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国谯郡,夏末秋初,黄昏十分,夕阳欲落,晚霞斜照,大地一派赤红。忙活了一天的农夫夏侯端,带着雇请的几位短工,满身疲惫地走回家中,擦去头上的汗水,大呼:“老婆子,饭得了没有?”
“天杀的,就知道吃,咱家肥猪跑掉了,你快去寻来。”
夏侯端干了一天农活,累得腰酸腿疼,大呼晦气,扔掉锄头,领着短工伙计走出院子,举目四望,不知哪里去寻,只得漫无目标四处乱找。
大约转了半个时辰,几个人溜达到曹萌家院落旁,忽闻猪叫声,抬眼望去,只见曹萌家的猪圈里,赫然一头大黑猪,那不正是自己家的猪吗?于是大呼:“有人吗?”
曹萌应声而出,见是夏侯端,招呼道:“端哥,今日怎的这么闲暇?请到屋里坐。”
夏侯端老大不高兴:“曹老哥,你真行,到底是大名鼎鼎的曹丞相之后,纵然家道落魄,混得跟我差不多,可总归祖上是大场面上的人,绷得住啊。”
一席话说得曹萌莫名其妙:“端哥,咱两家乃是世交,你祖上不也是开国元勋。有话请直说,啥绷得住绷不住的。”
“曹老哥,越说你还越来劲。我祖上乃一介武夫,哪里比得上曹丞相。我就不跟你废话了,这猪我可赶走了。”
“猪?你赶走?凭什么?”
“这是我家的猪。”
“你........,这明明是我家的猪,怎么会是你家的呢?”
“我家的猪我还不认得吗?这是我家的老母猪。曹老哥,不要做昧良心的事,人穷不能志短,家里缺猪不打紧,等我这母猪下了崽儿,送你两头喂养就是了。”
夏侯端再不搭话,打开猪圈,赶起黑猪就走。曹萌勃然大怒,但见夏侯端带着伙计已经走出十几步,嘴唇翻动了几下,但却忍住了,眼睁睁看着夏侯端赶着黑猪远去。
算了,算了,不就是一头猪嘛。固然,对于曹萌这样的旁支远系败落贵族,并不特别殷实的农户人家,一头猪,也是价值不菲,但是君子不争,的让人处且让人,他抵死认定这是他家的猪,那就让他占这个便宜,说到底不就是一头猪嘛,只当破财消灾,积福免祸。
转眼到了中秋节,曹萌正在瓜棚下歇息,忽见夏侯端赶着老母猪迎面而来,不住口称惭愧。曹萌大惑不解。夏侯端也不答话,直把那头猪赶进猪圈,方才向曹萌抱拳施礼:“惭愧,惭愧。”
“这是怎么回事?”
“领教,领教,到底是曹大人之后,大人大量。这猪真是您家的。”
曹萌大惑不解:“怎么前几天死讫白咧非说是你家的,今天又说是我家的了?”
“嗨。我家那头猪自己跑回来了。这也就是您啊,搁着别人,早就不干了。惭愧,惭愧。”
夏侯端满面赤红,口称惭愧,掉头要走。
曹萌淡然一笑,把夏侯端拉住:“你我素日各自忙活,少有功夫相聚,今日中秋之节,不妨歇息歇息,你我对酌两杯。”
“岂敢讨扰。”
曹萌也不多言,吩咐娘子整治酒食。不多时,一桌热腾腾的酒菜菜摆上来。曹萌拿起酒壶,倒了两杯,端起来说:“端兄,粗茶淡饭,不要耻笑。”
“哪里哪里,萌兄真是客气。”
两人都是豪爽之人,酒杯一碰,一饮而尽。
两杯酒下肚,开始闲聊,不免谈论起祖先的风光,越谈越兴奋,眉飞色舞。遥想当年,他们的先祖曹参、夏侯婴,随汉高祖刘邦,金戈铁马,开国立朝。谈论了半晌,话题转到当下。
“端兄,今年庄稼长势如何?”
