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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女进士,惹芳心

赵玉婵掰着指头数数,她已经被关了五天了,五天了,她跟只猴子一样再也被关不住了。第六天,亲娘窦氏难得笑眯眯地来看她,还给了她一只锦盒,里头正是她上次要的一对金蝉子,薄如蝉翼的金翅,灵巧纤细的脚,还有一只嵌了金莲头的玉簪。她捏在手里就不肯放,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娘……您发财啦?”

窦氏道:“什么发财了!”然后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下,止不住地笑,“……没想到几房的嫡女都有错,偏你这次守了规矩,什么都没给那杜三公子送。你祖父听了高兴,特地赏你的!说你难得懂规矩一次!还有你哥哥,手没大碍,娘心里也高兴。”

赵玉婵小小地心虚了一下,其实她比其他嫡姐儿更按捺不住,不过是哥哥阻止得及时而已。她扯着母亲的衣袖问:“娘,我听说哥哥得了家里的对牌呢!我还没见过对牌是什么样的。”

“那对牌……”窦氏叹了口气,昨夜赵承义跟她谈过了,这对对牌虽在长宁手里,实际是没有大用的。其实是老太爷有意要抬长宁的身份,但并不代表长房的地位就此改变了。

赵承义虽然懦弱,但总还是看得清事实的,跟她说:“只要咱们宁哥儿没中进士,什么对牌都是不管用的。你是妇人没见识,别只看着眼前这些利害处。宁哥儿就比你清醒,你看他得了对牌便不声不响地交给了顾嬷嬷保管,什么都没说过……”

这一席话就把窦氏心里的激动给浇灭了,总算宁哥儿没事,她心里稍微舒坦了些。

她跟玉婵说:“对牌却也不算什么事,娘今天带你出去看你哥哥,以后便不准再闹他了。他受了伤,你别给他添堵。”

“知道啦,知道啦!”赵玉婵一听说能出去,身上就跟长了虫一样坐不住了,“咱们快去看哥哥吧,肖媳妇还叫我给他做了两双冬袜,我做得可好了,拿去送给哥哥,正好他读书可以穿。”

当赵长宁得到妹妹的冬袜时,只能嘴角一抽,夸道:“还是……挺好看的。”倒也不是玉婵绣得太难看,而是玉婵似乎只会绣水鸭子,所以她送给别人的绣品——全是水鸭子,水鸭子荷包、水鸭子鞋袜。赵长宁现在堆了一小箱子的水鸭子制品。绣得又胖又圆,很富态,她现在已经对水鸭子产生了审美疲劳,快不认识这种动物了。

赵玉婵是个简单的人,非常好哄。难得听到哥哥夸她,内心骄傲高兴,偏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既然你喜欢,那我再给你做件袍子,肖媳妇说我现在可以学裁衣了。你可以穿着去读书。”

赵长宁差点儿忍不住咳出声,还要穿着去读书吗……

她跟玉婵说:“行了,哥哥知道你坐不住,也不必在我这里待着,去婉姐儿那里玩吧。”

赵玉婵早就坐不住了,跟哥哥说了声就跑去了婉姐儿那里玩。

窦氏端了碗天麻羊肚汤给儿子喝,说:“你平日不是拘着不让她玩吗,今天怎么反而叫她过去了?”

“估摸几个房的姐儿现在不是在受罚就是在抄书,她正好去看看,收敛一下性子。”赵长宁心里是有打算的,羊肚汤是补身子的,但有股腥味,喝了口她就放一边了,迟疑了一下,问窦氏,“娘,您可知道七叔这个人?”

昨夜那事一直让她辗转不安,今儿早问了顾嬷嬷,偏说昨夜一直守着,没有什么人来过。赵长宁甚至把院里所有的小厮都叫了过来,她记得随行的是个男人,听声音自然不是那傻四安,她院中两个小厮,一听又觉得不像。怕打草惊蛇,就叫他们回去了。

窦氏很疑惑:“你七叔?娘只知道他是你祖父带回来养大的,平日跟咱们交往少,每年在家不过一两个月,别的就不知道了。要是说奇怪的,便是他二十七八了还未娶亲吧。你祖父给他说过些举人之女、清贵人家读书的庶女之类的,他都推拒不娶。你祖父毕竟不是他亲爹,劝也没用,只能由他去,给他几个丫头了事。”

也是,窦氏毕竟是内宅妇人,她能知道什么。

窦氏出去给儿子吩咐午饭了,让她好生休息。

赵长宁拿了四安给她买回来的石刻刀,挑了块玉质不错的田黄石,继续练石刻。她练石刻几天,手腕的确更有力了,特别是还能精准控制刀尖的力道,竟和练字有异曲同工之妙。见对控制力道有效,她自然要趁着有空多练了,免得真的因字写得不好,而在殿试上失了机会,那就太亏了。

她正在刻一株苍松,外面丫头来通传,说是老太爷亲自过来看她了。

他老人家怎么亲自过来了?赵长宁换了件棉袍起身,不敢坐着。

赵老太爷一进屋便打量了一番,炕床上铺着藏蓝色厚褥,博古架上摆了不少花草,黄花梨木长几,屋内收拾得简单、整齐。但在他们家中算是简朴的了。他让赵长宁坐下:“别起来,祖父是见你不便走动才亲自来一趟的。”

赵老太爷问了她一些读书上的事,送了她一刀澄心堂纸、一盒龙尾砚台,算是来慰问了病人,道:“受一样的打,长松却没什么大碍,今日特地来我那里认了错。我也狠狠骂了他了,你们毕竟是堂兄弟,不要因此生了嫌隙,那盒龙尾砚,便是他给你赔的礼。”

男孩子在这个年纪争强好胜,是很正常的事。

“他是弟弟,我自然要包容的。”赵长宁说。她就当锻炼自己的容忍能力了。

赵老太爷前头这些话都是铺垫,接下来就叹道:“……再过两个多月便要会试了。长淮有我指导读书,长松请了蒋先生,就是少陵也有周先生帮他盯着。你读书却没个专门的人来盯着,你虽然不说,但祖父知道你心里是想着这事的。”

赵老太爷也想一起教了,无奈分不出身来。他继续说:“正好你七叔回来了,我跟他商量了一番,他愿意来指导你。你往后就去族学半天,再去他那里半天,让他来指导你。你可别瞧不中他,他是癸己科的进士,没中进士前还在白鹿洞书院任教过,当时我请他指导你们几兄弟的举业,偏他得了朝堂的任职去了通州,因此拒绝了。他愿意主动教你,可是一桩好事!他学问渊博,可说你二叔都比不得。”

赵长宁听到这里,手已经不自觉地握紧了。她淡淡一笑:“七叔来教我,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怕耽误了七叔的任职……”

赵老太爷摆手:“这不必担心,他既然答应了自然有他的办法。你只须每日下午去他那儿就是了。”

赵长宁想起昨晚迷糊之间,听到他低声说的话:“……这么辛苦,要我帮你吗?”

要我帮你吗?

所以这就是他帮忙的办法?

