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要经历无数个讽刺,才能宠辱不惊!
秦家父子的后事,是既安居的一家子帮着柳枝操持的。以秦二来的遗愿,最后墓碑上刻回了祖姓,原来他们姓穆,柳枝摩挲着碑上的凿痕,心里的不甘似一团化不开的浓痰,因为秦氏还留有一口气而不上不下的吊着。
游方大夫没找到,证据总是有些缺失,让柳枝惊诧的便是圆一还真的去宫中复命了。柳枝知道秦小楼的死不过是个引子,最近的生活如一团乱麻,她隐隐看到了一点缘由,但是她不想深问,因为现在的自己没有那么厉害,稳住自己的人生已经费尽心机。
圆一、李徽、还有薛景庭,他们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撬起大齐的一个角来,新皇不过一个少年,便是还有太上皇在身后坐镇,可这个太上皇在位便不问事儿,退居幕后更是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建元帝想要怎么制衡大齐的新局面,这些老人是收为己用还是相忘江湖,从目前隐隐错错的小试探看来,他自己也矛盾不清拿不定主意。
圆一和李徽有他们的主意,柳枝知道自己的微不足道,自己做好自己的事便可。她此时能站在柳希济的书房里,便是在秦小楼的遗憾上做自己的努力。
“你要做什么?!”柳希济沧桑了许多,两鬓竟隐有华发。
“母亲命悬一线,自然是来看看~”柳枝连最基本的脸面也不屑给,说着孝道,却言语轻浮,眉眼带笑。
柳希济几乎要给气笑了,他抚掌:“好得很!好得很!我倒是轻视了我这个女儿如此有本事,和张丞相李阁主自成一家,和安王爷也交往甚密,怎么,有了这些靠山,便可以轻贱主母,对我这个父亲颐指气使了?!”
“父亲既然知道我的本事,又何必在我的面前故作深情呢?母亲若是死了,你不是最大的获利者么?!”柳枝父亲母亲叫得顺口,称谓里却全然没有敬重,第一次有人能把父亲母亲唤得像污言秽语。
柳希济的凄苦自嘲像是长在了面皮上,他保持着这怪异的表情,冷冷的看着柳枝。
“怎么?!父亲?!”柳枝掩口笑道:“我今天便是您的大孝女,替你做你不敢做的事!”
“什么事是我想做却不敢做的?!”见柳枝如此大方,柳希济反而不矫情了,苦大仇深的表情收敛的很快,平静的眼眸里闪着一丝兴味。
“给我一个亲见母亲的机会——”柳枝拍了拍靴筒里的匕首,“冤有头债有主,这最后一口气,我来收!”
“你要杀人?!”柳希济蹬的站了起来“你要自己动手?!”
“我能活下来,便是我自己动手挣来的,我绝不会让秦氏活下来!一丁点的希望我也不打算给!”柳枝无所谓的抱着臂膀道:“有些事,非是自己做才安心,秦氏所有事都假手于人,不是在你的身上出了茬子么?!”
“什么意思?!”柳希济又坐回自己的圈椅中,垂目呷了一口茶:和自己的女儿斗智斗勇还一直处于被压制的状态,让他一直烦躁焦渴。
“是你的人一直在盯着我们吧?我们三人去了后山你不能不知道,甚至李徽和农青更早出现在那里,我去不去后山,局面都会向你计划的走向发展,因为你本就是冲着李阁主去的!”柳枝波澜不惊道:“那条褰鼻能不能伤到人不重要,只要秦小楼死了,我就会出现在柳府,秦二来能把秦小楼的尸身藏在床板下,不是什么父爱如山便能生出力拔山兮的气概,是你派人相助了,他临死前拼尽全力的一刀,也是你避开了才能准确的扎到秦氏的身上……”柳枝讥讽的笑道:“父亲,还要我说的更明白一点么?!”
“我从不打算害你,也不打算害李徽……”
“自然,或许你没有那个胆子,或许你对我有些怜悯,不过你任由秦氏的恶毒发展甚至从旁协助,我便不能原谅你!”
“轻舞的死,你的磨难,是我的错,侯府凋敝,被秦怡岚那样的女人压制,我活该成了大齐的笑话!”柳希济眸子猩红,握着圈椅的两手虎口狰白,似乎是掐着秦氏的脖子,“他们沥阳秦氏,一群狗咬狗的东西,还敢来我忠明侯府立威!该死!该死!”
