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荷摸了摸下巴,忽然发现这件事非常有趣,与此同时,还颇有些蹊跷。
那季先生她曾见过几次,身材高而瘦,长着一张寒浸浸的刀条儿脸,一望而知是个孤冷的性子。记忆中,他好像永远穿着一件竹青色的旧直缀,面色苍凉地从村中快速穿行而过,甚少停下来与人寒暄,更从来不和任何人交往。
听村里人说,季先生的发妻三年前因病离世,他自己,则是在大半年前辗转来到小叶村,进了里正家辅导钱小乐读书。因他是个秀才,村里想要和他攀亲的人可着实不算少,却都被他一个“不”字就挡了回来,对外只说是思念亡妻,无心再娶。这是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只是他怎么竟忽然看上了简如意?
院子里,谭氏依旧拉着简如意的手,情深深意切切地劝道:“闺女,我知道你心气儿高,可再咋的,也不能往那牛角尖里钻哪!季先生那死鬼老婆都没了三年了,你嫁进去,就算得给她行个礼,那又称得上什么大事?横竖又用不着你立在跟前儿端茶倒水地伺候嚜!往后那好日子且等着你呢,你可不能因了自己的性子,到头来毁了这一门儿好亲哪!”
“好亲,什么好亲?!”简如意揪扯着手指,愤愤地道,“娘,那季文琛都四十多岁了,真要算起来,只怕是比你和我爹的年纪还大。看着瘦骨伶仃的,一阵小风儿,都能把他吹出五里地去,十有八九是个短命的。我跟了他,过不上两天安生日子,恐怕就得给他送终了!您……您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嘛!”
“放你的臭狗屁!”简阿贵一拍桌子,喘着粗气暴喝了一声,“你还当自己是未嫁的姑娘,普天下的好男子由着你挑?你都是被休过一回的人了,这梦也该醒醒了!人季先生哪点配不上你?人品、学识,那是样样拿得出手。人家是个读书人,你嫁给他,那往后就是秀才娘子,走出去,谁不高看你一眼?你……”
“什么秀才娘子,说破天去,也不过是个填房罢了!瞧他那面无二两肉的奸相,人家还不知在背后怎么笑话我呢!”简如意不耐烦地打断她爹的话,嘟嘟囔囔道,“我也真弄不明白,那姓季的怎么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他去钱里正家教书时,我都已经嫁到镇上了,压根儿连句话都没说过啊!”
谭氏扑哧一笑,捏了捏她的肩:“我的傻闺女,那还有啥不明白的?你长得好看,这在咱村儿可是出了名的,那姜婆子不是都说了吗?你和大海常常走动,还上他家看他媳妇儿来着,人季先生冷不丁瞧见了你,立即就搁在了心里,放不下啦!这叫啥,这就叫枯木逢春!”
她喝了口水,又接着道:“如意,你在我肚子里揣了十个月,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血肉,我难道还会害你?那包勇猪油蒙了心,休了你,活该他倒霉一辈子!如今这季先生,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一个人儿,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你要是放过了,往后有你后悔的!”
林初荷听到这里,顿时就有些无语。敢情儿简如意跟钱大海之间的来往,谭氏并不是一无所知?她明知道简如意有那种见不得人的毛病,不说多加管束,反而满嘴里诅咒被戴了绿帽子的包勇,这合适吗?简如意和钱大海,一个被休回家,另一个娶了媳妇生了娃,虽说是发小儿,但瓜田李下,原该避些嫌疑才是吧?
听见谭氏提到钱大海,简如意的眉毛就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仿佛有些心虚地瞅了她娘一眼,顿了顿方道:“……什么打着灯笼也难找,依我看,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罢了!反正……反正我不愿意,娘你就是说破天去,我也不答应!”
她忽然没耐性再继续说下去,站起身扭着腰就往东厢房冲。林初荷吓了一跳,连忙朝后躲,动作飞快地跳到床上,假作正在收拾东西。待简如意进来,就乖巧地冲她叫了一声:“姐。”
“滚一边儿去,别招惹我。”简如意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立刻钻进被窝里,用被子蒙住头。
林初荷也懒怠理他,无声地冷笑一下,转身便走了出去。
谭氏和简阿贵对坐在桌边,仍是凑在一起喁喁低语,似乎是仍在商量对策。事实上,这件事如果简如意不答应,他俩就是说出朵花儿来也白搭——怪只怪,那季先生不是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哪!
