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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帕吕德

于贝尔

星期二

将近五点钟,天气凉下来。我关上窗户,又开始写作。

六点钟;我的挚友于贝尔进屋,他是从跑马场来的。

他问道:“咦!你在工作?”

我答道:“我在写《帕吕德》。”

“《帕吕德》是什么?”

“一本书。”

“写给我的?”

“不是。”

“太深奥?……”

“很无聊。”

“那你写它干什么?”

“我不写谁会写呢?”

“又是忏悔?”

“几乎算不上。”

“那是什么呀?”

“坐下说吧。”

等他坐下来,我便说道:

“我在维吉尔作品中看到两句诗:”

他的田地固然处处是石块和沼泽,

但是对他来说相当好了,他很高兴这就知足了。[1]

“我这样翻译:‘这是一个牧人对另一个牧人讲话;他对那人说,他的田地固然处处是石块和沼泽,但是对他来说相当好了,他很高兴这就知足了。’——一个人不能置换田地的时候,这样想就最明智了,你说呢?”

于贝尔什么也没有说。

我接着说道:“《帕吕德》主要是讲一个不能旅行的人的故事……在维吉尔的作品中,他叫蒂提尔;——《帕吕德》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人拥有蒂提尔的那片土地,非但不设法脱离,反而安之若素,就是这样……我来叙述:——头一天,他看到自己挺满意,想一想该干点什么呢?第二天,他望见一条帆船驶过,早晨打了四只海番鸭或者野鸭,傍晚点着不旺的荆柴火,煮了两只吃掉。第三天,他找点营生干,用高大的芦苇盖了一间茅屋。第四天,他吃了剩下的两只海番鸭。第五天,他拆掉茅屋,巧思构想一间更为精致的房子。第六天……”

“够了!”于贝尔说道,“我明白了;——亲爱的朋友,这书你可以写。”说罢便走了。

户外夜色弥漫。我整理一下书稿,没有吃晚饭就出去走走;约摸六点钟,我来到安日尔的家中。

安日尔刚吃完几个水果,还没有离开餐桌。我到她的身旁坐下,动手替她剥个橙子。有人送来果酱,等到又剩下我们两个人,安日尔拿起一片面包,一边替我抹果酱黄油,一边问道:

“您今天做什么啦?”

我想不起做了什么事,便回答:“什么也没做。”这样回答未免冒失,怕人家心理上承受不了,随即又想于贝尔的来访,便高声说道:

“我的挚友于贝尔六点钟来看过我。”

“他刚离开这儿。”安日尔接口说道。继而,她又借题发挥;挑起老争论:“他呢,至少还干点事儿,总不闲着。”

我却说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心里实在恼火,便问道:

“什么?他干了什么事儿?”

“一大堆事儿……”她说道,“首先,他骑马……其次,您也完全清楚:他参与经营四家企业,还同他的内弟领导另一家防雹灾的保险公司……我刚刚在那家公司上了保险。他去上普及生物学的课,每星期二主持读书会。他还颇通医道,在发生事故时能紧急救护……于贝尔做了不少好事:五个贫困之家靠他的帮助得以生存;他将没有活儿干的工人安置到需要工人的老板那儿。他将病弱的儿童送到乡下疗养院。他创建了一个工场,用盲人青少年给椅垫换麦秸儿。——最后还有,每星期日他去打猎。——您呢!您做什么呢?”

“我吗!”我有几分尴尬地回答,“我在创作《帕吕德》。”

“《帕吕德》?那是什么呀?”她问道。

我们已经吃完饭,我等着到客厅再继续谈。

我们俩靠近炉火坐定之后,我才开始讲道:

“《帕吕德》讲的是一个单身汉住在沼泽地中间塔楼上的故事。”

“啊!”她惊叹一声。

“他叫蒂提尔。”

“一个粗俗的名字。”

“哪里,”我接口说道,“是维吉尔诗中的人物。再说,我不善于编造。”

“为什么是单身汉?”

“唔!……图省事呗。”

“就这些?”

“还有,我叙述一下他做什么。”

“他做什么啦?”

“他观望沼泽地……”

“您为什么写作?”她沉吟一下,又问道。

“我吗?……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为了做点儿什么吧。”

“等以后您给我念念。”安日尔说道。

“什么时候都可以。正巧我兜里带了四五页。”我当即掏出几页手稿,尽量以有气无力的声调给她念起来:

蒂提尔(或帕吕德)日记

我略微抬起头,就能从窗口望见一座花园,而我还没有仔细观赏过。花园右侧有一片落叶的树林;花园前方则展现一片平野;左侧是一个水塘,下文我还要谈到。

从前花园里栽植了蜀葵和耧斗菜,但我疏于管理,任由花木乱长;再加上与水塘毗邻,灯芯草和苔藓侵占了整个园子,荒草湮没了花径,只剩下从我的住房通向平野的主甬道还可以走人,有一天我散步就走过。傍晚时分,林中的野兽横穿这条道去水塘喝水;暮色苍茫中,我只能望见灰色的形影,由于很快夜色就四合了,我从未见过它们返回林中。

“换了我,肯定会害怕的,”安日尔说道,“不过,接着念吧,——写得很好。”

我费劲念稿,弄得很紧张,便对她说道:

“唔!差不多就这些,余下的还没有成文。”

“有笔记吧,”她高声说道,“念一念笔记呀!这是最有趣的。从笔记上更能看出作者的意图,比看后来写的要强。”

于是,我接着往下念——事先就感到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给这些句子增添一种未完成的表象:

“‘蒂提尔从塔楼窗口可以垂钓……’”

“再说一遍,这只是零散的笔记……”

“念您的吧!”

“‘沉闷地等待鱼上钩;鱼饵不足,鱼线太多(象征)——因需要,他一条鱼也钓不上来。’”

“为什么这样?”

“为了象征的真实。”

“他若是钓上点儿什么来呢?”

“那就是另一种象征、另一种真实了。”

“根本谈不上真实,事情是您随意安排的。”

“我安排,是让事情比在现实中更真实。这太复杂了,现在不宜向您解释,但是一定要明白,事件必须符合事物的特性,这样才能创作出好小说来。我们所经历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为别人所设的。换了于贝尔在那儿垂钓,肯定会钓上大量的鱼来!蒂提尔一条也钓不着:可以说这是心理上的一种真实。”

“就算这样吧——很好,念下去。”

岸边的苔藓一直延伸到水底。水面的映像模糊不清;水藻;鱼游过;在谈到鱼时,避免使用“不透明的惊愕体”的字眼。

“但愿如此!可是为什么记上这样一笔呢?”

“只因我的朋友埃尔莫仁已经这样称呼鲤鱼了。”

“我倒觉得这种说法并不高明。”

“不管它。我还继续念吗?”

“请念吧,您的笔记很有趣。”

拂晓,蒂提尔望见平野上升起白色圆锥体;盐场。他下塔楼去看人家干活。——世间没有的景象;两片盐田之间堤埂极窄。盐盘白到了极点(象征);这种景象只有雾天才能见到;盐工戴着墨镜,以防害雪盲。

蒂提尔抓一把盐放进兜里,又转身回塔楼了。

“就这些。”

“就这些?”

“我只写出这些。”

“我担心,您这个故事有点枯燥。”安日尔说道。

冷场了好大一会儿,我又激动地高声说道:

“安日尔呀,安日尔,请问,您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是什么构成一本书的主题呢?——生活使我产生的情绪,我要说的是这种情绪:烦闷、虚荣、单调——这对我倒无所谓,因为我在写《帕吕德》——不过,蒂提尔的情绪也没什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安日尔,我们每日所见,还要暗淡而乏味得多。”

“然而我可不觉得。”安日尔说道。

“这是因为您没有过脑子。这恰恰是我这本书的主题。蒂提尔这样生活,也并不觉得不满意;他从观赏沼泽地中找到乐趣:沼泽地随着天气变化,也呈现不同的景象。——况且,瞧瞧您自己嘛!瞧瞧您的经历!也不怎么丰富多彩呀!这间屋子您住了多久啦?——小房客!小房客!——也不单单您是这样!窗户对着街道,对着院子;往前一看便是墙壁,或是也望着您的一些人……再说,此刻难道我会让您对自己的衣裙感到羞愧吗?——难道您真的相信我们早已懂得自爱吗?”

“九点钟了,”她说道,“今天晚上于贝尔朗读,对不起,我要去了。”

“他朗读什么?”我不禁问道。

“肯定不是《帕吕德》!”——她起身走了。

我回到家中,打算将《帕吕德》的开头写成诗,并写出头一节四行诗:

我略微抬起头来,

在窗口就能望见,

年年不披红挂彩,

那片树林的边缘。

我度过这一天,便躺下睡觉了。

安日尔

星期三

弄个记事本,写下一周我每天应当干什么,这才是聪明地支配自己的时间。自己决定行动,事先毫无顾忌地决定下来,就可以确信每天早晨不必看天气行事了。我从记事本中汲取责任感。我提前一周就写出来,以便有足够的时间置于脑后,为自己制造一些出乎意料的情况,这也是我的生活方式所不可或缺的。这样,我每天晚上睡觉时,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又已经由我安排好了的明天。

我的记事本分两部分:这边一页写上我将做什么,而在对面那页上;每天晚上我记下自己干了什么。然后做个比较,勾销已做的事,而没有做到的亏欠部分,就变为我本来应当做的事情了。我再写到十二月份上,这就促使我从精神上考虑了。——这种办法是三天前开始的。——因此,今天早晨,面对标示的计划:要在六点钟起床,我则写上:“七点起床”,并在括号中加一句:负意外。——再往下看,本上有各种记录:

给居斯塔夫和莱翁写信。

奇怪没有收到朱尔的信。

去看贡特朗。

考虑理查德的个性。

担心于贝尔和安日尔的关系。

争取时间去植物园,为写《帕吕德》研究眼子草的变种。

晚间在安日尔家度过。

接下来是这种想法(我事先为每天写下一种想法;正是这些想法决定我是忧伤还是快乐):

“有些事情每天周而复始,只因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这其中毫无进展;甚至连维持都谈不上……然而;人又不能什么也不干……这是时间的困兽在空间的运动,或是海滩上的潮汐。”——还记得我是经过一家带露天座的餐馆时,看见招待端盘子撤盘子,才产生这个念头。——我在下面写道:“适用于《帕吕德》。”我准备考虑理查德的个性。关于我的几个好友的思考和偶发事件,我都集中收在小写字台里,每个人一个抽屉。我取出一叠来,又念道:

理查德

第一页

杰出的人,完全值得我敬重。

第二页

通过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脱离父母死后他所陷入的穷苦境地。奶奶还活着,但是好几年来,她又返回童年的性情;他又孝顺又温柔,像常见的人们孝敬老人那样,给予奶奶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出于好德之心,娶了一个比他还穷苦的女子,以其专一为妻子营造幸福。——四个孩子。我是一个瘸腿小女孩的教父。

第三页

理查德当年对我父亲极为敬重,他是我最可靠的朋友。他虽然从未看过我写的任何作品,却敢说完全了解我;这就允许我写《帕吕德》了:我想蒂提尔时便联想到他;我真希望根本不认识他。安日尔和他不相识;他俩相见彼此难以理解。

第四页

我不幸很受理查德的敬重,因此之故,我什么也不敢做了。一种敬重,只要不能停止珍视,就不容易摆脱。理查德时常激动地向我断言,我干不出坏事来;而我有时要决定行动,却被他这话拉住了。理查德高度评价我这种消极状态;将我推上美德之路的,是像他那样一些人,而将我维系在这条路上的,则是这种消极状态。他经常把接受称作美德,因为这是允许穷人所具有的。

第五页

理查德终日在办公室工作,晚上守在妻子身边,念念报纸,好有话题聊天。他问过我:“帕伊隆的新剧在法兰西剧院演出,您去看过吗?”他了解所有新到的东西。他知道我要去植物园,就问我:“您要去瞧瞧大猩猩吗?”理查德把我看作大孩子,这是我无法容忍的;我做什么他都不当回事,我要向他讲述一下《帕吕德》。

第六页

他妻子叫于絮珥。

我拿起第七页,写道:

“凡是于己无利的行业,都是可怕的,——只能挣点儿钱的行业——挣得极少,必须不断地从头做起。简直停滞不前!临终时,他们一生干了什么呢?他们恪尽职守。——我完全相信!他们的职守同他们一样渺小。”对我无所谓,因为我在写《帕吕德》,否则的话,我看自己也同他们不相上下了。我们的生存,的的确确应当有点儿变化。

仆人给我送来点心和信件,——恰好有朱尔一封信,我还一直奇怪没有他的音信。出于健康考虑,我像每天早晨那样称了称体重;我给莱翁和居斯塔夫各写了几句话,这才边喝我每天的一碗牛奶(按照一些湖畔派诗人[2]的做法),边思考道:“于贝尔半点也不理解《帕吕德》,他就是想不通,一个作者一旦不再为提供情况而写作,也就不会写出让人消遣的东西了。蒂提尔令他厌烦;他不明白不是社会状况的一种状态;他因为自己在忙碌,就自认为与这种状态无关;——恐怕我解释得相当糟。一切都会如意的,他这样想,既然蒂提尔挺满意;然而,正是因为蒂提尔满意,我才要停止满意了。反之,还应当气愤。我要让蒂提尔安常处顺到可鄙的程度……”我正要考虑理查德的个性,忽听门铃响了,正是他本人递上名片之后进来了。我略微有点儿烦;只因不能很好考虑在场的人。

“啊!亲爱的朋友!”我边拥抱他,边高声说道,“这也太巧合啦!今天早晨,我正要想到您呢。”

“我来求您帮个忙,”他说道,“唔!也不算什么;不过,由于您也没有什么事干,我就想您可以让给我片刻。我需要一个推荐人,您得替我担保;——我在路上向您解释吧。快点儿:十点钟我得赶到办公室。”

我就怕显得无所事事,于是答道:

“幸好还不到九点钟,我们还有时间;可是一完事我就得去植物园。”

“唔!唔!”他接口说道,“您去看新到的……”

“不,亲爱的理查德,”我装出很自然的样子截口说道,“我不去看大猩猩;为了创作《帕吕德》,我必须去那里研究小眼子菜的一些变种。”

我随即就怪理查德引出我这愚蠢的回答。他噤声了,怕我们无知妄谈。我心想:他本可以纵声大笑。但是他不敢。他这种怜悯之心叫我受不了。显而易见,他觉得我荒谬。他向我掩饰自己的感觉,以便阻止我向他表示类似的感觉。其实,我们产生这种感觉彼此都知道。我们双方的敬重也相互依存,不能轻举妄动;他不敢撤回对我的敬重,惟恐我对他的敬重也立时跌落了。他对我和蔼可亲的态度有几分俯就的意味……哼!管他呢,我要讲述《帕吕德》,于是,我轻声说道:

“您妻子好吗?”