赵长宁沉默了一会儿,答应了下来,毕竟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的确需要有个人带着自己读书。

赵老太爷这才高兴了:“你好生跟着你七叔读书,有什么缺的就问我要。”说罢竟跟她还小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把赵长宁吓了一跳。家里会这么对她的人已经很少了。赵老太爷笑着说:“还是你祖母在的时候好,她为人严厉,家里让她管得井井有条的。有时候我都受她的管,还跟她吵,纳妾,一大把年纪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她最喜欢你了,要知道你这么懂事,不知道有多高兴。”

赵老太爷的神情突然落寞了下来,半晌才摆手:“祖父先回去了,你好生休息。”

赵长宁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光影里,跟着的小厮马上跟了上去。她也静静地看了许久。

有时候她觉得这个时代真残酷,她祖父、父亲,都算是品行端正的人,却也是姨娘一堆,而母亲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若问他们心中挚爱之人,必定还是自己的结发妻。这个人才和他们举案齐眉,死后同享后辈的香火。

她不必学女红针黹,不必红妆,也不必十四五就算计着要嫁给哪个男人了。这个身份对她来说也许是重压,但也是种放松,让她像妹妹那样去活,她真的做不到。赵长宁低头看着自己平平的胸。

十七岁了,可能是因为作息太苦,发育得不算太好,但也需要缠胸的。癸水也不稳,小半年都没有一次。虽比普通女子长得高,却是个虚架子。她又是一贯的男子作为和行事,就算别人觉得她长得好看,也不会生出这是个女儿家的想法。

当然,感谢这朝代还流行病弱美少年,比她娇比她矫揉造作的不是没有,雌雄莫辩,甚至江淮一地有读书人以红妆敷粉为美,有时候她自己看了都在背后暗自……惭愧,还是这几位比较像女人。

到了晚上,赵长宁让四安收拾好明日用的书具,她想着周承礼的事,如何也睡不着。

结果香椽挑帘进来通传:“大少爷,杜三少爷带了礼来看您。”她和香榧二人并不近身伺候赵长宁,家里但凡有点儿姿色的丫头都离赵长宁很远,生怕被大太太瞧在眼里,也打个有进气没出气。

香椽看到大少爷靠着迎枕看书,秀丽的脸上毫无瑕疵,心里自然异样。

不说别的,她和香榧二人是自小服侍赵长宁的,见到的男子只有大少爷,服侍的也是他,日久生情自然心生倾慕。只不过大少爷现在要读书,二人都暗暗期待着,等大少爷高中之后,说不定大太太会允许大少爷将她们收房,所以现在表现都很出色。

赵长宁并不明白丫头的心思,她一直很喜欢这两个业务熟练的丫头,她又不是贾宝玉那样怜香惜玉的,对丫头一向都是板着脸,自然想不到这样也会让她们心生倾慕。抬头道:“让他进来吧。”

怎么来看她的人一拨接一拨的,不能约好一起来吗?

杜少陵听说赵长宁被罚之后很是愧疚。

他是看不起赵长松那样的纨绔子弟,但没想到赵老太爷竟然连赵长宁都罚,他心里责怪这老太爷不通情理。

但此事终究是因他而起的,于是他在芦山馆转悠了几圈,把闹事的书童给赶回去了,叫小厮去外面的铺子买了些鹿茸人参之类的补品,往西园来了。

到门口被两个丫头拦下了,他还打量了一下赵长宁的小院,看着规整,花草不多,种了几株石榴树、海棠树、一株高大的枣树,感觉跟他冷冰冰的个性不搭,总觉得这家伙会在屋里种梅兰竹菊之类的,以表清高。不过这时候院里堆着雪,看不到树木丰茂的景色。

赵长宁在屋内,就透过隔扇看到他在转悠,穿了件蔚蓝的茧绸薄袄,长身玉立,鬓若刀裁。她低声问香椽:“七小姐还没回来吧?”

“七小姐还在二房那边。”香椽知道赵长宁的意思,“奴婢一会儿在门口守着,不会叫七小姐过来的。”

赵长宁才点头,她真的挺怕那妹妹会色令智昏。

那边杜少陵已经跨进屋子里来了。赵长宁指了凳让他坐,又亲自给他倒了茶水:“杜兄坐下喝茶吧,你难得过来。”

杜少陵把自己的礼堆在桌子上,屋内烧炭盆,其实不冷,所以赵长宁只穿了件月白的棉直裰,月白挺称他的,脸色倒也红润,看来应该伤得不重。他想起上次荷包的事,咳嗽了一声:“长宁兄,我是来道歉的。族学的事,还有上次荷包的事……”

杜少陵看人的目光很真诚,由于是一双桃花眼,甚至有点儿深情的感觉。

赵长宁摆手:“杜兄喝口茶吧,这是今年冬至储下的雪化成的水,我用来煮茶。”

是嘛……这才应该是他的风格。院里不是俗花就是果树,不太衬他。

杜少陵抬手抿了口茶水,甜滋滋的。他俊朗的眉眼似乎也被茶水的热气化开了,握着茶杯说:“长宁兄竟然爱喝香片,我却喜欢乌龙之类的苦茶。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盒茉莉香片来,用的是宝珠茉莉为花底,窖藏信阳毛尖,再以白玉兰提香。我只喝过一次,因尝不出滋味,怕误了好茶。”

赵长宁是想自己体寒,觉得喝纯茶更不妙,所以才喝香片。不过竟然用信阳毛尖这样顶级的茶来做香片,怕也只有杜家这等大家族做得起了,她谢过杜少陵的好意拒绝了他,却是推脱不下。

几杯茶下肚,杜少陵说:“我看过长宁兄中举的那篇文章,针砭时弊,写得不乏文采。我瞧是有些火候的,平日若长宁兄想切磋文章诗词,也可以来找我。若想找人指导,我已经告诉了周先生,你随时可以去问他的。”

他听闻长房在赵家势弱,有意想要帮一帮赵长宁,以弥补自己的愧疚之心。

赵长宁听他毫不吝啬地夸自己就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略低着头。抬头的时候眼睛便只看着你,深邃如潭水不见底。

杜少陵心里便蓦地一跳,一时间目光只停在他红润的嘴唇,以及微有些透明的雪白耳垂上。又觉得是屋里的炭火烧得太足了,太热了。他十七岁了,怎么会半点儿男女之事都不知道,如此燥热……一时竟有些尴尬。

“少陵兄当真不必愧疚。”赵长宁觉得这个人有趣得很,语气柔和了一些,“我不在意这个。”

赵长宁只穿了件月白棉衣,身影单薄优美,非常漂亮,应该没什么力量,很容易被人控制住。与他对坐也腰背笔直,只看到单薄柔软的唇瓣张合轻闭。他可能会因此做出不好的事来……特别是赵长宁还并不防备于他。

防备?人家为什么要防备他?

杜少陵咳嗽了一声,觉得是自己很久没见到过女孩了,以至于看人家长得漂亮,竟然有异样的感觉,就转过眼睛说:“以后长宁兄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赵长宁心想正聊着就要走了?站起来准备送他,杜少陵笑着摆手示意不必送,大步走出了正堂,带着书童隐没于黑暗中。

来去如风,果然是名士风流啊……

赵长宁叫了四安进来收拾桌子。

第二日杜少陵果然叫人送了盒茉莉香片过来,赵长宁只略开盖,就闻到茉莉和茶叶的香气氤氲浓郁,果然是极品好茶。

徐明被遣送回了老家大兴宝坻县,上次大力惩戒过之后,族学里果然清净多了。这一早上竟然平平安安的什么事都没有,中午送点心,进来的丫头、小厮寥寥无几,个个儿垂头丧脸。这下杜少陵那桌,就连壶热茶都没有人送了。

古先生觉得是他没好好教导这几人读书,快要会试了,竟然还生出这样的事端来。板着脸把几个人的课业都加重了,每人每天要写三篇文章交给他,题目由他出,而且全是策论。另外每天作赋一篇。

本朝皇帝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头儿,执政温和,给读书人的补贴也很多,于是在读书人之间有“圣贤皇帝”的名号。因此这时候的各种学潮也空前发展,王阳明老先生创了心学之后,这个流派在江淮的读书人当中流传甚广,由于江淮的读书人在全国有一定的统治地位,所以目前的心学在全国都备受推崇。

就算心学盛行,大家也是要考八股的。会试的考试试卷是从经义、四书里分别抽出一句,或结合皇帝的话考策论,或直接让写见解。再加一篇赋,考考大家的文学功底。题不多,因此能出头的非要有真才实学才行,考举人可能还有背诵默写一类的送分题,会试就别想了,没点儿写文章的真本事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功课太多赵长宁还有点儿愁,毕竟赵老太爷还另外给她请了个家教七叔,也不知道这位严不严苛。

