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虽不是第一次进宫:她有玉枝的记忆,千秋宴也是来过两次的。只是这记忆和亲身体会大不同,她感慨着宫墙之高,宫围之深,宫苑之大,宫造之奢……
“到了!”
嗯,王府的马车,之快!
和她看似恭顺其实在左瞭右望不同,圆一对这种恍如昨日的熟悉感有着别扭的抵触,可他又着实记挂薛景亭,只得按下心中不适,大刀阔斧的向前走。
柳枝不得不感慨圆一不愧是曾经积威甚重的张丞相,现在做了和尚胖脸一凛,看起来也是个颇有修为的得道高僧。所以柳枝他们明明来路不明竟一路在宫禁森严的皇宫内院里畅通无阻。
倒是在殿外候着的福寿福公公人老心不老,看着来势汹汹的老和尚腆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肚子惊诧不过一秒便厉声喝到:“什么人?!侍卫何在?!生人进殿为何无人来禀?!”
“几年不见,还是唯福公公一人堪用——”圆一嗤笑一声,又肃起脸,悬手便要推门进殿。
福公公一张胖脸写满疑惑,职业素养让他手比眼快,他摁住圆一的右手,唤侍卫的声音依然尖啸,却多了几分不确定。
“张……丞相?!丞相?!”大概两人挨得太近,福公公一双三分职业笑三分顾虑四分审读的眯眯眼几欲脱眶而出。
柳枝不敢高声笑,捂着肚子憋得浑身发颤:今天是圆一跌落尘埃日,她估计得看了好几遍眼珠子离家出走的活人表演。
秦仲觉得这个时候发笑太过忤逆,只得左顾右盼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看着圆一带来的小侍从似乎要抽搐得撅过去了。
这一盯可好,秦仲虽不是过目不忘,但自己主子发善心的日子仅见,他差点也要表演一番眼珠子脱眶:“是你!!”
“不是!”柳枝心说得瑟果然要遭,那股子幸灾乐祸瞬间收敛,梗着脖子打算死不承认。
“哎!”秦仲有些费解的嘀咕:“怎么不躲远一些啊?!若是殿下知道你这女子就猖狂的躲在他眼皮子底下,估计得就地解决了你……”
“你不杀我?!”柳枝脱口便知上当,那方脸大将一脸“我就知道”的得色真让人不爽啊。
还欲辩驳几句,却被一阵檀香铺面,大殿那四叠八开十六扇的雕花大门打开了。
“谪居世间的仙子吧!?!”柳枝这次老老实实,只是心里惊叹,面上尽量做到目不斜视。
来者正是李徽。
柳枝看着胖和尚打这人一出现就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恨不得把毛孔都扯开来盛下自己的不爽。觉得和尚更多的是在嫉妒别人的俊美。毕竟作为政见不同信仰不同却同时为官的两个人来说,圆一这容貌跌出了竞赛单元,李徽还保持着夺冠大热门。
好想问他怎么青春永驻容姿绝艳,自己真正想拜的师父是这个样子的吧!
“呵,几年不见,竟比福公公还有分量了,和尚比丞相适合你啊~”大人物不愧是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虽然有短暂的惊讶,却很快换上一副讥诮笑脸,稳赢过了第一招。
柳枝觉得圆一今天输的没眼看。
身后自带光环的中年男子出现,柳枝双膝一软,和秦仲一齐跪了下去:“参见皇上~”
大齐第一权臣第一刻板第一帅气的丞相张子游变成了憨态可掬的圆一法师,这样的回归让天子都有些无措,他努力镇定了一番才让自己微颤的声音不结巴:“丞相?!”
“贫僧圆一~”圆一只是合掌颔首,行佛礼。
“哦,这……”合掌礼这个动作对佛家文化源远流长的中原人民来说很有魔性,不管是皇亲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僧人一做这个动作,应礼的人都会恭敬的回礼。皇上不能免俗,甚至有些语塞,不知所以的就被圆一绕过去了。
只有无信仰柳枝和非佛信仰李徽客观冷静,后者还嗤笑一声:“子游兄看着可不贫……”
跟着在圆一后面看着皇上回礼又赶紧俯身回礼的柳枝趁埋着头偷偷笑了一声。
“兄长?!——”
嗯,柳枝看着脸色有些灰模样和曾经的长相有三分相似的精瘦老人,暗道自己这趟不白来,关键人物齐聚一堂。
比起都偷偷笑的老相识来说,子容大人不愧是亲兄弟,先是震惊,然后惊喜,继而非常不厚道的大笑出声:“你这几年是在哪里做和尚,还以为你云游四方衣食住行都会苦陋寒酸,不曾想清减不成反而长成了弥勒一尊,哈哈哈……”
柳枝总算知道圆一的毒舌不是针对谁,而是家族遗传,改不掉的臭毛病。
圆一身宽体胖胆厚心肥,长胖以后曾经端着的面皮也厚了许多,他面不改色,咄咄逼人也不是替自己挽尊,目的性十足的揪住自己兄弟的领子:“殿下五年前落下了心疾,你知也不知?!”
