,“一个笨手笨脚的人伸手去摘玫瑰花,他就不能抱怨被刺扎伤嘛!当长庚星傍晚倒映在蔚蓝色的河中发出金色的闪光时……”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请求你,”拉比打断他说,“别再说了……如果要我们等着,一直等到长庚星傍晚倒映在蔚蓝色的河中发出金色的闪光,那么我的妻子就饿死了;她从昨天起就什么也没吃,而且从那时起遭遇了许多不快,耗费了很多体力。”
“好,那么我要带你们到以色列最好的饭馆去。”唐·伊萨克大声说道,“到这附近我的朋友施纳帕-艾勒的餐馆去。唔,我现在已经闻到那香味了,我是说,那饭馆厨房里冒出来的香味。啊,亚伯拉罕,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闻这股味道哟!自打我到了这座城市以后,就是这股香味多次把我吸引到雅各的帐篷里去的。要不是为这个,我才不爱同上帝的子民打交道呢,是的,千真万确,我走访犹太人街巷,并不是为了到这里来祈祷,而是为了吃……”
“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们,唐·伊萨克……”
“对,”西班牙人接下去说,“我爱你们的菜肴远远胜过爱你们的信仰;你们的信仰里缺少应有的佐料。我就从来没能真正弄明白你们这些人。就算在你们的黄金时代,就算在我的先祖大卫王执政的那些年月,就是他当犹太国和以色列国国王那个时候,要是让我那时生活在你们中间我恐怕也受不了,我肯定会在哪天一大早逃出锡安山城堡,移民到腓尼基去,或者到巴比伦去,在那里,在众多神祇的庙宇里,欢乐的生活在沸腾……”
“伊萨克,你在亵渎唯一的天帝,”拉比阴郁地轻声说,“你比基督徒要糟得多,你是个异教徒,是个偶像崇拜者……”
“不错,我是个异教徒,我对愁眉苦脸的、喜欢自讨苦吃的基督徒,同对枯瘦的、毫无生气的希伯来人一样,感到十分讨厌。但愿西顿[5]的圣母,圣母阿施塔特[6]原谅我在耶稣受苦受难的母亲面前下跪和祈祷……只有我的膝盖和我的舌头敬仰死亡,而我的心一直是忠于生活的!……不过你别那么一脸的不高兴吧,”当他看到他这番话似乎不能使拉比心情愉快时,西班牙人继续讲下去,“别用憎恶的眼光看我。我的鼻子没有背叛我。从前有一天正值午餐时间,我偶然来到了这条街上,那几种非常熟悉的香味从一些犹太人餐馆厨房里飘出来钻进了我的鼻子,那时我心中便陡然生出我们的祖辈在回想起埃及的肉锅时产生的那种渴望;对于少年时一些美味的回忆便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的脑海中又出现了一大盘抹上了古铜色葡萄干酱的鲤鱼,是我姑姑特意为那顿愉快的礼拜五晚餐准备的;我又看见了那盘加大蒜和辣根的蒸羊肉,那道菜让死人吃了能活过来,还有那碗漂着令人心花怒放的小丸子的汤……想着这些美味佳肴,我的灵魂就像听到了一只恋爱中的夜莺那婉转的歌声一样融化了,从那时起我就都在我的女友施纳帕-艾勒女士的餐馆吃饭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这家餐馆;施纳帕-艾勒本人站在她的馆子门口,友好地欢迎到此做弥撒的外来客人,这些人正饥肠辘辘地往饭馆里挤。在她身后,高个儿长鼻子星把脑袋从她的肩膀上探出来,胆怯而好奇地打量着蜂拥进来的顾客。唐·伊萨克摆出非常夸张的西班牙贵族绅士姿态,一步步向我们的餐馆女老板走去,这一位则用数不清的屈膝礼答谢他那些调皮的、深深的弯腰鞠躬;之后,他把右手戴着的手套摘下,用外衣下摆一角将右手包起来,用这只手拉起了施纳帕-艾勒的手,缓缓地拂拭了一遍他那剪短了的胡须,而后说道:
