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1344200000002

第2章 患者自白

一旦染上书瘾,何其汹涌的欲望,

如许无尽的折磨便紧紧攫住

那悲惨的人儿。

(约翰·费里尔,“书痴”)[1]

你和书店是否正处于剪不断理还乱的紧张关系?你可曾不经意晃进书店,原本只打算打发几分钟,结果在里头随便一逛就是好几个钟头,出来的时候手上还拎着一大堆书?光是置身汗牛充栋、精心布置、巧妙陈列的书海当中,是否就令你感到莫名其妙地血脉偾张?而且觉得很爽?甚至爽到不行?

倘若上述这几道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么你恐怕前景堪怜了。我明白,本人亲身经历过。在下尝过那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愉悦滋味,我很清楚那股引人入胜乃至无可自拔的力量。

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嗜书瘾君子。

先别笑。这个疾病普及的程度远远超过大家想像,即便绝顶老谋深算的人亦难逃其魔掌。说穿了,谁不曾领略过一脚踏进某家占地广袤的大书店,油然而生一股自庸庸碌碌、生活的错乱发狂之中抽离的感觉,一头栽进静谧、清明的天地,在充满知性与高深学问的圣殿中悠游徜徉,心里头涌起的那股雀跃?谁没领略过伴随大手笔购书所引发的狂喜悸动?哪个人不频频渴望再多来几次?我就说嘛,我晓得。这些全是我的亲身遭遇,难保哪天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我的苦难一如其他所有苦难——皆源自逛书店。悠悠晃进一家书店,在书架间漫漫游荡,然后再悠悠晃出书店,手里拿着一两册正正经经抑或老少咸宜的玩意儿:或许是刚出版的《光怪陆离漫画》[2],也可能是甫问世的汤姆·克兰西新作[3]。开心,自然不消说;有趣,那当然;再怎么说,都只能算是寻常人的寻常行径罢了。所有人隔三岔五就逛一回书店;任谁都会花点小钱买几本书打发空闲时间嘛。

随着一次又一次造访书店,我却未能及时察觉自己的心境逐渐起了微妙变化,我对知识的好奇心屡屡被挑起,纵身书海每每让我内心平静,从架上抽出一本崭新的书本并带着它跨出店门口总能令我无比雀跃。我不知不觉渐渐中了毒,为往后漫长的瘾疾岁月奠定了基础。

遥想当初,星期天午后是我最喜爱的时光。刚开始只是偶尔(后来逐渐变本加厉)造访我最喜欢的那家书店,兴高采烈地在那些溢满知识与智慧的走道上不断来回穿梭。早些时候我买书尚不至于一掷千金。我购书的数量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我在书架间随意浏览;偶尔从架上抽出几本书翻阅;屡屡赞叹出色的封面设计,欣赏错落有致的书脊。我想要彻底理解它们;我想遍读每一本书。正是为了拥抱知识、亲近旷世巨制、嗅闻书本的气味,让我中毒日深终致成瘾。我越来越渴望亲近书籍。我恨不得把关于书本的一切一股脑统统填进脑袋瓜子。

紧接着,我便开始动念想将它们买下来了。头一回正式出击发生在位于丹佛地区、稳居旧书店龙头地位的“破烂封面书店”(Tattered Cover Book Store)。我踏进它那满坑满谷、深邃而幽静、到处摆放紧实沙发的室内,我开心满怀地走着走着。当双脚一跨进那道大门,我便晓得自己肯定会成为“常客”。要我“窝进”任何一个角落,不管是在这边啃掉半本小说,还是在那儿阅读一篇社会学论文都完全不成问题。过了半晌我已心花怒放,手里抱着总价50元的一堆书,对于眼前的未知世界以及即将到来的林林总总麻烦仍旧浑浑噩噩、丝毫不察。

这种每周一回的出逃仪式如是持续了那年春夏两季,虽然察觉自己的行为似乎出现逐步上瘾的征兆,我却依然任其继续坐大,心想:反正等到九月职业足球赛一开打,这个瘾头自然会冰消瓦解,有个善终。

就那么着,到了夏天即将结束前,情况已经恶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居然眼睁睁错过1988年整个球季。而且,单单每个星期天下午已再不能够满足我的胃口——此乃病情加重的头一个警讯。我连平常日子的晚上都往书店报到,同时购书量也逐步攀升。甚至,我对书店的胃口也益发荤素不拒。不管是沃尔登书店(Walden-books)还是巴诺(Barnes&Noble)、博德斯(Borders),或是其他几家较具规模的旧书店——管它那么多,我均一一光顾,而且每逛必买。