古先生还把赵长宁叫过去,叮嘱她:“明日是初九,你回去跟老太爷商量一番,我带你们出去祭拜孔庙。我看你们是憋在笼子里读书读久了,该出去转转。”

古先生在赵家族学任职前,有长期带各种冲刺班的经验。赵长宁拱手道:“劳烦先生费心,我回去就禀明祖父此事。”

族学里的学生知道能出去了,热闹地说起话来。初九逢单数,正好明照坊还有集市和庙会,四面八方的货郎都要来摆摊,到时候可以趁机买些新奇的玩意儿和话本。他们已经很久没出去放过风了。

赵长宁其实也挺高兴的,她现在娱乐活动不多,能出去转转已经是好的了。她让四安给她收拾书匣子,还要去七叔那里。

路过赵长淮身边的时候,赵长淮在和杜少陵说话,谈笑风生,好像砸她手那件事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赵长宁笑容一收,神情冰冷漠然地从他身边经过。

杜少陵昨夜回去念了数遍《道德经》,才把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邪念压下去了。见赵长宁出去了,他对赵长淮说:“我瞧你哥哥人不错,你又何必针对他?上次跟赵长松起争执,他还是明事理的。”

赵长淮笑着摇头,慢慢说:“我这个哥哥一贯软弱,嫡长孙他坐不得。”

杜少陵看着赵长宁远去的背影,稍微沉默了一下。

赵长宁到了周承礼所住的东院,周承礼在赵家的地位比较奇怪,平时一般是很少出面的,要说官职却也不是太高,但赵老太爷、赵承廉等人却对他很尊敬,一般的事不会到东院来打扰他。

他院里仅布置了一座太湖石的假山,架了葡萄藤,冬日里鱼池结冰了。厚棉帘子外垂手站了几个穿夹袄的丫头,看到她就微笑着迎上来屈身:“大少爷,劳烦您在屋内稍等,七爷有事出去了,顷刻便回来。”

赵长宁来之前还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他竟然不在?她撩帘子进去,屋内烧着地龙,布置了博古架。她在长案旁坐下来,看到对面还挂了一柄龙泉宝剑,红缨上有八个琉璃珠子。又挂了一件他日常穿的斗篷和一件外衣。

他住这个屋?赵长宁突然觉得她在这里学习会不会不太好。

许久不见人回来,她先摆了笔墨写文章。因练刻石,手腕有力许多,写字不如原来累了。字迹的进步并不大,书法并非一日之功,长宁知道,这三个月她能纠正自己写得端正流畅就是好的了。

古先生给的文章题出自《论语·宪问篇》: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这个题目直译过来的意思是,国家有道要言行正直,国家无道要小心地言行正直。她一看这题就犯了难,这是三题中最难的一道,国有道好说,但在会试上,谁敢拿国无道来举例子?当官的问题先放一边,还想不想要脑袋了?

自上次被罚之后,赵长宁心里已经坦坦荡荡,下笔自然是自己真正所想。不敢拿本朝来举例子,最好举例的是前朝。这又如何联系到治国?恐怕是要从君子的修养出发,再讲述为臣之道。真的去写做人就是偏题了。

她只顾着磨墨写文章,不觉外头都已经蒙蒙发黑了,有人端了烛台进来,她以为是四安,就没有抬头说:“回去通传大太太,我怕要晚些才能回去了。”

烛台轻放在了她的旁边,朦胧的光笼罩了长宁细长的手指,她还在凝眉苦思。

“写好了吗?”这人淡淡地问。

赵长宁的背脊被猛地绷直了,这个声音……便是前夜那个男子的声音。

这个男人就是周承礼。

他应该是才回来,放下烛台后解下斗篷的系带,里头只穿了件深蓝直裰薄袄,手肘上竟戴着皮革护腕,走到了她的面前。

赵长宁站起来,先拱手道:“七叔,您回来了。”

周承礼“嗯”了声坐下来:“老太爷让我教导你,我正好有空。不必紧张。你且写你的,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是了。”

赵长宁抬起头,他拿起了博古架上的一本书看。浓长的剑眉,笔挺的鼻梁,一侧暖黄的光。他似乎察觉到了长宁的目光,抬起头两人便对视上。赵长宁立刻避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屋内除了他二人之外再无别人了。

周承礼问她:“怎么了?”

怎么了?自然在想他那晚的作为究竟是为什么。

赵长宁没有说什么,既然周承礼都表现得如此淡定,她何必去问?她甚至觉得周承礼是知道她的真正身份的。他没有说,证明这个人对她无害。她继续写自己的文章:“没什么,听说七叔曾经在白鹿洞书院任教,所以有些好奇罢了。”白鹿洞书院是屈指可数的好书院,非常有名气,每年从里面出来的举子十多个总是有的。

周承礼笑了一声:“哦,白鹿洞吗?那时候书院的院长是我同门的师兄,便帮了两年。”

天已经彻底黑了,伺候他的仆妇又端了两盏烛火进来。周承礼看着她写字,突然问:“你在练石刻?”

赵长宁恭敬应道:“是,七叔如何知道的?”

“你手指上的伤口。”周承礼继续看他的书。

因为练石刻,她的指头的确有些细小的伤口,刻刀太利了,原来是这般看出来的。两人又没话说了,赵长宁收敛心神,继续自己的思路,倒也不觉得饿。等一气呵成了,才闻到饭菜的香味。原来婢女已经把菜端了进来,菜色也不多。冰糖红烧孢子肉,冬瓜煨金银火腿,清蒸鲈鱼,淋了咸香酱汁。再就是几碟清炒,凉拌的黄瓜丝、莴苣片、白玉菜心。

“你先吃吧。”周承礼跟她说,他自己却出去了。

赵长宁见他不吃,自己身为小辈,怎么好先吃。往门外看,黑洞洞的夜里大雪如席,竟又下起雪来了,外头的婆子在吩咐小丫头烧热水,周承礼似乎在和谁说话。“……我现在有事走不开……你们自己注意就行了,不用来问我……他那边我亲自去回话。”

那边说:“七爷烦请尽快,这边没您坐镇怕是不行的。”

周承礼却说:“你以后不要到赵家来找我,否则也不必来找我了,滚去找别人吧。”

谁来找他?通州县衙?赵长宁总觉得周承礼应该私底下有动作,赵家的人都不知道。只不过和她无关的话,别人的事她为什么要过问?周承礼只是名义上的七叔。

不一会儿他又进来了,身上带着一股外头的冷气,发上落了些雪。他坐下来见赵长宁还未动筷子,就招手让婢女去取东西来。

等那婢女进来了,递给周承礼一只青白瓷小瓶。周承礼接了过来:“这药是我在江浙带回来的,治你这等小伤好得快。”说罢看向她说,“手给我。”

他想给她涂药?实在是不必,手上的那些都是小伤口,还不如她的手肘疼。

“七叔,我自己来就行了。”赵长宁如何会麻烦他。

周承礼却直接伸手,不容拒绝地把她拉了过来。两人顿时靠得有些近,赵长宁就想到那夜他的呼吸。他的手粗糙微热,赵长宁的手因为受伤了十分敏感,觉得疼,不由得就往回缩。

“你替赵长旭受十鞭的时候,不是挺能忍痛的吗?”周承礼能感觉到赵长宁对他的防备和避忌,有点儿不悦,淡淡地道。

赵长宁笑了笑,自然不好再收,换了个话题:“七叔,我记得上次您送我一个印纽,我倒是没瞧出来历。”

“你小时候在我的书房里玩,见到我那块印纽非要要,说了不能给你,你还要哭。”周承礼就说,“所以才给你寻了个差不多的来,是战国的橐驼纽。就那一个纽,便顶你父亲半年的俸禄了。”

赵承义半年的俸禄是米六十石,有时候折合些布绢、灯油之类的,算下来总有六百两。那丁点儿大的小纽竟然值这么多银子。她每月也不过十两银子而已。赵长宁在想要不要还给他算了,听这个意思,肯定不能兄弟人手一个。

周承礼捏着瓷瓶沉思片刻,突然问:“你……不记得你儿时的事了?”