柳枝看着自己的‘父亲’满目狰狞,把深藏的变态毫不保留的在自己面前抖开,这样的坦白可不值得感动,一个不甘心的懦夫,一个怨天怨地的小人,是很容易报复社会的,这个社会里面可没有父女情深。
柳枝给了他半刻钟数落,听到了最恶毒的话和诅咒,等他渐渐平息,才适时掺上茶水,顺着柳希济倒竖的毛,温温柔柔道:“所以,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秦怡岚就可以永远滚蛋了——”
“你可真是……”柳希济忽然笑开,眼神看她几乎是在看一块肥肉,相由心生真是个神奇的法则,他长得很像老侯爷,可得意将军往人前一站便是一副号令三军有勇有谋的大将之风,偏偏柳希济一笑,眼里淌出来的馋涎和猥琐让柳枝觉得深深被冒犯,偏偏他还顺势在柳枝执壶的手背上轻抚了一把:“比轻舞强,模样像个十成十,却有你老子我的狠劲儿!辣!”
柳枝忍者胃里的恶心和一壶招呼到他头上的冲动,抖了抖嘴角从容退后:“将门虎女嘛,父亲替我寻一套婢女的衣裳,我该去伺候伺候母亲了——”
若不是怕祖父老侯爷死了都不得安生,柳枝暴起杀了他的心都有:对自己的女儿都用看女人的眼光评头论足,果然老来子很容易溺爱成魔!柳枝对祖母的印象很浅,但是连她都记事儿了还知道祖父每每要收拾柳希济的时候,祖母还一口一个‘宝贝心肝’、‘独苗儿’的瞎叫唤,祖父气得在那几年,搬出了荣禧堂,一直在书房住,直到祖母离世,都没和祖母说上两句话。
有好处,柳希济的动作很快,两个面生的仆从拿来了衣裳,还在柳希济的耳边密语了一番,柳枝知道,这定是柳希济的心腹了,估摸着秦氏所居的陆月轩已经被他们梳理了一番,玉枝晨昏定省不知走了多少年的地方,在转角的游廊下,亲自送了柳枝一趟的柳希济湮没在屋檐的黑影中,冷声道:“去吧——”
去吧,去杀了他的妻子,他孩儿的母亲,忠明侯府的夫人!
柳枝勾了勾唇角,没有出声:柳希济巴不得她来做这个恶人,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他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忍秦氏这么多年,不是没动过恶念,但是他有心无胆,见了秦氏便有些哆嗦,常年累下来的软骨病在面对秦氏的时候极易复发。他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便害怕一计不成反而折了自己进去。柳枝不同,柳枝现在在谚谣里可是天生反骨,心狠浪荡,便是做下这杀母的逆天罪行,恐怕也没人怀疑。
整个陆月轩冷冷清清没有一个婢女,满院子都是一股药油的苦味,秦氏半昏迷半清醒,一直高热不退,其实诚如圆一所说:早晚也是死,又何必亲自动手呢?!
何必呢?何必为了一个家奴,把自己陷入旋涡?等着身后人来裁决,等着安王来报复,为何非要自己来呢?若是以后有心人拿这件事来暗算戕害,到时候真是满身嘴不管解释只管漏风了。
柳枝看着床榻上几日便瘦的脱骨的人,扪心自问:“为什么不?!我又何必让她苟延残喘呢?谁人不是拼尽全力的走向死亡,时间长短而已,可秦氏看着太想活了,我不是来杀人,我只是来让人死前经历一下绝望,丰富人生体验而已!”
心较下来,自己真是善良啊!
可此时睁眼的秦氏可不这么想,她看清床榻边的人后便如撞鬼般力图尖叫呼救,可柳枝就在这等着她呢,嘴一张,她便轻轻松松的将准备好的抹布团塞了进去。
秦氏伤得很重,可侯府这回请来的医生再不是蹩脚的大夫,而是张子容带出来的徒弟,太医院的太医。即便大夫说得模棱两可,但是生死对半开,柳枝觉得这生的几率大得刺心!
皇上是圣人,要圣裁,而柳枝是苦主,要恶报!
“母亲偏心,”柳枝将那扑棱的四肢都捆扎好了,才悠哉的坐在床头,掀开秦氏的中衣,看着心口包扎一新的伤口道:“女儿在姚嬷嬷手上吃了鞭子,差点死了,你们却寻了个色游医来,害死了姨娘,还差点要了我的命!可您看看您,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刀口,便直接寻来了太医诊治,看着就要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了……”柳枝声音柔柔软软,手劲儿却很惊人,她隔着干干净净的绷带狠狠的在那伤口上摁了一把,疼得秦氏一阵蜷缩,泪如雨下,嘟嘴道:“呶,这便疼了?我现在身上还落着鞭痕呢,母亲也感受一番女儿曾经受过的苦楚罢!”