当然啦,我当时购买许多特价书,不管内容为何,原价十四块九毛五的书卖两块九毛五,我买得名正言顺、心安理得。许多书可能都是在这种蒙蔽耳目的情况下买来的。其中不乏自己明明晓得终其一生根本不会拿来读的书,还有(基于某种不可言传的理由)刹那间触动心灵的书,等到你返回家门,从袋子里拿出来定神一瞧才频频纳闷:咦……怎么搞的!

举例来说吧,我搜集了一屋子数都数不完的诗集——看都没看、碰也没碰——而我对于诗比起对NBA非法阻挡规则的理解也没好到哪儿去。伯顿·拉斐尔(Burton Raffel,1928—)的《赏诗入门》(How to Read a Poem)——一套三本——至今还静静杵在架上等着我有朝一日垂青哩。

总之,在嗜书瘾君子眼中,光买特价书实在不够填牙缝。强烈的瘾头于是顺势扩散到其他根本不打折的书本上头(不幸得很,其中能沦为称斤论两的书少之又少)。总之,瘾君子一旦决定要买书,根本不愁找不到理由。嗜书瘾君子(不分男女)之所以买下某本书,可能只是为了增进该领域的知识。倒也不急着读,只要买回家往书架上头一摆,便喜滋滋地说服自己:它们能够长智慧、添学问。

此乃该疾病不为人知的隐性症状。买书的行为本身俨然取代了学而时习之。人们往往被书店里头花花绿绿的封面撩起兴致,当场对其中蕴藏的知识萌生雄心壮志。不过当然啦,照理说,那就该规规矩矩坐下来,把书摊开,仔仔细细读它好几个钟头才像话。可,谁有那种闲工夫?我是说,咱们都必须养家糊口,周末还得打理全家上上下下,照料小孩……有一大堆活儿要忙活呢。

举例来说吧,我老早就打算好好了解詹姆斯·乔伊斯过人的文采。我个人当然十分乐意浸淫在那些深奥的神话典故,以及与他晚近作品内涵有着密切关联的晦涩难懂的爱尔兰传说当中。换句话说:我的确心甘情愿花两三年去搞清楚那些鬼东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摆在眼前的现实却是:我没空。我还有日子要过。于是只好购买他写的书,购买关于他的书。我不时从书架上拿下来欣赏封面,没事翻它几页,东查几条索引,西看几段内文,然后定下计划哪天一定要从头读到尾。结果呢,从来不曾付诸实行。其间总会有其他主题、其他书籍引诱我转移阵地,我无法原地踏步,我必须义无反顾、继续购买其他书籍,继续欣赏不一样的封面,然后没事翻它几页。

话说回来,早些时候,买书并非全然那么乐不可支。当中亦不乏愧疚成分(而且不止一丝丝)。每当我糊里糊涂斥资买下一堆书之后,总会感到良心不安。随着白花花的钞票撒出去,换来完全不需要——或勉强需要——的书所带来的无限喜悦已不再那么强烈。反躬自省加上油然而生的愧疚感让我的书店之旅逐渐蒙上一层阴影。但是这种罪恶感总能在天人交战的犯瘾循环中顷刻土消瓦解。我当然感到愧疚,但是愧疚只会驱使我再出门去买书,因为我知道:一旦再买,我就能获得短暂的亢奋,亢奋可以暂时平息罪恶感。然后罪恶感又来叩门……于是乎,我借由买书来遏止痛苦,如此这般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我开始不断买书(该病另一个要命的症状)。不断买书意味着你对未来趋势采取主动出击的意图。这么一来,随便哪个主题一旦被炒热,你都早已通透了解——或至少,已经贮备了一屋子相关书籍。这类知识在社交场合十分管用,和其他懂书的人攀谈时随口撂几个当下正红火的书名和作者,包管教人刮目相看。你想想:要是在次大陆成为热门主题之前,某位先知先觉的瘾君子,早在20世纪70年代晚期就落落大满摆好几架探讨印度的相关书籍,或是及时于20世纪90年代,率先赶上弗兰克·麦考特[4]热潮、哈爱(尔兰)风,你说,那该有多风光?瘾君子这会儿担心:万一上沃尔特或是不丹接下来突然大行其道,而自己却连一本相关书籍都拿不出来,一问三不知,那该如何是好?天晓得古往今来哪位文学家会平地一声雷,突然拨云见日、跃上枝头?万一詹姆斯·费尼莫尔·库柏[5]或西奥多尔·德莱塞[6]哪天来个绝地大反扑,身为瘾君子,手边居然连半本纳蒂·邦珀系列[7],甚至连《嘉莉妹妹》都没有,那还得了?还有,谁将会成为唐·德利洛[8]或芭芭拉·金斯沃尔[9]的接班人?嗜书瘾君子的心眼成天就净想着这些。

