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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是种子的思念

逃学记

是上幼儿园的第二天吧,拉着女儿要送她去幼儿园。对,是——拉,我在前面使劲拽,她撅着屁股拼命往后拖。可能是第一天的不良影响,让她对去幼儿园有了强烈的抵触情绪,满脸惊恐伴着歇斯底里的哭喊。

瞧着她那副模样,我笑了,松开了手,想起了自己儿时逃学的情形。

那时母亲在村里小学教数学,幼儿园就在距离小学不远处的大队部里。在幼儿园的第一天,哭着闹着也没人送我回家,——幼儿园里到处都是哭着闹着的小孩子。老师们一点都不像家里人,不会因为我稍微的一点不适而露出惊恐。兴许老师们想的是,每个娃娃来幼儿园都得大哭几天才会安宁下来。

哭累了,想上厕所了,厕所在大队部的西南角。刚蹲下,就瞧见一个缺口,忘了尿急拎起裤子就跑了过去。也不知道那一刻小贼胆有多大,竟然敢试探着钻,竟然直接就过去了——掉了下去,外边就是村里的大池塘。

是池塘边洗衣服的人惊恐万分地将吓晕了的我拉出池塘并抱回幼儿园。惊魂未定的我听见了她对着幼儿园老师嚷嚷“天哪——,赶紧看看,还有哪些地方不安全”。就是那一天,厕所里的那个缺口就堵住了。

那天母亲接我回到家,说给了姥姥,吓得姥姥拉过我就上下瞅,看受伤没。母亲却用手指戳着我的小脑门骂我“贼胆大”。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赖在姥姥里,母亲好说歹说我就是死活不上学。姥姥也打着圆场,说娃失了一惊不想上学就不要勉强了,在家多呆几天吧。

母亲语气很坚决,说不行,越呆越不想去,必须坚持去,习惯了就好了。习惯了就好了。听着这话,感觉这时的母亲跟幼儿园老师对我们的漠视是一模一样的。

母亲还是硬从姥姥怀里把我拽了出来,几乎是被揪着送往幼儿园。

幼儿园真的不如家里,家里想赖皮了,往姥姥怀里一倒,她就摇着晃着给我讲故事说花花。必须离开这里,他们讨厌我兴许会将我送回家。我就试着狠哭,撕破嗓子般干嚎着,结果发现,干嚎,抽泣,打闹,怎样折腾老师都不管——娃娃太多了,老师忙得根本管不过来!

看来,我得自己逃离这里了。厕所那个缺口已经堵住了,不堵也不是逃跑的路。不过即便再有缺口,我也不会贸然钻了。

还是得想其它办法逃出这个鬼地方。我溜到接近大门的墙边,而后避免被发现揪回来,就顺着墙根爬到了门口。嘿,过了,撒腿就跑回了家。姥姥才不问放学没,抱着我就亲起她的宝贝疙瘩。

母亲照例放学到幼儿园接我,没有接到,老师们也没留意到我的失踪。不过那次以后,老师总将我拉到她身边,说着“把李老师的闺女再弄丢就出洋相了”。在老师视线之内玩消失,难度太大了。可还是不想上学,——既然出不了幼儿园干嘛要进去?

于是开始了装病生涯。记得最拿手的就是肚子疼,疼就疼,是我疼,别人怎么会感觉到呢。两次得逞后,母亲发话了:肚子疼也是病,是病就得看,喝药打针都行。肚子疼也就不能多吃,还不能动,得静养……面对母亲那一套无缝可远钻的铁律,我撤出了装病。

只好继续去幼儿园呗。不过再次去,老师对我看的不那么严了。

只要心里有想法,只要执着去做,终究会突破性实现。这就是我逃学生涯的最高阶段悟出的道理。别笑,显然也影响了我以后的人生道路。

我就在幼儿园里转着看,寻找突破口。

转了两三天,就有了思路。

那棵树几乎是紧挨着墙,爬上树,从树上到墙头,在墙头上慢慢爬着溜到墙的尽头,那堵墙越来越矮,最矮处的外面是可爱的大土堆。我观察了,跳下去一定不会有问题,眼一闭就行。

不过好几天,总有几个比我还黏人的家伙老拉我一块玩。那一套想法在心里已经顺利排演了很多遍,就是不能马上操作,——得防备他们给老师打小报告。

终于来机会了,我开始实施想象了几十遍的“越园计划”。

上树,比较顺利,转到了墙上,胆战心惊地溜过了墙,顺利下降到矮墙,尽头,转过去,眼一闭,心就欢喜地飞了起来。

而后,而后我的哭声响彻整个村庄的上空。

——那堆土被运走了,我想当然地闭了眼跳,不出事才怪。

骨折,姥姥心疼地直抹泪,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当“一百天”传入我的耳膜时,我顿时觉得值了。

有姥姥陪着,有好吃的。可时间长了,竟然浑身不舒服,躺在床上就像把人放在热烫烫的平底锅里,翻来覆去都是难受都是不舒服。

有一天终于憋不住了,悄悄给姥姥说,想去幼儿园了。

至此,我的逃学生涯,画上了句号。

看着女儿满是泪的倔强的小脸蛋,我蹲下来,揽她入怀,轻轻地拍了起来……

舌尖上的记忆

我是个简单的人,一直固执地觉得舌头的记忆远比大脑具体而深刻。已经快走过中年的我,依旧无法摆脱舌头对我的影响与掌控。

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一看到青辣椒,很多沉睡的画面就被激活了,就哗啦啦在眼前铺排开来——

一群小屁孩,急着去玩去闹,等不得家人把饭做熟。咬一口青辣椒,就一口冷馍馍,辣得呲溜吃得蛮香。大致哄了一下肚子,就凑成堆疯玩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直等到巷子里、麦场上、沟埝边响起“狗蛋——”“黑丑——”“栓柱——”“花儿——”……的乳名,才从各个地方冒了出来。那时,青辣子跟冷馍,就是一顿香喷喷的饭啊。

