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机事件:发生于公元某年某月某日某晚,地点为学校健身房。届时Sharon正和夏雨一起跑步锻(jian)炼(fei),忽然Sharon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跑步机上滑了下来。就在目击者夏雨业已被吓得魂飞魄散之时,当事人Sharon自己却并没想到要先站起来,而是一遍又一遍执着地想要爬回跑步机上去——整个健身房的同学包括夏雨一起目瞪口呆地见证了这个令人叹为观止但终告失败的过程。鉴于其不可思议性,这次事故被称为VC跑步机事件,Sharon也由此得名“跑步机”。
夏雨在地铁上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转述了这次事故,害得我、周一、周单纯、还有郭襄眼泪都笑出来了。Sharon自己也笑得直不起腰来。所谓执念,大概就是旁观者以及后来的自己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当时却觉得除此之外毫无其他选择的灵异决断。
就好像夏雨明明已经在国内四大做到了经理还要出国读书跟我们一样做职场新人,也好像我作为一个英文都说不溜的国际学生还一定要申请审计方向。差不多。一样。想不开。
“为什么每家公司都强调自己有工作生活平衡(work-life balance)啊?”这天中午BAP请来做讲座的是PwC的人,偌大的会议厅挤满了人,我和袁泉听得云山雾罩,只抓住了最后一个slide的重点。
“缺什么秀什么呗。”Sharon拿起一杯可乐抿了一口——据说如果小口地抿可乐,喝者便不会胖得那么快。
“其实不秀work-life balance他们也已经有很多申请人了吧?”我和袁泉一边仔细研究这天活动提供的火鸡卷吞拿鱼卷素食卷一边说。来参加讲座的一个附加好处就是总有免费食物提供,只可惜全是凉的。我用固定蔬菜卷的竹签子杵了杵蔬菜卷,中间的茄子生菜流出了好些恶心的水出来。但我还是抓了一只到我的盘子上:You get what you get, and you don’t complain.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什么挑。”
“对呀对呀,咱们现在只缺work,不缺life。”郭襄将她的小脑袋摇来晃去,兴高采烈地评论道。好像这是一件多么可喜的事似的。
“走个形式而已,当真你就输了。”Sharon一边说一边向远处的陌生人微笑致意,很快便端着她的百事可乐融入了茫茫social的人潮之中。
“对了,你们的简历都提交了吗?”我咬了口绿色的素食卷,一边擦从嘴角边涌出的汁水一边问袁泉和郭襄。
“提交了啊。”袁泉说,“可是总觉得没太大希望——太多人申请了。”
“是啊,几千份简历里挑出几十个人面试,感觉跟中彩票差不多。”郭襄说。但她一点愁眉苦脸的表情也没有,还是满脸兴高采烈的样子。我越来越觉得郭襄是个真正的局外人。
“我听说他们是先用硬性条件筛选,比如说GPA到不了某条线,就直接把简历扔掉。”周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她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通常只有上课前才能偶尔见到。她今天又将蕾丝吊带衫穿在了T恤外面,完美演绎了新风尚。不过我现在已经习惯了,不像第一次认识她时有多么觉得不忍直视。
“这么残酷?”我和袁泉瞪大眼睛——两个二傻子。
“还有呢,GPA太高了也不好,比如说4.0基本上就是nerd(书呆子)的象征,也会被刷掉。”Sharon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回了来,“我打算这学期把GPA弄到3.8左右——3.8到3.9之间刚刚好,既不显笨,又不显呆。”
“得了吧跑步机。”周一撇嘴表示不屑,“明明是你自己拿不到A吧。”
“真的,”Sharon说,“你们不知道美国社会集体反智吗?我真的好怕自己四大皆空。”
“你怎么可能四大皆空?至少可以去老东家吧?”周一说,“认识人、有关系就是王道啊。”
“不知道。”Sharon又抿了一小口可乐,脸上浮现出复杂而又迷茫的神色,“有时候辞个职跟分个手差不多,能做朋友的少,能复合的就更少了。”
“不至于吧。”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然而事实证明Sharon又是对的:她的老东家不仅没有直接把offer赏给她,甚至连一面都没有给。最终她只能屈尊和我一起去参加KPMG的面试——在四大里,据说只有德勤比KPMG的文化更差——德勤连标榜work life balance都懒得标榜,所谓“一入德勤深似海,从此爹妈是路人”。不过对于不知公司文化为何物的我而言,KPMG除了中文名难听点之外好像也没什么,所以自从拿到面试通知我就开始有一种范进中举般飘飘然的感觉。
“你去参加学校职业中心的mock interview了吗?”面试前一天下晚课时,Sharon问我。
“啊?Mock interview?”我说,“是什么?”