“夫人!您的眼睛可以同太阳的炽热媲美!鸡蛋虽然越煮越硬,可是我的心却被您的眼睛那炽烈的火焰烹煮得越发柔软!从我的心里翩翩飞出来的,是长着翅膀的小爱神阿慕尔,他在您的胸中寻找一块温馨的栖息之地……这胸脯,夫人,我应该拿它同什么作比较呢?在广袤无垠的造化万物中,没有哪一朵花,也没有哪一个果子与它相似!这个尤物在天地间是独一无二的。虽然说风暴会将最柔弱的小玫瑰的花瓣吹走,但您的胸脯是一朵寒冬时节绽放的、面对任何狂风暴雨都傲然挺立的玫瑰!虽说酸柠檬越老颜色就越黄皮就越皱,但您的胸脯却能与最甜的菠萝的颜色和柔嫩媲美!啊,夫人,尽管阿姆斯特丹城非常美,如您昨天、前天,每天都对我讲的那样,但是它所赖以生存的那块土地却又比它还要美一千倍……”
说最后这几句话时,骑士带着一副装出来的拘泥姿态,同时如饥似渴地斜眼窥视施纳帕-艾勒脖子上挂着的那块大图像;长鼻子星则从上面往下看,目光在搜寻着什么,这时那被赞美的胸脯上下剧烈地起伏着,使得阿姆斯特丹城也不断地颤动起来。
“唉,”施纳帕-艾勒叹了一口气,说道,“道德比美更有价值。美对我有什么用处?我的青春就快要逝去,自从施纳帕死后——他至少还有过一双美手,美对我又有什么益处?”
她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在她身后的长鼻子星像是回声似的,也几乎听不见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美对您有什么用处,”唐·伊萨克大声说,“哎,施纳帕-艾勒女士,您可不要开罪于造化大自然的善良啊!千万别轻视它给予您的最最美好的赠品!它的报复可是非常厉害的哟!您迷人欲醉的双眼将会变得呆滞木讷,您这两片妩媚动人的嘴唇将变得索然无味,您这贞洁的、寻求珍爱的身躯将会变成一个笨重的油脂桶,阿姆斯特丹城将会建在一块霉味熏天的泥沼地上——”
他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描述着施纳帕-艾勒现在的外貌,说得这个可怜的女人心里感觉奇怪地恐慌,又想竭力摆脱骑士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的影响。正在这一时刻她一下子看见了美丽的萨拉,可以郑重其事地询问她是否完全从刚才的眩晕状态下恢复过来,已使老板娘加倍感到庆幸了。于是她迅速全身心地投入到一次兴致勃勃的交谈中,在谈话中施展出自己全部装模作样硬充高贵的本领,同时也显示出她真正的善良心地,她不是很灵巧地而是相当啰嗦地讲述她那次倒霉的遭遇,说当她完完全全人生地不熟地乘坐一条拖船到了阿姆斯特丹,那个狡猾的搬运夫没把她带到一个诚信可靠的旅店,而是把她送到一家很不正经的女子寄宿所[7]去时,她也是吓得差点晕了过去。这情况她不多久就从那里大喝特喝烧酒,还有那许多下三滥的胡闹……她说,要是她在那家让人揪心的旅馆里度过的六个星期里,哪怕只有一小会儿敢于闭上眼睛,那么她就真的会晕倒……
“出于我的道德原则,”她继续说,“我不敢闭眼不看那些东西。而这一切所以发生全都是因为我的美貌!可是,美总是要消逝的,而道德是永存的。”
唐·伊萨克正打算对女老板的故事的细节作一番评论和说明时,来自拉恩河畔洪堡城的斜眼阿龙·西尔施库嘴里叼着白餐巾从店内走了出来,他气呼呼地抱怨说,汤早就端上桌了,客人们也都已经就座,而女老板却没有到——
(本章结尾和以下各章均——非作者之过——告失)
注释:
[1] 卡斯蒂利亚(Kastilii),指西班牙中部的卡斯蒂利亚·莱昂和卡斯蒂利亚·拉曼恰两省。
[2] 塔霍河(Tajo),西班牙和葡萄牙最长的河流,全长1007公里。
[3] 托雷多(Toledo),西班牙托雷多省省会。
[4] 鲁特琴(Laute),西洋弹拨乐器,类似我国的琵琶。
[5] 西顿(Sidon),古代腓尼基人的主要城市之一,在今黎巴嫩南部地中海沿岸。
[6] 阿施塔特(Astarte),古代腓尼基人信奉的司丰收和爱情的女神。
[7] 女子寄宿所(Frauenhaus),为收容遭到家庭暴力伤害的女人而设的女子庇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