那个年代,当你说“没味道”“吃不下”时,大人们多半会疼惜地瞅着你,告诉你,就个青辣椒就有味道了。是的,几个青辣子常常就替父母将难以下咽的东西刺激进了我们的肚子。在那个炒菜也多变成水煮的年代,味蕾极端清寡,辣似乎就等同于香。

说是去地里割猪草,两三个铁姐们,被父母严刑拷打都不会彼此出卖的那种。坐在沟沿上,会心一笑,就知道该干什么了:各自从兜里掏出一包纸,——撒了盐的红辣椒面。就有人拿出一个馍馍,掰成三块,馍馍直接蘸着辣面吃。

那种感觉,酣畅淋漓,刺激够味:越吃越辣,越辣越香,越香越想吃,越吃越辣,边吃边说着只有我们能听懂的笑话。吃时,辣得呲溜溜;说时,笑得像打雷。

时候不早了,割点猪草就应付了爹妈,受难过的却是各家的猪们。

那时不知借着割猪草的名义,干了多少“伤猪害理”的事啊。依旧是铁姐们,爬到西瓜地,学着大人挑拣西瓜的样子,敲敲,听听,鬼知道听什么,其实只是挑一个大的罢了。扭断瓜蔓,又后退着爬出去。一拳是砸不开的,几拳砸开,几个小脏手们直接挖着吃。(迄今为止,我依然觉得最香甜的吃西瓜的方法是砸破,用手挖着吃。也悄悄在没人时尝试过几次,却又吃不出那个味儿了。缺的是简单纯粹到心里只装着吃的伙伴?或许吧。)时间浪费得差不多了,又勉强割点草将就一下猪。借着割猪草不是还偷过苹果吗?借着割猪草不是还玩得天翻地覆波澜壮阔吗?借着割猪草做了很多或许让猪都脸红的事。

多年后,每每觉得日子平淡得让人乏味时,就想像儿时那样吃一次辣子,这种愈来愈强烈时,也就真的那么做了,奇怪的是,就能将自己从浑浑噩噩中扯了出来。

有时顺风顺水,似乎时时处处都很幸运,以至于我有点怀疑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我这个人有点贱,从小就不是幸运儿,坏事来了习以为常,好事来了倍觉不安。这或许是受姥姥影响吧。小时候,一得到莫名其妙的好处,她就惶恐不安,就得弄出去点啥求得心安。深受她老人家影响,我也总担心消受不起福分。

敦厚的舌头就提醒我,吃点过去你觉得好吃的。于是就吃几天白萝卜疙瘩,只有盐与花椒面,就是觉得香。吃着白萝卜疙瘩,我就会想:这样简单的饭也可以吃下,还贪婪吗,还想得到更多吗?

那时,一年吃不了两次肉,肚子里老缺油水。母亲就割点板油,在热锅里炼成猪油。热烫烫的猪油泼在红辣面上,油翻滚着浇开了红的花。油静下来了,凝固起来了,从中间是红到淡到乳白。这就是如今早已绝迹的猪油辣子。

印象最深的是用猪油辣子夹热乎乎的馍馍,馍馍掰开,用勺子刮薄薄的一片夹在馍馍中,手一按,似乎能感觉到油向两边渗。馍馍掰开,真的能看见渗进去很厚的油,再撒点盐巴,绝对香。有猪油辣子的日子,是最滋润的日子。不管吃啥,放点猪油辣子都奇香无比。

到吃饭时间了,活忙得没时间做饭,母亲会说:去,自己馏个馍馍,不是有猪油辣子么?那神情,就是张扬着的骄傲。以至于我也会悄悄地给好朋友说,我家有猪油辣子。

一碗猪油辣子,吃两个多月呢,哪怕是盛夏。那时,似乎没人关心变质没。

而今,在很多时候,我们无所不能却少了激动,我们可以随意享受一切却没了兴奋。我们是不是都不及那时的一个青椒一块板油幸福?

胖丫,我现在过得很好

胖丫在我的小文里出现的频率最高,高到“胖丫”这俩字一出现在我的笔下,我的眼睛就湿湿的,鼻子就酸酸的。

记忆里胖丫一直很胖,胖得有点说不过去:吃不饱饭的日子,大家长得多像豆芽菜,孱孱弱弱可怜吧唧。唯有胖丫,像棵大白菜,圆圆胖胖,胖到你似乎不敢磕碰她,害怕一磕碰会炸裂。

一条小巷子里,小孩子们也是有“圈”的:艳丽圈里的都是家境好,人又娇贵的;春草圈里的妈都像母老虎,娃们自然也都不是省油的灯;梅香圈里的不固定在于梅香一闹矛盾就“清除异己”,一高兴就拉人入伙。

善良的胖丫想将所有人都划入自己的圈,也就注定了她被所有圈排斥在外。而我,是个被所有圈都冷漠拒绝的小可怜——走起路我的腿颠簸得厉害,活动很不方便。很多时候,胖丫就跟我呆在一起——多半是同情。胖丫话少,我也不喜欢说话,我们多是沉默。偶尔对视一下,笑从嘴角一晃而过。

我妈说,你这是“小儿麻痹”,“小儿”,知道不?你长大了肯定它就好了。

这是胖丫经常说给我的话,也是我儿时听到的最好听的一句话。

我三天两头有病,经常请假,又有几天没去学校了。在麦场,胖丫用树枝在地上划着给我教新学的字。

艳丽带着她的圈里人过来了,嘲笑道,反正又考不了第一,学不学都一样。

艳丽常考第一,她妈就是我们的老师。

“你不能那样说话。她还考过第五哩。”胖丫站了起来。

“一个大胖子,一个小瘸子,还能学好啥?”艳丽撇下这句话就想离开。

胖丫一把扯住她的衣襟:“你那是骂人的话。你妈是老师你还说脏话?”