我晓得这样子很古怪——甚至病态——但瘾君子的心思正是受制于这种偏执的古怪行径。这些钻牛角尖、死心眼、无法遏止的渴望深深折磨瘾君子的灵魂。没有比买书成瘾更要命的了。为了让买书行为合理化,不惜挖空心思、采取一切手段。我当然晓得,不管哪一招我都干过嘛。我买书无需好理由——啥都能拿来当理由。为了比别人抢先一步掌握全球关注焦点,我买了关于缅甸、尼泊尔、蒙古和秘鲁的书。有一次心血来潮,突然想对宗教场景来个全面关照,于是买了探讨解放神学、南方浸信会和同性恋修女的书。如果吉姆·莱勒[10]哪天晚上谈到马来西亚的橡胶产业,隔天我就赶紧上街买一本相关书籍。要是某个周末夜的读书频道里提及马丁·艾米斯[11],我便火速奔向书店,把文学区书架上找得到的每一本都搜刮一空。有一次我买了埃默里尔·拉加西斯和朱利亚·蔡尔德[12]的书,只因那天实在饿得受不了。喔,我可没打算拜读那些书。我哪有空哇?光是买那些书就够教我忙不过来了。

然而,一路走来,总伴随着羞愧、歉疚与挥之不去的内在呼喊:“你买书买太凶啦”、“你书迷心窍啦”、“书本摆布你的生活啦”、“你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优柔寡断、胆小怯懦、无药可医、言而无信的窝囊废!”于是,我会痛改前非,下定决心绝不再碰任何书本,把它们统统抛诸脑后。如此这般——维持一段时间。但哪天我又会屡试不爽地想起那些诱人的书本,书店里头光彩夺目、抚慰人心的氛围,双手握住书本,摩挲爱抚着……将它们揣入怀中……等到一回神,我已经站在书店门口——手上捧着总价60元的书,虽然获得立即的满足,但也同时心知肚明:顶多再过几天,甚至挨不了几个钟头,我又需要更多书了。

书店员工开始认出我的长相,每回一看到我上门光顾,他们便掩口吃吃偷笑。他们对我说的话不外乎:“你这小子还真能看书啊?”“今天只买25元啊?”要不然就是根本顾不得服务至上,没好气地直接表达他们的不悦。有一次我在柜台前询问某几本书,居然换来这么一顿排头:“厄普代克?小店哪还有厄普代克的书可卖?不是全被阁下买光了么?”

我的公寓里头堆得到处都是书本,而且越叠越高,这山还比那山高。这个情况连带影响我的心情,我逐渐感到难受、局促不安、脑子乱糟糟。甚至连我这种罹患精神疾病的人都能清楚察觉一种“数大便是麻烦”的感觉。情况显然有点不对劲,我得设法扭转目前的局势。于是,我把所有的家具统统清出去,只留下一张安乐椅,然后再去买来更多书。这么一来,总算(暂时)解决了困扰。

朋友们开始刻意疏远我,从前巴不得成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死党,现在不管怎么邀约却推三阻四。“嗨,”我会说,“咱们上巴诺书店转转,顺道挑几本书怎么样?”

结果他们总是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后冒出一句:“老兄,你多久没买件像样衣服了?”

最后,连我的感情生活也蒙受波及,造成我与情人之间关系紧张。53磅重的白色纸箱寄达的那一天,事情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当时她正好在我的公寓,我谎称那是密尔沃基老家每年固定送来的风干香肠。“我每年都会收到一整箱哩。”我嘴巴虽然这么说,但她偏不信邪,硬要当场开箱验货。里头赫然出现一套《狄更斯全集》:堂堂21巨册精装插图本。

“又是书!”她大嚷,“你满脑子净是这玩意儿——书!”