赵长宁猜测幼时两人应该关系不错。但她根本不知道十岁之前的事情:“十岁那年我生了场病,原来的事记不太清楚了。”

周承礼才轻轻道:“难怪……”他抬头看着她继续问,“那可还记得十四岁的事?”

赵长宁这次就真的不明白了,十四岁按理说她应该记得的,但她对周承礼根本没有印象。

“七叔说的是何事,能否提点一二?我一时也想不起究竟有什么事。”

周承礼没有说话,静默了一会儿后笑了笑:“罢了,你不记得也好。”

他把案桌上赵长宁方才写的文章拿过来看:“好了,既然是来指导你举业的,我开头先多说几句。你能中举其实也不容易,不过举子的功名,对于普通人是够了,对我们来说却还未到做官的门槛。你虽然在乡试中排名不好,不过依往年来看,会试的变化还是有的。特别是如今皇上爱惜俊才,对于年轻举子会更提拔一些。”

把赵长宁的文章大致读了一遍,周承礼的眉峰却凝住了般,许久没有说话。

“这是你刚才所作?”

赵长宁老实地点头,就是她刚才写的啊。

周承礼的眉头越皱越紧:“你乡试得了末尾的名次?”

赵长宁再次应是。

周承礼放下她的文章,拿了张纸来说:“把你乡试写的文章大致默出来我看看。另外,我再出两个题,你不必写出来,只把承题、破题的思路大致写给我看即可。”

这水平是乡试末尾,现在的乡试档次竟然这么高了吗?

其实周承礼听说赵长宁得了乡试末尾的成绩时,对她的举业并未非常重视。如果是别人,他不会帮忙的,因是赵长宁,所以他才愿意教。但是这个水平,绝对是惊艳的,不说解元,前五是肯定没跑的。

赵长宁知道他在想什么,提笔慢慢地把他所出的题都写了。笔在砚台边沿压过,赵长宁还想再写,周承礼却制止了她:“行了,不必写了。”他问赵长宁,“乡试那题的破题思路,你是否有更好的思路?”

“的确有,不过当时时间已经不够了,加上考试的时候我思绪混乱,所以没有写。”赵长宁自然是在乱说了,大考小考了小半辈子了,难道她考试时还不知道怎么调整心态?考试素质她都练了二十年了。

当然周承礼也是一个字不信的,他把赵长宁的文章收起来,跟她说:“我不管你在想什么,但是原来想的肯定都是错的。只有能看出你的天分,家族的资源才会向你倾斜。你现在就回去歇息,我立刻去找你祖父,把这些东西给他看,你可有意见?”

赵长宁知道周承礼的意思:“我没有意见,不过您还是跟祖父解释清楚吧,乡试的确是我发挥不善。”

蜡烛的火苗烧到了灯芯结,突然暗了下去。周承礼走到她面前:“赵长宁,你知不知道你在这家里,还是有人护着的?”

赵长宁淡淡道:“是我的担心多余了。”

周承礼轻轻按住了她的肩:“你抬头看着我。我知道你若是不科举的话,没有别的出路可走。但我会尽力护着你,这家里你是嫡长孙,没有人敢把你怎么样。”他顿了顿,“你要记住这个……还有,不要和赵长旭那些人太亲近了。”

说罢才招丫头进来,披了斗篷,趁着夜色出了门。

赵长宁静静地看着周承礼的背影,她的手微微地发抖,但不是害怕,只是一种压制不住的战栗。

周承礼肯定知道的!而且他的言行之间,似乎是倾向于帮她的,但又有种莫名的暧昧。十四岁……为什么她就没有半点儿印象呢?

正房的烛火燃烧着,周承礼在里面同赵老太爷说话。

赵长宁站在门外已经等了很久,黑暗的夜里大雪不断地落下。她静静地站在屋檐口,大雪就落在了她的肩上、头上,但是一直没有人来叫她进去。直到屋内出来了一个人,走到她面前恭敬地行了礼:“大少爷,老太爷请您进去。”

赵长宁“嗯”了一声,解下斗篷递给旁边的四安,跨入了书房内,先撩袍跪下:“给祖父请安。”

赵老太爷并未像原来那样让她站起来,他手里还拿着赵长宁的文章,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在心里翻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还是周承礼在旁边叹了声:“老太爷,让长宁起来吧。”

赵老太爷摆摆手,他走到赵长宁面前:“以前可有谁在辅佐你的文章?”

赵长宁摇头说:“没有别人。孙儿写文章,见解都是自己的,若能入祖父的眼自然是孙儿的福分……”

赵老太爷突然把几张薄纸拍在了案上,指着她,手指微抖地严厉道:“我还说长松心狠,长淮无情,你该是其中最淳厚的孩子。没想到你们兄弟几个,倒没有一个简单的啊。你在防谁?防我还是防你二叔?还是觉得这家里全是算计,都跟长房过不去?”

就算是以前举业最差的时候,赵老太爷都没有用过这么严厉的口吻跟她说话。长宁听到这里自然难受,不过也是在她的料想中的,她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稳:“长淮是您亲手教养大的,他一向与我不和。长松是二房嫡出独子,二叔又与我父亲有隙……”

“你住嘴!”赵老太爷气得又拍了桌子。是的,他看到赵长宁的文章时,第一个想法就是生气,气他老了,家里生得出这么多心思,就连以为最乖巧的赵长宁竟然也不简单。他藏实力,还不是那点儿心思吗!

赵长宁怕惹得他更生气,轻声道:“祖父,是我错了。”

赵老太爷深吸了口气,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看向跪着的赵长宁,想起那天他二叔对他的严厉,想起他被赵长淮砸伤的手肘,甚至想起长房他那没用的爹娘、骄横的妹妹。最终还是恻隐心动了,几步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赵长宁见他终于不生气了,心里也松了口气,又对赵老太爷一拱手:“往日的事是孙儿错了。祖父对几个兄弟都一视同仁,能给的都尽量给了。长宁对您是最钦佩的。”

好话谁不愿意听,这孩子惯爱拍他的马屁,如今已经是信手拈来了。赵老太爷当然心里舒坦了不少,知道这孩子作为转变,恐怕是那天他给了他对牌,愿意为他撑腰的缘故。

他苍老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疲惫,摆手道:“罢了。我和你七叔已经商量过了,他收你为学生。另外,我单独出银子,每月给你贴二十两月例,我也派人去你那里看过了,书房位置不够好,我重新给你安排。你的事我跟你七叔决定了,也不往外说,毕竟离会试也不过两个月,免得人事变动弄得你们兄弟几个浮躁。”

赵老太爷真的对她重视了。如果他上次所为还是想压制二房的话,这次就是真的看重她!

赵长宁又跪下谢过,赵老太爷这次才伸手来扶:“起来吧,你有天分是最好不过的事,祖父我还等着你们几个光耀门楣呢。”

大雪虽还连续不断,但东西却陆陆续续地送进了长房。第二天一早,赵老太爷派人送来了更多的东西。

新的长书案、新添的博古架,还有整套的文房四宝,甚至几盆从老太爷的暖房里搬出来的兰草。原来有点儿坏的隔扇也被重新修好,蒙了高丽纸。赵承义跟窦氏来看赵长宁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些东西搬进来,问赵长宁:“儿子,这是怎么了?”