“就骂了就骂了,你想咋?”艳丽撇着嘴扭着脖子,“‘死胖子小瘸子’,就骂了,你能咋?”

艳丽声音一大,她的人就凑了过来,都羞辱起胖丫。胖丫一跺脚,蹲在地上哭了。

小孩子的恶毒像刺,看起来不大,却扎得你心疼。

是我害得胖丫让人欺负。我拉她时,胖丫却狠狠地用树枝戳着地说,不怪你,要是我厉害了就不怕她们了。

我知道,其实胖丫原本属于艳丽的圈子。胖丫家境好,就是因为她想将所有人都当作自己的朋友,不愿意只属于艳丽的圈子,才落到跟我一样的孤家寡人。

我得到的第一个珍贵的礼物就是胖丫给的,一支带橡皮的铅笔,还是她舅舅从天津回来时带给她的。在我高兴得摸着神奇的铅笔时,胖丫却并不开心:“你说,我给你个啥东西,你的腿就能跟我一样了?”胖丫见我的脸上笼上了一层阴冷,立马噤了声。

我的腿,给我耻辱的腿。我经常捶打这它,它却不会愤怒到踹我一脚,——没血性的家伙!

那时我们都帮着大人干活。七八岁的孩子,拎个大笼,割起草来一个比一个利索。似乎是约定俗成的,到了地里,谁先占到的那一小块别人都不会随便凑过去,除非关系特好的。

我先占到的那块地,都是猪爱吃的草。“胖丫,过来,这里草好。”我喊道。

我俩正喜滋滋地割着,觉得不离那块地笼都会满的。

春草过来了,手底下“唰唰唰”很利索。“你不能割,这是我先占到的。”我停了下来阻止她。

“这地写着你的名字还是草写着你的名字?”春草一开口就把我噎住了。

“这就是我先占到的!”我很固执,“我叫胖丫割没叫你割。”

“你还腿瘸嘴不瘸。”春草一把推过来,我仰面倒在地上。

“你,咋打人?”胖丫质问间就用壮实的身体扛了过去,俩人就扭在了一块。春草圈里的人就过来了,我看见她们拉起偏架,让春草更欢地挥动着手臂噼里啪啦地落到胖丫身上。

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了!我爬了起来,瞪着眼睛,逮着谁都狠狠咬,她们疼得“吱哩哇啦”地叫。几口下去,春草的人都退后了。我揪着春草的头发死活不放手,春草疼得也跺脚大叫。

“再欺负人,把你揪成秃子!”谁被逼急了都会邪恶起来的,所以我相信受伤的兔子会咬人。

那天,春草那母老虎的妈来到我家大吵大闹,还将我拉到我妈跟前推搡着。我冲过去,取下墙上挂的镰刀,瞪着眼咬着牙说:“你再动我,看我敢不敢把你娃砍死?”

春草妈立马闭了嘴巴,灰溜溜地离开了。

好像从那以后,艳丽的圈子春草的圈子梅香的圈子,所有圈里的人,见我都皮笑肉不笑地嘴巴咧开,再也没人招惹我了。胖丫说,她们私底下都说我是“二百五”。

二百五就二百五,我只有胖丫一个朋友,不能让胖丫为了我总受欺负。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胖丫,我现在过得很好。多少年了,在那边,你还好吧?

后记:胖丫的胖是一种病,她用她的病一直保护着我,直到我成了可以保护自己的“二百五”,直到她去了那边。那年,她十三岁。

儿时的年味儿

记忆里,过年并不是从大年初一开始的。

听——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过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也就是说,从腊八开始,我们这些小屁孩已经嗅到了年味儿,而后在越来越强烈的期盼中,越来越激动的神色里,越来越麻利的奔波里,看到了年大步流星地向我们走来……

腊月二十三最最重要,姥姥掌管了一切,她得恭恭敬敬送灶王爷去天上。姥姥让母亲和点浓浓的糖水,姥姥满脸是笑地把糖水反反复复地涂在灶王爷的嘴巴上。记得有一次我问姥姥,你都舍不得让我们喝糖水,咋那样糟蹋?姥姥说,吃人嘴软,他上了天就不说咱的坏话了。我是个倔孩子,总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又拽着姥姥的衣襟问,要是他喝了咱的糖水还说咱的坏话咋办?姥姥笑了,说,那咱就不要做坏事,就不怕他说了。

也对呀,不做坏事就不怕他说。从那以后,在灶房,我再也不曾糟蹋过啥,即使一根面条掉在地上,也会捡起来在水里一涮,吃掉。更不曾顶撞过大人,表现得很是乖巧,——不能让灶王爷看见我做坏事。

下来家家户户就开始打扫卫生了。农村人平日里事多活忙,单单等着过年前彻头彻尾地大清扫,全家齐动手。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搬到院子里,每间房子的顶棚,每间房子的每一面墙壁,每间房子地上的每一条砖缝儿,都会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前院后院,每一个犄角旮旯,都不会放过。后院的柴火堆,都会被父亲打理得整整齐齐。打扫完卫生后,心里膨胀着满满的成就感,阔步走在院子里,进出房间,有种检阅的感觉。

再下来就是洗衣物了,床单被罩门帘衣服,我们姐妹会陪着母亲美美洗上一天,咋从来没有累得胳膊酸疼的感觉?洗着玩着闲聊着,劳动不就成了放松或享受?

