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十年没有拔过刀了。
十年前夏国的昆仑山上,我一刀砍掉了刀王田八方的脑袋。他没有拔刀,而是一脸悲哀地瞧着我。
我把刀仍在了地上,呆呆地瞧着田八方的尸体。
我忘了当时想些什么,只是觉得,师父染血十年的血衣终于可以清洗了。
那一天,我顺理成章地成了天下第一刀——刀王。
刀王是一个名号,也是九刀门的掌门人。九刀门自成立那天开始,就分成南北二派,北派在唐朝,修行拔刀术,南派在夏朝,修行拖刀术。
自初代掌门死了立下规矩以后,南北二派,都想统领九刀门,于是发生了内斗。
那时,也是在昆仑山,南派青衣,北派白衣,拼杀过后,两派尽着红衣。
后来,南北二派达成了一个协议:以十年为限,双方各出一人,生死决斗。胜者可获得刀王的名号,成为九刀门的掌门人。败者将要留下脑袋,和一件染血的血衣。
十年前的昆仑山上,我是挑战者。
我身后是扛着旗杆的北派门徒,旗杆上系着血衣,血衣是我师父的。
那时的田八方在舞刀台上负手而立。
我站在那里,瞧着田八方,他也瞧着我,但他的眼神很快就穿过了我的身体,坐落到我身后门派人扛着的杆子上。
“血衣褪色了吗?”他如是问。
我没有答他,因为脑子里,一直想着我师父的话:“舞刀台上,不要开口。开口容易招惹亡灵。一旦刀被亡灵缠上就钝了。”
他就是在十年前的舞刀台上,多说了一句,被田八方砍掉脑袋的。
“比武,开始!”
负责决斗传承仪式的长老哑着嗓子大喊一声。
我眯着眼睛,盯着田八方,我看见田八方轻轻地笑了,我不知道他笑什么?我也不管,我只想一刀砍掉他的脑袋。
我是北派,修行的是拔刀术,他是南派,修行的是拖刀术,他的刀托在身后,一脸苦笑地瞧着我,笑容里满是悲凉。
他身材已经发福,早已不似当年那般潇洒,恐怕,他的刀也早已钝了。
我听说,九刀门掌门人大堂内,有一道暗门,暗门里有一条暗道,通往一坐岛屿,叫做天堂岛。
据说,那里酒池肉林,美女如云。
据说,那里的一切,只为九刀门的掌门开放。
想必这些年的声色犬马,把他的身子渐渐掏空了吧!
而我,无时无刻不再修炼自己的拔刀技巧,技巧越来越熟,刀也越来越利,这些年的修炼,只为了这一天。
我本是孤儿,自幼被北派收养。
十五年前,我正式成为了我师父的入门弟子,那时天下修士无数,九刀门早就不够看了。
我师父是田八方以前的九刀门掌门人。他对我很好,经常单独教我刀法。
“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也是北派甚至整个九刀门的唯一希望,我死以后,北派就拜托给你了。”
当时我还小,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这样说。
现在想想,师父是九刀门的门主,是北派的掌门人,但他十年后,要接受南派的挑战,怕是一直心存压力吧,而且如今九刀门的人越来越少,那些骨骼惊奇的早就去修仙去了。
“有朝一日,如你站在舞刀台上,一定不要说话,因为一说话,舞刀台上的亡灵就会进入到你的刀里,到时候,你的刀就钝了。”
话虽如此,在与田八方的比试中,师父开是开口了,所以他败了,被田八方砍了脑袋。
门派将师父染血的血衣,拾了回来,系在门派外的杆子上——这是九刀门的传统——比武而死的掌门人,死不瞑目,灵魂附身在血衣上,去不了阴间。什么时候给他报仇了,他才能投胎转世。
岁月流转,血衣渐渐变黑。
有人告诉我,灵魂不能在太阳下久呆,血衣变黑,就是因为灵魂坚持不了太长的时间,若十年内不能给他报仇,他的灵魂将在死不瞑目之中烟消云散!
往事如烟,记忆中,除了皎洁的月色,就只剩下师父的血衣了。
我再次瞧了一眼师父的血衣,仔细地盯着田八方,他依旧没有拖刀的意思,我冷笑一声,飞身上前,一刀砍下了田八方的脑袋,他悲伤的神情,伴随着激起的尘埃,永远定格成了我最恐怖的记忆。
从那天起,我便开启了十年的声色犬马,和十年以后的胆战心惊。
十年以后,南派的人将会扛着田八方的血衣找我报仇。
我如愿为师父报了仇,变黑的血衣也可以拿到河边清洗,师父的灵魂可以安息,可以转世投胎,但他要投到哪里呢?是否还会再回九刀门呢?