理查德立即接过话头,独自讲起来:

“于絮珥?哦!我那可怜的朋友!现在她太累眼睛了——这也怪我——要我对您讲讲吗,亲爱的朋友?这情况我对任何人都不会讲的……但是,我了解您的友谊,肯定能守口如瓶。——事情的全部经过是这样。我的内弟爱德华急需一笔钱,必须弄到。于絮珥全知道了,是她弟妹让娜当天来找她谈的。这样一来,我的抽屉几乎都空了,为了付厨娘的工钱,就不得不取消阿尔贝的小提琴课。我很难过,这是他在漫长的康复期间的惟一消遣。我不知道厨娘怎么得知了风声,这个可怜的姑娘特别依恋我们;——您很熟悉,她就是路易丝。她流着泪来找我们,说她宁愿不吃饭,也不能让阿尔贝伤心。只能接受,以免挫伤这个善良的姑娘。不过,我心中也暗暗决定,每天夜里等妻子以为我睡着之后,两点钟再起来,翻译英语文章,我知道哪儿能发表,借此凑足我们亏欠好心的路易丝的钱。”

“头一个夜晚,一切顺利。于絮珥睡得很深沉。第二天夜里,我刚刚坐定,忽然看见谁来啦?……于絮珥!——她也萌生了同样的念头:为了付给路易丝工钱,她要制作壁炉隔热扇,做好了知道去哪儿卖。——您也知道,她有几分画水彩画的才能……做出的东西很可爱,我的朋友……我们两个都很激动,相互拥抱并流下眼泪。我怎么劝她去睡觉也是徒然。——其实,她干一会儿就累了,但她绝不肯去休息——她恳求我,让她留在我身边干活,把这当作最大友谊的明证。——我只好同意,——可是,她的确累呀。我们每天夜晚这样做,也就是守夜时间长一些,只不过我们彼此不再隐瞒了,就认为没有必要先睡不再起来干活了。”

“您讲的这件事真是感人极了。”我高声说道,但是心里却想:不行,恰恰相反,我永远也不能向他谈《帕吕德》。接着我又低声说道:“亲爱的理查德!要相信,我非常理解您的忧愁——您的确很不幸。”

“不,我的朋友,”他对我说,“不能说我不幸。我得到的东西极少,但是用这极少的东西,我就营造了我的幸福。我向您讲述我这件事,您以为是要引起您的同情吗?自己由爱和敬重围着,晚上又在于絮珥身边工作……这种种快乐,拿什么换取我也不肯……”

我们沉默半晌,我又问道:“孩子们怎么样?”

“可怜的孩子!”他说道,“正是他们叫我犯愁:他们需要的是户外新鲜空气,是阳光下的游戏;而居室太狭窄,人在里面生活都变小了。我呢,倒无所谓,人老了,这种情况也就认了……然而,我的孩子不快活,为此我很痛苦。”

“不错,”我又说道,“您家是叫人觉得有点闭塞;——可是,窗户开得太大,街上的各种气味全上来了……还好,有卢森堡公园……这甚至还是个主题,可以……”我马上又想道:“不,我绝不能对他谈《帕吕德》……”我心里这样一嘀咕,就换了一副陷入沉思的神态了。

过了一会儿,我正要询问祖母的情况,理查德却向我示意:我们已经到了。

“于贝尔已经在那儿了,”他说道,“对了,我还一点没有向您说明呢……我得找两个保人,——算了,——您会明白的……到时候看材料。”

“我想你们彼此认识。”在我同我挚友握手的时候,理查德补充一句。我的挚友已抢着问道:“喂!《帕吕德》进展如何?”——我更加用力地握他的手,同时压低声音说道:“嘘!现在别问!等一会儿你跟我走,我们再谈好了。”

于贝尔和我签完了字,便辞别理查德,同路而行。——他正巧要到植物园那边,去上一堂分娩实践课。

“哦,是这样,”我开口讲道,“你还记得海番鸭吧:我说过蒂提尔打了四只。根本没那事儿!——他打不了:‘禁止打猎。马上就会来个神甫,他要对蒂提尔说:教会看到蒂提尔吃野鸭,会感到很悲伤,因为这是容易引人犯罪的猎物,人们避之犹恐不及;罪孽到处在等待我们,在拿不准的时候,宁可舍弃;我们应当喜爱苦行,教会了解不少绝妙的苦行之法,其功效十分可靠。——我会冒昧地劝导一位兄弟:请吃,请吃泥塘里面的蛆吧。’”

“神甫前脚刚走,一名医生后脚又来了,他说道:‘您要吃野鸭!您还不知道,这非常危险!这一带沼泽有恶性热病,要特别当心;应当让您的血液适应;以毒攻毒[3],蒂提尔!请吃泥塘里面的蛆虫(泥土中的蛆虫[4])——蛆虫体内聚积了沼泽的精华,而且,这种食物富有营养。’”

“哦,呸!”于贝尔说道。

“是不是?”我又说道,“这一切,虚假到了极点。你想得到,那不过是个猎场看守员!然而,最令人吃惊的,还是蒂提尔品尝了,几天之后就吃习惯了;再过一阵儿,他会觉得蛆虫美味可口。说说看!蒂提尔够可恶的吧?”

“他是个幸福的人。”于贝尔说道。

“那好,谈谈别的事吧。”我不耐烦了,高声说道。忽然想起于贝尔和安日尔的关系应当引起我的不安,我就把他往这个话题上引:

“多单调啊!”我沉默一会儿,又开口说道,“没有一个重大事件!——看来应当想法搅动一下我们的生活。不过,激情是发明不出来的!——再说,我只认识安日尔——她和我呢,我们从来没有以毅然决然的方式相爱:今天晚上我要对她讲的话,本来昨天晚上就可以对她讲了;一点进展也没有……”

我说一句话都等一等。他却保持沉默。于是,我只好机械地讲下去:

“我呢,倒无所谓,因为我在写《帕吕德》——可是,叫我难以容忍的是,她不理解这种状态……甚至正是这种情况使我产生写《帕吕德》的念头。”

于贝尔终于忍不住了:“如果她这样挺幸福,你干吗去搅扰她呢?”

“其实,她并不幸福啊,我亲爱的朋友。她自以为幸福,只因为她认识不到自己的状态。你完全清楚,平庸再加上盲目,那就更可悲了。”

“你要让她睁开眼睛,你不遗余力做的结果,不就是让她感到不幸吗?”

“那样就相当可观了,至少她不再感到满足——她要求索。”——但是,我不能再进一步了解什么了,因为此刻于贝尔耸了耸肩,又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原先我不知道你认识理查德。”

这话相当于一个问题。——我本可以对他说,理查德就是蒂提尔,但是我认为于贝尔根本无权鄙视理查德,便简单应付一句:“他是个很可敬的人。”而我心中决定晚上再补偿,对安日尔谈一谈。

“好了,再见,”于贝尔说道,他明白我们不会谈什么了。“我赶时间,你走得又不快。——对了,今天晚上六点钟,我不能去看你了。”

“那再好不过,”我答道,“这就会给我们带来变化。”

他走了。我独自走进植物园,缓步朝栽植的草木走去。我喜欢这地方,经常来;所有园丁都认识我,给我打开不对外的园地,都以为我是个搞科学的人,因为我坐到水池旁边。多亏终日监守,这些水池就无人管理了,无声的水流为之补养。池中任由杂草生长,浮游着许多昆虫。我就专心注视着游虫;甚至可以说,多少是这景象使我萌生了写《帕吕德》的念头:一种徒劳无益的观赏之感、我面对灰色的微生物的感慨。——这天,我为蒂提尔写下这番话:

——各种景观中,平展的大景观吸引我,——景物单调的荒原,——我本想远行到水塘密布的地方,但是我这里就被水塘环绕。

——不要以为我悲伤,其实我连忧郁都谈不上。我是蒂提尔,孑然一身,我喜爱一种景色,就像喜爱排解不了我的思想的一本书。须知我的思想是悲伤的,也是严肃的,比起别人的思想来,甚而是沉闷的。我比什么都喜爱这种思想,正因为要带着它漫步,我才到处寻觅平野、没有笑容的水塘、荒原。我带着它信步游荡。

我的思想为什么是悲伤的呢?——如果这给我造成很大苦恼,我就会更加经常琢磨这个问题了。如果不是您向我指出来,也许我还意识不到呢,因为,许多您根本不感兴趣的事物,它往往乐在其中。譬如,它就乐得重读这一行行文字;它的乐趣寄托在各种小营生上,这无需我赘述,说了您也弄不清楚……

轻风徐吹,颇有点暖意。水面上纤弱的水草被虫子压弯了;刚冒芽的小草间隔开石头的空地儿,稍许逃逸的一点水就润泽了根须。苔藓一直铺到池底,暗影愈显得幽深:青绿色的水藻挂着气泡,供幼虫呼吸。忽然,一只水龟虫游过。我不由得产生一种富有诗意的想法,从兜里掏一页空白纸,在上面写道:

蒂提尔微笑了。

这之后我饿了,于是改天再研究眼子草,先去码头大街寻找皮埃尔对我说过的那家餐馆。我原想独自用餐,不料却遇见莱翁;他向我谈起埃德加。下午,我去拜访几位文学家。将近五点钟,下起一阵小雨。我回到家中,写下学校二十来个用词的定义,还为“胚盘”一词找到新修饰语,竟有八个之多。

到了傍晚,我有点疲倦,吃罢晚饭便去安日尔家睡觉。我是说在她家里,而不是与她同眠:我同她一向只有无伤大雅的小小的调笑。

她一人在家。我进屋时,她正坐在一架新调的钢琴前,准确地弹奏莫扎特的一支奏鸣曲。时间已晚,听不见别种响动。她穿着一条小方格衣裙,多枝烛台的蜡烛全点着了。

“安日尔,”我一进屋便说道,“我们应当设法改变一下生活!您又要问我今天干了什么吧?”

她无疑没怎么听明白我这话的尖酸,立刻就问道:

“怎么样,今天您做什么啦?”

于是,我也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见了我的挚友于贝尔。”

“他刚从这儿走的。”安日尔接口说道。

“亲爱的安日尔,难道您就不能一同接待我们吗?”我高声说道。

“恐怕他不怎么愿意吧,”她又说道,“您呢,如果一定要这样,那就星期五来我这儿吃晚饭,他也到场:您给我们朗诵诗……对了——明天晚上,我邀请您了吗?我要接待几位文学家,您也得来。——我们九点钟聚会。”

“今天我就见了几位,”我答道,指的当然是文学家。“我喜欢他们平静的生活方式。他们总在工作,然而又怎么也打扰不了他们;您去看他们的时候,就觉得他们只是在为您而工作,也爱对您谈论。他们殷勤好客,显得和蔼可亲,并从音容笑貌上一样样从容地构建出来。我喜爱这些人,他们终日忙碌,而且能和我们一起忙碌。由于他们不做任何有价值的事情,别人占用他们的时间也不会感到内疚。哦!对了:我见到蒂提尔了。”

“那个独身男子?”

“对——不过,实际上他结了婚……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叫理查德……不要对我说他刚离开这儿,您不认识他。”

安日尔有点儿生气,对我说道:“您看怎么着,您的故事不真实!”

“为什么,不真实?——就因为不是一个,而是六个人吗!——我安排蒂提尔独自一人,是集中表现这种单调的生活,这是一种艺术手法;您总不能让我写他们六个人都垂钓吧?”