很喜欢跟哥哥们去沟里砍柏树枝,——大年初一的早晨,天还没有亮就得烧柏树枝。那沟在七八里外,我们会带上吃的喝的,用一天的时间一路拖回来几枝柏树枝。其实是借口砍柏树枝,尽情尽兴地疯玩一天,回来后个个都成了土猴子。听奶奶说,有种叫“年”的怪物,一点柏树枝,就把它熏得不敢来捣乱了。柏树枝的清香味我倒蛮喜欢的。

记忆最深的是熬年夜。房子中间生个大火炉,整个房子暖烘烘的,似乎到处都弥散着将要过年的味儿。我爬在母亲准备好的新衣服上,皱着鼻子使劲闻,明天就不用穿过滤嘴似的接了一截又一截的袄跟裤子了,新鞋子套在手上,欢喜地张牙舞爪,过年的味儿就藏我的新衣服里!

火炉上的铁锅里炖着肉。我趴在炕沿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火炉上的那口锅。热气出来了,水翻滚起来了,“咕咚,咕咚”的声音比任何话语都有魅力。我就瞅着那口锅,似乎一眼没盯住它就会飞走似的。肉香味儿跟着飘出来了,不用皱鼻子都香到了心里头。可我还是贪婪地皱着鼻子使劲吸。想想吧,美美地吸一气,而后张开嘴巴,很陶醉地“啊——”,反反复复,可谓“百吸不厌”,宛如大口大口地吃肉般香甜。好像总是一个晚上地煮肉,也终于熬不住了,我就迷迷糊糊地睡了。

可常常天不亮,就蹦将起来,迫不及待地穿好新衣服,从窗子往外看去,还黑乎乎的一片呢。心却再也不能安生了,就穿着新鞋,在炕上走来走去,搅和得大人们也睡不成了。母亲就起来了,去院里点柏树枝,收拾房子,准备开水,装好果盘。忙活完后,将我拽进她的怀里,开始叮咛起来:不管到谁家,都不能嘴贪,不要手贱,人家笑话哩。人家放鞭炮,你就跑远点,不要让火星星溅到新衣服上,全成了窟窿眼就穿不成了……

直到我跟着小伙伴们冲出门外,母亲的叮咛还在身后撒落一地,年味儿就在鞭炮的噼里啪啦声里炸裂开来……

坏孩子也会想外婆

“不要再麻烦地叫我‘外婆’,叫‘婆’就行了。”外婆不止一次提醒我。“外婆外婆,都推到‘外’面了还能心近?越叫越远了。”

“不行,叫你‘婆’,那把我婆叫啥?就分不清了。”我也不止一次这样一字一板地断然拒绝并反问外婆,临了还强调一句,“我姓合阳的张,又不姓大荔的李。”

在我们合阳,习俗就是将爸的妈叫“婆”,妈的妈叫“外婆”。外婆家在几百里外的大荔,却没这个讲究。

“你这是在大荔,就得按大荔的来。”外婆总会不甘心地补充一句。我常常瞪着牛眼扔过去一句“我是合阳人,就得按照合阳的来”。外婆就摇着头笑了,说你这个小家伙还是一根筋。

其实我叫婆的——爸的妈,从来没有照顾过我,她对我们兄妹一直很疏远。记得一次妈去县里开会了,我们没地方吃饭,哥就拉着我去了后巷的婆家。到了吃饭的时间,我都闻到了婆灶房里飘出来的饭香。婆说,你俩咋还不回去?赶紧回去吃饭去。我张开嘴正要解释,哥拽了我一下,而后,我就抿着嘴唇跟着哥离开了。长大后,我也曾无数次说服自己,那时粮食少,家家都少,婆家也少。可眼前总晃悠着几个叔家的堂妹堂哥在婆家吃饭的情形。说真的,婆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名词。童年里所有的快乐,都来自外婆来自在外婆家的日子。可我,就是固执地不改口喊外婆“婆”。那固执也许只是对婆的幽怨的另一种形式罢了:我一直将你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你一直对我不作为,让我失望让我伤心。

记得有次外婆看着我开玩笑道,外孙是个狗,吃了順墙走。

我就生气了,拔腿就出了外婆家,要回合阳。一个小孩子,几百里路,想都不想就闹情绪?况且四十年前交通也很不便利,一天一趟车,票未必能买到,真是可笑。外公赶紧追出来,再拉我都不回头。直到外婆也赶过来了,给我回话给我服软,我才歪着脑袋撅着嘴巴跟着回去了。或许,正因为在老家没得到婆的疼爱,才如此在乎外婆的话吧?

是不是外婆脾性太好了,我才变本加厉地坏,跟在合阳时可怜吧唧的我截然不同?变得不那么听话,还老跟外婆闹别扭,以至于外婆事事都依着我顺着我,喊我“小祖宗”。

外婆爱花,院子里养了好多花。我也爱花,是摘下来到处扔的那种爱。外婆说,摘下来爱一时,在枝头爱一世,——花开花落就是花的一辈子啊。我才不理会什么一时一世,继续随心所欲地摘了扔,扔了摘,乐此不疲。那时的我,坏得有点冒泡。

外婆说,你爱,不一定要拿在手里。你爱晒冬天的暖暖,能不能把太阳抱在怀里?我撇嘴道,能抱到怀里早就抱了。外婆又说,太阳挂在天上,暖和了大家;花开在枝上,别人见了能爱你也能天天爱……

外婆不厌其烦地给我打比方讲道理,我却表现得混账十足拒绝接受。

如今忆起,我自己都想伸手扇那个小犟驴一耳光,可我分明又看到了外婆就站在我对面,她冲我又摇头又摆手,满脸疼惜地看着那个小混账说:小孩子嘛,就是想检验检验,——谁有多纵容她就是多爱她。她想感觉到爱,也没错。

有一年寒假,大家都在忙着准备过年,不知怎得我突然想合阳了:大荔再舒服,毕竟远离了爸妈;外婆再惯着我,也会想妈的训斥。这个想法在我心里翻滚着,像一锅沸腾的开水,我就是死死地按住锅盖不让它溢出来。端了小板凳,我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冷风嗖嗖地刮着。