林初荷摇摇头,看看天色还早,尚不到做饭的时候,就顺着脚进了简吉祥的房间。
这间屋子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初初闻见,或许会觉得这股子药香十分雅致,但时间一长,却只会产生无穷无尽地厌恶感,仿佛只要在这屋里多呆一会,全身都染上了疾病的气息,简直令人作呕。
往常这个时候,简吉祥多半倚在床头看书,然而今天,不知何故,他竟整个人缩在被窝里,还不时吭吭咳上两声,一呼一吸有如在拉风箱,又像砂纸从粗砺的石头表面蹭过,咯吱咯吱,令人无来由地一阵揪心。
自打那日家里失火,简吉祥的身子骨就一直时好时坏。原本已经许久不在夜里咳嗽了,这几日,竟难得睡一个安稳觉,每到半夜,必会把自己给咳醒过来,心口火烧火燎,简直整个人要炸开一般。偏生他又一向觉得自己这个病给家里添了太多麻烦,轻易不愿让谭氏和简阿贵为他担忧,因此,竟瞒住了他们。只是苦了林初荷,几乎每晚都要起床看他一次,以免他出什么纰漏。
这会子他又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林初荷见了,心里就有些犯嘀咕。忙走到他跟前,拽了拽他的被角,轻声道:“哥,你咋这时候睡觉,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老这么闷在房里不是个事儿,要不我扶你到院子里坐一会儿,好歹吸两口新鲜气儿,兴许身上能舒服点……哥?”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顺手在简吉祥额头触了触,谁知这一碰之下,竟唬得她差点三魂不见了七魄——简吉祥的额头,像滚水一般地烫!
“哥!”林初荷连忙使劲将简吉祥的身子扳过来,就见他怀里抱着手炉,肩膀犹自不停地打着哆嗦,似乎已是失了神智。再扒开眼睛一瞧,那眼底居然是血红一片,配上他苍白如纸的嘴唇,生生像个厉鬼一般!
“我……”简吉祥眉头紧蹙着,嘴唇不受控制地发抖,磕磕巴巴地道,“身上冷,心口烧得发疼,荷妹子……想是我要死了……”
林初荷从来没见识过这种场面,饶是一向冷静,此时也不免没了抓拿,急吼吼地按住他的肩膀道:“哥你别瞎说,你在这儿等着,我马上把爹娘叫进来,再让宝去请大夫,你千万……”
她再说不下去,手忙脚乱地替他盖好被子,慌慌张张扑出门外,直着嗓子冲简阿贵和谭氏叫道:“爹、娘,你们快去看看吧,我二哥、我二哥他不好了!”话音未落,就已经哭了起来。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即将消逝所带来的恐惧。就在刚才,她看着床上奄奄一息,形如鬼魅的简吉祥,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觉得,眼前这个人或许就快要死了。原来人的命真是那么脆弱的,不管他多么善良、敦厚,不管他有多盼望着能活下去,也终有扛不住的一天,丝毫亦不能反抗。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吉祥咋的了?”简阿贵霍地一声站起来,半张着嘴,目瞪口呆地问道。而他旁边的谭氏,却早已一把将林初荷搡到一边,冲进屋里去了。
简阿贵和林初荷前后脚也奔了进去,就见谭氏呆立在床边,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简吉祥,不发一言,甚至连眼泪都没掉,就那么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将拳头捏得咯咯直响。倒是那简阿贵,立即扑到床边,双手在简吉祥的面颊和肩膀不住地摸索,嘴里语无伦次地叨咕:“前儿还好好地,咋就变成这样了?阎王爷,你不长眼啊,你要下催命符,就只管下到我身上,咋的就偏要折腾我儿子?”
简老爷子也从耳房里跑了进来,见此情景,也大吃一惊。然而他终究是多活了几十年,见得多了,性子也就稳当些,当下便冲简阿贵道:“嚎啥,你嚎两声就能把吉祥给医好了?都别傻站着,赶紧请大夫啊!”
简阿贵如梦方醒,站起身抹了一把脸:“我去请孟大夫来!”语毕就要往外冲。
正在这时,谭氏却一把拽住了他,目眦欲裂地道:“找他有啥用?他要能有法子,我吉祥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她说着又瞥了林初荷一眼,见她哭的那样,还以为她是因为担忧和心疼简吉祥,便高声道:“别哭了!你哥福大命大,绝不会有事的!”也不知是在安慰林初荷,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不让请孟大夫……那咋办?”简阿贵束手无策,往地上一蹲,拽着谭氏的衣襟,几乎是哀求地哭叫道,“咱吉祥生了这病,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净受苦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咱家往后日子可咋过呀!你拿个主意吧,媳妇儿,你拿个主意吧……”
谭氏把牙一咬,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去镇上!咱就是砸锅卖铁,哪怕是把酒坊给卖了,也绝不能让我儿子出事,死活都要保住他这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