“我完全确信,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各有不同的事要干!”

“那些事,假如我一一描写出来,就会显得差异太大了。作品中叙述的各种事件之间,并不保留它们在生活中的价值。为了存真,就不得不重新安排。关键是我所指出的事件使我产生的情绪。”

“这种情绪如果是错的呢?”

“亲爱的朋友,情绪从来不会错的。您不是有时读过谬误始自判断吗?其实,何必叙述六遍呢?既然让我产生同样的感觉——恰恰相同,而六遍……您想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干什么吗?”

“谈谈吧,”安日尔说道,“瞧您这样子,都恼火了。”

“根本没有,”我嚷道……“父亲耍笔杆子;母亲操持家务;大儿子给别人家上课;二儿子上人家的课;大女儿是瘸子;小女儿太小,什么也不干。——还有一个厨娘……主妇名叫于絮珥……要注意,他们所有人,每天都各自干完全相同的事情!”

“也许他们穷吧。”安日尔说了一句。

“必然的!不过,您理解《帕吕德》吗?——理查德,刚一结束学业,就丧失了父亲——那是个鳏夫。他只好谋生,他财产不多,又让一个哥哥给夺走了;可是谋生,干些微不足道的活儿,想想看嘛!只是赚钱的活儿!在办公室里,抄多少页的文件!而不是去旅行!他什么也没有见过,他的谈话变得十分乏味;他看报纸是为了能同人交谈——如果他有闲聊的工夫——他的时间全被占用。——还不能说他去世之前,就不可能干任何别的事情了。——他娶了一个比他还穷的女人,出于崇高的感情,并无爱情。妻子名叫于絮珥。——哦!我早就对您说过。——他们将婚姻变成长时间的爱情学徒期,结果还真的很相爱,他们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们非常爱自己的孩子,孩子也非常爱他们……也包括厨娘。星期日晚上,大家玩填格游戏……我差一点忘了老奶奶——她也跟着一起玩,但是她眼神儿不好,看不清子儿了,别人就悄悄说她不算数。啊!安日尔!理查德!他谋生,什么招儿都用上了,以便堵窟窿,填满极深的亏空——都用上!他的家也一样。——他生来就是独身——每天都同样穷凑合,都是所有最好东西的代用品。——而现在呢,不要想得太糟。——他品德极为高尚。况且,他也觉得幸福。”

“咦,怎么!您在哭泣?”安日尔问道。

“不要介意……是神经质。——安日尔,亲爱的朋友——到头来,您不觉得我们的生活缺乏真正新奇的东西吗?”

“有什么办法?”她又轻声说道,“我们俩到近处旅行一次,您看好吗?”

“可是,您不会考虑——后天!”

“有何不可?我们赶早一道动身;明天晚上,您就在我这儿吃饭——同于贝尔一起;您留下来,睡在我身边……现在,再见,”安日尔说道,“我要去睡了;时间晚了,您弄得我有点累。——女用人给您准备好了房间。”

“不,我不留下了,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我太兴奋了。睡觉之前我要写很多。明天见。我回家了。”

我想查一查记事本。我几乎跑着离开,因为已下起雨来,而我又没带雨伞。我一回到家,就立刻为下周的一天写下这种想法,也不仅仅指理查德而言:

“普通人的德行——接受;而且,这特别切合他们一些人的实际,能让人以为,他们的生活就是量他们的灵魂而裁制的。尤其不要怜悯他们;他们的状态适于他们;可悲的状态!一旦这种平庸的状态不再表现在财产上,他们就视而不见了。——我突然对安日尔讲的,也真是那么回事:每人的际遇都是契合。每个人找到适于自己的。因此,人若是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平庸,也就表明它合体,不会有别种际遇了。合乎尺寸的命运。梧桐和桉树生长,撑得树皮发出嘎嘎的破裂声,而人的衣服也必然如此。”

“我写得太多了,”我思忖道,“有四个词儿就够了。——但是,我不喜欢公式。现在审查一下安日尔惊人的建议。”

我将记事本翻到第一个周六,在这一页上我能读到:

“争取六点钟起床。——让感觉多样化一点儿。”

“为安日尔找出虽黑但是美[5]的相应的词语。”

“给吕西安和夏尔写信。”

“希望能看完达尔文。”

“回访洛尔(解释《帕吕德》)、诺埃米、贝尔纳——让于贝尔震惊(重要)。”

“临近傍晚,争取从索尔费里诺桥上通过。”

“查找‘蕈状赘’的修饰语。”

只有这些。我又拿起笔,全部涂掉,只写上这样一句话:

“同安日尔去郊游一乐。”

然后,我就去睡觉了。

宴会

星期四

一夜辗转反侧,今天早晨起来有点难受,就改改习惯,没有喝我这碗奶,而喝了点儿药茶。记事本上这一页是空白——这就表明留给《帕吕德》。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干的日子,我就用来工作。我创作了一上午,这样写道:

蒂提尔日记

我穿越了大片荒原,辽阔的平野,无边无际;即使丘岗也很低矮,大地略微隆起,仿佛还在酣睡。我喜爱到泥炭沼边缘游荡;踏出来的小径硬实一点,土层厚而水分少些。其余各处土质松软,一下脚苔藓草墩便往下沉;苔藓吸饱了水分,变得很松软;有些地方则有暗沟放水,晒干苔藓,长了欧石南和矮松,长了匍匐的石松。有些洼地聚水,呈棕褐色而腐臭。我住在低洼地,没有怎么考虑搬到丘岗上,心里完全清楚到那里也不会看到别的什么东西。我并不远眺,尽管朦胧的天空也有魅力。

腐水面上有时展现奇妙的彩虹,飞来极美的蝴蝶,那翅膀是无与伦比的;水面上绚丽多彩的薄层全是分解的物质。夜晚唤醒磷光,飘忽在水塘上,而沼泽地起来的鬼火,真好像升华了。

沼泽地!有谁能讲述你的魅力?蒂提尔!

这几页文字不要给安日尔看,我心想:蒂提尔在那里似乎生活得蛮幸福。

我还记了几笔:

蒂提尔买了一个玻璃鱼缸,摆到毫无装饰的屋子中央,想到外面的全部景色都集中在鱼缸里,心中甚是得意。他只放进去淤泥和水,而随淤泥带来的陌生的水族活动起来,给他增添了乐趣。水总那么浑浊,只能看见游近玻璃的水虫;他喜爱光和影的交替变换,透进鱼缸显得更黄或者更灰暗——从护窗板缝透进来的光线穿过鱼缸。——想不到鱼缸里的水越来越活跃……

这时,理查德进来了,他邀请我星期六吃午饭。我很高兴能回答说,那天我不巧要去外地办事。他显得很吃惊,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我简单吃了顿午饭,也出门了,先去看看艾蒂安,他正审阅他的剧本的校样。他对我说,我写《帕吕德》路子走对了,因为在他看来,我天生不适于写剧本。我告辞出来,在街上又遇见罗朗,由他陪同去阿贝尔家,看到克洛狄乌斯和于尔班。这两位诗人也正断言,再也不能创作戏剧了,但是谁也不同意对方阐述的理由,不过一致认为应当取消戏剧。他们也对我说,我不再写诗算是做对了,因为我写不出像样的诗来。泰奥多尔进来了,继而,我受不了气味的瓦尔特也来了;于是我离开,罗朗也随我出来。一来到街上,我便说道:

“什么生活,真叫人难以容忍!您受得了吗,亲爱的朋友?”

“还行吧,”罗朗说道,“请问,为什么说难以容忍呢?”

“本来可以换样儿而没有换样儿,这一点就足够了。我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烂熟了,换个人来也会这样做,重复我们昨天的话语,再组成我们明天的词句。阿贝尔每星期四接待客人,客人中不见于尔班、克洛狄乌斯、瓦尔特和您本人,他那惊讶的程度,也像我们大家不见他在家里一样!哦!我也不是发牢骚,确实看不下去了:我要走了……动身去旅行。”

“就您,”罗朗说道,“嗐!去哪儿,什么时候动身?”

“后天……去哪儿?我也说不好……不过,亲爱的朋友,您应当明白,我若是知道去哪儿,去干什么,也就走不出我这苦恼圈儿了。动身就是动身,单纯得很:意料出乎本身就是我的目的——意想之外的情况——您明白吗?——意想之外的情况!我可不是向您提议陪我一起走,因为我要带安日尔……不过,您何不也走一走呢,去哪儿都成,让那些不可救药之人死守去吧。”

“对不起,”罗朗说道,“我和您不一样,我要走,就喜欢弄清楚去哪儿。”

“那就是有选择喽!我怎么对您说呢?——就说非洲吧!您熟悉比斯克拉吗?想想照在沙漠上的太阳!还有那些棕榈树。罗朗啊!罗朗!那些单峰驼!——想一想吧,同一颗太阳,我们隔着尘烟和城市建筑,从屋顶之间可怜巴巴望见那么一点儿,在那里已经阳光灿烂,已经普照大地,想一想吧,到处都无拘无束!您还要一直等下去吗?罗朗啊!这里空气污浊,同烦闷一样令人打哈欠,您走不走啊?”

“亲爱的朋友,”罗朗说道,“那里等待我的,可能有特别令人惊喜的情况;可是,我事情太多,脱不开身——我干脆就不去向往。我不能去比斯克拉。”

“恰恰是要放一放,”我接口说道,“放一放缠住您的这些事务。——总陷在里面,难道您就甘心吗?我呢,倒也无所谓,要知道,我是动身去另外一个地方——不过您想一想,人来到世上,也许就这么一回,而您那活动的圈子有多么小啊!”

“嗳!亲爱的朋友,”他说道,“不必再讲了——我自有重大的理由,您说的这套我也听厌了。我不能去比斯克拉。”

“那就不谈了,”我对他说道,“我也到家了——好吧!过一段时间再见——我去旅行的消息,麻烦您告诉其他所有人。”

我回到家中。

六点钟,我的挚友于贝尔来了,他从互助会那里来,一见面就说道:

“有人向我提起《帕吕德》!”

“谁呀?”我不禁好奇地问道。

“几位朋友……告诉你:他们不大喜欢,甚至还对我说,你最好还是写写别的。”

“那你就住口吧。”

“你了解,”他又说道,“反正我也不懂,只是听人讲;你写《帕吕德》,既然觉得有意思……”

“哪里,我一点也不觉得有意思,”我高声说道,“我写《帕吕德》是因为……算了,谈点儿别的……我要去旅行。”

“嗐!”于贝尔应了一声。

“对,”我说道,“人有时就需要出城走一走。我后天动身,还不知道去哪儿……我带着安日尔。”

“怎么,在你这年龄!”

“嗳!亲爱的朋友,是她邀请我的。我可不建议你同我们一起去,因为我知道你太忙……”

“再说,你们也喜欢单独在一起……不用讲了。你们要到远处逗留很久吗?”

“不会太久,我们还得受时间和金钱的限制;不过,关键是离开巴黎。要出城,只能靠强有力的交通工具,乘坐快车;难就难在冲出郊区。”我站起来踱步,以便激发一下情绪:“要经过多少站,才能到达真正的农村!每站都有人下车,就好像赛马刚一起跑,就有人掉下去了。车厢渐渐空了。——旅客!旅客在哪儿呢?——没有下车的人是要去办事;司机和技工,他们要一直到终点,但是留在火车头上。况且,终点,那是另一座城市。——乡村!乡村在哪儿呢?”

“亲爱的朋友,”于贝尔也走起来,说道,“你太夸张了:很简单,乡村始于城市截止的地方。”

我又说道:

“然而,亲爱的朋友,城市恰恰截止不了,出了市区,还有郊区……我看你把郊区给忘了——两座城市之间所见到的全部景象。缩小了的房舍,稀稀落落,还有更丑陋的东西……城市拖拉出来的部分;一些菜园子!还有路两边的沟坡。道路!应当上路,所有人,而不是去别的地方……”

“这些你应当写进《帕吕德》。”于贝尔说道。

这下子我完全火了:

“可怜的朋友,一首诗存在的理由、它的特性、它的由来,难道你就始终一窍不通吗?一本书……对,一本书,于贝尔,像一只蛋那样,是封闭的、充实而光滑的。塞不进去任何东西,连一根大头针也不成,除非硬往里插,那么蛋的形态也就遭到破坏。”

“请问,你这只蛋充实了吗?”于贝尔又问道。

“嗳!亲爱的朋友,”我又嚷道,“蛋不是装满的,生下来就是满的……况且,《帕吕德》已经如此了……说什么我最好写写别的,我也觉得这话说得很蠢……很蠢!明白吗?……写写别的!首先我求之不得;可是要明白,这里同别处一样,两边都有陡坡护着:我们的道路是规定死了的,我们的工作也如此。这里我守着;因为没有任何人;全排除掉了,我才选了一个题目,就是《帕吕德》,因为我确信没有一个人会困顿到这分上,非得到我的土地上来干活;这个意思,我就是试图用这句话来表达:‘我是蒂提尔,孤单一人。’——这话我给你念过,你没有留意……还有,我求过你多少回,千万不要跟我谈文学!对了,”我有意岔开话题,又说道,“今天晚上,你去安日尔那里吗?她接待客人。”

“接待文学家……算了,”于贝尔答道,“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种聚会多极了,除了聊天还是聊天;我原以为,你在那种场合也感到窒息呢。”

“的确如此,”我接口说道,“不过,安日尔盛情邀请,我不愿拂她的意。再说,我去那儿还要会会阿米尔卡,向他指出大家都喘不上来气儿。安日尔的客厅太小,不宜组织这类晚会;这一点,我要设法跟她讲讲,甚至要用上‘狭窄’这个词……还有,我到那儿要跟马丹谈谈。”

“随你便吧,”于贝尔说道,“我走了,再见。”

他走了。

我整理一下材料便吃晚饭,边吃边想这次旅行,心中反复念叨:“只差一天啦!”——我念念不忘安日尔的这个提议,快吃完饭时心情特别激动,认为应当给她写上这样一句话:“感知始于感觉的变化,因此必须旅行。”

信封上之后,我不敢怠慢,便去她家里。

安日尔住在五楼。

她招待客人的日子,在门前放一张条凳,另一张放在三楼楼道,摆在洛尔的门前,可以坐下歇口气,以备不时之需:休息站。我上楼就气喘了,坐到头一张凳子上,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打算构思几点论据对付马丹。我写道:

人不出门,这是个错误。况且人也不可能出去,但这正是因为人不出门。

不对!不是这码事儿!重写。我把纸撕掉。应当指出的是,每人虽然关在家中,却自认为身在户外。我这生活的不幸!一个事例。——这时有人上楼来,正是马丹。他说道:

“咦!你在工作!”