“祖父送了我些东西罢了。”长宁笑着让小厮腾了桌,方便亲爹亲妈坐下来。

“送来的倒都是好东西,”窦氏观察的主要是价钱,“我瞧那墨都要值些银子的。该是你祖父要鼓励你好生读书的,我儿,你天资一般,更要好生尽力来报答你祖父才是。”

“努力是应该的,不管能不能都要试试才行,我已经跟小厨房吩咐好了,晚上时刻备着热菜,免得你晚上读书饿了吃些冷糕冷饭的。”赵承义对儿子的饮食很关心。他自己是个同进士,自然对儿子考进士这件事比较重视。跟天底下的父母一样,生了个蛋,然后就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了。

赵长宁都笑着应下来,亲爹亲妈对她的态度分明就是“虽然这孩子看着不太行,但万一就撞大运中了呢”的心态。

今日是要去祭拜孔庙的,亲爹亲妈先放她出了门。赵长宁带着书童到赵府影壁下,赵长旭已经牵着马在百无聊赖地等着她了。

赵长宁看了一圈,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事情,大家都骑马,马房竟然就没有准备马车……而古先生的宅子就在孔庙附近,不用从赵家出发。

杜少陵跟赵长淮两人也牵着马来,赵长松落在最后面,他倒是坐的马车,竟然还带了两个面容姣好的书童。

“长兄,你怎么不走啊?”赵长旭朝她走过来,“正好跟长淮他们约好了去城外沿河骑马,咦,你的马呢?”

赵长宁嘴角微抽,淡淡地道:“我不会骑马。”

赵长旭一拍脑袋,是啊,他怎么忘了,长兄因小时候被马踢过一脚,所以自小就不喜欢马,也没学过骑马。一看只有赵长松有辆马车,而赵长松已经把头别过去当没看到了,他面色一冷,回头对赵长宁笑道:“这有什么打紧的,来,我带你骑吧!”

他现在对赵长宁是无比热情,若不是赵长宁要赶他走,恨不得在他那里住下来。

赵长宁的脸快黑成锅底了,带她骑?开什么玩笑呢!

但这位大兄弟用他大狗一般的眼睛看着她,就差没说:“难道是你嫌弃我吗?是我太差了吗?”

这时候再去套马车怕会迟到了,赵长宁只能去看赵长松的马车。虽然跟这家伙坐一辆马车很可能会打起来,但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杜少陵最见不得赵长松,他从后面走上来说:“长宁兄,咱们同为男子,倒也没有什么,若你不想长旭带你,不如我来带吧。”他与赵长旭自一起打赵长松后就称兄道弟,非常熟络了。

这根本就不是谁带她的问题。赵长宁自然拒绝了,未等赵长松同意就进了他的马车,然后笑着问:“三弟不介意我与你同往吧?”

赵长松嘴角微微一抽,赵长宁怎么突然想跟他同马车了?听说他昨夜在祖父门外罚站,难不成是脑子冻坏了?但他只能笑了笑:“自然不介意,长兄坐吧。”然后吩咐赶车的赶快走。

赵长宁知道对方是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话的,自然不开口。马车与马便“嘚嘚”跑出了赵府。赵长旭用失落又阴沉的目光看着前头的马车,似乎恨不得把马车盯出个洞来。他没有亲兄弟,所以对赵长宁格外亲昵。但是总觉得长兄不是很喜欢他,请他喝酒也不喝,给他擦药他也不同意,连跟他共乘一匹马也被嫌弃。他不高兴。

赵长淮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骑着马还游刃有余地上前:“长兄固执,必定不会与你同乘。你要是真的这么想带人同乘,我把我的书童借你吧,怎么样?”

赵长旭回头冷冷看他:“你少说风凉话!”

赵长淮嘴角一扯,啧,他还真的生气了?

等出了明照坊,到了顺天府府学附近马车才停下来,这段路是禁止骑马的。他们步行到了孔庙门口,果然古先生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这个孔庙倒是挺大的,还有三进门。最近来烧香的学子越来越多,孔庙的香价钱都涨了三倍,学子无奈还得掏钱。

赵长宁觉得孔庙里头烟火缭绕的不太舒服,上了香就出来了,看到这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然有种错乱的感觉。来往的行人、挑脚夫、苦行僧……非常热闹繁荣。对面是笔墨铺子、纸马铺子、估衣铺子。转角还有条巷子,挑了各式各样的旌旗卖吃食:豌豆黄、薄皮大汤馄饨、荣记羊肉汤、李记狗肉、驴肉火烧……若非亲眼所见,如何知道明京城的繁荣。

再往前走就是正觉寺了,赵长宁在驴肉火烧的铺子前头停下来,倒不是想吃,不过是想起了肉夹馍的滋味。正出神儿,眼前已经伸过来一个火烧:“你想吃吗?”

这人不是赵长旭还是谁?虽好像还在生她的气,冷着一张脸。

长宁当真喜欢这个弟弟,笑着说:“你吃吧,我不过是看看!”又说,“方才的事你也别不高兴,两个男人共乘,像什么样子?”说罢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知道这堂弟不过是十分喜欢跟她玩罢了。

赵长旭拿着个火烧跟在她身后:“我听说你昨晚在七叔那里进学,七叔待你严苛吗?”

赵长宁说:“尚好,你读书不尽心,倒来关心我读书的事了?”赵长旭在读书上很没有天分,他跟着七叔在通州做事,学武功把式倒还不错,个头儿也蹿高了不少。

“七叔看似严厉,其实人挺好的。他要是待你严厉,你同我说一声,我去跟他说。”赵长旭见她不吃,自己几口吃了驴肉火烧。他待自己依旧如往常一般好,于是又不气他了。

长宁觉得他的脾气跟孩子一般。她进了旁边的书局,选了两本讲时文的书。等她出来的时候,却看到赵长旭跟赵长淮两人站在门口,对面是正觉寺。只见那寺庙门口,杜少陵似乎正和一个披着斗篷的少女说话。那少女周围仆妇围着,穿绸戴金的,很有身份,一见便知是大户人家的闺阁小姐,杜少陵跟人家说话的时候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

赵长旭见她出来了,还有点儿兴奋,低声跟她说:“长兄,你瞧那家伙,一出来就遇着情妹妹了!”

“什么情妹妹。”赵长宁笑道,“我看那就是他的亲妹妹。”

“你如何知道的?”赵长旭倒是好奇了。

赵长宁只是笑。

如何知道的?这还不简单,如果是大家闺秀的小姐,怎么会在仆妇簇拥之下,跟一个外男如此说话?只能说明这个男子是她的亲人。至于为什么她认为是杜少陵的妹妹,那是因为他们所带的小厮是一样的打扮——一样的毡帽、同款式的斓边短袄。

杜少陵跟那少女说完,少女便扶着嬷嬷的手入了马车。杜少陵走过来便撸了袖子,说道:“赵长旭,我老远就听到你胡说,那是我嫡亲的妹妹,来正觉寺上香的。”说罢一巴掌拍在赵长旭的背上,两人打闹起来。赵长旭是练武的,杜少陵竟然也不差,你打我我打你,幼稚极了。

一行人沿着熙攘的街道往回走,那辆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车帘似乎撩开了一下。

等到孔庙门口,赵长宁发现赵长松的马车已经离开了。

赵长旭在旁边看,倚着马笑。他那样子似乎在说:“你现在没办法了,必须得我带你走了吧?”

杜少陵在旁边打岔:“你也不想想你骑马的路子多野。一会儿颠着你兄长,瞧他收不收拾你!”赵长旭方才来的路上就差点儿撞了人。

赵长淮并不想带人,不过也难得说话:“你还是让杜少陵带他吧,他骑得稳多了。”

赵长旭想想自己那破马术倒也同意了:“那好吧,少陵你带他,可莫颠着他了!”