这一动作似乎卡住了所有人的脖子,殿内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也是这次施针才发现……”张太医又变成了攥在兄长手里不敢大喘气的可怜弟弟,“安王爷这几年来寻我的日子很少,差过秦仲来了几次,也只是要一些清心丸,从未让我近身。”
“清心丸有疏肝止疼之效……”圆一脸颊肉抖了抖,眼眶又有些红。他松开张太医,只身往里间走。
柳枝赶紧跟上,她面生,身份还是个录名在册的死人,脱离了圆一身侧,总有些不踏实。
李仙人一直凝神看着她,不过柳枝后脑勺没长眼,对仙子也没危险的警惕,感知不到身后的灼热。
床榻上躺着两个身量一样的人,不过柳枝一眼便认出了安王,几乎就是薄薄的一层,一副骨架上覆了一层白白的皮而已。
圆一一个趔趄,柳枝赶紧拽住了他,身侧的李徽似乎速度更快,不过看柳枝将圆一拽住便收回了手:“你这身形,别掉下去直接将殿下砸进了地里。”
圆一没搭理他的讥讽,只是沉沉看着自己的爱徒,柳枝知道圆一有多愧疚和在意这个风评极差的王爷,他的沉默和心疼让柳枝有些共情,看薛景庭的眼神也不再警惕,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柔和起来。
“可有能人异士来应诊?”安王的情况肉眼可见的糟糕,探到的脉搏和呼吸都时断时续。
众人都摇了摇头。
秦仲一个七尺男儿,方脸阔眼,结结实实的往安王床头一跪,柳枝觉得地砖都能砸出两个坑来,他木着脸,垂着头,柳枝看见他膝前开始出现一滴滴的水渍,这个知名铁汉,在自己主子的病榻前,沉默的哭了。
柳枝有些难受,她蹲在圆一的身侧,看着圆一托着安王的手,不甘心的骂道:“臭小子!”
柳枝瞬间想和他保持点距离,大逆不道啊张子游,这可是王子龙孙,诛九族的。
徒儿柳枝算得上一族。
“兄长,我还要再施一次针……”张太医托着药包过来,还没蹲下去,便被李徽提着后领子挪到了一边。
“臭道士欺人太甚——”
“不用了。”李徽面无表情道:“王爷已经不需要施针。”
柳枝大骇:这就是要死了?!
李徽目不转睛的看着圆一:“这些年学到了什么?不讲给你的学生听听么?他最不耐你啰嗦,也许会醒来捂你的嘴呢!”李徽鞋袜未脱,上了床榻盘着双腿,将安王提溜了起来。
更大逆不道的在此,柳枝觉得自己项上人头稳了。看着三个加起来快两百多岁的人吵嘴,尤其李徽谪仙气息甚浓,
李仙人不愧是仙人,将活阎王濒死前还托在手里打转而皇上一语不发,张氏兄弟两一人拽着安王一只手,像是个诡异的献祭仪式。
“取一枚金针与我——”李仙人任由张氏兄弟托住安王,探出一只手来取针,刺进了安王的喉结下一指处。
柳枝摸了摸脖子,觉得喉咙疼。
李仙人‘做完法’,轻轻松松的下榻,倒是看着什么都没做的张氏兄弟,竟然大汗淋漓。
“这是何意?”一直沉默的建业帝终于开金口了。
“给王爷一炷香的时间,他睡得这般久,该醒了!”李徽有些轻喘,柳枝才感知到神仙还是有些累的,一场‘法事’让凡胎肉身更脱力一些。
“不是神仙难救药石无医了么?”皇帝觉得惊喜来得有些突然,神色还是不明就里的糊涂。
“因为王爷的心疾不是病,是蛊,南越的金蚕蛊,金蚕一月醒一次,喜欢往温暖脉力强劲的地方钻,因此会有穿心洞腑之感,五年前皇后的心头血作引,它才能顺利成活。”李徽折袍跪下:“请皇上赐小民欺君之罪——”
“这些年一直把我们蒙在鼓里又是为何?!”皇帝蹙眉,面色渐渐不虞。