我答道:

“亲爱的,晚上好。我正在给你写呢,别打扰我。你到楼上那张凳子上坐下等我。”

他上楼去了。

我写道:

人不出门——这是个错误。况且,人不可能出去——但这正是因为人不出门。——人不出门是因为自以为已经在外面了。如果知道自己关在家里,那至少会产生出去的愿望。

“不对!不是这码事儿!不是这码事儿!重写。”我撕掉。——“应当指出的是,谁也不观望,因此人人都自以为在外面。况且,不观望也因为是瞎子。我这生活的不幸啊!我简直一点也不理解了……而且,在这里创作真是难受极了。”我又换了一张。这时,有人上楼来,是哲学家亚历山大。他说道:

“咦!您在工作?”

我正全神贯注,回答说:

“晚上好。我给马丹写东西;他正在楼上,坐在凳子上。——请坐,我这就完……唔!没位置坐啦?……”

“没关系,”亚历山大说道,“我有手杖撑着。”于是他拉开手杖,站着等候。

“喏,现在完了。”我又说道。我从栏杆探出头,喊道:“马丹,你在上面吗?”

“在呀!”他也喊道,“我等着呢。你把凳子带上来。”

我到安日尔这里,差不多跟到家一样,就拖着凳子上去。到了楼上,我们三人坐定,马丹和我交换看各自写的,亚历山大则等着。

只见我这一页上写道:

盲目自以为幸福。以为看得很清楚就不打算看了,因为:只能看出自己是不幸的。

只见他那张纸上写道:

因盲目而幸福。以为看得很清楚就不打算看了,因为:看清自己只能是不幸的。

“然而,”我高声说道,“我恰恰惋惜令你欢喜的事——应当说我有道理,因为我惋惜你这样欢喜,而你呢,却不能欢喜我对此惋惜。——重来。”

亚历山大在等着。

“马上就完,”我对他说道,“回头再向您解释。”

我们又拿起各自的稿纸。

我写道:

你提示我说,有人这样翻译“Numero Deus impare gaudet”:“二号很高兴成为奇数”,他们也认为二号这样有道理。——那么,奇数性本身如果真的蕴含幸福的希望——我是指自由的希望,我们就应当对二这个数说:“不过,可怜的朋友,您并不是奇数;您若是满足于做奇数,至少先设法变为奇数。”

他写道:

你提示我说,有人这样翻译“Et dona ferentes”:“我怕希腊人。”——译者发觉不到在场者了。——那么,每个在场者,如果真的隐藏一个能当即征服我们的希腊人,我就要对希腊人说:“可爱的希腊人,给予并索取吧,这样我们就两清了。不错,我是你的人,否则的话,你什么也不会给我了。”凡是我说到希腊人,就理解必要性吧。它索取的相当于它给予的。

我们交换看。一阵工夫过去了。

他在我那张纸下端写道:

我越考虑越觉得,你的例子很愚蠢,因为,毕竟……

我在他这张纸下端写道:

我越考虑越觉得,你的例子很愚蠢,因为,毕竟……

写到这里,一页满了,我们俩都翻过来——然而,我在他这张纸反面看到已经写了:

规则之内的幸福。乐在其中。构想一份典型的菜单。

第一:汤(根据胡斯曼[6]先生);

第二:牛排(根据巴雷斯[7]先生);

第三:蔬菜选择(根据加布里埃尔·特拉里厄先生);

第四:埃维昂短颈大肚水瓶(根据马拉梅先生);

第五:查尔特勒绿金酒(根据奥斯卡·王尔德[8]先生)。

在我这张纸上,仅仅看到我在植物园所产生的富有诗意的思想:

蒂提尔微笑了。

马丹问道:“蒂提尔是谁?”

我答道:“是我。”

“这么说,你时常微笑啦!”他接口说道。

“嗳,亲爱的朋友,别忙,听我给你解释——(每次都管不住自己!……)蒂提尔,是我,又不是我——蒂提尔,是那个傻瓜,那是我,是你……是我们大家……别这么嘿嘿冷笑……你惹我恼火了……我说的傻瓜,意思就是残废的人:他往往想不起自己的不幸,也就是我刚才对你讲的。人有忘却的时候;不过要明白,这句话没什么,无非是带点诗意的思想……”

亚历山大看了我们所写的。亚历山大是位哲学家,他说什么,我总持怀疑态度,也从不应答。——他微微一笑,转向我,开口说道:

“先生,您所说的自由行为,照您的意思,我看就是一种不受任何限制的行为。跟着我的思路:是可以游离的——注意我的推理:是可以取消的——我的结论:毫无价值。先生,要紧紧抓住一切,不要追求偶然性:首先,您也得不到,其次,得到了对您又有何用?”

我还照老习惯,根本就不搭腔。每当一位哲学家回答你的问题,你就再弄不明白自己问的是什么了。——这时传来上楼的脚步声:是克莱芒、普罗斯佩和卡西米尔他们。

“怎么,”他们一见亚历山大同我们坐在一起,便说道:“你们变成禁欲主义者啦?——进去吧,几位门神。”

我觉得他们这个玩笑开得有点矫揉造作,因此,我认为应当在他们之后进去。

安日尔的客厅已经满是人了。安日尔在客人中间笑容可掬,她走来走去,给人送咖啡、奶油球蛋糕。她一瞧见我,便跑过来低声说道:

“唔!您来了;——我有点担心大家会感到无聊;您给我们朗诵几首诗。”

“不行,”我答道,“大家还会同样感到无聊;——况且您也了解我不会作诗。”

“哪里,哪里,近来您总写了点什么……”

这时,伊尔德勃朗凑上来:

“哦!先生,”他拉住我的手,说道,“幸会,幸会。您最近的大作,我还没有拜读呢,不过,我的朋友于贝尔向我大加称赞……今天晚上,您似乎赏光给我们朗诵诗……”

安日尔抽身走了。

伊勒德维尔来了,他问道:

“对了,先生,您在写《帕吕德》?”

“您怎么知道的?”我高声反问道。

“还用问,”他又说道(口气夸张),“这成了大家议论的中心——甚至可以说,新作和您最近这部作品不会一样——新近的大作我还没有拜读,不过;我朋友于贝尔曾对我大谈特谈。——您将要给我们朗诵诗,对不对?”

“可不是水坑里的湿虫,”伊吉道尔愚蠢地插言道,“《帕吕德》里好像生满了——这是听于贝尔讲的。哦!说到这个,亲爱的朋友——《帕吕德》,究竟是什么?”

瓦朗坦也凑过来,由于好几个人都同时恭听,我的思想不免乱了。

“《帕吕德》……”我开始解释,“这故事讲的是一个中立地区,属于所有人的地方……——更确切地说,讲的是一个正常的人,每人入世都在他身上有所体现的人;这故事讲的是第三者,人们所谈论的人——他生活在每人身上,又不随同我们死去的人。——在维吉尔的诗中,他叫蒂提尔,——诗中还特意向我们说明他是‘躺着的’——‘Tityre recubans’。《帕吕德》讲的是躺着的人的故事。”

“咦!”帕特拉说道,“我还以为讲的是一片沼泽地的故事。”

“先生,”我答道,“言人人殊嘛——实质却永恒不变。——不过,请您要明白,向每人讲述同一件事的惟一方法,你听清楚了,讲述同一件事,惟一的方法,就是根据每种新精神改变形式。——此刻,《帕吕德》,就是安日尔的客厅的故事。”

“我明白了,总之,您还没有确定呢。”阿纳托尔说道。

菲洛克塞纳走过来,他说道:

“先生,大家都等您的诗呢。”

“嘘!嘘!”安日尔说道,“他这就朗诵了。”

全场肃静。

“可是,先生们,”我又气又恼,嚷道,“我向你们保证,真的没有什么值得朗诵的。迫不得已,我就给你们念一小段,免得说我拿架子,这一小段还没有……”

“念吧!念吧!”好几个人说道。

“好吧,先生们,既然你们坚持……”

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也没有摆姿势,随口就以平淡的声调念道:

散步

我们漫步,走在荒原上。

愿上帝听见我们的声响!

我们就这样在荒原游荡,

直到暮色降临大地,

我们实在筋疲力尽,

就很想坐下来小憩。

……大家继续保持肃静,还在等待,显然没明白诗已经完了。

“完了。”我说道。

这时,在冷场中间,忽听安日尔说道:

“真妙啊!——您应当把这放进《帕吕德》里去。”她见大家始终沉默,便问道:“对不对,先生们,应当把这放进《帕吕德》里去?”

于是,一时间全场议论纷纷,有人问:“《帕吕德》?《帕吕德》?——是什么呀?”——另一些人则解释《帕吕德》是怎么回事——可是,越解释越抓不住了。

我也插不上嘴,可是这时,生理学家加罗吕斯,出于追本溯源的癖好,带着询问的神色走到我面前。

“《帕吕德》吗?”我立刻开口说道,“先生,这个故事讲的是生活在黑暗的山洞里的动物,因为总不使用眼睛而丧失视觉。——再说,您请便吧,我实在热得难受。”

这工夫,精明的批评家埃瓦里斯特下了结论:

“我担心这个题材有点太专门。”

“可是,先生,”我只好应答,“就没有太特殊的题材。‘实在遗憾’[9],维吉尔这样写道,甚至可以说,这恰恰是我的题材——实在遗憾。”

“艺术就是相当有力地描绘一个特殊的题材,以便让人从中理解它所从属的普遍性。用抽象的词语很难说清楚,因为这本来就是一种抽象的思想。——不过,想一想眼睛靠近门锁孔所看到的广阔景物,您就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了。某个人看这仅仅是个门锁孔,但是他只要肯俯下身去,就能从孔中望见整个世界。有推而广之的可能性就够了,推广到一切事物中,那就是读者、批评家的事儿了。”

“先生,”他说道,“您倒把自己的任务大大地简化了。”

“否则的话,我就取消了您的任务。”我答道,一下子噎得他走开了。“嘿!”我心中暗道,“这回我可以喘口气啦!”

恰好这当儿,安日尔又拉住我的袖口,对我说道:

“走,我让您看样东西。”

她拉着我走到窗帘跟前,轻轻撩起窗帘,让我看玻璃窗上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还发出嗡嗡的响声。

“为了不让您抱怨屋里太热,我找人安了个排风扇。”她说道。

“啊!亲爱的安日尔。”

“不过,”她继续说道,“它总嗡嗡响,我又不得不拉上窗帘遮住。”

“哦!是这东西呀!可是,亲爱的朋友,这也太小啦!”

“商店老板对我说,这是适于文学家的尺码。个头儿大的是为政治会议制作的,安到这儿就听不见说话了。”

这时,伦理学家巴尔纳贝走过来,拉拉我的袖口,说道:

“您的许多朋友向我谈了《帕吕德》,足以让我比较清楚地领会您的意图。我来提醒您,我觉得这事无益却有害。——您本人憎恶停滞状态,就想迫使人们行动——迫使他们行动,却不考虑您越是在他们行动之前干预,行动就越不是出于他们的本意。从而您的责任增加,他们的责任则相应减少了。然而,惟独行为的责任感,才能赋予每种行为的重要性——行为的表象毫无意义。您只能施加影响,教不会别人产生意愿:‘重复相邻分句的意思’[10];您努力的结果,如能促成一些毫无价值的行为,那就算很可观啦!”