看着血色很快将绷带浸透,柳枝才拿出新的布条出来包扎,她仔细的近乎一个医者,拿出袖兜里准备好的药瓶道:“这个,还是母亲给我们准备的呢,母亲真的博闻强识,连褰鼻蛇这样的东西都清楚,这褰鼻蛇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弄来,我当然要拿来孝敬母亲了——”
秦氏瞪大了眼睛,泪都不流了,只是拼命的摇头又点头,嘴里是可怜的呜呜声。
“有话说?!”柳枝温和的看着她。
这样的表情是会让人产生幻觉的,再是剑拔弩张的境地都像是还有回旋的余地,秦氏塞着嘴没法儿讨好,眼睛却拼尽全力的弯出一点可亲来。
“可我不想听~”柳枝晃了晃瓶身,摘了瓶塞,细细的倒在了秦氏的刀创上面。
柳枝不按套路出牌,秦氏连挣扎都来不及,直到那瓶褰鼻蛇血和自己的伤口混在了一起,她才回过神来想要挣开。
“别动,死得会更快——”柳枝塞好瓶子,放回了衣兜,拍了拍手一脸的大功告成:“母亲,女儿还是孝敬您的,若是让父亲来,他估摸着就是揭开您的伤口把那个刀创补得再深一点呢,多痛苦啊!”
害怕让秦氏听着了挣扎,变成了剧烈的颤抖,柳枝好以整暇的给她包着伤口,细致轻柔说出来的话,却是让秦氏呆若木鸡。
这样的凝滞让柳枝省了不少力气,她将血布条团进了外间的火炉里,给秦氏穿好了衣裳盖好了被,若是有人在看,定要再给柳枝写一首谚谣来:久病床前无孝子,庶女比那嫡女亲!
“不相信?!”柳枝收拾好一切,重新再床榻边的矮凳上坐下,撑着胳膊讥讽道:“母亲,连姚嬷嬷那样的贱婆子都敢对父亲指手画脚,您今天这个样子,可是父亲亲赏的,就怕您不往套子里钻呢!”
“您看看您,被一个家奴刺死,还是您刻薄在先,阴毒在先,便是死了,也得一身脏泥臭水,进不进得了柳家的祖坟,还得看舆论响不响,皇上管不管,您说,什么样的谚谣更适合您呢?”柳枝歪了歪脑袋:“母女一场,女儿定会好好替母亲筹划的——”
秦氏的脸已经煞白,褰鼻蛇毒简直就是君子,不痛不痒不难看药效还慢,秦氏的面白,生生是震惊和绝望。
“就是这样!”柳枝那点温和终于被这表情也拉下,她冷冷的站起身:“就是这样的绝望表情,太像了!我阿娘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甘、痛苦、害怕,所有生门被您堵住,死都不敢让我碰,抱一下都怕脏了我!”
柳枝揭下了她嘴里的布团,因为太用力而在这煞白里挣出一抹怪异的红来,秦氏翕翕嘴角,颤抖道:“别,求你,放过你的兄长和姐姐!”
“什么?!”
“我死不足惜,罪有应得,放过……他们……”
这是乞求,是绝望里盼着的最后一道光,秦氏放弃了挣扎和呼救,只求柳枝别将自己泼得面目全非而让自己的这一双儿女抬不起头。
“我为何要答应你?!”乖巧伶俐的面庞,带着梅姨娘遗传的娇软,冷哼都像是甜糯的,若不是说的话做的事和她那点媚媚的娇憨全然相反,秦氏打击也不会那么大:“姨娘没有做过,您大手一挥便坐实了,您偏偏做过,我为何还要替您遮掩呢?!”
“柳玉棋柳玉麟便是不得善终,那也不是我害的,而是你这个好母亲一手筹划的,人在做天在看,母亲不是礼佛的活菩萨么,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的道理,您不懂么?”
秦氏乞求的时候,便捣手跪在了床榻上,直到咽了气,她还保持着跪姿。
就这样吧,柳枝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走出寝居的时候,抬首看到了皎皎明月。陆月轩,月满屋,她踏着银灰色的月光,穿过游廊,穿过黑暗,复又一段光明,畅通无碍的,从后院的小门走了出去。
百姓烟火都要费劲去攒,只有日月是公平的,你晒或不晒,它都在那里。“那些关心我的,爱我的,却又离我远去的,能看见吗?”柳枝自嘲了一下自己的命格:“估计八字太硬了,克走了一个又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