长宁看着空空如也的街道,深刻反省自己的为人,低咳一声不再说什么。杜少陵上马后一把把她拉起来,长宁坐在他后面。杜少陵就笑着道:“你要伸手抱着我,否则摔下去了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一双手臂就自身后绕过来,抱住了他。杜少陵却蓦地一怔,一股淡雅的味道包围着他,仔细闻来,墨锭、药膏的味道都在其中。背后衣衫摩挲,呼吸淡淡的。他原来还是坦坦荡荡的,不知道为何现在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路上几次差点儿撞到人。

赵长旭在背后喊:“杜三,你注意点儿人。你别颠着我哥!”

杜少陵朗声说:“我怎么颠着他了?”他就差没拉着马走了。

赵长宁就在他背后笑了笑:“少陵兄,不必顾及我,你走快些吧!”再这么磋磨下去,不知道几时才能回府了。

等回府之后,杜少陵很快翻身下马,赵长宁也随之下了马。杜少陵又在心里默念《道德经》,并再次谴责自己久未与女子接触、屡屡失态的行为。赵长宁谢过了他,他笑着摆手:“不必客气,你我也算是同窗之谊了。”

倒是赵长旭跑到赵长宁那里,在她的书房里赖了许久,要不是赶着他走,恐怕他还不想走的。赵长宁温书到晚上,七叔才差人来叫她过去,指点昨天她写的文章。按照标准的会试程序,觉得妙的地方他就画个圈,不好的地方他就和赵长宁讲如何不好,例如结题部分:“讲君臣之道固然重要,但你前面的观点不用复述了,结题若有个升华甚好,你自己来改。”

他把笔递给赵长宁,长宁细细思索之后重新改写。她发现周承礼其实很厉害,不愧是在白鹿洞书院任教过的先生,而且往往见解独到,角度很新。被他评论完后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落笔如有神。

周承礼默默地看着她改文章,其实赵长宁的天分也超过了他的想象,过了会儿他叫人捧了香炉进来。

赵长宁不知道这是做什么,周承礼却说:“你过来。”

啊?这是做什么呢?赵长宁迟疑地走到他面前,又听到他放下手中书道:“跪下。”

赵长宁略一停顿,虽然这位是自己的七叔,但也不必每日跪来跪去的吧?她正要说:“七叔……”

“你不是要拜师吗,不跪我跪谁?”周承礼继续说,“跪下。”多少人想拜他为师拜不得,今日他难得想收她,她反倒没什么反应了。

赵长宁这才跪下。拜师?她还没有真的跪过老师呢。

周承礼看着她有些狐疑的表情,淡淡一笑:“祖师王文成公有训,你要切记此言: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四句是我心学精髓,以后言行不得有失。若你日后做官为民,天地公允,都只在你的一念之间,你明白了吗?”

赵长宁有些惊讶地抬头。王文成公,心学!难怪她这位七叔神秘,他竟然是心学一派的。

如今的朝代是程朱理学当道,也深得当今权贵的推崇。而心学则是极为神秘的,一般读书人不怎么接触。心学讲究随心自然,正好是长宁喜欢的。

周承礼见她的表情像是知道心学的,点头道:“看来你也了解一些,我是南中王门的传人,师承朱得之老先生。”他没有告诉赵长宁的是,如今的南门学派以他的造诣最深,他另有一个虚号倒是在学界里如雷贯耳,有人不远万里来南中王门见他,不过是他低调,少见外人而已。当然,这些就不必告诉她了。

长宁的确很想深入学习这个学派,七叔能自称传人,想必也是心学的佼佼者,她立刻跪地,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大礼。心学虽然她还不了解,但这可是大明的顶级学说,恭敬是要有的。周承礼扶她起来,笑了一笑:“好了,你再跪拜香炉,就当是跪拜祖师爷了。”

赵长宁也拜过了,之后去周承礼那里便去得格外勤。但好些天他都只是指点她的制艺,并不教她心学,赵长宁等了许多天,还是有些按捺不住,问他:“七叔,您看什么时候给我讲讲心学?”她连参考资料都恭恭敬敬地买好了——《王文成公全书》。

周承礼在吃她带来孝敬他的桂花糖蒸栗粉糕,闻言看她一眼:“急什么,你现在修为不够。等你考了会试再说吧。”

其实他平日都是坐在一边看书,不怎么说话。要不是必要的时候,对赵长宁并不算亲近。要不是她清楚地记得那晚的事,恐怕也觉得七叔是个疏淡之人了。但他对她的确体贴,只要她来读书,屋内永远都烧着炭火,糕点也是充足的。

赵长宁记得有一天晚上她太累,靠着小几睡着了。睡梦中是他轻柔地把自己放平,吩咐丫头、婆子不要扰她的。

赵长宁渐渐对他摒弃前嫌,对周承礼的态度正常起来了。甚至有时候跟他观点不对,两个人还会辩驳。周承礼说不过她的时候就只是笑,过了会儿才说:“不尊师重道,若我正经拿问你,应该打你的手板。”

赵长宁现常和他开玩笑,随即也说:“七叔打我手板无妨,长宁明日就给您带过来。”次日她就把手板带过来了。

当然周承礼一次也没有打过她。

过了小寒节气之后,就一日日地逼近过年了。只是赵府没有人敢放松,家里三个人待考会试呢。听说二房赵长松已经接连半个月连女子的影子都看不到,就怕他分心,赵长松读书已经读得两眼发青。赵长淮住赵老太爷那里,老太爷也专门给他辟了清静处读书。而长房这边,赵承义把庶女们全部迁去了东厢房,生怕她们晚上会吵着了赵长宁。窦氏还连夜给四个姐儿开后宅大会,主题只有一个,就是保持长房绝对的安静。

其实根本不吵,这些庶妹比猫儿还乖,就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赵长宁有时候看到自己唯唯诺诺的庶妹们就头疼,身份不够,胆子太小了。相比来说,亲妹妹赵玉婵绝对是个极端,她现在是长房唯一的嫡出姐儿,欺压庶女都是小事,有时候还来闹赵长宁,从她这儿顺一两本书、一两盆兰草走,遇到喜欢的就往她屋子里搬。说她也没用,下次照旧。气得赵长宁禁止她进自己的院子。

不久后杜少陵的妹妹,也就是那天在正觉寺门口遇到的那个姑娘来赵府探望她哥哥了。论起来,这位杜小姐的母亲竟和二婶娘徐氏有点儿关系,叫徐氏一声姑母,便在二房多住了小半月。玉婵总和二房的媛姐儿一起去看这位杜若昀杜小姐,这才少来长宁这边闹她了。

但这位杜小姐却让家里有点儿不太平起来。首先,也许是太久没有见过女人了,某次意外相见后,赵长松对杜小姐可能有点儿一见钟情。但杜小姐时常同她哥哥一起,她哥哥则同赵长淮要好,听说杜小姐也能和赵长淮说几句话。于是,下人便觉得杜小姐是有意于二少爷赵长淮的。

当然,在赵老太爷的重压之下,没有人敢私下传这些小话,赵长宁是听四安说的。她连这位杜小姐的正脸都没见过。

这日是腊月十五,家族要聚起来吃饭。她拿了本书来问赵老太爷,在茶间一边看书一边慢慢喝茶,才总算是见了那位杜小姐一面。杜小姐穿了件淡青色缠枝纹绸袄、鹅黄色月华裙,头上只戴了珠花玉簪,面若芙蓉,清新出尘。由几个丫头陪着过来,见赵长宁一个外男在茶间里等,稍微一愣。赵长宁对她含蓄一笑,自己先避开了她,她又不是赵长松,对撩女孩没有兴趣。

谁知到外面,正好看到长淮他们几个围着看梅。赵老太爷这里有株檀心白梅,十分难得。

赵长旭见她出来,便过来搭她的肩:“长兄,你也过来了?”