我对他说道:

“先生,您否认能照顾他们,那就是主张不要关心别人了。”

“要照顾,至少是很难的,而我们这些照顾者的作用,不在于多少立竿见影地促成重大的举动,而是让人负起日益重大的微小举动的责任。”

“以便增加行动的顾虑,对不对?您要增加的不是责任感,而是顾忌。这样,您又削减了自由。像样负责的行为,是自由的行为;而我们的行为不再是自由的了,我不是要促使产生行为,而是要解救出自由……”

他于是淡淡一笑,以便给他要讲的话增添点风趣,说道:

“总而言之——如果我领会透了的话,先生——您是强制人接受自由……”

“先生,”我提高嗓门儿,“我看到身边有病人的时候,就感到不安——如果要照您的话,担心降低治好病症的价值,我不设法给他们治一治,至少我也要向他们指出他们有病……明确告诉他们。”

迦莱亚斯凑上前,只为插进这种荒谬的话:

“不是向病人指出病症,而是让他们观赏健康,才能治好病。应当描绘每张病床上躺着一个正常的人,应当给医院楼道里塞满法尔内塞府邸[11]的赫剌克勒斯。”

这时,瓦朗坦冒出来说道:

“首先,正常的人不叫赫剌克勒斯……”

有人立刻帮腔:“嘘!嘘!伟大的瓦朗坦·克诺克斯要讲话了。”

他说道:

“在我看来,健康并不是一个如此令人艳羡的优点。这不过是一种均衡,各部位的一种平庸状态,缺乏畸形的发展。我们只有与众不同才显得杰出;特异体质就是我们的价值病——换言之,我们身上重要的,是我们独有,在任何别人身上找不到的东西,是您所说的‘正常人’所不具备的,——也就是您所称的疾病。”

“从现在起,不要把‘疾病’视为一种缺陷,恰恰相反,是多出了点什么东西。一个驼子,就是一个多出个肉驼的人,而我希望你们把健康视为疾病的一种欠缺。”

“我们并不看重‘正常人’,我甚至要说是可以取消的——因为随时随地都能再找见。这是人类最大的公约数,而从数学角度看,作为数,就可以从每个数字拿掉,无损于这个数字的‘个性’。‘正常人’(这个词令我恼火),就是熔炼之后,特殊的成分提炼出来,转炉底剩下的渣滓,那种原材料。这就是通过珍稀品种杂交而重新得到的原始鸽——灰鸽子——有色羽毛一掉光,就毫无出奇之处了。”

我听他谈起灰鸽子,不禁激动起来,真想紧紧握住他的手,便说道:

“啊!瓦朗坦先生。”

他只给了我一句:

“你住口,文学家。首先,我仅仅对疯子感兴趣,而您简直太有理智了。”他又继续说道:“正常人,就是我在大街上碰到的一个用我的姓名招呼、乍一看当成我自己的人;我把手伸给他,高声说道:‘我可怜的克诺克斯,今天你气色这么不好!你的单片眼镜哪儿去啦?’令我惊奇的是,同我一道散步的罗朗,也用他的姓名同那人打招呼,跟我同时对那人说:‘可怜的罗朗!您的胡子哪儿去啦?’继而,我们厌烦了,就将那人一笔勾销,一点也不感到遗憾,因为他毫无新奇之处。那人呢,也哑口无言,只因他有一副可怜相。他,正常人,你们知道他是谁吗?就是第三者,人们谈论的那位……”

瓦朗坦转向我,我则转向伊勒德维尔和伊吉道尔,对他们说道:

“嗯?我对你们说什么啦?”

瓦朗坦注视着我,声音极高,接着说道:

“在维吉尔诗中,他叫蒂提尔,就是不随同我们死去,借助每个人活在世上。”他哈哈大笑,又冲着我补充一句:“因此,杀掉他也无所谓。”

伊勒德维尔和伊吉道尔也忍俊不禁,嚷道:

“好哇,先生,蒂提尔一笔勾销吧!”

我气急败坏,再也忍不住了,也嚷道:

“嘘!嘘!我要讲话啦!”

我顾不得章法,开口便道:

“不对,先生们,不对!蒂提尔也有自己的病症!——所有人!我们所有人,从生到死都有,例如在这种糟糕的时候,我们怀疑成癖:今天夜晚,家门上锁了吗?于是又去瞧瞧;今天早晨,领带打上了吗?于是用手摸摸;今天晚上,裤子扣好了吗?于是检查一下。喏!瞧瞧马德吕斯,他还不放心!还有博拉斯!——你们都瞧见了。请注意,我们完全知道事情做好了——可是因为有病又重做——回顾病。就因为做过而重做;我们昨天的每个举动,似乎今天都向我们提出要求;就好像一个婴儿;我们给了他生命,往后还得养活他……”

我筋疲力尽,自己听着也讲得很糟……

“凡是经过我们手做的事,仿佛都得由我们维护延续:从而产生一种恐惧心理;怕事情做多了负担太重,——因为,每个举动一旦完成,非但没有变成我们的一个启动器,反而变成凹陷的床,邀我们又倒下去——‘又倒下去’[12]。”

“您讲的这些还真有点儿意思……”彭斯开了口。

“哪里呀,先生,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根本不应当写进《帕吕德》里……我讲过,我们现在的行为方式,表现不出我们的个性了……个性寓于行为中……寓于我们所做的(颤音)两次行为、三次行为中。贝尔纳是谁?就是星期四在奥克塔夫家遇见的那位。——奥克塔夫又是谁?就是星期四接待贝尔纳的那一位。——还有什么呢?也是星期一去贝尔纳家做客的那一位。——是谁……各位先生,我们所有人,都是谁?我们是每星期五晚上到安日尔家做客的人。”

“可是,先生,”吕西安有礼貌地说道,“首先,这再好不过;其次,请您相信,这是我们惟一的相切点!”

“哦!真的,先生,”我又说道,“我认为,于贝尔每天六点钟来看我,他就不能同时到您家去。如果接待你们的人是布里吉特,那又能改变什么呢?……如果若阿山只能每隔三天接待布里吉特,那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还统计一下?……不!不过,今天,我倒很想用手着地走路,而不是像昨天那样,用双脚走路!”

“我倒觉得,您就是这样干的。”图利乌斯愚蠢地说道。

“嗳,先生,这恰恰是我自怨自艾的事;要注意,我说‘我倒很想’!况且,现在我就到大街上去,试着这么干一干,准得让人当作疯子给关起来。正是这一点令我恼火……也就是说,整个外界、法律、习俗、人行道,似乎决定我们的重复动作,规定我们的单调行为——而其实,这一切又多么投合我们喜爱重复的心理。”

“这样说来,您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唐克雷德和加斯帕尔嚷道。

“我抱怨的恰恰是谁也不抱怨!接受害处便助长害处,——这会变成恶习,先生们,因为久而久之,人们就乐在其中了。我抱怨什么,先生……正是谁也不反抗;正是吃了一锅炖菜,那神气就像美餐一顿,一餐花了三四法郎就容光焕发了。正是人们不起而抗争……”

“嗐!嗐!嗐!”好几个人嚷道,“您这不成了革命者啦?”

“根本不是,先生们,我并不是什么革命者!你们不让我把话讲完,——我说人们不起而抗争……是指内心里。我抱怨的不是食物的分配,而是我们这些人,是习俗……”

“总而言之,先生,”大家七嘴八舌,“您指责人们现行的生活方式,——但另一方面,您又否定他们能换个样儿生活;您还指责他们这样生活就心满意足了,——话又说回来,他们若是喜欢这样呢——若是……总之,先生:您到底要怎样呢?”

我满头大汗,完全不知所措,昏头昏脑地答道:

“我要怎样?先生们,我要……就我而言……就是结束《帕吕德》。”

话音未落,尼科代姆从人堆里冲出来,紧紧握住我的手,嚷道:

“啊!先生,您这样做就太棒啦!”

其他所有人一下子全转过身去。

“怎么,您了解?”我问道。

“不了解,先生,”他又说道,“不过,我的朋友于贝尔总对我大谈特谈。”

“哦!他对您说……”

“对,先生,是钓鱼者的故事,他挖到极好的蚯蚓,就自己吃了,没有给鱼钩上饵,当然……他一条鱼也钓不上来。我觉得这故事非常逗!”

他一点儿也未弄明白。——整个儿还得重新开始。唉!我极度疲惫!说什么这恰恰是我想让他们理解的,真想不到要重新……总是要……重新解释;人家搞糊涂了,我受不了了;哦!我已经说过……

我在安日尔这里几乎像在自己家里,我走到她跟前,掏出怀表,高声叫道:

“哎呀,亲爱的朋友,时间也太晚啦!”

于是不约而同,每人都从兜里掏出表,惊叹道:“这么晚啦!”

惟独吕西安出于礼貌,还暗示一句:“上星期五还要晚些!”——不过,丝毫也没人注意他的提示;(我只是对他说了一句:“这是因为您的表慢了。”)人人跑去拿外衣;安日尔同人握手,她还笑容可掬,让人吃最后的奶油球蛋糕。继而,她又俯身看客人下楼。——我已经散了架,坐在软墩垫上等她,见她回来便说道:

“您这晚会,真是一场噩梦!噢!这些文学家!这些文学家,安日尔!全都叫人无法忍受!”

“可是,那天您却没有这么说。”安日尔接口道。

“那是因为我没有在您这儿看见他们,安日尔。——而且,客人的数量也实在惊人!——亲爱的朋友,一次不能接待这么多人!”

“嗳!”她说道,“也不全是我邀请来的;每人都带来几个。”

“您在他们那些人中间,简直晕头转向了……早知如此,您应当叫洛尔上来一下,你们两个照应,还能从容些。”

“不过,我看您冲动极了,真以为您要把椅子吞下去。”

“亲爱的安日尔,若不如此,大家就会感到太无聊了……您这屋子也实在太憋闷!……下一次,有请柬的才能进来。——我倒要问问您,您这小排风扇算怎么回事儿!首先,再也没有什么比原地转的东西叫我恼火了;这一点,您早就应该知道!——其次,转就转呗,还非得发出难听的响声!当时,大家一停止谈话,就听见它响。他们心里都在纳闷:‘那是什么呀?’——您也非常清楚,我不能告诉他们:‘那是安日尔的排风扇!’喏,现在您听见了,吱吱嘎嘎一个劲儿响。噢!受不了,亲爱的朋友,请您把它停了。”

“可是,”安日尔说道,“没法儿让它停啊。”

“噢!它也一样!”我高声叹道,“那咱们就高声说话,亲爱的朋友。——怎么!您哭啦?”

“根本没有。”她说道,可是眼圈儿红得厉害。

“随便吧!……”我要压住讨厌的响声,便大肆发起感慨来:“安日尔!安日尔!是时候啦!离开这叫人忍受不了的地方吧!——美丽的朋友,我们会突然听到海滩上的大风吗?——我也知道,人在您身边,只产生一些微不足道的念头,不过,那大风有时能将这类念头吹起来……再见!我需要走走;比明天还需要,想一想吧!还有旅行。想一想,亲爱的安日尔,想一想吧!”

“好了,再见,”她说道,“去睡觉吧,再见。”

我同她分手,连跳带颠地回到家里,脱了衣裳便上床躺下,倒不是要睡觉,而是看别人喝咖啡心就烦。我感到自己陷入困境,心中想道:“为了说服他们,我所能做的都做得很好吗?对马丹,我本应找出几条更为有力的论据……还有居斯塔夫!……嗯!瓦朗坦,他只喜欢疯子!……他说我‘有理性’……真能这样该多好!我这一整天,除了干蠢事还是干蠢事。我完全清楚,这不是一码事……我的思想哟,为什么到这里停下,把我定住,形成一只惊恐的猫头鹰?——革命者,说到底,也许我就是,只因太憎恶与其相反的东西了。想要摆脱可悲的境地,又感到自己多么可悲!——居然不能让人理解……然而我对他们讲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因为我也深受其苦。——我真的深受其苦吗?——我敢发誓!有些时候,一点头绪也没有了,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事,要怪什么人……就觉得我是在同自己的幽灵搏斗,觉得自己……上帝啊!我的上帝,这种情况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别人的思想比物质还要迟钝。每人的思想,你只要触碰,似乎就要受到惩罚,犹如夜间的女鬼附在你肩上,吸你的血,使你越虚弱就压得越重……现在我开始寻找思想的等同物,以便向别人解释得更清楚——我不能停止;反思回顾——这种暗喻很可笑——我指责别人的所有那些病症,在我描绘的过程中,却逐渐缠到我身上;这种痛苦,我非但未能赋予别人,反而全留给自己了。——此刻我觉得,这种病痛感又加剧了我的病痛,而别人呢,归根结底,他们也许没有病。——这样说来,他们不感到痛苦也是对的——我没有理由责备他们——然而,我跟他们一样生活,这样生活又感到痛苦……噢!我这头脑一筹莫展!——我要引起别人警惕和不安——为此费了多大心思——可我只引起自己坐卧不宁……咦!一句妙语!记下来。”

我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纸,又点亮蜡烛,简单写下这样几个词:

“迷上自己的不安。”

我又吹熄蜡烛。

“……上帝啊,我的上帝!入睡之前,还有一小点我要讨求一下……人产生一个小小的念头……本来也可以置于脑后……嗯!……什么?……没什么,是我在说话;——我说本来也可以置于脑后……嗯!……什么?……哦!我差点儿睡着了……不行,还要想想这个正在涨大的小小念头——我没有很好抓住这种进展——现在,这个念头变得非常庞大……还捉住了我——以我为生,对,我成了它的生存手段——它这么沉重——我必须在世上介绍它,代表它。——它抓住我,就是要我拖它行于世。——它同上帝一样沉重……真倒霉!又来一句妙语!”