“可是,亲爱的,”我赶忙辩白,“我喜欢狄更斯,这事儿你是知道的。而且,啧啧啧,你瞧瞧这装帧,还有里头的插画,相得益彰的封面,还有……咦,你要上哪里去?”

只见她噼里啪啦从我面前晃过,走进厨房,穿过蜿蜒如迷宫般的书阵,站在一叠书堆前,拦腰抽出一本。“这儿也有一本《匹克威克外传》(Pickwick Papers),”她手里扬起那本书,“你自己明明说过不买相同的书。”(早在几个月前,当她头一回对我疯狂购书行为表示忧心的时候,我曾经告诉她:要是哪天我开始重复购买同一本书,便该去找医生了。打那天起,她只要上我的公寓,大部分时间都在我的书堆里上上下下翻看,我猜,她八成非要逮到我的把柄不可。)

“可是,你手上那本是平装本啊。”我松了一口气。

“唉,这本也是平装本哟。”她一面说,一面从书堆里又抽出另一本平装本,同样也是《匹克威克外传》。

“那本是企鹅版呀,亲爱的。之前那一本是‘纹章经典’(Signet Classics)版呐。我不可能买两本一模一样的书啦。”我说。

她又从我面前呼啸而过,一回到客厅立刻气急败坏地动手翻检书堆,迅速扫视书名,翻完一堆再换另一堆。

“当心点,要是稍有闪失,你可会害咱俩葬身书堆哟。”但她睬也不睬我。

“这儿有一本《小杜丽》(Little Dorrit),”她指着一本企鹅版,“你到底有几本《小杜丽》?”

“只有一本啊。”我犹不知死活地微笑回答。

“这里还有一本哩。”她一手抄起另一本《小杜丽》,另一只手却藏在背后。我留意到一丝丝等着看好戏的语气。

“跟刚刚一样嘛,亲爱的,”我说,“一本是企鹅版,一本是‘纹章经典’版。一码归一码。”

“那,这本《小杜丽》又归哪一码?”她发出胜利的欢呼。

冷不防冒出另一本“纹章经典”。我百口莫辩。她哀叫一声:“你骗人!”

“不过就是两本书嘛,”我开始撒娇,“两本相同的书,两本《小杜丽》嘛,就这样儿。我一时失察,人有失神马有漏蹄,吃烧饼没有不掉芝麻……有那么严重吗?”

“我跟你打赌,要是让我继续找,肯定能从这堆书里头再翻找出三本,也许四本一模一样的书来。”她狠狠瞪着我。

“哎哟,就因为这么丁点儿无心之过?你也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才怪。小题大做的人是你自己,”她说,“你瞧瞧这地方被你搞成了什么样子。”

“别这样嘛,”我好言相劝,“要我随时收欲都行啊。”

“那敢情好,你把书给我退回去,”她说,“把书装回箱子退回去——动手啊。”

“亲爱的,这套是精装版啊。我还没有一整套精装本呢。”一见她的态度似乎有点软化,于是,我赶紧打蛇随棍上,悄悄挨近她的身边,在她耳畔甜言蜜语,再三保证我是如何爱她天长地久直到海枯石烂云云。可是,却没能换来同样的对待,因为她的眼光顺着我的右肩膀瞄着后头的一堆书。

我正打算回头瞧瞧到底又是怎么回事,便听到她凄厉的叫声:“那是什么?”她大叫一声,把我推开,粗暴地扫倒那座书塔。“瞧。你这没骨头的骗子。你自己看啊!”

从那堆断垣残壁里头,我看到了一套书——硬皮精装、插图本。她把书一一捡起,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一边高声念出书名——《小杜丽》!《匹克威克外传》!《董贝父子》(Domby)!《荒凉山庄》(Bleak House)!《德鲁德疑案》(Edwin Drood)!——然后七手八脚将一路迤逦到卧室的书堆全部推倒在地。接着,满腔怒火便排山倒海地往我的头上倾泻而下:“你这个一无是处、无可救药、中毒太深、小题大做、满嘴谎言、亏待情人、日子过得一塌糊涂的书痞子!你现在就把这些东西全给我装进箱子,要不然我立刻走人——再也不回来!”

“啥?”我使出缓兵之计,“你说,把什么装进箱子?”

