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孔子说,一个人如果没有长远的考虑,就一定会有眼前的忧患。因为所有该远虑的事,都要发展成近忧他才处理。
但在埃森的引导下学会远虑后,我发现人的常态要么是无远虑有近忧,要么是有远虑有近忧——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性,而不确定性就是风险,风险则直接导致忧虑。就目前而言,我和埃森正处于被远虑近忧来回夹击的阶段:尽管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在毕业前找到一份可以sponsor H1B(支持工作签证)的工作,但人人想跟我们谈的却是五年十年后想做什么要变成什么样子(徒增我们的烦恼)。
“给你们说个故事,”在循循善诱我与埃森答复送命题‘你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而我与埃森巧妙拒绝跳坑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凯文解释他为什么要问我们这个问题,“很多很多年以前,我跟你们这般大时,也在一家公司做实习生。有一天我的老板,也是当时的controller问我:‘凯文,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哈,你怎么回答的?”埃森和我一起睁大眼睛。我估计埃森跟我一样想像不出当年凯文做实习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饱受了什么样的心理摧残,所以才在现在出于“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心理给我们无数责难。
“我说——Um,当时我说——,”凯文阖上眼睛,金色的睫毛在阳光下随着笑意轻轻地抖动,“我以后就想跟你一样做个controller——上班时也没有什么事,就到处闲逛逛,还有很多钱拿。”
“哈哈哈哈哈哈,”我和埃森笑喷,“真的假的?”即便情商低如我和埃森,也断断不至于说出这种话来。
“当然是真的,他当时脸色就变了,之后也没给我工作offer。”凯文说,“我那会儿就是个愚蠢的年轻人,就跟现在的你们一样。”
埃森跟我又躺了枪,虽然我们跟凯文完全不一样。
不过,在实习期结束之前和凯文的关系好转倒是一件令我们始料未及的事。可能正如老话所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一段关系走到尾声时,双方也就对彼此没那么苛刻了。除了做人要谨言慎行的忠告之外,凯文给我们的其他劝诫还包括要重视401k(退休金)的积累(“你们一定要相信复利的力量,一定要存401k——”),以及对于伴侣一定要从各个角度严选而不能冲动地恋爱结婚(这个忠告的对象主要是埃森)。他给埃森举了自己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虽然他的级别比罗伯特要低,但是他只有一个孩子,妻子还是雅诗兰黛的高管,所以他除了在富人区有豪宅以外,在长岛海边还有个summer house;相较之下,妻子是家庭主妇的罗伯特生养了两个孩子,只在曼哈顿有套公寓,连换辆宝马五系还需要纠结斟酌半年,最终还以住曼哈顿无需开车的缘故没有买。
看着如同醍醐灌顶般连连点头称是的埃森,我不禁心存侥幸:还好皮皮鲁在听到这类现实忠告前就把一无所有的我娶回了家,不然他肯定会换个能陪他一起跑胶或者家里有很多很多钱的女朋友。
“鲁西西,你暑期实习完后打算留下来吗?”回学校食堂第一次吃饭的时候,Sharon也像埃森一样问我,好像一切都由我打算似的。经历过一个KPMG培训的暑假,她显得又睿智成熟了几分,头发也烫卷了。
“我不知道,我可能还是比较希望去四大吧。”我用叉子挑着盘子里四散的意大利面——可惜黏在盘底的意大利面就是怎么也挑不起来,上面沾着的几片蔫青菜叶好像也跟我差不多尴尬。前一天我已经拿到了学校职业中心让雇主填的实习生评估表,罗伯特和罗琳一致认为我什么都好——除了沟通能力需要提高——他们还不遗余力地耻笑了我问CFO“怎样才能做到CFO”的问题。他们说,成功的因素很复杂,比如说成功有时候不是因为你比别人更聪明更有才华——sometimes仅仅是因为和对的人一起喝过酒;他们说,管理团队的技巧之一就是辱骂下属,或者说通过有效的辱骂下属来建立权威让他们解决问题;最后他们说,这种问题很蠢,因为从来没有人会希望有人可以复制自己的成功。
“希望?”Sharon不置可否地笑了笑,“Hope is a dangerous thing.”
“那你呢Sharon?”郭襄问。我都不知道她一个暑假都在忙什么。
“我差不多会留下吧,”Sharon的面前依然是一盘翠绿的沙拉(她最近沉迷沙拉,连在家都是吃沙拉),“除非有更好的选择——有时候真不知道我出国到底是为了什么。”
“KPMG已经挺好的了,”两秒过后,反应有延迟的众人终于明白了Sharon的感慨,“哇,恭喜,KPMG给你full time offer(全职工作)啦?”
“是啊,不过也没什么可高兴的,”Sharon半含喜悦地叹了口气,“想当初我在国内想要争的四大还是四大投行,现在出国反而只能进四大会所里的KPMG,连投行的边都摸不着了。”
“为什么?”我说。
“因为投行只会招IVY的人——他们要求血统纯正——你看看我们学校有几个能进高盛的?今年我们学校拿到高盛暑期实习的只有那个印度女生——但她可不是一般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什么都玩得转。”
“好吧。”我说,虽然我除了IVY是常青藤之外什么都没听懂。我不知道投行到底是做什么的(虽然我知道喵喵进的UBS就是投行),也不知道高盛是什么公司。我倒是见到过这个传说中长袖善舞大名鼎鼎的印度女生,看起来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在周单纯和Vedder影响下,我对印度同学通常也是敬而远之。
“所以鲁西西,”Sharon回归正题,“我觉得你要是能留下就先留下吧,至少是个option(可选项),而且公司的lifestyle很好的,不像会所或者投行,也比较适合你。”
“嗯。”我说,但嗯其实不是我的意思——对于年轻人来说,lifestyle就是loser的代名词,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就比较适合我——但“嗯”代表了我对于凯文“谨言慎行”忠告的身体力行。盘子里的意大利面已经被空调吹得像尸体一样冰凉发硬,愈发难吃。于是我站起身,把纸餐盘和意大利面一起丢进垃圾桶——同时我也想起大约一刻钟之前当我在cafeteria逡巡着挑选晚餐时,这意大利面也曾是一个“option”。
但诚如Sharon所言,有的选比没的选好,有一个option也比没有option要好:暑期实习真正结束的那天天空飘着微雨,埃森不辞而别,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公司出于种种原因没有和他选择续约。尽管这高高的像牢房一样的格子间本来就不是他想要的,但他还是很郁闷。
至于我,虽然我也不能想像五年后的我依然坐在这里在SAP系统中跑报告,滚数十年如一日的资产负债表和固定资产折旧表,或者像我的同事杰克一样工作了七八年后还在斟酌现金流的脚注们,当罗伯特跟我说“kiddo, we want you to stay, so please stay”的时候,我还是欢欢喜喜地回答他“sure”。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在日记里写道,这是《名贤集》的第一句话,主要劝诫人们要多做义举做好当下,而不要去牵挂往后的发展——每次当我对未来感到迷茫惆怅时,我都这样安慰自己——除了我自己,没有人会想要安慰我,他们总是觉得“你已经很好了,你为什么还不满足,你本来就一手臭牌打到现在这样好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连我爸妈和皮皮鲁都不会想到安慰我,他们为我能够留下来感到由衷的高兴。
只有我清楚地明白这个事实:埃森没的选地走了;我没的选地留下来。
其实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