我又抽出一张纸,点燃蜡烛,写道:

“它必然涨大而我缩小。”

“这在圣约翰身上就有……唔!趁我还没睡……”于是,我又抽出第三张纸……

“糊涂了,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嗳!管它呢;头这么疼……不行,想法一撂下就会消失——消失……那我就会疼痛,如同安了一个木制假腿……假腿……想法不翼而飞:还能感觉到,想法……想法……——人一重复说的话,就是要睡着了;我再重复:假腿——假腿……假……哎呀!我没有吹灭蜡烛……哪儿的话。——蜡烛吹灭了吗?……当然了,既然我睡了。——况且,于贝尔回来的时候,蜡烛还没有吹灭呢……可是安日尔硬说没有;——正是那会儿,我向她提到假腿——因为假腿插进了泥炭地里;我向她指出,她永远也跑不快了;我还说,这一片地松软得很!……沼泽路——不是这码事儿!……咦!安日尔哪儿去了?我开始跑快一点儿。——真倒霉!陷得这么厉害……我永远也跑不快了……船在哪儿呢?我到地方了吗?……我要跳了……嗨哟!嘿!——好家伙!……”

“安日尔,您若是愿意的话,咱们就乘这条船游一游。我只想指给您看看,亲爱的朋友,这里只有薹和石松——小眼子草……而我兜里什么也没有带,只有一点儿面包渣可以喂鱼……咦?安日尔又哪儿去啦?……亲爱的朋友,您今天晚上是怎么了,动不动人就没了呢?……真的,亲爱的,您整个的人化为乌有!——安日尔!安日尔!听见了吗——唉,听见了吗?安日尔!……难道您这样就没了,只剩下这枝睡莲(我使用这个词的含义,今天很难确定),要我从河面捞上来……怎么,这纯粹是丝绒啊!完全是地毯——这是塑料地毯!……为什么总坐在上面呢?手这样抓着两根椅子腿。总得想法儿从桌椅下爬出来!……还要接待主教大人呢……这里憋闷,更待不得!……哦,于贝尔的肖像。他真是春风得意……太热了,咱们打开房门。另一间屋子,还要像我意料中的情景——不过,于贝尔的像画得糟糕;我还是喜欢另外那一幅;这一幅好似排风扇——我敢保证!活脱一个排风扇。他为什么开玩笑呢?……咱们走吧。来,我亲爱的朋友……咦!安日尔又去哪儿啦?——刚才我还紧紧拉着她的手呢;她一定是溜进走廊,去收拾旅行箱了。她本可以把火车时刻表留下……嗳,别跑这么快呀,我怎么也跟不上您。——噢!糟糕!又是一扇关闭的门……幸好这一道道门很容易打开,我随手啪地关上门,免得让主教大人抓住。——我觉得他鼓动起安日尔的所有客人来追我。——这么多呀!这么多呀!文学家……啪!又是一道关着的门。——啪!——噢!难道我们永远也走不出去吗,出不了这走廊!——啪!——没完没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哪儿了……现在我跑得真快!……谢天谢地!这里没有门了。于贝尔的画像没有挂好,要掉下来了;——他一副嘲笑的样子……这间屋实在太小,甚至可以用上‘狭窄’这个词:人全进来,怎么也装不下。他们就要到了……我喘不上气啦!——啊!要从窗户进。——我也要随手关上窗户;——我得狠下心,连临街阳台的窗板都关上。——咦!这是条走廊!哎呀!他们来了: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我简直疯了……我感到窒息!”

我醒来,出了满身大汗:被子掖得太严,就像绳索一般紧紧捆住我,绷得很紧,仿佛死沉的重物压在胸口。我猛一用劲,将被子掀起来,接着一下子全蹬掉了。房间的空气围住我:均匀呼吸……凉爽……凌晨……玻璃窗发白了……这一切应当记录下来;鱼缸,同房间其他什物混淆……这时我浑身发抖——我心想,恐怕要着凉——肯定要着凉。——于是,我哆哆嗦嗦下床,拾起被子,拉上床,又乖乖地掖好睡觉。

于贝尔

打野鸭

星期五

我一起床,就翻看记事本:“要六点起床”。现在八点钟了。我拿起笔,将这句话划掉,再写上:“十一点起床”。——下面内容看也不看,我就重又躺下了。

折腾了一夜,我感到身体有点儿不舒服,便换换样儿,不喝牛奶,而是喝点儿药茶,甚至还让仆人端来,我就躺在床上饮用。记事本气得我要命,我在一张活页上写道:“今天傍晚,买一大瓶埃维昂矿泉水”;然后,我就用图钉把这张纸摁在墙上。

为了品尝这种矿泉水,我要留在家里,绝不去安日尔那里用晚餐;况且,于贝尔准去,我去了也许会妨碍他们——不过,到了晚上就马上去,看看我是否真的妨碍了。

我拿起笔写道:

“亲爱的朋友,我偏头疼,不能去吃饭了,况且于贝尔会去的,我不愿意妨碍你们;不过,到了晚上我马上就到。我做了个相当离奇的噩梦,给你讲一讲。”

我将信封上,又拿了一张纸,从容写道:

蒂提尔去水塘边采有用的植物,找见琉璃苣、有疗效的蜀葵和苦味矢车菊,带回一捆药草。既是草药,就得找有病要治的人。——水塘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心想:真可惜。——于是,他走向有热症和工人的盐田。他朝他们走去,向他们解释,劝告,证明他们有病。——可是,一个人说自己没病;另一个人接了蒂提尔一枝开花的药草,要栽到盆里,看着它生长;最后,还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染上了热症,但是他认为这病对他身体有益。

到末了,谁也不想医治,而这些花又枯萎了,蒂提尔干脆自己得上热病,至少也能给自己治疗……

十点钟有人拉门铃,是阿尔西德来了。他说道:“还躺着!——病了吗?”

我答道:“没有,早安,我的朋友。——不过,我只能十一点钟起床。——这是我做的一个决定。——你来有事?”

“给你送行,听说你动身去旅行……要去很久吗?”

“不会很久很久……你也了解,我的财力有限……然而,关键是动身。——嗯?我说这话不是要赶你走——不过,走之前,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写……总之,你还来一趟,承情了——再见。”

他走后,我又拿起一张纸,写道:

蒂提尔经常躺着[13]

然后,我又一直睡到中午。

这情况挺有意思,值得一书:一个重大决定,决心大大地改变生活,就使得日常的义务和事务显得多么微不足道,还给人以勇气打发这一切见鬼去。

我对阿尔西德的来访很烦,如果没有这种决定,我就绝不敢如此果断,不客气地打发他走了。——还有,我不由自主,偶尔瞧一眼记事本,只见上面写道:

“十点钟:去向马格卢瓦解释,为什么我觉得他那么蠢笨。”

我同样有勇气庆幸自己没有照办。

“记事本也有用处,”我想道,“因为,我若是不记下今天上午该做什么,就可能把这事忘了,也就尝不到没有照办的这份乐趣了。这对我就是有魅力,这情况我非常俏皮地称为‘否定的意外’,而且相当喜爱,因为平日无需多大投入就行之有效。”

晚上吃过饭,我就去安日尔家。她正坐在钢琴前伴奏,配合于贝尔唱《洛亨格林》[14]的著名二重唱,我很高兴将他们打断。

“安日尔,亲爱的朋友,”我一进门便说道,“我没有带旅行箱,而且我还接受您的盛情邀请,留在这里过夜,对不对,和您一起等待清晨启程的时刻。——好久以来,有些物品我不得不放在这儿,您一定收到我的房间里了,有粗皮鞋、毛衣、皮带、雨衣……需要的东西全有,我就用不着回家取了。只有这个晚上,要动动脑筋,考虑明天出行的事,与准备旅行无关的事一概不干;必须想得全面,周密安排,让这趟旅行从各个方面看都令人向往。于贝尔也要吊吊我们胃口,讲讲从前旅途上的奇遇。”

“恐怕没时间了,”于贝尔说道,“不早了,我还得去我那保险公司,赶在办公室关门之前取点儿文件。——再说,我不擅长叙述;讲来讲去还是回忆我打猎的事。——这要追溯我去朱迪亚[15]的那次长途旅行——说起来很可怕,安日尔,真不知道……”

“嗳!讲讲吧,我求您了。”

“既然您要听,经过是这样:”

“我同博尔伯一道去旅行——那是我一个童年好友,你们俩都不认识——别回想了,安日尔,他死了——我讲的就是他死的情况。”

“他跟我一样酷爱打猎,是丛林老虎的猎手。他虚荣心还很强,用他打的一只老虎的皮,定做了一件式样土气的皮袄,热天甚至还穿在身上,总是大敞着怀。——最后那天晚上他也穿着……而且理由更充足,因为天黑下来,几乎看不见了,天气也更加寒冷。你们也知道那地方的气候,夜晚很冷,而正是要趁黑夜打豹子。猎手坐在秋千上猎豹——这方式甚至挺有趣。要知道,在埃多姆[16]山区有岩石通道,野兽定时经过;豹子的习性最有规律了——正因为如此,才有可能猎获。——从上往下打死豹子,这也符合解剖学原理。因此利用秋千,不过,只有在一枪未打中豹子的时候,这方式才真正显示它的全部优越性。因为,枪的后坐力相当大,能带动秋千摇摆起来;打猎选的秋千非常轻,立刻就会来回摇摆,而豹子暴跳如雷,但是够不到——人若是待在秋千上一动不动,它就肯定会扑到。——我说什么,肯定会?……它扑到啦!它扑到啦,安日尔!”

“这些秋千吊在小山谷两端,我们每人一副;夜深了,我们在等待。——午夜到凌晨一点之间,豹子要从我们下面经过。我那时还年轻,有点胆怯,同时又敢干——我指的是操之过急。博尔伯年龄大,也更稳重;他熟悉这种打猎,出于真诚的友谊,还把能先见到猎物的好位置让给我了。”

“你作诗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像诗,”我对他说道,“你说话还是尽量用散文吧。”

他没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又接着说道:

“到了半夜,我给枪压上子弹。十二点一刻,一轮明月照到山岩上。”

“那景色一定很美!”安日尔说道。

“时过不久,就听见不太远的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正是猛兽行进发出的特殊声响。十二点半,我瞧见一个长长的形体匍匐着向前进——正是它!我还等着它到我的正下方。——我开枪了……亲爱的安日尔,让我怎么对您说呢?我在秋千上就觉得一下子被朝后抛去……仿佛飞起来;我立即感到失去控制——一时昏了头,但是还没有完全……博尔伯还不开枪!——他等什么呢?正是这一点我弄不明白——不过我明白这种两个人狩猎很不慎重:因为,亲爱的安日尔,假如一个人要开枪,哪怕在另一个人之后一瞬间,愤怒的豹子看到那不动的点,也来得及扑上去……而且,豹子攻击的恰恰是那个没有开枪的人。——现在我再想这事,就认为博尔伯想开枪,可是子弹打不出去。甚至最好的枪,也有哑子儿的时候。——我的秋千停止后摆,又往前荡时,我就看清博尔伯在豹子爪下了,两个在秋千上搏斗;——的确,这种猛兽最敏捷了。”

“我不得不,亲爱的安日尔,——想一想啊!我不得不目睹这一惨剧——我还一直来回悠荡——现在他也悠荡了,但是在豹子爪下——我毫无办法!……开枪吗?……不可能:怎么瞄准呢?……我至少特别希望离开,因为秋千荡得我恶心得要命……”

“那情景该有多激动人心啊!”安日尔说道。

“现在,再见了,亲爱的朋友们,——就此告辞。我还有急事。一路平安,祝你们玩得痛快,别回来太晚。——星期天我还来看你们。”

于贝尔走了。

我们沉默了许久。我若是开口,就准得说:“于贝尔讲得很糟。我还不知道他去朱迪亚旅行过。这个故事难道是真的吗?他讲述的过程中,您那种欣赏的神态也太失分寸了。”

然而,我一声不吭,只是注视着壁炉、油灯的火苗儿。安日尔在我身边,我们俩守着炉火……桌子……房间的美妙的朦胧氛围……我们必须离开的一切……有人端茶来。十一点过了,我们二人仿佛都在打瞌睡。

午夜钟声过后,我开口说话了:

“我也一样,我打过猎……”

安日尔似乎惊醒了,她问道:

“您!打猎!打什么?”

