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头红发,艾莉欧特的双眼变得无比暗淡。她又有些抑制不住自己想哭。她记得自己离开白银城的那一天,被装入那辆巨型的马车,觉得自己装入了希望的罐子里,被当作献给上天以祈求和平的礼物而送出,纵使她现在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对当时直至现在依旧风姿飒爽的莱格奥斯动真心,她也满心期待着世界这头耍酒疯的牛能够沉睡下来,甚至永远沉睡。她遥想自己的童年,郁金香园里的小公主,被不断夸赞为温婉貌美的仙女,成为被众星包围的月亮,将世界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和平展现给她时,直到她为了那远在天边的战争而头一次赶赴前线,像击碎钢柱一样把那根栋梁敲碎,然后崩塌,陷落——原来世界不是这样的,它以另一副面具出现在眼前。至于那一副面具是不是真面具,她反倒认不出来了。
可她多么希望死去的人能安息,活着的人能不为自己的生命危险考虑,不为如何活下去而恐慌。如果不是莱格奥斯给了她一盏路灯,也许她会就此受到震惊而难以平复心情。她也许会剪掉她的头发,否则她无法再愿意看自己的脸。
坐在郁金香园里的那次晚餐会里,她多么迫切地盼望她预想中如此完美又确实迎合了她预想的那个人能看他哪怕一眼。她害怕的是自己不是被上天选中的人,害怕自己生而树立的自我会因为一种意外而化为泡影。他没看她一眼,于是她开始担心,但此后的那个红发英雄真的实现了他的诺言,对她献上了大多数女人羡慕不及的殷勤。
她心想也许这就是流着的水,如此自然,如此正确,也许这就是爱。
当她最后对父王确认自己的决心时,白银城以明媚的阳光来回应这种决心,父王点头同意了。
现在想来,一个个片段不断出现。那辆车,被送进去的她不过是个被世界禁锢进去,然后恶狠狠地戏弄一番的囚徒罢了。世界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对她笑着,笑她如此单纯和天真,看不透人性的丑恶和幼稚,看不透像馅饼蛋糕一样层层堆叠的人心。郁金香园的郁金香,寝室里的万花之圃,像桥一样的可触碰的彩虹,这一切又如醉如梦。
可当她发现一双手正握着她的双手,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恍然惊醒。
是莱格奥斯走到她面前,微微弯腰贴近她的脸,双手轻轻提起了她的双手。
看守的仆人都走光了,这个卧室和天台仅剩下他们两人。
“对这里满意吗?”莱格奥斯问。
他指着这,指着那,然后指着天台。
“这里是只有萊汀城的城主,即我的父母以及作为如今代理城主的我才有权使用的最高点。”
艾莉欧特抬头看着他。
“看你,脸色如此苍白,”他抬起手,想要去抚摸,可是转念又作罢,“你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你的头发,”莱格奥斯温柔地说,“你的皮肤,你的鼻子,你的身材,”莱格奥斯的语气显得如此惊叹,“你的一切,仿佛上天精造。”
艾莉欧特依旧不说话,她知道,昨天晚上的夜访,莱格奥斯就已经挑明了,一切的计划都不会有变化。
“请公主一定要相信我,我曾经爱上了你,因为没有男人不会爱上你。”
“那也只是作为一种使命,对吗?作为使徒的使命。”
莱格奥斯静静站了许久没有回应,忽然说:“我们到天台去如何?现在雾气尚浓,可以看到远山的淡影,这在白银城不可能看得到的绝美景色在这里可是家常便饭。可尽管如此,对于来自摩尔的殿下来说肯定会喜欢。”
莱格奥斯拉着艾莉欧特的手走,走出卧室,走上天台。
天台纯白的地板蒙上一层光滑的水膜,却一点儿也不滑脚,环绕着天台的是浓厚的雾气之下延绵的森林。
登上可以鸟瞰绿林河畔的亭子,两人伫立了许久。
“你知道吗,殿下,这样的萊汀城,”他一度陷入了某种气氛之中,又返回极度的理智,然后说,“有四百年的历史。”
雾气一直处于运动之中,没有一刻钟雾气的形态是一致的,这导致那座山刚刚显露自己的轮廓,另一座山便替代了它。这样忽隐忽现很容易让人深陷其中,怎么看也看不腻。
可艾莉欧特此时的眼神虽然看着这些奇妙的景象,却没有丝毫落于其中,仿佛与之永远隔了一道她看得见别人却看不见的墙。
“公主殿下,我要回答一下你刚才的问题。”莱格奥斯说。
艾莉欧特转头看向他。
“爱上你如果可以称为一种使命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它称为使命。但是,你知道,我作为人,其实和所有其他人一样,有肉体,有欲望,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所以那严格意义上来讲不能被称为理性到近乎冷局的使命。我爱上了你,作为人,是千真万确,可世界并非作为被人推动的齿轮。”他顿了顿:
“你应该明白,世界上的伟人所扮演的角色,正是历史让他扮演的角色。并非这个人的自由意志改变了历史,而是历史让这个人成为了一个较为固定的印象。”
他背对着艾莉欧特看向远山,“我对你的爱不是改变这个世界的条件,公主殿下,而是无法预测的大势,请你相信这一点。而对于你此后的路,我会尽我所能不让他人伤害你而让你扮演你所应该去扮演的角色。”
莱格奥斯转身看向处于深度失落状态的艾莉欧特。
就在这时,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莱格奥斯回身一看,一道黑影向他冲来,带着一股极为针对的杀意,让他惊出一身冷汗,可向来冷静得让人害怕的他迅猛抽出随身短剑刚要招架,黑影却拐了个弯,转而径直冲向艾莉欧特。他瞬间意识到原来的杀气只是个幌子,黑影的目标是艾莉欧特。
他同时也意识到黑影已无法阻止,只能干看着其冲到艾莉欧特和他之间,一把拉住艾莉欧特的手,冲下亭子,冲到天台的一角与他拉开距离。
“什么叫应该去扮演的角色!”响起来的声音是汉克斯,以一种无可奈何而难以平复的口吻斥问莱格奥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