他小半个月不见她,非常高兴地黏着她:“你最近在做什么,我怎么老是见不到你?”长宁知道这个弟弟不过是喜欢黏着她,竟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头,反应过来才觉得不对,这又不是家里庶出的妹妹,能随便拍头吗?俗话说得好,男人的头,女人的腰,都是摸不得的。

不过这对于赵长旭来说都是小事,他根本不在意长宁的这种举动。

倒是赵长松冷哼一声,觉得这两人腻腻歪歪的,非常伤他的眼睛。

赵长淮跟杜少陵边说笑边往前走,前头正好有一个亭子,几株斑竹掩映着,几个仆人正在里面煮茶,说是小姐们方才在这里喝茶。正好几人也走累了,便进了亭子中,准备喝杯热茶。

赵长宁拿了茶具,给赵长旭先倒了杯茶,自己才倒了热水。正喝着,却听到前头有女孩说话的声音。

“今日这白梅开得正好,剪些放在西次间最好了。”几个女孩被丫头、婆子簇拥着走过来,为首的那个是二房的赵玉婉,手里抱了一簇梅枝,正同旁边的少女说话。

那少女细声说:“白梅性寒,我是最喜欢的。”过了片刻她又问:“媛姐儿,我听说长房还有个兄弟,是你家的嫡长兄是吧?”

旁边也是二房的嫡出小姐赵玉媛,她说:“是啊,他不常出来走动。你问他做什么?”

赵玉婉就笑了笑:“若昀妹妹,我可是听别人说,你对二哥哥长淮十分亲近的。”

几个女孩聊起了私话,这边的男孩听到了有点儿尴尬,又不好避开,只当没听到吧。不过赵长松就看了赵长淮一眼,赵长淮却是正襟危坐,他对什么杜小姐李小姐的并没有什么兴趣,对杜小姐对他有兴趣这件事也不感兴趣。

赵长宁也听到了,不过她觉得不关她的事,只是喝自己的茶。

几个女孩在亭子外停了下来,那杜若昀杜小姐怀抱手中的白梅,想起当初在正觉寺门口惊鸿一瞥,只见是个极其清雅出众的白衣少年,方才书房一见,对她冷淡却含蓄有礼。当时她心里便小鹿乱撞了,只觉得世间怎会有如此清雅的公子,别的男子和他一比,竟都是些毛头小子了。

她轻声道:“我与赵二公子不过熟识而已,若说喜欢……”她咬了咬嘴唇,“我听说赵大公子年十七,倒不知道他……如此出色,是否婚配了?”

赵长宁听到这里,“噗”的一声差点儿被茶水呛住了,然后就剧烈地咳嗽。

一时间,亭子内众位男性看赵长宁的目光都有些诡异。

杜少陵听到妹妹竟然说这些,暗自怪妹妹被娘给宠坏了,不知持重。他们家跟赵家不同,女孩比男孩难得,他有许多兄弟,但只有杜若昀这一个嫡出的妹妹,全家当宝一般宠着她,要什么给什么。

二房两姐妹自然惊讶地看着她。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上赵长宁的。

杜姑娘可能反应过来了,也觉得不太稳重,又道:“我是见赵大公子的才学德行都好,随口一问的……”

杜少陵怕妹妹再说出什么话来,立刻向众位一拱手,朝妹妹那里追了过去。

赵长宁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赵长松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她也很无奈,看上她的妹子能有什么好结果。

幸好是妹子喜欢,她总不可能越过她父母,来找她说亲的。

至于赵长淮,反倒怪异地看了身边的赵长宁一眼,早便觉得这个哥哥……是长得好看,竟也有女孩喜欢他。

这位杜姑娘当真不是普通人,她听哥哥说,赵大公子当时就坐在凉亭里听到她说的话之后,脸微红,心里滋味复杂。竟然道:“……他居然听到了,他没说什么吧?”

杜少陵瞪她一眼:“你还想做什么?我写信给母亲,叫她把你接回去,免得你在这里做出什么丢我杜家颜面的事来。”

一想到赵长宁可能会成为他的妹夫,而他对这位可能的妹夫还产生过不可言说的情绪,杜少陵就觉得很怪异。

杜夫人接到了儿子的信,很快就来接女儿回家,正好也要过年了。因杜夫人身份比较高,赵家接待的也是最高规格,杜夫人带着女儿跟赵家大太太、二太太会面之后,留宿一晚。等下人端了洗脚水出去倒。杜夫人就握着女儿的手,说道:“女儿,你听为娘细细说来,这赵大公子实为不妥的。一则,赵家的家世本来就比不过我们家,他父亲还是个同进士,你父亲可是礼部侍郎。为娘首先便不同意这个。”

杜若昀秋眸一睁,静静地看着母亲。杜夫人喝了口茶继续说:“二则,你就是喜欢赵长松,为娘可能都会帮你留意几分,我听说他北直隶乡试的成绩不差,父亲又是少詹事,以后若中了进士,必定仕途通畅。这位大公子,我实在没听出他哪里好的。中进士……怕也不能的!”

杜若昀抓住了母亲的衣袖,却不同意母亲的说法:“娘,那赵长松我不是没见过,听说之前他房里还有许多美婢,仗着自己家世好些,为人张狂。但大公子就不一样了,他虽是赵家的嫡长孙,却洁身自好,而且刻苦努力,全府上下没有人说他不好。”当然,杜妹妹还有一点没说,赵长宁长得比赵长松好看啊,在她心里他就是遗世而独立的翩翩公子。

试问天底下谁不喜欢美好的事物?

杜夫人见女儿不听她的,叹了口气:“我的乖女,娘就你一个闺女,你几个哥哥也都护着你。你想要什么,娘不是堆在你面前来了的?这赵家的两个公子都非良配。娘以后再给你寻摸更好的,我可要带你回去了,你吵着要来看你哥哥,竟生出这许多的事端来。”

杜若昀听到娘不同意,也跟她娘生了闷气。被杜夫人带回到杜家之后,便一直闷闷不乐。一会儿想到这样好的人,以后就要娶别人了,不知谁能让他冷淡的面容笑一笑。杜小姐打小求什么得什么,因此还掉了两回金豆子。杜大人知道了女儿这事,也说女儿:“……你现在瞧着那大公子长得好看,我问你,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个你可知?你如今穿的用的,哪一样是赵家长房供得起的?只你身上这刻丝小袄,六十两不止,手上这对镯子是透绿的翡翠,三百两银子也寻不到这样水色好的一对。他怎么养你?便是你喜欢,也得喜欢个门当户对的!”

杜若昀不服气了:“爹爹,你向来都跟我说,人的德行才是最重要的,莫欺少年穷。怎么女儿喜欢他,你们就这样那样地说他家世不好?若有朝一日他有出息呢?”

杜大人笑了,还不是因为这是贴心窝的女儿,他才愿意跟她说钱财家世这些庸俗的话啊。

“那你且瞧着吧,赵家这一辈里,最有可能中进士的应该是赵长淮。我看赵长松太浮,火候不够。赵长宁在乡试末尾,历来乡试末尾都是陪练的,连最后的殿试都进不去。若他能中,又这般品行好,我自然不会拦着你喜欢他。”

杜若昀才好受了些,小声问父亲:“当真?他若中了进士,您就同意?”

杜大人大笑起来,觉得女儿竟还是童稚可爱的时候,进士有这么容易中吗?他道:“你还是等他中了再说吧!”

至于赵家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赵长宁同不同意,这根本没在杜大人的考虑范围之内。赵长宁要能娶到杜若昀,那是他祖坟冒青烟了,正三品侍郎嫡出独女,但凡有点儿脑子的都不会拒绝。

赵长宁不知道杜大人跟自家女儿说的这事,而赵家的人多少都知道了杜若昀的事。赵老太爷还特地把孙儿叫过去,打量了赵长宁半天,最后跟他说:“……你好生考试,指不定还能促成一桩好姻缘。”

赵长宁狐疑地拱手应是,等出来了,就听到赵老太爷在后面同她爹交谈说笑的声音,甚至谈到了“彩礼”“八字”之类的。

赵长宁嘴角微抽,正走在路上,迎面遇到周承礼院中的小厮,来请她过去。

到周承礼那里的时候,长宁才看到府里的婆子已经在挂灯笼了,年关越来越近了,到处都热闹了起来。她静静看了一会儿,才从庑廊进了周承礼的书房。

周承礼的书房里放了很多博古架,都堆满了书。书案上插了一捧冷香氤氲的蜡梅,帷幕低垂着,连外头的雪光都挡尽了,只有炉火的暖黄的光,甚至也没有点蜡烛。周承礼靠在东坡椅上,披着外衣,手里握了一卷书,屋内这么暗,他应该是看不见的吧。

长宁给他行了礼,问道:“七叔,外头天暗,您应该看不清楚吧?不如我叫人掌灯过来?”