“凌,赶紧进来,外面冷得很!”外婆透过窗子,向我喊着。我没有应声,小小的我,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想象中的悲苦里了。

外婆出来了,她摸了摸我的头,问我没事吧,而后拉了拉我,我没动。外婆说,起来,婆抱着我娃。我就乖乖地起来了,外婆就坐在小板凳上将我揽在怀里。立马暖和起来,我将头缩进外婆胳肢窝里,没有说话,却哗啦啦地流泪了。外婆或许感觉到了异样,低头一看,慌了。忙问,是谁欺负我娃了,叫婆收拾去,——看把我娃憋屈的。

“你不是我婆,是外婆。”说罢,我又笑了。曾塞满心里的种种莫名的悲伤,一下子消失了。外婆又逗我道,可哭哩可笑哩,俩眼挤尿哩。我边挥舞着小胳膊捶打着外婆边故意将“外”字拉得好长地喊“外——婆,外——婆,外——婆……”

而后,我们手拉手欢笑着回到了温暖的房子。此后,外婆也不曾问过我,其实压根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小孩子没由来的小情绪也需要排放,外婆懂得。

也记得一次,外婆正在给我做过年的花衣服,她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我说:“我能不能享上我凌娃的福?”我一歪头,很利索地说道:“不能。你是外婆,你享你婉丽的福。”

我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大舅家的表妹婉丽,一跟我有矛盾,就会说,那是我婆,不是你婆,你婆在合阳。我就将不舒坦记住了,就发泄给外婆。小孩子小肚鸡肠,最容易记仇的。

八六年吧,外婆中风后偏瘫了。我一直期盼着外婆好好活,我一定会把挣到的第一份工资孝敬她,她想买啥都行,——她以极大的宽容给了童年的我所有的快乐!可是一毕业,我被分配到了乡下一所中学任教,工资拖欠,真的是半年发一次。当我在过年前领到第一份工资时,外婆已经去世两个月了。这是迄今为止我最大的遗憾,还与钱有关。钱未必能代表得了什么,可我就是想让婆享我的福!是的,在心里,外婆一直就是我的婆,唯一的婆。

坏孩子也会想外婆的,外婆也是婆,还是更亲最近的婆。

大弟

每每想起大弟,总让我负疚。

大弟木讷少言,善良敦厚。我依仗大他三岁又伶牙俐齿,拨得他像小陀螺般围着我团团转。我偷牛他拔桩,我贪嘴他挨骂,我做坏事他背黑锅。

快过年了,母亲让我跟大弟到河边洗茶具。那是一套父亲从西安买回来的茶具,只有过年那几天才取出来用,平日里被父亲当宝贝般收藏在柜子里。

大弟跟我说了几句,惹得我很不高兴,就用小石头扔了过去,他嬉笑着一躲,没砸中他倒砸中了我的愤怒。我恨恨地一跺脚,不留神,一个茶杯从手里滑了出去,摔——破——了。

回到家里,当母亲得知摔破了一个茶杯举起手要打我时,我牛眼一瞪:“大弟弄破的。你问,跟他有关系没?”大弟就跟在我的身后,没接话茬,也不解释,只是低下了头。母亲就认定是他弄破的,劈手就打了过去。

大弟挨打从不躲闪。

真傻,搁我身上,母亲刚有打的姿势,我撒腿就跑。常常是我在前面跑,母亲拎着扫帚在后面气急败坏地追,边追边骂,有时会从巷子里跑出来绕着池塘跑几圈。巷子里的人常常看西洋景般打趣我们母女。

我曾问过大弟,挨打咋不跑啊。他的回答真滑稽:说叫大人生气了就不能躲,一躲大人更生气。而母亲因为这一点更生气,说你真是长了实心实肠子了,大人动起手来没轻没重,傻得都不知道躲闪。

事后,我等着大弟质问我。没有。依旧像小跟班,与我如影相随。

久而久之,我似乎也习惯了栽赃给他,并心安理得。

我上初中了,食宿都在学校,只是学校要求住宿生得给学生灶交柴火,一学期三架子车,还得是树枝树根那样的硬柴火而不是玉米杆棉花杆之类的软柴火。一天正上晚自习,班主任老师说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一架子车硬柴火,后面露出半张脸,大弟的,满脸汗水。跟我一对视,欢喜就在那张小脸上荡漾开来,汗水让大弟的脸庞灿烂无比。

大弟说他在山里捡了两天,就攒够了一车柴火,赶紧送过来。

我把柴火交晚没?影响姐吃饭没?大弟一边擦着汗一边问我,满眼都是歉意。我拍了一下他说,你姐谁啊,你就是不交也不会影响我吃饭的。

多年后,每每想起大弟这两句问话,我都眼角发涩。那时他才11岁,一个11岁的小男孩,独自拉着一车柴火,走了10多里路。至今,想起柴火后的那张脸庞,都是满满的感动与心疼。

那天镇上有集会,母亲顺道给我带了些干粮。临走,她掏出一个鼓鼓的小塑料袋子递给我:“你大弟让我带给你的。还人小鬼大,偷偷地,见了就攒下,——猫给老鼠攒食哩。”

里面装着晒干的南瓜籽。没有零食的年代,晒干的南瓜籽也是我们争抢的对象。

每周从镇上的中学回来,大弟总在村口接我,好奇地问东问西。我能理解他,我们村子小,一个年级两三个孩子,没办法只能复式教学,一二三年级一个教室,四五年级一个教室。上四年级的大弟把五年级的课都听会了,实在无聊,就等着我回来看我的书。

