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子在沙发上喝饮料,我的女儿在客厅里打篮球。我女儿的篮球砸到了我儿子的饮料,我儿子的饮料整个儿泼到了我的沙发上。此时此刻,我是该骂女儿,还是该骂儿子?
“当然是女儿,篮球是在客厅打的吗?”“两个都该骂吧?”“在客厅打篮球,就算不砸到饮料,也会砸到瓶瓶罐罐的吧,所以女儿该负主要责任吧?”同学们七嘴八舌众说纷纭的时候,坐在课桌上的法律学教授高兴地晃悠着他的大长腿,嘴唇紧抿着,一双蓝眼睛闪耀着狡黠的光芒在教室里逡巡。
“Well,答案是,当然是该骂儿子。”五分钟过后,教授捋了把头上放浪不羁的金发,慢条斯理地说,“因为不能在沙发上喝饮料是规矩,而破坏规矩的时候就应该料到会有意外发生。”
“这不公平!”一干同学表示不服。
“这就是法律的意义。”教授得意地一边说一边将手压到屁股下面,“OK,下一题:一个人被车撞了,肇事车逃逸。一个好心人路过,把这个受伤的人放进自己的车子送去医院。结果,在路上由于他过于着急,造成了第二次事故,给伤者造成二次伤害,请问,他需不需要对这个倒霉蛋负责任?”
答案当然是好心人需要负责任,乐(hao)于(guan)助(xian)人(shi)的美好品德之所以需要被鼓吹就是因为它利人不利己。然而直到下课,同学们依然围绕着这个案例争论不休,立场横跨法律、道德、与社会责任界。而我们康奈尔大学毕业的教授也依然坐在讲桌上饶有兴味地晃悠着他的大长腿,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一点儿也不相信他真的是因为生活所迫才逼不得已来学校做份教职好相妻教子。
“你们知道我们学校新招的金融教授有多少薪水吗?刚刚毕业的Phd那种。”在餐厅吃披萨的时候,Sharon说。“八九万?”“十万?”“不太可能吧,我们可是公立学校,五六万?”“都不是!”周一神秘地眨眨眼睛,“是十七万,还是for 9 months喔。”“有那么高?!”“假的吧?”“是真的,我们亲手送的offer。”Sharon用纸巾优雅地擦掉嘴角的披萨酱。
我难以抑制心中的震惊,不仅仅是因为教授9个月十七万的起薪(毕竟离我还太遥远),更多的是因为我还在为预习、写作业、被英语老师安娜折磨这些事烦心不已的时候,Sharon和周一居然都已经找到了校内工作,而且都开始上班了!
“对了,你们都加入了Beta Alpha Psi了吧?”餐桌上的话题永远转换得快。“那是什么?”我问。“是一个会计金融学协会,会举办很多活动。”另外一个女生回答。“活动好玩吗?”我问。“不好玩,”Sharon像看怪兽一般看着我,“不是什么都为了好玩的,加入这个协会主要是为了social。”“什么是social?”袁泉抢在我前面问,气氛一时尴尬。“那你有没有报名VITA?”郭襄好意地打破沉默。“那又是什么?”此时此刻的我感觉自己完全是个天外来客。“Volunteer Income Tax Assistant,”郭襄说,“就是帮低收入人群免费报税的志愿者,在中国城有好几个点。”“可我自己都不会报税呢。”我说。“没事,会有培训的,要不一起报名吧!”郭襄说,“将来找工作时还可以往简历上写。”
“对,you need to build up your resume,”Sharon肯定地点点头,淡定地将最后一口披萨塞进嘴里,“就像搭积木一样。”
在同学们的引导下,我诚惶诚恐地加入了Beta Alpha Psi(又名BAP,总让我想起baptism这个词),报名了VITA(这个词也总让我想起维他命),还成功地在校内找到了一份Graduate Assistant (GA)的工作,每个小时的薪水高达13块9毛9。尽管我花了很长时间在QQ上给我的朋友大黄解释什么是GA(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它叫GA,而不像其他所有学校一样叫TA(Teaching Assistant,助教)或RA(Research Assistant,助研)),大黄还是认为这种叫法是学校or我逼格不够的体现。
作为一个多年来被学霸们包围的学渣,我还是没有修炼到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的境界。可当我正式开始上班,走进镶嵌着XIXI LU名牌的独立办公室,看着蓝天白云映衬下的帝国大厦尖顶时,还是十分高兴,并且瞬间明白了易萌——她说,每次被变态的生物名词折磨到痛哭,隔着学校办公室的玻璃窗瞅一眼曼哈顿的繁华夜景,心里就觉得哭一哭也挺值。
因为,人生哪有什么尽善尽美啊,不过是各取得失而已。
可我还是觉得衡量一切事物的最高标准就是好玩儿。
不幸的是,还没反应过来,我工作的蜜月期就已经过去。正如大黄猜测和老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那么自然地就开始称呼曹明远为老曹)推断的那样,GA确实不如TA或者RA需要技术含量,我的工作大部分就是帮在台湾授课的教授誊写分数、做统计、还有打印学位证书等等。而我的直接老板甚至连教授也不是,只是教授的助理艾伦小姐。
每天盛装出席的艾伦小姐有着天底下最灿烂的笑容,也有着天底下最暴躁的脾气。我猜这也是为什么我需要叫她艾伦小姐的缘故——虽然她已经约莫五十有加。
“你把我的那个column搞哪儿去啦?”一天下午,艾伦小姐对着我的电脑屏幕撒手大叫,“我的那个column去哪儿啦?!它在哪里?!你说啊!!”
“艾伦小姐,它还在这里。”我眼含泪水,战战兢兢地把Excel表格里被我隐藏的那列展示出来。
艾伦小姐瞪大眼睛,仿佛刚刚见证了一个奇迹,转而柔和下来拥抱我:“I’m sorry.”
被吓得发抖的我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她精致的衣服上,像荷叶上滚圆的露珠。
“看在钱的份上,别给自己加戏了。”晚餐的时候,Sharon安慰依然沮丧的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对啊,还看在你的曼哈顿景观独立办公室份上。”郭襄也连声附和。听人劝,吃饱饭。我含泪夹了一块三菜一汤里的芥兰鸡递到嘴里。芥兰。鸡。Chicken。Broccoli。西西。艾伦。都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的东西,却造化弄人地被搞在一起。
“看在钱的份上。”
晚课开始前,我一边在笔记本上随手划拉着这句话,一边看着前座的白人女生啃苹果。我只有很小的时候才爱吃苹果,但不知为什么看她吃苹果只觉得苹果简直是人间美味。她吃的苹果皮红艳艳的,是那种不真实的红,苹果肉却又带点儿浅浅的青色,吸满了汁水,每一口咬下去都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还随风送来一丝果肉的清香。
正当我默默咽下一口口水的时候,后座的男生用英文问我:“你是从中国来的吗?”
“是。”我说。前座的那个女生已经啃完了苹果,将可爱的青白色苹果核装进了保鲜袋。
“你是ABC吧?”我回头看看和我说话的男生,用中文回他。
“你怎么知道?”他挑起眉毛,用中文不服气地回。
“ABC都理你这种菠萝头。”我指指他用定型水儿固定得根根朝天的刘海,“你叫什么名字?”
“韩寒。”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按捺心底的忿忿之情,“你也可以叫我Ben。”
“很高兴认识你。”我得意地说。
看在帅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