“嗨,别提了,这土里刨食的,真是个不易的营生。你是知道的,夏天那场蝗灾,我家稻苗没剩下多少,今年收成,估计也就是丰年的三成,刨去长短工的工钱米粮,恐怕连留下种子都不够了。唉,今年肯定是亏空了。曹兄你呢?”
“唉,一样啊,我今年也是出多入少,亏定了。”
“好在我们两家祖上留下的田地不算很少,丰年有些积蓄,否则恐怕日子难混了。”
“唉,承蒙祖上之荫啊。可到我们这一代,居然混到为了区区一头猪而争执,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说到这里,夏侯端面露惭色,曹萌忽觉失口,赶忙起身劝酒。
渐渐的,日头偏西,夏侯端起身告辞。望着夏侯端远去的背影,想着那一头猪的风波,想着祖辈的风光,曹萌越是寻思,越不是滋味,瞧着家中的老婆和四个儿子,心中感叹不已。这一点点田产,在他曹萌手里都是勉强度日,倘若四个儿子分了家,这每人四分之一的土地,可不是容易过活的,穷二代这路可不能这样走下去啊。
可路在何方呢?该当怎么办?想当初,先祖曹参乃是继萧何后的汉代第二位相国,封爵平阳侯,夏侯端的先祖夏侯婴也封汝阴侯,均秩以万石。一石是十斗,一斗有十几斤,万石,那就是一百多万斤啊。如今他和夏侯端,脸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辛辛苦苦拼死拼活,一年下来又能得几斤粮食呢?更别说若逢当下这样的灾年,根本就是亏损,若不是祖上留下了还算有一定规模的土地,历年累积了一些家底,恐怕早沦为难民了。逃荒要饭的人为什么那么多?小农小户经不灾荒,一旦起灾荒,天地无收,一家老小就没了饭吃。还得像先祖那样,入朝为官,方能建功立业。然而,在当今现下,要想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谈何容易。当初,大汉高祖刘邦开国之后,求贤若渴,不分亲疏,广罗人才,制定了选拔官员察举制。高祖崇尚皇帝、老子,推崇以孝为先,选拔的标准首推孝道,兼以德才,规定没二十万户每年推举一人,名为“举孝廉”。地方上推举出来的孝廉,送到朝廷,皇帝亲自拿一些国家大事予以拷问,称之为“对策”,对答得好,直接委以要职,对答一般,也能得到一般职位。不能不说,这种制度设计,避开门庭出身,唯德才是举,发掘到了能够治国理民的真才。然而,这种察举制,却也有天然缺陷,那就是没有可以量化的标准,完全依赖地方长官的主观性,日久年深,慢慢演变成地方长官的一项特权,那些与地方长官有良好交情或能给长官送厚重礼品的人,在竞争中就有了优势,最终使察举制失去了生命力。曹萌和夏侯端虽然祖上门楣高大,但毕竟是旁支远脉,积年日久,家道中落,哪里结交得高官,入得了官员们的法眼。二十万户才推举一名孝廉,像他们这样的家境,哪里竞争得到呢。曹萌也曾四处奔走,谋求曹家得举一孝廉,无奈囊中羞涩,四处碰壁。
那么,经商呢?更不行,几辈务农,根本就不是经商的材料。
路似乎都堵死了,看来只能务农种庄稼,穷二代这路一定是要继续下去了。然而,大汉丞相的血液在脉搏里奔流,曹萌忍不住一直苦苦思索,终于琢磨出一条办法:入宫当太监,只有这样,才能接近权力中枢。这年头,裤裆一脱,黄金万两。女人是如此的,男人恐怕也是这般。当然,必要的牺牲肯定是有的。
转过年去,曹萌年纪最小的儿子、大魏武帝曹操的祖父曹腾,因为一只私奔的猪,伴随着父亲的手起刀落,扎起了裤带,承载着光复门楣使命,被送入宫中,开始了人生中漫长的宦海之旅。即便如是,这也是费尽了吃奶之力,启动了老曹家尚且残存、能够动用的所有关系,否则的话,那年头,想入宫当太监的,也是多如牛毛,都并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