“打野鸭子,安日尔。甚至还是同于贝尔一道,那是在从前……嗳,亲爱的安日尔,有何不可呢?——我讨厌的是枪,而不是打猎;我特别憎恶枪声。可以明确告诉您,您对我本人的判断有误。从性情来讲,我很活跃,只是器械妨碍我……不过,于贝尔总关注最新的发明,他通过阿梅代的斡旋,搞到一支气枪,给我冬天使用。”

“哦,从头至尾给我讲讲吧!”安日尔说道。

“倒也不是,”我继续说道,“您想得出来,倒也不是特制的枪,那只能在大型展览会上见到——而且,那类器械贵得要命,我只是租了一支气枪——再说,我也不喜欢在家里保留武器。——一个小气囊连动扳机——借助夹在腋下的一根胶皮管;手上则托着一个有点儿老化的橡胶球——因为那是一支老枪——稍一挤压橡胶球,铅弹就射出去了……您不懂技术,我也没法给您解释得更清楚。”

“您早就应该拿给我看看。”安日尔说道。

“亲爱的朋友,只有特别灵活的手,才能碰这类器械——而且,我也对您说过,我绝不保留。况且,只猎了一夜,猎获得太多了,就足以彻底报销了橡胶球——我这就讲给您听听:——那是十二月份的一个雾蒙蒙的夜晚。——于贝尔对我说:‘走吧?’”

“我回答说:‘我准备好了。’”

“他摘下卡宾枪,又拿上诱鸟笛和长靴,我也带上枪;我们还带着镀镍的冰刀。然后,我们凭着猎人的特殊嗅觉,在黑暗中前进。于贝尔熟悉通往窝棚的路;那个隐蔽所位于多猎物的水塘附近,早已生了泥炭火,从傍晚起就用灰压住。不过,我们刚走出密布黝暗杉树的园子,就觉得夜色还相当清亮。一轮八九分圆的月亮,朦朦胧胧地透过漫天的薄雾。它不像常有的情况那样时隐时现,忽而隐匿于云中,忽而洒下清辉;这不是个骚动之夜,但也不是个平静之夜——这个夜晚显得湿重,寂静无声,还有待利用,处于‘不由自主’的状态——我这样讲也许您会明白。天空毫无异象,即使翻转过来也不会有惊奇的发现。——平静的朋友,我一再这样强调,就是要让您明白,这个夜晚是多么平常。”

“有经验的猎人知道,这种月夜野鸭最喜欢,会大批飞至。——我们走近了水渠,看见枯败的芦苇之间水面平滑反光,已经结了冰。我们穿上冰鞋,一言不发往前滑行,但是越接近水塘,冰面越窄越污浊,掺杂着苔藓、泥土和雪,已经半融化了,也就越难滑行。水渠即将投入水塘,冰鞋也终于妨碍我们行进了。我们又徒步行走。于贝尔进窝棚里取暖;但浓烟呛人,我在里面待不住……我要对您讲述的,安日尔,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请听我讲:于贝尔一暖了身子,就进入泥塘;我知道他穿着长靴和防水服——但是,我的朋友,他不是进入没膝的水中——也不是没腰,而是整个儿钻进水里!——您不要抖得太厉害:他是特意那么干!为了不让野鸭发现,他要完全隐藏起来;您会说,这有点儿卑劣……对不对?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正因为这样,才飞来大批猎物。一切安排妥当,我就坐在下了锚的小船里,等待野鸭飞近。——于贝尔藏好之后,就开始呼唤野鸭,为此他使用两只诱鸟笛:一只呼叫,另一只应答。在远处的飞鸟听见了,听见这种应答:野鸭蠢极了,还以为是自己应声而答——既然应声了,亲爱的安日尔,很快就飞来。——于贝尔模仿得十分完美。野鸭群黑压压一片,像三角形乌云遮暗我们头上的天空,随着逐渐降落,鼓翼声也越来越响。我要等它们飞得很近时才开枪。”

“不大工夫就飞来无数只,老实说我都不用怎么瞄准,每发射一次,只是稍微用点儿力挤压气囊而已——扣动扳机很容易,也没有多大声响,仅仅像万花筒焰火在空中爆开那样——或者更像马拉梅先生一句诗中‘Palmes’[17]之音。往往还听不见枪声,我不把枪靠近耳朵时,又望见一只鸟儿坠落才知道子弹射出去了。野鸭听不见响动,就停留很长时间。它们在有泥水薄冰层的褐色水塘上盘旋,跌落下来,翅膀收不拢,挣扎中刮断叶子。芦苇掩藏不住,它们在死之前,还要逃往一处隐蔽的荆丛。羽毛则迟迟未落,在水塘上空飘动,轻轻地,宛若雾气……我呢,心中不免思忖:这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啊?——天蒙蒙亮时,最后残存的野鸭终于飞走了;忽然一阵鼓翅的喧响,最后垂死的野鸭才明白过来。——这时,于贝尔满身叶子和泥水,也终于回来了。平底小船起了锚,拂晓前天光惨淡,我们用篙撑船,在折断的苇茎之间穿行,拾取我们猎获的野味。——我打了四十多只;——每一只都有一股沼泽味儿……喂,怎么!您睡着了,亲爱的安日尔?”

灯油耗干,灯光暗下来;炉火奄奄一息,而玻璃窗则由曙光洗净。天空储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似乎抖瑟着降临……啊!但愿上天的一点点清露终于来润泽我们,但愿曙光终于出现,哪怕是透过雨季的玻璃窗,照进我们这么久打瞌睡的封闭的房间,但愿曙光穿过重重黑暗,给我们送来一点点天然的白色……

安日尔还半打着瞌睡,听不见说话了,才慢悠悠醒来——讷讷说道:

“您应当将这写进……”

“……嗳!打住,留点儿情,亲爱的朋友……不要对我说,我应当把这写进《帕吕德》。——首先,已经写进去了——其次,你也没有听,——不过,我并不怪您——不,恳求您,不要以为我怪您。因此,今天我要高高兴兴地。曙光出现了,安日尔!瞧哇!瞧瞧市区灰色的房顶,瞧瞧照到城郊的这种白色……难道……噢!多么灰暗啊,白耗了一夜,苦涩的灰烬,噢!思想——难道是你的单纯,曙光,不期然而透进来,要解救我们?——玻璃窗上晨光如雨……不对……晨光中玻璃窗泛白……安日尔——晨光也许会洗涤……也许会洗涤……我们将出行!我感到鸟儿醉啦!安日尔!这是马拉梅先生的一句诗!——我引用得不大好——诗中是单数——可是您也出行——哈!亲爱的朋友,我要带您走!——旅行箱!——快点儿;——我要把背包装得满满的!——不过,东西也不要带得太多,正如巴雷斯先生所说:‘箱子里放不进去的所有东西,全是无法忍受的!’——巴雷斯,亲爱的,您了解,他是议员!——噢!这里太憋闷了,我们打开窗户,您说好吗?我特别激动。快去厨房,一上路,真难说到哪儿能吃上饭。我们昨天晚餐剩下的四个面包、煮鸡蛋、香肠和小牛腰肉,统统带上。”

安日尔走了,我独自待了片刻。

然而,这一刻,让我怎么说呢?——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对待下一刻呢:我们知道什么事情重要吗?在选择中多么傲气十足!——以同样关注的态度看待一切,在情绪亢奋地出发之前,让我再冷静地思考一下。瞧啊!瞧啊!——我看见什么啦?

——三个蔬菜商贩经过。

——一辆公共汽车始发了。

——一名看门人打扫门前。

——店主在更换橱窗里的样品。

——厨娘去菜市场。

——学生上学。

——报亭接收报纸;脚步匆匆的先生们买报。

——一家咖啡馆摆放餐桌……

上帝啊!我的上帝,安日尔别在这会儿进来,我又潸然泪下……我想,这是冲动的缘故;每次列举一下,我就会这样。——再说,现在我瑟瑟发抖!——噢!看在爱我的面上,关上这扇窗户吧。早晨的空气冻得我发抖。——生活——别人的生活!——这样,就是生活?——瞧瞧生活!然而,活在世上就是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喟然长叹。——现在,我打嚏喷了;对,我的神思一停留,一开始凝注,我就要着凉。——唔,我听见安日尔来了——赶紧吧。

安日尔

出游

星期六

只记下旅途富有诗意的时刻——因为这种时刻更吻合我事前渴望的特点。

在拉我们去火车站的车上,我朗诵道:

瀑布周围山羊羔,

小山谷上架天桥,

落叶松树排成行……

松木杉木树脂香,

我们上坡脂香升,

一切全凭我想象。

“嘿!”安日尔说道,“诗真美!”

“您这样认为,亲爱的朋友,”我对她说,“其实不然,其实不然,我可以明确告诉您——也不是说诗不好,诗不好……反正我觉得无所谓,即兴作的。——不过,也许您说得对:这几行诗可能真的很好。作者本人从来说不准……”

我们到达火车站也太早了,待在候车室里,噢!这一候车,时间可真长。我坐在安日尔身边,觉得应当对她讲点亲热的话:

“朋友……我的朋友……”我开口道,“您的笑容很温柔,但我看不大透其中的奥妙,也许来自您的敏感吧?”

“我也不知道。”安日尔回答。

“温柔的安日尔!我对您的评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

我还对她说:“可爱的朋友,您的联想特别敏锐!”还讲些别的话,我想不起来了。

路两侧长满马兜铃属植物。将近下午三点——莫名其妙,忽然下起一阵雨。

“顶多掉几个点儿。”安日尔说道。

“亲爱的朋友,”我又问她,“这种让人摸不准的天儿,为什么只带一把阳伞?”

“这是把晴雨两用伞。”她答道。

不料雨下大了,而我又惧潮湿,我们刚离开压榨机棚又跑回去避雨。

只见褐色毛虫一只接着一只,排成长长的行列,缓缓从松树上端爬下来,——而大步行虫蜷缩着,早就等在松树脚下了。

“我没有看见步行虫呀!”安日尔说道(因为我指给她看,说了这句话)。

“我也没看见,亲爱的安日尔——同样也没见到毛虫。——再说,季节也不对;然而这句话,能出色地反映我们旅行的印象,难道不是吗……”

“这次短途旅行,我们倒也能长长见识,不过,泡汤了也还算幸运。”

“哦!您为什么这样讲?”安日尔接口问道。

“嗳,亲爱的朋友,要知道,一次旅行所能提供给我们的乐趣,完全是次要的。旅行是为了学习……咦,怎么!——您流泪了,亲爱的朋友?……”

“根本没有!”她回答。

“好啦!没关系。——至少您眼圈儿红了。”

星期天

记事本上写道:

十点钟:礼拜。

去拜访理查德。

将近五点钟,和于贝尔一道去看望贫苦的罗斯朗日一家,以及善于掘地的小格拉比。

向安日尔指出我开的玩笑多么严肃。

结束《帕吕德》。——重要。

现在九点钟了。这一天安排,我感到就像临终料理后世一样庄严。我用手轻轻托住头,写道:

“整个一生,我都会趋向一种更亮一点儿的光明。我见到周围,唉!一堆堆人挤在狭窄的屋里活受罪;一点儿阳光也照不进去;将近中午时分,减色的大牌子才带来点儿反光。而这种时刻在小街上,没有一丝风,溽暑熏蒸,毒太阳无处发散,烈焰集中射到墙壁之间,热得人发昏。见过这种炎炎烈日的人,就想到广阔的天地,想到照在水波上和平原庄稼上的阳光……”

安日尔走进来。

我惊叹道:“是您!亲爱的安日尔!”

她对我说道:“您在工作?今天早晨,您一副伤感的样子。我感觉到了。我就来了。”

“亲爱的安日尔!……可是——请坐。——为什么今天早晨我更伤感呢?”

“噢!您是伤感,对不对?——您昨天对我讲的不是真话……这次旅行不像我们希望的那样,您不可能还感到高兴。”

“温柔的安日尔!……您这话真叫我感动……不错,我是伤感,亲爱的朋友——今天早晨,我内心苦不堪言。”

“我就是来安慰这颗心的。”她说道。

“我亲爱的,不料我们又回到原来的状态!现在,一切就更可悲了。——不瞒您说,对这次旅行,我期望很大,以为能给我的才华指出一个新方向。不错,旅行是您向我提议的,但是我想了多少年了。——现在我看到又恢复的旧观,就更加明显地感受到我希望离开的一切。”

“也许,我们走得还不够远,”安日尔说道,“不过,要去看大海怎么也得两天,而我们却要星期天回来做礼拜。”

“两件事碰到一起,安日尔,我们考虑得还不周全。——再说了,究竟走到哪里才行呢?不料我们又回到原来的状态,亲爱的安日尔!——现在回头再想想:我们的旅行多凄楚!——‘马兜铃属植物’一词,多少表达了这种意思。——在潮湿的压榨棚吃的那顿便餐,饭后我们默默无语,一个劲儿打哆嗦的情景,过很久您也还会记得。——留下吧……整个上午就留在这里吧,噢!求求您了。我感到自己一会儿又要痛哭流涕。我似乎总随身带着《帕吕德》。《帕吕德》烦扰谁,也不像烦扰我本人这样……”

“您干脆丢下吧。”她对我说道。

“安日尔!安日尔,您还不明白!我把它丢在这儿,又在那儿找见,到处都能碰到;看见别人,也能引起我这种烦恼,这次小游也不可能使我解脱。——我们耗损不掉我们的忧郁,我们每日重做昨天的事情,也耗损不掉我们的病症,除了我们自身别无耗损,我们每天都丧失一点儿力量。——过去,延续多久啊!——我怕死,亲爱的安日尔。——除了我们一做再做的事情,难道我们永远也不能将任何东西置于时间之外吗?——终于有了不再需要我们就能延续下去的作品。——然而,我们所做的一切,一旦我们不再经营了,什么也不会持续。反之,我们的所有行为却统统继续存在,成为负担。使我们不堪其负的,就是重复这些行为的必要性;这其中有什么奥妙,我就不得要领了。——请原谅——稍等一下……”

我拿起一张纸,写道:“我们还得维持我们这些不再是由衷的行为。”

我又说道:“可是,亲爱的安日尔,明白吗,正是这事儿搅了我们的旅行……什么也放不下,心里总嘀咕:‘事情还撂在那儿呢。’结果我们就回来瞧瞧,是否一切正常。唉!我们生活多贫乏,难道我们就不会让人做任何别的事!任何别的事!而只能照样拖着这些漂流物……就连咱们的关系,亲爱的安日尔,也是相当短暂的!要明白,正因为如此,咱们的关系才得以持续这么久。”

“噢!您这么讲可不公道。”她说道。

“嗳,亲爱的朋友,不对,不是这码事——不过,我一定要让您看到给人的枯燥乏味的印象。”

于是,安日尔垂下额头,得体地微微一笑说道:

“今天晚上,我就留下,您说好吗?”