“这是小民答应皇后的诺言,而且,小民并无十分把握这蛊可以成活,金蚕蛊南越人人会种,却一直不得活,小民是冒险一试……”李徽似是斟酌了一下,讪然道:“这蛊醒疼入骨髓,非常人心性能胜任,王爷这一身伤,小民难辞其咎——”
“所以五年前我就是白忙活,今年又是被你这江湖骗子给耍了,你兜兜转转一大圈,只是为了看我们兄弟两的笑话?!”张子容比他哥还先点着,毕竟他哥还沉湎在失而复得又不能惊不能喜的尴尬状态。
“不,缺一环都不可。”李徽肃然道:“若不是张太医施针开脉引路,金蚕也不会如此顺利认主,这一次也一样,金蚕需千金髓化丝作茧,也是张大人您的金针灸活了脉络。”
“为何一开始不用?”圆一还握着薛景庭的手,觉得他身体渐渐回暖,有些不真实的换手试了试。
“这是险招,而且,我一直认为金蚕蛊难以存活,便是缺了至亲的心头血,当时慢毒断心失败,王爷危在旦夕,皇后临终相嘱,小民不得不做。”
“李徽!!”建业帝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你是哪家的阁主,竟全然不将朕放在眼里——”
“你还真是……禀性难移!”圆一冷冷的看着李徽十年如一日的脸:“皇上当真错怪了他,若说谁人能急皇上所不能急想皇上所不能想的人,只有他李徽!他除了皇上,当真还没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柳枝有些挠头:这话听着,是在替李徽开脱?
“血月祸世,李阁主一剑断指封住悠悠众口,是为一想;安王乖戾,李阁主怕王爷不顾手足不顾皇室血脉自残自伤祸及东宫,慢毒噬心,是为二想;慢毒失败,联手皇后,种金蚕蛊救太子于危难,是为三想。李阁主不想幼儿无辜,不想安王体弱,不想皇后身死还自剜其肉,也不想今日境况牵连获罪,独忧皇上不忍心,独忧太子命金贵,独忧祸世乱江山,皇上,您不是错怪?!”
李徽眼波流转,不再言语,柳枝觉得自己眼花了,他似乎几不可查的笑了一下。
“那千金髓是你让王爷得到的,让痛苦不堪的他得一个解脱。金蚕特殊,王爷自己服了诸多毒药却难以自伤,你让他知道这世间奇毒无药可解!”圆一眼眶绯红,字字泣血:“李阁主好算计,让王爷在弥留之际还剖了一回心,他自愿配合你们,拿最后一口气算计宜州王家,扳倒这大齐树大根深的阻碍,是不是试出来了,王爷不是那么十恶不赦,他即便是自觉赴死,还是配合你们,筑大齐江山,稳大齐基业,替太子效力?!”
“是,所以我需要张相回来,只有你看得出来,只有你了解我,只有你回来了,我才会选择救与不救……”
“可是太子——”建业帝一口怒气被张子游给堵了回来,惊奇之余才想起太子还在昏迷,两个孩子都拿命在儿戏?
“太子无事,不过是服了大量安神药,睡着了而已……”张太医觉得自己有些牙疼,不过好歹不会因为撒谎而咬到自己的舌头了。
建业帝有些颓唐,却责难不出一句:他对安王有为父的那点自责和不忍心,可比起安王,他更在意太子的生死,即便五年前白皇后真的要带着景庭离开,他又如何不知他们的安排呢?!也许沉默和无视可以让自己更心安理得罢了!甚至太子连自己也算计其中,他都不知如何追究。比起张子游的拼死力保,比起李徽的坦率无畏,自己果真,是个懦弱的皇帝啊!
张子游看着李徽,心里浮起满满的苦涩:他们两个人,可以是最好的知己,也能是最了解的宿敌,他们是彼此的一面镜子,互相看着自己的真面目,揭彼此的不堪,可一个完整的人,谁又是完美无瑕,谁又是十恶不赦,他们为什么要互相看着,伤害着,才会觉得自己是活生生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