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只有永颜右手的位置是空着的。黎熇落座后闻言,朝先生笑笑,不再有表示,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荀劝见此又是摇头一叹。
永颜对于自己右手边多了一个人这件事毫无反应。闷头听完荀劝的话,在先生离席后照例立刻起身欲走。
右手边突然传来懒洋洋声音:“姑娘且慢,区区不才黎熇,泼皮浪荡子一个,但好歹今后还要让姑娘碍眼几年,只好请多谅解才好。也不知可否有幸能知道姑娘的芳名?”
苦作舟三年一次终考,若考核不过,就不配自称苦作舟弟子。考核不过的人可以选择重新修习,但最多只有七次机会。倘若七次不过,整整二十一年,也足以证明这个人资质驽钝,还不是一般的驽钝,学院将勒令退学。
当然,几乎也没有人有足够的耐心和勇气真正尝试七次。黎熇却偏偏是一个怪例。
黎熇也算“声名远扬”,可惜不是什么美名。俗家子弟,毫无背景,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历来俗家子弟若能考入,不是勤能补拙的贤才,就是万里无一的天才。可是黎熇,说他勤奋,十堂课里九堂不见人,唯一一堂还在睡觉;说他资质过人,六次考核,六次全部不过。唯一可以入眼的也就那副爹娘给的好皮囊和讨人欢心的伶牙俐齿。
都道他只是留下来混个日子,骗些百姓家见不着的好东西,也不清楚祭酒为何始终都不赶他出去。
且说被这人物套了近乎,永颜先是一顿。歪头瞄了他一眼,随后假装淡定地收回视线,点点头,把桌上的书推向他。只见翻开的扉页上写着隽秀二字——永颜。
黎熇眯着眼睛扫过那两个字,又打量了一会儿永颜,思索一番,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姑娘不便于言,是我唐突了。”
永颜摇摇头,抄起书刚想走,想了想,又扭头回来冲他僵硬笑了笑。步伐急切地离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后面跟着洪水猛兽。
位置上的黎熇凝视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颜’——吗……”
苦作舟和闻祺镇都在黄粱南部,路程不远。修士的脚程可比马车快,要是加急赶路,甚至不用半天,就可以从苦作舟回到闻褀镇。
未时将近,昏黄的太阳在山间半遮半掩。
永颜轻车熟路地爬上仙居山,走进宗门,也不先去找人,直接跑去关照了一下厨房,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怅幽院。
不消一刻,就听见屋外熟悉的大喊大叫,“颜宝!你在哪呢?”
永颜本来在看书,听到师姐的声音后便放下书,还暗暗诧异,她路上没碰见一个弟子,师姐从哪里知道她回来的?
门被粗鲁地撞开。
情窦跑得喘气,她方才听厨房的弟子说厨房的剩饭不翼而飞,但是菜和点心却纹丝未动,略算算日子,就料想是小师妹回来了,直接丢下等她指导的门生,跑到怅幽院。
这么一看,这小没良心的果然一回家就往自己的窝里钻。
偏生这小没良心的还毫无自觉地开口,“师姐,你是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情窦本来正扶着桌子,飞快倒了一杯水往嗓子眼灌,闻言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你也不瞧瞧,整座山里还有那个小宝贝天天盯着厨房,光偷饭不偷菜的?”
情窦砸吧砸吧嘴,觉得有些余意未尽,又补充了一句:“你走了以后,剩饭都多了不少。”
她都已经开始借饭思人了。
小宝贝:……
“不跟你扯了,不是说好不回来的吗,怎的又突然赶回来了?”情窦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随口问道。
“哦,外傅让我给掌门师兄传话呢。”
“啪嗒”一声,小小的茶杯摔落在桌上,杯里的茶水撒了一桌。
情窦整个人看着有些懵,就保持着拿杯的动作,怔怔望向她问:“你说谁?”
永颜沉默了一会儿:“余丘外傅,苦作舟的祭酒。”
情窦闻言,神情有些恍惚,手无意识地捡起了杯子,胡乱摩挲。
“他说什么了?”
永颜回忆起那晚的情形。那时灯火昏暗,整个房里烧着低沉的草木香,说话都人声音沙哑苍老:“无悠若真有打算,我等必会倾力相助。西瑝边境三个月前战况告急,朝中已派去五万兵马,全是当年红颜将军手下的兵将……她——那位的事,皇上万分痛心,亲言愧对无悠,还请……节哀罢。”
永颜当时统共没听懂几个字,但清清楚楚从里面抓出了一个称呼——红颜将军。
红颜将军,黄粱境内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这是当朝唯一一名女将军,也是黄粱赫赫有名的战神,战绩累累,几十年来镇守边疆,为当之无愧的巾帼英雄,在民众当中声誉极高。
可惜,过去毫无败绩的常胜将军,竟在三十年前西瑝伽gā玊sù战败,此后失去踪迹,至今生死不明。
这样一个名声显赫的大功臣,听上去竟像是与无悠门关系匪浅。
在永颜记忆里,情窦一直表现得比她更像一个孩子,尤其是等永颜十六岁开始,她甚至已经比情窦高了,从头到脚不论是外表还是气质都比情窦更像师姐。
可这是永颜头一回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永颜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定是因为那个红颜将军。
这是谁?跟无悠门有什么关系?她上面有八个师兄师姐,师尊仙逝以后就再没听过消息,莫非……
永颜从九岁时进无悠,正是好奇心最重的时候,可她从小不会说话,自打阿爷去世后就算是寄人篱下,心思重,后来哪怕师兄师姐再亲,不懂的东西就是不懂,苦里来的孩子,从哪里学来该怎么向兄姐撒娇讨糖。更何况她的幸福来的太奇怪,太巧合。就像一捧细沙,能轻而易举地捧起,可当自己视若珍宝刚一用力,它就会从指间滑落,不留半点痕迹,跟捧起一样轻而易举。
她就是那个捧沙的孩子,小心翼翼,不敢半点用力,不敢半点逾距。
所以一向都是情窦和古爻不说,她就不问,乖乖巧巧的呆在她的怅幽院。
但其实事实截然相反,她从未满足过的好奇心,不断地在心里扎根发芽,抽出盘根错节的根枝,一天天地茂盛,一日日地强大,乃至她对来由林里最中间那棵树上的三道剑痕都充满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