“模拟面试啊姐姐。”Sharon说,“就跟模拟考一样啊——所以你是要去裸试?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你知不知道面试失败就会被放进黑名单啊?”
“我不知道啊!”我的心里升腾起一股凉意,“现在是不是来不及了?”
“当然来不及了,”Sharon摇摇头,“对了,晚上你去晚宴前记得先吃点东西垫垫。”她说的是正式面试前的热身宴——作为套路,面试的前一个晚上公司总要把所有的面试者都集中到一起吃个晚餐,美其名曰互相加深了解。
“哈?”我说。
“你不会以为人家真的是请你去吃饭的吧。”Sharon无可奈何地说。她摊手的样子倒是和老曹有几分神似。
正如Sharon预料的那样,一些害怕晚餐时表现不佳会被扣分的面试人干脆找了个借口不予出现,而出现的人几乎都跟晚餐组织者是熟人——除我之外,几乎所有的同学他都叫得出名字,包括Sharon。
“我太开心了,明天面试我的人居然是我的mentor。”席间,一个同样申请审计实习的孟加拉国同学开心地说。
“还有这种操作?”我震惊了。刚刚开学的时候职业中心的老师就苦口婆心地劝我们在学校网站上申请mentor,说是职场老手可以带领我们少走很多弯路云云,但我一直没有申请,因为不知道能跟他们聊什么,也并不觉得他们能指引我。
“你的mentor在哪里工作?”兴奋不已的孟加拉国同学问我。
“我……没有mentor……”我低头用刀叉默默地切开牛肉丸子,讪讪地说。
“哦。”同学说,口气里三分悲悯,七分欢欣。
“没事儿,至少你还有PwC的面试,权当KP的面试是练手了。”在我毫无悬念地fail了KPMG的一面后,大伙儿安慰我说。“可是我面了整整45分钟哎。”我像个祥林嫂一样念叨——规定的面试时间是30分钟,我还以为我和面试官相谈甚欢呢。“言多必失,”Sharon说,“人家招你是去当苦力的,不是招你去侃大山的——他们要招会侃大山的人也决不会招中国人,大批的白人哥哥姐姐在哪里候着呢。”“好吧。”我说。
PwC的面试安排在晚上6点的老教学楼里。我吸取了教训,和职业中心一连约了三个模拟面试,内容几乎覆盖了所有老曹口中的垃圾behavior questions,比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有什么优点,有什么缺点,诸如此类。在缺点上,我给自己的设定是完美主义者,甚至连该在哪刻微笑都完美排练好了。
“同学们请注意,同学们请注意,”在昏暗的楼道里等待被召见时,忽然一个人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说,“我们在筛选简历时不小心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我们公司无法支持工作签证的申请,所以如果你是国际学生的话,今晚就不用面试了。深感抱歉。”
“真的假的?”人群一阵骚动。
“是真的。”一位做协调工作的老师走出来说。她也满脸歉意。
“WTF(什么鬼),为什么不能支持工作签证?”有人说,“这不公平——不能将错就错吗?”
“对不起,公司政策。”那个灯光下面目模糊的人影说。
几分钟后,我叠起我的简历,跟着窸窸窣窣的人群下楼。我的脑袋里还在嗡嗡回荡着我准备好的自我介绍,以及各种behavior question答案。只是,我的缺点不是完美主义者——我的缺点恰恰是太过随意,以为人生路途很长,以为纽约的天空机会多如广场的肥鸽子,飞来一只,还会再飞来一只,又会再飞来一只。
可原来Sharon才是对的:机会往往只出现一次,浪费是可耻的。
原来四大皆空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