“你自己挑!”她吼叫道,“狄更斯还是我?你到底要书还是要我?”

当我低头托腮,正打算好好地思忖该怎么抉择的时候,她突然吼了一句:“哇……你更爱狄更斯啦!”没等我回答,她像一阵风似的开了门走出去,噼里啪啦下楼了。

我追到楼梯口:“可是,若是换成特罗洛普……,”我对着她的背影大喊,“或是安妮·勃朗特,我的确更爱你啊!”却得不到任何回音,她已经不见人影了。

我回到公寓房间,跌坐在安乐椅上,一动也不动。唉,她实在太不了解我了。根本没人了解我。

从那天晚上开始,相同的梦境一再出现。场景通常都是书店。我两手提着一大堆书;一本硕大无朋、长了脚的书在背后紧紧追赶,而我却只能蹒跚地迈出慢动作步伐,手上的书还不停往下掉,落地的瞬间纷纷化成碎片。某天夜里,我全身僵直躺在床上,隐约感到一股窒息感逐步袭来。惊醒一看,原来脸上还罩着一本摊开的《高更绘画作品全集》巨册。我奋力将书掼到地上,整个人缩在床铺角落,惊骇莫名,脑中一片混乱,胸口隐隐发疼。怎么回事?我到底是怎么了?

隔天一大早,我杵在自己最喜欢的那家书店门口。浑身颤抖,盗汗不止。再过个把钟头书店就开门了,我对自己说:赶快趁这段所剩无多的时间沉静下来,抚平内心的嘶喊。过了六个钟头之后,我推着购物车出现在里头,还高兴得放声歌唱。

回到家后我坐在地板上,宛如脱胎换骨,把书一本一本拿起来左看右瞧,然后一边吃吃地笑,一边重新堆成一摞一摞。一整天下来的战果勾勒出深奥学问的轮廓:《豆腐大百科》、《如果河里淌着酒》(If the River Was Whisky)、《比利·巴德》(Billy Budd)、《一万四千件开心事儿》、《人生该明白的事,幼稚园早就全教过》(All I Ever Want to Know I Learned in Kindergarten)、《蚂蚁全书》和一本“德土字典”。

没立刻展读那些书又如何?我想。书里头有奥妙高深的学问又怎样?有的人专买火车模型,我专买书。不过如此而已。

我把那些书搬进另一间房间,试着腾出一些空间,就在东移西挪的当儿,突然有几件碍眼的东西闯入眼帘:三本企鹅版《比利·巴德》。我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肯定是买一送二大特价,我心中如此合理化这个结果。我喜欢书,当然啦,我买了不少书,这些我都承认,但还不至于失控。我很清楚自己的行为。编派我是嗜书瘾君子?门儿都没有。

我一挪开几叠书,又发现三本《圣徒麦比》(Saint Maybe)。这个我就记得了。一本是人家送的,另一本是没花几文钱淘来的,剩下的那本则是在得到前两本之前就买的。接着我看见三本《小城畸人》(Winesburg,Ohio)。两本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我曾把其中一本借给某位拿培根肉当书签用的白痴,把整本书搞得油滋滋。我继续往里头挖——《寂寞之鸽》(Lonesome Dove),也是三本,版本相同,不过其中一本是我从旧书店买来的,另一本购自超大型书店的折扣书架,另外那本则是别人馈赠的圣诞礼物。我总能为那些复本找到开脱的理由、借口。所有的复本都有合情合理的解释。

接下来就越来越不妙了。版本重复却又说不出道理的书接二连三冒出来。蛰伏已久的良知也开始不识相地发生作用——明目张胆摆在书架上、一模一样的两套里昂·尤里斯[13]小说全集究竟是打哪儿来的?为何我有足足两套半罗伯特·勒德卢姆[14]的书?这一大堆“征西英烈传”(少说也有五十本)堵在这儿干吗?我怎么会有六本《终极证人》(The Client)哇?