周承礼放下了手中的书,抬头看她。火光映着他坚毅的半侧脸,高挺的鼻梁,嘴唇的线条。炉火发出轻轻噼啪的声音,赵长宁突然就说不出话来,倒是周承礼叹气:“你过来。”

周承礼站了起来,走到书案前写字,他的字游龙走凤,不是常见的馆阁体,可谓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赵长宁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周承礼收笔道:“你写,我来看你进步如何。”

赵长宁提起笔蘸墨,凝神静气下笔。她练了一个多月的石刻,手腕的确更有力,比原来好多了。但和周承礼一比,还是没得比。他这手行书不知道是要练多少年的馆阁体才磨炼得出来的。这位七叔在学问方面造诣极深,有大家水平。“进步了些,还不够好。”淡淡的嗓音从她的脑后传来,周承礼站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练石刻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指头,很快又放开了,“继续练,两个月足够了。”赵长宁应是,手指却收进了袖中。

如今二人算是师生了,其实守礼比原来还要严格。

她转移话题问:“七叔,我瞧您这学问的水平,选中庶吉士留在翰林院也是未尝不可的。您怎会被外放去做了知县呢?”知县这样的官,实在是委屈他了。

周承礼只是笑道:“怎么,你看不起知县了?”

“一方父母官,却也不好当。我怎会嫌弃知县,只是为七叔不值罢了。”长宁也笑。

“翰林虽好,但从翰林熬出头,没有一二十年是不可能的。”周承礼不再多说,“七叔的事你不要问,好生学习就是了,别的事不要管。”

周承礼顿了一下笔,然后说:“我听说了杜家小姐的事。”

赵长宁没想到他也听说了,她苦笑:“这事当真与我无关,我也莫名其妙的。不过杜姑娘始终是女子,应当无妨吧。杜家应该也不会允许她嫁给我的。”

周承礼笑了笑:“我看未必,不过你心里明白就好,不必我多说。”

赵长宁停顿许久,突然问:“七叔,上次您提过我十四岁的事,我只记得十四岁在山东的别院住过,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我的确记不太清了。”

窦氏告诉她,她十四岁的时候曾在山东别院住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周承礼的确也在山东。但是她不记得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她也觉得奇怪,她还是隐约记得有这件事的,但对具体内容却没有半点儿印象。

周承礼没有回答她,自从第一次问了之后,他就不再提起这件事,甚至有时候是刻意避开。

屋内太黑,很久之后他说:“不要再想这件事,也不必再问我了。这段时间不要分心。”

赵长宁没有多问,她在他这里拿了两本描红回去。退到了门口,回头看的时候,他已经拿起了书继续看。

这位七叔对她虽好,但他自己的事,是半分都不会多说的。长宁走到拐角处她的脚步顿住,轻轻捞起衣袖一看,手腕上一圈红淤……方才她问的时候,周承礼就捏着她的手腕,捏得太用力了。

记忆是件复杂而神秘的事情,她不记得一件事,有很多种待选的可能。但如果这件事目前对她没有伤害的话,其实记得与不记得,都是没有多大意义的。所以长宁也没有想过去探索,但如今,她却对那段山东别院之行越来越疑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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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亲爸后妈弄死的唐果穿越了,成了修仙门的团宠小师妹。她以为自己拿的是吊丝逆袭修仙剧本,谁知道睁开眼睛,又回到了现代。唐果摸了摸自己圆润润的下巴:原来我拿的是重生复仇剧本啊。重生后面对如严重翻车车祸现场一般的情况,唐果给自己立下了3个flag:1、让渣男跟亲妈离婚,顺便祝渣男跟小三永结同心。2、土肥圆?那是不存在的,自己明明是个小仙女,减肥!3、学渣的帽子,脱掉脱掉!唐果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不小心用力过猛,不但学渣变学霸,在娱乐圈里随便露了几下脸,男的要娶她,女的要嫁她……某男黑着一张脸,自虐地翻着唐果的围脖,看到那一堆男的喊“老婆”,女的喊“老公”的留言,陈年老醋打翻得不要不要。他扔掉手机,脱了西装,扯了衬衫,掐住唐果的小细腰:谁是你老公,你是谁老婆?!唐果:……
  • 砂忍

    砂忍

    当《植物大战僵尸》遇上《火影忍者》,两者碰撞出火花。冰冻植物与冰遁展开较量磁力菇与磁遁相互较劲,僵尸与傀儡猛烈搏斗,蜗牛与鼻涕虫相爱相杀,弓遁八人众VS刀刃七人众,砂忍四僧VS木叶三忍,…….《砂忍》欢迎您!!!
  • 异域星空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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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可穿越到了一千年后。嗯,天上飞的一坨人形金属是个啥?啊,咋还多出个地球出来?我去!刚一出生老家就被偷了?这还咋玩!看许可如何在千年之后,如何……活下去,毕竟能活下去就挺不容易了,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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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活一世,她不复仇,只想找一个良人过好这一生。阴差阳错嫁给了浪荡子,这日子,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她也想,不负卿。--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我一直在等你开口

    我一直在等你开口

    苏杏,作为一名女学霸,平时都是高冷的,被称为书呆子。的确,她脑子里装的都是书,直到有一天她上了高中,看见了他,脑子里除了书,还有的一句话她也经常在想:陈非,到底什么时候向我表白?都三年了,明明知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就是不!表!白!哎,急死我了……最纯真的初恋,最真挚的友情,最可爱的老师,都在这里,这里,可能也是你的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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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宗无脸尸案,将一个与世无争的家族牵进朝堂风云,带出一场几十年恩怨,一个万年寻爱的故事。来去一生,最终不过黄土一捧,世上有太多好玩的东西,好看的美景,所珍爱的人们,我们期盼着长大,却又害怕长大,成长顺着时光流去,爱恨情仇随风而散。君不见,黄泉一渡,与君两别路。
  • 恶童

    恶童

    这些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事了。记忆是细碎的,很大程度上是不准确的,骗人的。我不敢说它们有什么意义。首先浮现在脑海的是房子,最重要的事情在此处上演。相邻十来间一款一式的房子,前后七八排:楼高四层,灰水泥墙,暗朱红漆木门和窗框。巷子平整,不见哪一户凸出或凹进。如果站在半空,会觉得这一区的“切边”整齐。房屋前门带小园子,杂花绿叶藓苔从墙上蹿出,但人们多从后门出入。至少,我们是这样。因之,我对“自家”后门、别人家的前门是熟悉的。后来,记忆淡漠、变形了,但别人家二楼三楼阳台的石料护栏上幽绿的菱形图案,还有些许印象。
  • 夜微语诚花落

    夜微语诚花落

    西府冥花六万年一开花,正是西府主人洛兮的元神重现于世之时,此时,时间和空间上都会发生巨大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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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文新课标课外必读第七辑:爱因斯坦传

    国家教育部颁布了最新《语文课程标准》,统称新课标,对中、小学语文教学指定了阅读书目,对阅读的数量、内容、质量以及速度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这对于提高学生的阅读能力,培养语文素养,陶冶情操,促进学生终身学习和终身可持续发展,对于提高广大人民的文学素养具有极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