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为民,回家啊!
张晓芳从张家庄村头的大柳树下走过来。范为民满脑子正盘算着红来不来锦屏的事。十年了,只见过她的一些照片,从照片上看,红没大变样,仿佛只换了几件衣服,发型还是在省城师院上学时的样式,范为民推想红可能是有意这样。范为民的脑子里一一闪过一些三十来岁的女人的形象,又一一否定红有可能是这种样子。他有意无意想到张晓芳,并不由自主地渐渐把她和红当成了同一个人。事隔这么多年,张晓芳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但范为民打心眼里觉得她还是那么好看,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不顺眼的地方。范为民禁不住暗暗将红在照片上的穿的衣服和保留的发式一一移到现在的张晓芳身上,这样,一个分别十年后的红的形象便在他的意识里活灵活现起来,以至于再把那些衣服从张晓芳身上移下来时,他仍旧把张晓芳认定是红。
张晓芳笑眯眯地走过来。
这不是红啊,说来就来了,范为民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惊得差点从自行车上跌下来。
范为民,你喝酒了!
惊魂未定的范为民两手扶住几乎歪倒的自行车傻乎乎地看着张晓芳。
范为民,认不得俺了,俺是张晓芳啊。
张晓芳收拾得利利落落,浑身上下引不起一丁点散乱的感觉。
范为民,想啥想得这么专心,俺还以为你喝酒了哪,老远看着就像你。
张晓芳,你在这里做啥?
张晓芳笑着拿两手捂在嘴上,腰身弯成好看的弓形,做啥,等你啊。
范为民笑了笑,扭脸看别处。
范为民,去俺家坐坐吧。
不去了,明天家里有事,我得回去问问。
明天有事现在急啥,去坐坐吧。
张晓芳转身往村里走。
范为民不好就此走开,推辞说,张晓芳,以后去吧。
张晓芳返回身,说以后还不知道啥时候,碰上一回怪不容易的,范为民,别犟了。
范为民不动,张晓芳,等陈永发回来时去吧,看看他这些年有啥变化没有。
张晓芳笑着说,范为民,陈永发正好在家唻。
范为民没法推辞了,慢慢掉转车头,跟在张晓芳后面。
大柳树的枝条被村里孩童折得七长八短,蓬蓬乱乱,像疏于打扮的婆娘。
张晓芳在前面走了一会儿,放慢脚步落在范为民后面。下地回来的村民零零落落的往回赶,跟张晓芳熟的,打声招呼。
他嫂子,来客人了。
是啊,下地去了。
有见过范为民的,停住脚。
芳子,这不是咱镇中学的老师啊,前些时候,俺那孩子不好好学习,让他老师两巴掌打回来,高低不愿念了,这么小来家能做啥,俺送他回学校,在校长办公室里见过这老师。
张晓芳就笑,转脸对范为民说,范为民,听见了吗,当老师咋能打人!
张晓芳问范为民,范为民,你咋还不成个家?
你咋知道我还没成家。
哎哟,周围几个村子谁不知道你啊,你刚考上大学那阵,村里人都把你说神了,说你多么多么聪明,俺跟你同过学,听人家这么夸你,俺脸上都觉得有光,可是后来听说你大学毕业这些年一直没成家,村里人就想不通了,有的说你念成了书呆子,有的说你在省城见了大世面,跟着外国人学,搞独身主义,对这些,俺都不大信,就觉得里头有啥蹊跷。
范为民笑着说,张晓芳,还真让你猜对了,我没念成书呆子,也不是跟外国人学,就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张晓芳也笑,范为民,你说的俺也信也不信,俺知道你从小就心性高,没有称心的不会委屈求全,可天底下那么多大姑娘,咋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难道你想找个天仙女?
爬到北山那排红瓦房跟前,范为民停下来。
张晓芳,哪个是你们家啊?
俺不是跟你说了?
啥时跟我说唻?
在集上啊,俺说俺家在北山那排红瓦房从东向西第二个大门,看来你都没往心上记。
范为民抱歉地一笑,说那天得了双不花钱的凉鞋,我乐昏了头,把这事忘了。
张晓芳一抿嘴,俺才不信哪,你要是真乐昏头的话早跑俺家来坐坐了。
来到大门前,范为民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黑锁,疑惑地问,张晓芳,你把陈永发锁在家里了?
张晓芳笑着不说话,从裤兜里拿出钥匙来开门。
穿过大门洞,院子里空荡荡的,一排红瓦房的门上都挂着锁。
张晓芳,陈永发不在家啊?
张晓芳忍不住地笑,俺要说他不在家,你能来啊,看你那斯文相。
范为民拍打拍打脑瓜,故作吃惊地说,张晓芳,同学三年,咋没发现你这么会蒙人!
张晓芳哧地笑出声,你咋发现,同学时你那么大架子,连句话都懒得跟俺这些女生说。
张晓芳开了北屋中间的门,唤范为民进去坐坐。
范为民说不了不了,在外面转转就行,哎哟,你们家的院子这么宽敞。
张晓芳说,范为民,好不容易把你蒙来了,不进屋坐坐咋行。
范为民抬头看天,说张晓芳,天不早了,我得赶回家。
嗐,张家庄到你们小范家庄这几步,闭上眼摸也能摸到家。
范为民只好进了屋。
屋里有些暗。范为民要往沙发上坐,张晓芳把他让到椅子上,紧接着倒了杯水端过来,扑哧一笑,范为民,水俺都为你泡好了,就怕你不来。说完,亮着眼看范为民,见范为民有些不好意思,又扑哧一笑,范为民,跟你闹着玩哪,水是俺给自家泡的,还没喝,正好你赶上了。
张晓芳坐到沙发上,自语说,屋里有些暗,不拉灯了,省几个电钱吧。
范为民想不出说啥话好,拿眼满屋里乱看。
张晓芳笑着说,范为民,你还是那么腼腆。
范为民故作轻松地站起身,在桌前来回走动。
张晓芳从沙发扶手上拿过一块手绢,叠起来再拆开,又叠起来又拆开,滔滔不绝地说起她和范为民同班在洼峪镇中学读书时的事。
范为民插不上话,只顾笑眯眯地拿耳朵听,张晓芳说的事,有一些他多少有点记忆,更多的让他感到陌生。
张晓芳忽然换了语气,范为民,那回不知咋惹着你了,俺在前面一回头,你正拿眼瞪俺,目光真凶,吓得俺赶忙回过头,打那以后俺就不大敢看你了。
范为民摇摇头,有这事啊,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
张晓芳留范为民在她家吃饭,范为民转过身就走,见他态度坚决,也就不好强留,边跟着他往外走边说,范为民,你这人咋这么犟,俺又不是连顿饭也管不起。
范为民说,时间不早了,家里人说不定着急开了。
在院子里,范为民问张晓芳,张晓芳,你们家孩子哪?
张晓芳的声音很低,还没来哪。
月亮老早就升上了天,可一点也不亮,像一小块吃剩的白面饼。
到了大门洞,张晓芳突然笑出声,范为民,有件事说出来怕你笑话。
啥笑话的,说出来听听。
俺可真的要说了。
说就是。
张晓芳低下头,范为民,在一班里上学时俺就看着你和陈永发顺眼,心想将来你俩中俺嫁给谁都行,结果陈永发先给俺写了信。
范为民的心里像烧了一把火,烟雾弥漫,迷迷糊糊地推起自行车往下走,到了山脚才让夜风吹醒。张晓芳站在大门口送他,范为民想跟她打声招呼,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