好不容易周末在家,农活也不长眼色,拥着挤着在眼前排溜溜。

母亲一喊“婷儿,峰”,我就立马捂住耳朵摇着头,拒绝接受其它信号。她紧接着的话一定是“赶紧点,下地走”。大弟就会很同情地看着我说,姐,你在家学习,我去。

不一会儿,屋外就会传来大弟给母亲解释的声音,自然也少不了母亲的抱怨声,“死女子,馋嘴懒身子”。此话一出,我就可以继续放心学习了。倘若大弟解释半天,母亲不接话茬,我就知道不妙。她会气汹汹地冲进来,轻则骂我几声,重则揪起我的耳朵,我就必须下地干活了。

这时候的大弟,满脸抱歉,一路上没话找话,好像他才是罪魁祸首般。

直到今天,我一直觉得挺奇怪的:从小,大弟心胸何以那么宽广,处处迁就我护着我?有时我甚至猜想,兴许上辈子他是哥哥我是妹妹吧,他才那么迁就我纵容我。

半块馒头

30多年前的关中农村,大伙的日子都不好过,做母亲最愁的,就是哄饱那些总也填不饱总在找东西吃的肚子。

在我家,馒头是麦面做成的,只让80岁的姥姥吃。我们吃的,是用玉米面糜子面拍的糕饼,也只有在吃完三块那样的糕饼后,才会得到半块馒头,这是母亲宣布父亲点头的铁的规定。有好几次,四岁的小妹将手伸向姥姥的馒头,不是手被母亲狠狠打了一下,就是头被父亲重重地敲了几筷子。

那时,姐妹中最年长的我,吃不完两块糕饼就已经很饱很饱了。可我们真的很想吃姥姥的馒头,麦面的味儿闻起来好香好香!

终于,我想出了个办法——

那天正在吃饭,我边说有点事边拿着第二块糕饼走出房子。到了后院,扬手一抛,糕饼便飞过了院墙。我又在后院转悠了一会儿,才装作完事的样子进了屋,拿起了第三块糕饼……

终于有机会吃馒头了,拿起那半块馒头,我竟然舍不得送进嘴里。妹妹们看着我,一脸羡慕。

“你家的糕饼还会飞呀?”邻居柱子叔说话间掀起门帘就进来了,手里捏着一块糕饼。

母亲当时就变了脸,劈手夺过我手里的半块馒头,骂道:“死女子,造孽哩!吃不下去都往外扔了,撑成那样了还吃啥?”

为此,母亲罚我那天不准吃任何东西。

——我第一次明白,弄虚作假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的。

不弄虚作假就只有使劲吃完第三块糕饼了。一次,才吃了两块,我的肚子已经滚圆滚圆的了。为了吃到那半块馒头,我在心里给自己加油。好不容易吃完了,在我的手伸向馒头时,母亲疑惑地看着我。

“我还没吃够。”我理直气壮地回答了她的目光。

半块馒头是吃到了。可没过多久,我肚子疼得满地打滚。撑得实在受不了,直折腾了一夜。

——我真正懂得了,人要经得起诱惑,正确认识自己才不至于在得到的同时失去的更多。

我11岁了,沟里崖畔,爬上爬下,放羊割猪草。晃悠悠的,从池塘里就把水挑回来了。能劳动,身体舒展开了,胃口也开了,在我轻轻松松地吃完三块糕饼拿起半块馒头时,看着妹妹们的馋样,宛如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我心里亮堂起来:付出多少就会得到多少。属于你自己的,不用追不用逐,自然会飘然而至。

在几乎可以随心所欲的今天,我常常想起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像半块馒头。想起这些,我就踩稳了脚下的每一步。

怀念乡村

我的记忆总停留在多少年前的乡村:

我背着书包跑到地头,大喊一声,正在地中间弯腰锄地的母亲就抬起了头,也是扯着嗓子回应:钥匙就在门槛墩子上,馍在锅里馏着,菜在案板上。

我又撒腿往回跑。不多一会儿,我会用厨房里白生生的抹布包裹着夹好菜的馍,拎着一罐子水再次站在地头。我会再次喊道:歇一下,赶紧过来吃,我到学校了。

又是撒腿跑。

乡下的孩子,几乎都像我那般,学校、地里、家里地跑,到学校前顺便割半笼猪草也是常事。他们跑起来像一阵风,从不拖泥带水。

呵呵,那时,家家户户大门的钥匙放的地方既固定又不固定。固定的是都放在大门附近。不固定的是,有的挂在门里面,须从门缝里伸手进去摘下来;有的直接放在门里面的墩子上,弯腰取出;有的放在大门口的砖缝里,上面再压块砖……毫不夸张地说,只要你有时间只要你愿意,你一定可以挨家挨户找到各家的钥匙。

“李婶,借你两把锄头用用。”那边有人喊话了。

正在别人家门口聊天的李婶不挪腿只动嘴:“你自家到屋里取去,啥在啥地方你比我还清。”

借锄头的人不接话也不分辩,就走了,不一会儿就扛着两把锄头过来了。

母亲的面条擀好了,才发现没葱。少了葱花可不行,清汤寡水的吃起来就没味了。

在地里还记得牢牢的,回家时就忘得净净的。母亲话音刚落,我就跑出了厨房,身后跟着母亲多余的叮咛:到巷口你明亮叔地头拔几根。

明亮叔总栽葱,可很少成捆成捆的收获。明亮叔的那块地就在巷子口,全巷子的人家,正做着饭,没葱了,就喊孩子拔几根。大人们急匆匆想去地里干活,手里还捏着半个馍馍,走到巷子口,弯腰,拔根葱,皮一扯,衣服上一蹭,馍馍就着葱也是很好吃的。

明亮叔正在地里打理着,来人了。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着,那人起身,就是一地的葱皮,青椒蒂儿。明亮叔笑嘻嘻地冲着那背影响响亮亮地骂一句:你这狗日的,想吃就吃,哪来那么多花花肠子?