我开始冒冷汗。不过,心里头仍然打死不愿认错。当然啦,情况对自己相当不利,好像我偶尔会出纰漏似的,但这种事隔三岔五也会发生在其他人身上。无非就是犯了如假包换的无心之瘾嘛。压根不记得自己到底买过哪些书,在旧书店里拼命乱淘一大堆书,买书从不睁大眼睛,每天买的书得用推车来载,买了书却又没打算阅读的人——那种人才叫嗜书瘾君子,才算病入膏肓嘛。有些人甚至把攒来的每一分钱全部拿去满足他们永远无法满足的书瘾。我?我的银行户头里还有300元哪。哼!我才没犯瘾呢。我不过就是偶尔喜欢买几本书罢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瞥见层层叠叠、乱七八糟的书堆后头有好几个白色纸箱堆在墙边。我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途中还不慎撞倒好几摞书堆,一到了那儿我立刻扯下最上头那个纸箱,打开,顿时一阵天旋地转。“天哪!”我失声惊叫。那是另一套21卷本精装插图版的《狄更斯全集》。我七手八脚扯开另一个纸箱,居然也是一套《狄更斯全集》。我撕开第三个纸箱,还是狄更斯!全是狄更斯!

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我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自残地不住打滚,任由崩塌的书堆砸在身上。我胡乱抓起书本猛打、猛揍、猛摔,再一本接一本抛到空中,任其雨点般纷纷砸落在我的头顶。我将那些书往墙上、窗户、天花板丢。接着拿起一本《国家地理世界地图集》(我共有4本)不住敲打自己的脑袋。最后,终于筋疲力尽了,我将头埋进双手,疯了似的胡叫乱嚷。我一直活在谎言里。我果真有病。“我是猪,”我抽咽着,“我是一只没出息、该死、不要脸的猪啊。”

接着我依稀记得自己使尽吃奶力气放声大哭起来,仿佛一口气哭出隐忍多时、无可名状的悲痛。我还记得自己奋力推倒一堵墙,把书堆全扫落在地,踉踉跄跄地在室内狂奔直到夜幕低垂,然后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万籁逐渐回归平静。

后来才得知:我在自己最喜欢的那家书店的折扣书区被人寻获。当时我整个人蜷缩在墙角(据说样子难看透顶),怀里还紧紧揣着一本梅洛迪·贝蒂[15]的书,深信自己已经蜕变成一只甲虫。(这部分就由拖累症专家带回去好好地研究一下。)

我已无药可救、伊于胡底了。

同类推荐
  • 世界文学知识大课堂:世界现代文学发展概论

    世界文学知识大课堂:世界现代文学发展概论

    本文从公元前文学精品,中世纪文学精品,文艺复兴时期文学精品,十九世纪文学精品四个部分讲述了世界现代文化发展概论。
  • 西瓜为什么这么甜

    西瓜为什么这么甜

    本书收录了窗台上的圣诞树、吃一只鸡有多难、拉面馆里的秘密、世界上最丰盛的晚餐、雪在白菜心里起舞、美女不怕输到底、借钱等故事。
  • 解放锦州(百城百战解放战争系列)

    解放锦州(百城百战解放战争系列)

    本书经纪实手法纪录了锦州攻坚战中,林彪指挥大挖交通壕:国民党明堡、暗垒逞淫威。蒋介石亲临葫芦岛督战,对拿下塔山信心十足。会战老城区解放军31小时全歼守敌十万,活捉范汉杰,锦州得解放……
  • 萧红散文集

    萧红散文集

    本书汇集了萧红的多部散文,精选了作者的著作:小黑狗、中秋节、烦扰的一日、夏夜、蹲在洋车上、镀金的学说、饿、祖父死了的时候、初冬、同命运的小鱼、索非亚的愁苦、春意挂上了树梢、册子、剧团、欧罗巴旅馆、孤独的生活等。
  • 哥们儿心态好极了

    哥们儿心态好极了

    最年轻的“金话筒奖”获奖主持人海阳首次出版的随笔作品,呈现了一位优质暖男对于生活、情感、时事等诸多社会问题的态度。文笔温暖亲切,既诙谐幽默又犀利深沉,颇富哲理,仿佛在与你促膝交谈,让读者在开怀一笑的同时,又能引起共鸣。具有健康正能量!
热门推荐
  • 极品皇后太抢手

    极品皇后太抢手

    (福满天下第二部)世间有传言,百年前一统天下的传国玉玺和凤佩重现民间。她一觉醒来,天下已是乱世,无意中得到的那块血玉,竟让她成了三国争夺的目标。她一夕之间成了抢手货,而那些男人,竟然都要立她为后!江山霸业,快意江湖,谁才是她的真心人?
  • 怦然心动:首席前妻强势来袭