我嚷道:“噢!瞧您,亲爱的朋友!——现在简直不能同您谈这些事了,一提起您就立刻……况且要承认,您并没有多强的愿望——再说,您这人很敏感,我可以向您肯定,有句话您还记得吧,我正是想到您才写的:‘她害怕欲望,把这看作十分强烈、可能会要她命的一件事。’当时您硬要对我说,这话太夸张了……不,亲爱的朋友——不——我们在一起可能会感到别扭——”我甚至就此写了几行诗:

……

亲爱的,我们

不是那些繁衍

人类子孙的人。

(余下的部分很感人,不过太长了,现在不宜引用。)——再说,我本人身体也不怎么健壮,这正是我试图用诗表达的意思,而这几行诗(有点儿夸张),今后您会记得的:

然而你,身体最单弱者,

你能干什么?想干什么?

你这强烈的欲望,

究竟会给你力量,

还是让你守在家里,

生活得这样安逸?

您一看就明白,我很想走出去……不错,接下来的诗句,情调更加忧伤,甚至可以说相当气馁:

你如出去,啊!当心什么?

你如留下,要受更大折磨。

死亡追命,死亡就在跟前,

二话不说,将带你下黄泉。

“……接下去与您有关,还没有写完。——您若是一定要听……最好把巴尔纳贝请来!”

“噢!今天早晨,您真刻薄。”安日尔说道。她随即又补充一句:“他身上的味儿熏人。”

“说的就是,亲爱的安日尔;强壮的男人身上全有味儿。”——这正是我那年轻朋友唐克赖德要在这诗中表达的:

得胜的将领气味特别冲!

“(我知道,令您惊讶的,是诗中的顿挫。)——唔,您的脸红得这么厉害!……我不过是要让您看清楚。——啊!敏感的朋友,我本来还要让您注意,我开的玩笑多么严肃……安日尔!我简直疲惫不堪!——我忍不住多久就要哭泣了……喏,先让我口授几句话,您写下来,您写字比我快——而且,我边走边说更好一点儿。这有铅笔和纸。啊!温柔的朋友!您来得真好!——写吧,写快点儿;况且,说的也是我们这次可怜的旅行:”

“……有些人说出去,立刻就能出去。大自然敲他们的门:门外是辽阔的平原,他们一走到旷野,就把居所置于脑后,忘得一干二净。晚上要睡觉了,他们才又回到居所,很容易就找见了。他们若是有兴致,还可以露宿,将自己的住宅丢下一天一夜——甚至忘却好长一段时间。——您若是觉得这很自然,那就是没有很好领会我的意思。对这种事,您更要感到诧异……我可以明确告诉您,就说我们吧,我们羡慕那些十分自由的居民,也是因为我们每次费力建造的安居的房子,总是同我们形影不离,一建起来就罩在我们头上,固然能遮雨,但是也挡住了太阳。我们在它的阴影下睡觉,也在它的阴影下工作、跳舞、相爱和思考——有时曙光非常灿烂,我们还以为能逃往清晨;我们也曾极力忘却,也曾像窃贼一样溜到茅屋下,我们不是为了进去,而是为了出去——偷偷摸摸地——跑向旷野。可是,房子在身后追赶,跳跃着跑来,犹如传说中的那口大钟,追赶企图逃避礼拜的人。我们头顶始终感到房舍的重量。我们要建造的时候,就已经扛起了所有材料,估计了总体的重量。房子压低了我们的额头,压弯了我们的肩背——如同海老人的全部分量压在辛巴德身上那样。——开头还不大在乎,过一阵就很可怕了,仅仅凭着重量紧紧伴随我们,怎么也摆脱不掉。激发起来的所有意念,必须一直带到终点……”

“噢!”安日尔说道,“可怜见的……可怜的朋友……您为什么要动手写《帕吕德》呢?多少题目可以写……甚至更富有诗意。”

“说的就是,安日尔!写呀!写呀!——(天啊!今天我到底能不能坦率?)”

“您所谓多少富有诗意究竟指什么,我根本就弄不明白了。——一个关在斗室里的人胸中的所有惶恐,身上感到幽深大海全部压力的打捞珍珠的渔民!以及一个要爬上来见见天日的矿工的所有惶恐、普劳图斯[18]或者推磨的参孙、推巨石上山的西绪福斯所经受的压迫、一国受奴役的人民所感受的窒息——且不说其它痛苦,就是这一些,我都统统领略过了。”

“您说得太快了,”安日尔说道,“我跟不上了……”

“那就算了!——别写了;——您就听着吧,安日尔!听着吧——因为,我心痛欲绝了。多少回啊,这动作我做过多少回,就像在噩梦中,我想象床铺的天盖脱落下来,压在我胸上——而我惊醒时几乎站立着——我伸出双臂,要推开无形的壁板,——这种要推开人的动作,因为我觉得他靠得太近而受不了口臭——伸出双臂要撑住墙壁,因为墙壁逐渐逼近,或者又沉重又不牢固,在我们头上摇摇欲坠;这种动作,也是要甩掉特别沉重压在我们肩头的大衣。多少回啊,我感到憋闷,要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做出打开窗户的动作——但是又无望地住了手,因为窗户一旦敞开……”

“您就得着凉吧?”安日尔接口道。

“……因为窗户一旦敞开,我就看到窗外是院子——或者对着别家肮脏的拱形窗户——看到没有阳光、空气污浊的破院子——我一看到这种景象,就悲从中来,全力呼号:天主啊!天主啊!我们就这样被幽禁!——而我的声音又完全从拱顶返回来。——安日尔!安日尔!现在我们怎么办呢?我们仍然力图掀开这一层层缠得紧紧的裹尸布,还是尽量习惯只保持微弱的呼吸,就在这坟墓中延续我们的生命呢?”

“我们从来也没有多生活一些,”安日尔说道,“老老实实告诉我,人能够多生活一些吗?您从哪儿来的这种感觉,有一种更丰富的生活呢?谁告诉您这是可能的?——是于贝尔吗?他那么折腾,就多生活了吗?”

“安日尔!安日尔!瞧瞧,现在我又禁不住哭泣啦!您总该理解一点儿我这惶恐不安的心情吧?也许,我终于给您的笑容增添几分苦涩吧?——哎!怎么!您现在哭了。——这很好!我真高兴!我行动啦!——我要完成《帕吕德》!”

安日尔哭着,哭着,长长的秀发披散下来。

恰巧这工夫,于贝尔进来了。他见我们披头散发,就要退出去,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

见他这样知趣,我很感动,不禁嚷道:

“进来吧!进来,亲爱的于贝尔!压根儿就谈不上打扰我们!”——随即我又伤心地补充一句:“对不对,安日尔?”

安日尔答道:“没有打扰,我们在闲聊。”

“我只是路过,”于贝尔说道,“想打声招呼。——过两天我要动身去比斯克拉——我说服罗朗陪我一道前往。”

我顿时气愤起来:

“自负的于贝尔——是我呀,是我让他下这个决心的。当时我们俩从阿贝尔家出来——我对他说他应当去那儿旅行。”

于贝尔哈哈大笑,说道:

“你?嗳,我可怜的朋友,想一想吧,你到达蒙莫朗西[19]就已经足够了!你怎么还敢说这种话呢?……再说了,有可能是你头一个提出来的;可是,请问,往人的脑袋里灌些念头,又顶什么用呢?你以为人有了念头,就会行动吗?让我在这里实话对你说吧,你特别缺乏冲劲儿……你自己有的你才能给别人。——总之,你愿意同我们一起去吗?……不行吧?你看!怎么样?……那好,亲爱的安日尔,再见——我还要去看看您。”

他走了。

“您瞧见了,温柔的安日尔,”我说道,“我留在您身边;……不过,别以为这是因为爱……”

“当然不是!我知道……”她答道。

“……可是,安日尔,哎呀!”我怀着一点希望嚷道,“快到十一点啦!嗯!礼拜的时间已然过啦!……”

她叹了口气,说道:

“那我们就去参加四点钟的礼拜吧。”

一切又恢复原状。

安日尔有事走了。

我偶尔看一眼记事本,只见上面记了探望穷人一条,就赶紧冲向邮局打电报:

“喂!于贝尔!——穷人!”

我回来边等回电,边重读《小封斋讲道录》。

两点钟,我收到电报,只见上面写道:

“糟糕,详见信。”

这样一来,忧伤的情绪越发完全侵占我的心。

“因为,”我哀叹道,“于贝尔要走了,万一他六点钟来看我呢?——《帕吕德》一完稿,天晓得我还能干点儿什么。——我知道无论写诗还是戏剧……我都不大可能成功——而我的美学原则又反对构思小说。——我已经想到重新拾起我那老题目《波尔德》,正好可以接续《帕吕德》,又不会同我唱对台戏……”

三点钟,于贝尔给我寄来一封快信,信上写道:“我那五户穷苦人家交给你照看;随后寄去名单和注意事项——其他各种事务,我托付给理查德和他的妹夫,因为你一窍不通。再见——我到那里会给你写信的。”

于是,我又翻开记事本,在星期一那页上写道:“争取六点起床。”

……下午三点半,我去接安日尔;——我们一道去奥拉托利修会做礼拜。

到了五点钟,我去探望我那穷苦人家。——继而,天气凉下来,我回到家,将窗户关上;开始写作……

六点钟,我的挚友加斯帕尔进来。

他从击剑房来,一进屋就说道:

“咦!你在工作?”

“我在写《波尔德》……”我答道。

……

尾声

噢!今日晨光多难,

多难一洗这片平原。

我们吹笛给您听

您却不听这笛声。

我们唱歌来伴舞

您该舞时不动步。

该当我们想跳舞

无人吹笛难移步。

既然处处不吉祥

我就更爱大月亮。

月夜犬吠声声哀

善歌蟾蜍唱起来。

明月无言洒清光

水清见底照池塘。

月亮融融赤裸体

清辉流泻无绝期。

我们赶羊无牧杖

赶着羊群回小房。

羊儿却要去赴宴

我们预言也枉然。

别人带着白绵羊

未去水槽去屠场。

我们就在沙滩上

建起易倒大教堂。

另一种解决办法

——或者,再次前往,充满神秘的森林呦——一直走到我熟悉的地方:那里棕褐色的死水还在浸泡,泡软了陈年的叶子,几度明媚春天的叶子。

正是在那里,我的百无一用的决心,才能得到最好的休息,而我的思想也逐渐萎缩变小,最终变得微不足道。

注释:

[1]原文为拉丁文。

[2]湖畔派诗人,指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英国消极浪漫主义诗人,住在英格兰北部湖区的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和骚塞。

[3]原文为拉丁文。

[4]原文为拉丁文。

[5]原文为拉丁文。

[6]卡米耶·胡斯曼(1871—1968),比利时政治家。

[7]巴雷斯(1862—1923),法国民族主义作家。

[8]奥斯卡·王尔德(1854—1900),爱尔兰作家、诗人,十九世纪末英国唯美主义的主要代表。

[9]原文为拉丁文。

[10]原文为拉丁文。

[11]法尔内塞府邸,位于罗马,建于十六世纪,是小桑迦洛、米开朗琪罗的作品,装饰壁画有神话故事中的人物赫剌克勒斯等。

[12]原文为拉丁文。

[13]原文为拉丁文。

[14]《洛亨格林》(1850),瓦格纳歌剧,取材于日耳曼民族传说中的洛亨格林的故事。

[15]朱迪亚,即今天的犹地亚,巴勒斯坦南部省份。

[16]埃多姆,地区名称,位于巴勒斯坦和约旦边境。

[17]“Palmes”在法文中意为“棕榈叶状勋章”。

[18]普劳图斯(前254—前184),拉丁喜剧诗人。

[19]蒙莫朗西,位于巴黎北面,距巴黎城约二十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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