被骂的人很洒脱地回头扔一句:吃你是看得起你。

笑声浪起。

那时候好像没有“偷”这么一说吧?或者说,淳朴的乡民们有意避开了这个刺耳的字儿。

割猪草时,和几个伙伴攀上巷子东头张大妈家的果树,倒没吃几个,只是浪费了不少。

记得母亲当时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到张大妈家。老婶,我给你把这双贱爪子拉过来了,你收拾收拾,看再作践人不?

张大妈冲着母亲嗔怒道,看娃细皮嫩肉的,招架得住你拧?就分开了母亲的手,我的耳朵恢复了自由。

张大妈弯下腰边抚平我的衣领边对我说,好娃哩,你吃就吃,吃多少大妈都不嫌。糟蹋了,就可惜了。老天爷瞅见人糟蹋东西,就不高兴了,就不叫地里好好产东西了。

也记得黑子嘴馋了,自家地里没种玉米却想吃鲜嫩的玉米棒子,就从临畔的栓柱伯地里掰了几个。眼尖的我发现后就跑去告诉栓柱伯,栓柱伯倒是一脸平静:碎娃娃家,嘴馋了,想吃了,掰就掰了。

更戏剧性的是,黑子妈还拿着两个熟玉米棒子到栓柱伯串门子。一进门就高喉咙大嗓门地说,他伯,你的生的,我给你煮熟了,吃吧。不吃白不吃,反正是你地里的。

生活在钢筋混土的城市里,我总是怀念乡村。只是,我怀念的,不是年轻人都已外出打工地里一片荒芜的今天的乡村。我的乡村永远地存活在我的记忆里,那些点点滴滴的记忆,随着岁月的推移,越来越生动。

那沟,那河

当儿子摇醒我时,我还在咧开嘴巴傻笑,——梦里,又回到了那沟里那河边!

40多年前,记忆里,几乎很少吃到麦面,玉米糕、荞麦面、糜子馍都算稀罕饭。最多的,就是红薯面、红薯馍、红薯饸络,要么就是煮红薯、蒸红薯、熬红薯、烤红薯,以至于一看到红薯胃里就泛酸。更重要的是,红薯吃多了总控制不住地放屁,既不雅观也没面子。

寻找能吃的东西,变成了贯穿我的童年乃至少年最大的行动指南。村边那条什么都长的长长的沟,便牢牢地吸引了我,成了我快乐之源。

是饥饿所致吧,儿时的我,胆子特大,带几个伙伴,就在沟边沟底,摘呀,拔呀,挖呀,找到什么都敢往嘴里送。先是慢慢嚼,尝味儿,只要不是很苦很特别,就可以一大把一大把地往嘴里送了。

被我们叫做“葡萄”的,就不少:纯粹甜味的“野葡萄”、几乎无味只有水分的“紫葡萄”、强酸微甜的“红葡萄”、酸酸涩涩的“单串葡萄”,都是我们根据颜色和形样命名的。

好吃的是“驴奶奶”,稍微一咬,流出的是白白的乳汁,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头。顾名思义,“驴奶奶”就是长得像毛驴的奶头,有圆圆鼓鼓的,也有两头尖肚子鼓的,还有像镰刀样的。找到驴奶奶就是幸运的:一则它是一堆一堆的,找到后径直坐在地上,保你吃个够;二则不管哪种模样,都很甜很甜,很有嚼头。

挖到“甜甜杆”就是中了大彩头:挖的本身就是极大的快乐,你是无法想象它会延伸多远,会七绕八拐延伸到哪个方向,心里自然就充满好奇与兴奋。极小心极小心的,轻轻地扒拉上面覆盖的土,“甜甜杆”极脆,唯恐弄伤弄断。它如莲藕般是圆圆鼓鼓一节一节连在一起的,提溜着它向小伙伴炫耀时,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不用看就知道,口水能流到肚脐眼。

吃得满脸深深浅浅的紫色红色,流得到处都是白乳汁,掐呀拨呀常常是一手绿汁汁,这时就“呼啦”如风般奔下沟去,河,就成了我们眼里的香饽饽,——洗手抹脸准备回家。

时间不急的话,就有的玩了。

女孩子坐在河两边的大石头上,用光脚丫踢着打水仗,哗啦啦的水声咯咯的笑声,在河面上如水漂般激起层层涟漪。而男孩子呢,自然不会闲呆着傻坐着,早已如鱼儿般游了起来。如今想来,男孩子们都是无师自通的水里高手:看谁仰面向上手臂划动游得快,看谁在水里闷的时间长,看谁跳水时激起的浪花小……

只要有时间,男孩子们就可以花样翻新地在水里使着性子玩,我们女孩子就成了拉拉队。

当然,除了自己吃饱玩好,找“马齿苋”“灰灰菜”“荠荠菜”就是肚子打饱嗝后的大公行为了,——找一篮子在河里洗干净拎回去,蒸成菜卷全家吃。

而今,面对满桌子美味佳肴却常常觉得吃着没味不香,许是少了情趣吧?常常就想到儿时那沟里那河边为了填饱肚子而作的种种努力,不觉间笑意就漫上脸颊,如吃了珍馐饮了琼浆般酣畅淋漓。那沟那渠,也就成了回忆中永远的财富!

奶奶是条河

奶奶是条河,有温情的爱抚,亦有严厉的磨洗。

——题记

奶奶已仙逝四十年了,可我至今依然觉得自己还在奶奶的那条河里游弋着,——只要我呼吸着,就能感觉到河水的奔涌!