    怦然心动:首席前妻强势来袭

    如果有人问韩沫凉面对危险,是选择拿刀还是放弃抵抗?七年前的韩沫凉会说:“如果这个人是秦正庭,我什么都不用拿,直接扑倒!”七年后的韩沫凉会说:“如果这个人是秦正庭,我会等他体力透支后,再拿刀插他!”奈何韩沫凉低估了秦正庭的能力,因为,她根本没有可能拿起刀!
  • 青少年应该知道的陶器(阅读中华国粹)

    青少年应该知道的陶器(阅读中华国粹)

    《阅读中华国粹》是一部记录中华国粹经典、普及中华文明的读物,又是一部兼具严肃性和权威性的中华文化典藏之作,可以说是学术性与普及性结合。丛书囊括古今,泛揽百科,不仅有相当的学术资料含量,而且有吸引入的艺术创作风味,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经典之作。陶器的发明,是人类历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人类第一次通过自身的努力改变了大自然中物质的化学性质,把柔软的粘土变成了坚硬的陶,从而使人类生活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 胸胁痛

    胸胁痛

    本书是全国著名中医专家治疗胸胁痛的学术成就和宝贵经验,所选录的方剂绝大部分是名老中医的毕生临证体会和家传绝技秘术。该书为了便于中西对照,每病均采用西医的通用名,并将其分为概述、名家要方和述评三部分。首先简要的阐述每病的概念、成因、病机、主症、疾病的分类、治疗情况及中医的辨证概况,使读者先对此病有一总体的了解。该书的核心突出名家要方,每首方依次为名家、方名、方药、用法、功效、案例、按语七部分,在按语中画龙点睛地析其名家用药奥妙,启迪读者。使其领悟要旨,易于师法。最后的述评是针对所辑要方进行综合分析评价,更有利于掌握名家之学。本书方证相对,切合实用,展示了中医名家治疗各科痛证的学术成就和临证精华,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临床实用的上乘方书,丰富和完善了方剂学内容,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实用价值和珍藏价值。
  • 古代农家日常

    古代农家日常

    农学硕士杜锦宁:先写话本,进学堂做个学霸,再来分家。循环养殖,嫁接果树,改良稻种,做个古代大农豪!PS:这是一个现代农学硕士穿成古代女学霸,一路科考成为大司农,为古代农业发展做贡献的故事。【读者建了个VIP读者群(大概是为了方便寄刀片),群号:852338363,全订的亲可以加群哦。需要全订截图。】
  • 社会转型期我国竞技体育后备人才培养及其可持续发展

    社会转型期我国竞技体育后备人才培养及其可持续发展

    该书内含“我国竞技体育后备人才培养可持续发展的理论探索”、“影响我国竞技体育后备人才培养可持续发展的主要因素及各子系统间的互动关系”等六章内容。
  • 学院路16号:王金仓大学笔记

    学院路16号:王金仓大学笔记

    本书是一部长篇青春励志小说,是作者10年后对其过往大学生涯的珍贵记忆。作者认为,每个人的记忆里总有那么一条路,让步履藏了春的微蕊,夏的蝉蜕,秋的纷飞,冬的冰蕾,纵然时光斑驳,声色渐落,纵然霓虹闪躲,你我依旧笑眼明媚着婆娑,又清晰着浑浊。也许你正生活在这样一条“路”上——它是闹市,也是宁静,是早晚高峰飞驰车辆的川流不息,是清晨自行车踏板吱吱的啼鸣,是上课快迟到而脚下生风的焦急,是图书馆一杯茶一本书、等日出日落的平静。帝都学院路有四环最美的风景,有八所学府海纳百川的勇气,有最让人流连忘返的大学记忆。作品格调高雅,语言活泼,集故事性与可读性于一体,有较强的出版价值。
  • The Professor(I) 教师(英文版)
  • 洪水、跳蚤

    洪水、跳蚤

    陈集益,70后重要作家。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在《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天涯》等大型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六十万字。2009年获《十月》新锐人物奖。2010年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
  • 网游之血狱仇歌

    网游之血狱仇歌

    一个在网络世界中公认的巅峰,他便是三霸者之一的叶宇,当然不会错过任何一款游戏,尤其是三年前早已风靡全球的一款游戏血狱仇歌,而且这款游戏是他父亲所策划的。但是随着游戏的玩家人数增长,时间的过去,在这款游戏中的背后,居然隐藏着一个惊天大秘密,究竟是什么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