我不知道,我还年轻,我不想十年以后,像田八方抑或我师父似的,被人一刀砍掉了脑袋。
所以,我要修炼,我要继续修炼我的拔刀术。
空荡荡的九刀门大堂里,什么也没有,我走进去,只有一把刀,挂在九刀门大堂的雕像上,我将那把刀拿下来,雕像忽然自行分开,出现一条暗道。
一个人自暗道中走了出来。“掌门人,随我来,我领你去一个地方!”
“你要领我去天堂岛?”我瞧着他,“我不去。”
“为什么?”
“田八方本就是一名厉害的刀客,但就是因为去了天堂岛,所以才变得如此落魄。”
“但田八方依旧是一名合格的掌门人,掌门人不需要刀法精深。”
“那是他,不是我,”我说,“如果我像他一样,十年后,我也会被人一刀砍掉了脑袋。”
“弓若永远紧绷,便射不出穿石之箭,你前半生一直拼命修炼,丝毫未曾懈怠。何不好好休息片刻,让自己放松一下?”他瞧着我,“况且,你之所以成为掌门,并非田八方疏于修炼,而是你的刀法,已达到一个顶点。”
他说的有道理,我杀死田八方,不是因为他疏于修炼,就算他修炼又如何?我的刀法,早已天下无双。
我在天堂岛荒废了两年,那里酒池肉林,美女如云。当我从天堂岛走出来的时候,我被告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两百年前,九刀门成为天下第一大派,自那时起,初代掌门便开始琢磨九刀门的生存问题。
这世上永远没有天下第一大派,所有门派,最终都会死在自己手里,九刀门也不例外。
为了不让九刀门重蹈其他门派覆辙,九刀门的掌门决定将九刀门分为永远内斗的“南北二派”,让九刀门时刻处于危险之中,以磨炼门派弟子的任性。
至于掌门人的选择上,初代掌门并未留给自己的儿女,而是成立长老院,让儿女成为长老参与九刀门的治理,却永远不赋予他们成为掌门的权利,因为,初代下了一个很残忍的命令:胜者为王。
南派北派,比武决斗,胜者为王,于是,九刀门便有了十年一次的比武。
而九刀门掌门人的培养,是上一代掌门人隔代培养下一代掌门的,南派培养北派,北派培养南派。
胜者成为九刀门掌门人以后,会被送到天堂岛,在那里,不仅仅消磨掌门人的意志,更让掌门人和女子发生关系,生下孩子。
刚出生的婴儿,被长老院抱走,送到一户农家收养,过几年,长老院会派出杀手,暗中将农人杀死,把当初收养的婴儿送到九刀门。
南派掌门人的后代,送到北派,北派掌门人的后代,送到南派,如此反复。
三年以后,我收到了一个徒弟,他十三岁,应该是田八方的儿子,但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是孤儿。
瞧着他稚嫩的脸,就好像瞧到了我自己,他对我很崇拜,我完全可以杀了他。
他是田八方的儿子,我杀死了他的父亲,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可是,我下不了手,我师父的儿子应该投奔田八方的门下,此刻,正望着南派旗杆子上田八方的血衣,拼命修炼,他将在七年以后,与我决斗,不出意外,他会杀死我,成为新一代的震九州!
我的儿子会投奔他的门下,成为他的弟子。而我的弟子,会望着我染满鲜血的衣衫,努力修炼,为我报仇。
如果,我杀了这个孩子,十年以后,我又在比武之中胜出,又当如何?
我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想法,到时候,我会继续担任九刀门的掌门,我的孩子会投奔南派,成为刀客,继续找我复仇。
到时候,我将因为年纪,死于自己儿子的手里。
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十年的约定到了。
我已经十年没有拔过刀了。
昆仑山的山顶,山风凛冽,舞刀台的石头上,刀痕累累。
我站在一端,田八方的弟子,站在另一段。
我眼前,站着一个很英俊的少年,他有着和我师父一样的双眼,我瞧着他,好像瞧见我的师父。
我目光穿过他,我看到了田八方的血衣,站在这里的这个年轻刀客知不知道真相?知不知道田八方就是他的杀父仇人呢?他不知道,他应该只想给恩师报仇。
这里哪有什么仇恨?
他是我师父的儿子,我师父被田八方杀死,田八方明明是他的杀父仇人,他却要为他报仇……
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
我笑了,血衣,血衣,血衣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笑话!
“血衣褪色了吗?”
我问。
他没有回答,而是继续拖着刀。
我已经十年没有拔过刀了,我也不想把刀拔出来了。
可我却没有死,我活了下来,那一天夫子来到了昆仑山上,救下了我,他带我来到了通天塔。
夫子要我统御通天塔第二层,我本想拒绝,可他问我“你难道不想知道九刀门初代掌门为什么要定下那个规矩嘛?”
我留下来了,九刀门被解散了,因为这种悲哀我不想让它继续下去了,自从寒山的积雪融化,天下的修士越来越多,九刀门早就成了一个世俗门派,继续存在下去,也不过是垂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