母亲是位中学教师,一位很优秀的教师,优秀得在学校精力充沛热情百倍地将爱洒向自己的学生以致于回到家中就疲惫不堪懒得搭理一下自己的孩子!要她理也行呀,“一打二骂三拔毛”,——脾气很是暴躁。父亲也忙呀,记忆里,都找不到他坐在家里静静地喝杯茶的功夫。

只有奶奶,她似乎对大门外的世界一点兴趣也没有,瘦小的身影,总是匆匆忙忙地奔走在小院里,忙活在针线筐边,焦虑地徘徊在厨房里,——那是段吃大锅却填不饱小肚子的岁月,她几乎将所有的智慧和耐心都用在如何应付我们天天喊饿的嘴巴上。

记忆里,一抬头,就是奶奶柔和的目光,闭了眼,尽是奶奶折叠的身影。事实上,真正伴随我们兄妹成长的,是奶奶!

——奶奶是条河,有温情的爱抚,亦有严厉的磨洗!

“哄人造孽,鼻子流血;骗人作害,两眼稀烂”。说这话时,奶奶紧绷着脸,我则被惩罚站在南墙根,鼻尖还顶着墙。

那全是因为该死的“贫协主席”刘驼子。他神气地背着手踹开我家的门,高喉咙大嗓门地冲着奶奶喊:“你家黑妮打着割草的幌子,偷生产队的玉米棒烤着吃。”奶奶一个劲地陪着笑脸给他说尽好话,求他别在大喇叭上张扬,奶奶说,“要让她妈知道了非把那贱爪子打断不可”,临了,还塞给刘驼子俩鸡蛋。

刘驼子一转身还没出门,奶奶就变了脸,——她只是盯着我看,一言不发,好长一会儿,直盯得我低下了高昂着的死不认帐的头。

也许是害怕“鼻子流血、两眼稀烂”的因果报应吧,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瞪着眼睛说瞎话”了。

连爷爷都说奶奶是老糊涂了,——谁家把葡萄树栽到大门外?

奶奶迈着小脚天天从巷子西头的池塘里用脸盆端水一棵一棵地浇灌,葡萄长势不错。后来呀,那几棵葡萄全都姓了“公”——连流浪汉渴了饿了也可以随手摘一串。我们一家人倒吃不到几串,真可气!我就跟奶奶闹,怪怨她把葡萄栽在大门外。再后来呀,东家送仨梨,西家给俩苹果,对门端来一碟子杏……只要巷子里有的水果,我们都尝到了。

——分享才会带来快乐与幸福!和小伙伴在一起时,想起奶奶的葡萄,我就不再小气,玩得更开心了。

上小学了,有了好多好多的小同学,在别人的目光和议论中,我才开始认识自己:因为黑,我小名叫“黑妮”,它却让我蒙羞,“黑炭”“黑瓷楞娃”……一时间,我都无力招架!

我自卑极了,哭诉给母亲。“你就那么黑,能怪谁?”母亲说的是大实话,可在我听来,不过是砸向我的一块更大的“石头”。

“黑咋啦?”奶奶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走了过来,将我揽到怀里,拍着我的肩像在哄小娃娃般,把我牵到炕边。她打开碎布包,翻了一会,拿处黑白两块布。“黑妮,你看:这白纱布能照见星星,烂糟烂糟的,拿不到人前头,只能当烂袄里子;这黑缎子,多拽实多耐看,谁都想剪成花儿贴在胸前。”奶奶搂着我说,“听奶奶的话,咱黑缎子就要赛过那些白绫子!”

时至今日,我耳畔还常常响起“黑缎子赛过白绫子”这句话,听到它,我浑身是劲!

奶奶没文化,不会给我讲什么大道理,可她却总能成功地拨一下我前进的舵,使我这艘小船航行得更稳更快!

我学习很认真,成绩自然也很突出,很快就赢得了老师的赞赏同学的认可。我也知道,有一双眼睛在不屑中很挑剔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那是个极漂亮嫉妒心也极强的女孩。连我也在心里视她为立于鸡群的“鹤”,以致于从未直视过那双高傲的眼睛,总是慌忙躲开。

“呆子,书呆子,可怜的书呆子!”在老师又一次毫不吝啬地向我泼洒称赞的话语后,一下课,她就走到我身边,抛下硬邦邦的这句话扬长而去。

我连头也没敢抬起来,更别说反唇相讥。

我委屈又无奈地说给奶奶,希望得到奶奶的安慰。

“总是你先趴下,人家才会骑到你头上。”奶奶顾自眯缝着眼睛穿针引线,似乎根本不理会我的感受,“你腰板挺硬,谁能把你咋的?谁敢把你咋样?”奶奶边做活边自言自语,“这人哪,就怕自个瞧不起自个,人家才会骑到你头上拉屎拉尿,那你就不要嫌臭了。”

后来,当她再一次向我展示高傲时,我强迫自己硬挤出笑容,然后站起来,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学习好,是我自己努力的,不是爸妈给的漂亮脸蛋。不服气?赶呀!”

奶奶说得对,迎上去,才会击败对方!除非你弯下腰,没有人能骑在你脖子上!

奶奶坐在老藤椅上眯缝着眼睛晒太阳,说:“人呀,你摆出啥样子,人家就按啥样子对你。”

——我就想着是否要调整自己的姿态了。

刚收拾完厨房,面对一大堆衣服,奶奶唠叨着挽起袖:“这人哪,得自个给自个鼓心劲,——老婆子,接着好好干吧!”

——奶奶尚且如此,我又怎敢懈怠?

奶奶是开着玩笑驾鹤仙去:“活了一辈子,平平淡淡的,临了,想不到和毛主席赶上了一趟车!”奶奶是笑着走的,——她连自己最后的表情都调整得那么让人心疼!

1976年的9月9日晚,奶奶去了自己的天堂.

那天,跟爱人怄气,我没带儿子独自回到娘家.瞥见奶奶的像片,“你的舌头和你的牙还磕碰,有啥想不通?”奶奶的眼睛透过老花镜盯着我,“人家咋知道你心里咋想?”

又记起奶奶40多年前教训我的话,不觉脸红……

奶奶在天堂里还盯着她的孙女看呢,怎敢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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