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
饶是心中早有准备,但冷不丁听见这话,还是让林初荷大吃了一惊。
“病重了”,这三个字很不吉利,它暗示着某种可能,平常人轻易不愿也不敢说出口。然而现在,它轻而易举地就从徐莺儿口中吐了出来,那是不是意味着……
“这怎么可能呢?”林初荷盯着徐莺儿的脸,“四月里徐老爷来小山居参加飞英会,我们还见过面,他那时尚且神采飞扬精神奕奕,这才过了多久?”
“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啊!”徐莺儿泪眼婆娑,“其实爹的身子一向不是太好,偏生他自己不在乎,喝起酒来又没个够,小酌两杯或许对身体有益,但像他那样的喝法,那绝对是要伤身的啊!他这个病,夏天里就已经作下了,七月间我和夫君出了一趟远门,回来的时候,爹便已经下不得床。这几个月,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来瞧,时好时坏,终究是效果不大。这如今天儿一冷,病就更重了几分。”
“大夫究竟怎么说?”林初荷拽着徐莺儿的手连声问道。
“大夫说,是痰咳之症,如今是痰迷心窍,昏一时醒一时,发作的厉害的时候,连我都不认得了。”徐莺儿一低头,眼泪就掉了出来。
“你们怎么也不告诉我呀!”林初荷登时发起急来,“纵然我帮不上什么忙,至少也可以替你分分忧或是打打下手,都这么久了,我还蒙在鼓里……徐老爷对我那么好,他如今生了病,我怎能对他不管不顾?”
前些天林家搬新宅,徐老爷便没有来,当时林初荷并不以为意,想着多半是他事情繁忙,腾不出空来。现在想想,他分明是病得下不了床啊!即便如此,他仍然派人送来了贺礼,而自己却对他的病丝毫不知,这算什么事!
“爹不让我跟你说,不仅是你,就连我们徐家的那些个亲戚,他也统统不让我告知。”徐莺儿泪水涟涟地道,“爹说,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儿,你小山居如今生意越来越红火,肯定会忙得脚不沾地,不该再让你替他担忧。”
“这叫什么话?徐老爷于我有恩,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那要是……”林初荷再说不下去,深吸一口气道,“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嗯。”徐莺儿点点头,“爹虽然嘴上不让我告诉你,但他要是知道你来,肯定会很高兴的。”
她说罢便让马管家接过曹广森手里的酒,引着二人推门进了屋,将伺候的丫头小厮都打发出去。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气,窗户只开了一条缝,显是为了换气之用,却又不敢开得太大,生怕病人再着了凉。靠着东墙的那张雕花大床上帐子放了下来,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是……林家丫头来了吧?”一个沙哑苍老的男声远远传了过来。
这是徐老爷的声音?他一向爽朗豪气,说起话来嗓门不大却声如洪钟,不过半年时间,怎么竟像是老了几十岁一般?
“是,徐老爷,我是林初荷。我和曹师傅来瞧瞧你。”林初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尽量平静地道。
“好好好,你是个好孩子。”徐老爷说完这句话,登时就是一通大咳,好容易缓过气儿来,便道,“许久没见过林家丫头了,你们把帐子给我挂起来,我跟她好好说两句话。”
徐莺儿走过去,撩起帐子挂在床侧的铜钩上,顺手又端了两张雕花红漆木凳搁在床边,转头道:“初荷妹妹,曹师傅,你们过来坐着陪我爹说说话吧。”
林初荷和曹广森依言走了过去,先冲徐老爷行了礼,然后便在凳上坐了。
“徐老爷,您生了病却不告诉我,这可是您的不是。”林初荷尽力用一种比较轻松的语调道。
“呵呵……”徐老爷笑了起来,“你这丫头,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劈头就数落我,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人这一辈子,最终不都是敌不过生老病死?既然是世间常态,那便算不得什么大事,我又何必闹腾得你们都跟着不安生?你还能记得来看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林初荷鼻子一阵酸,咬着嘴唇道:“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好,原该常来瞧瞧您才是,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得。您现在到底觉得怎样?”
“还不就是……还不就是那样?暂时死不了,但估计,也活不长喽!”徐老爷非常坦然地道,“我知道你忙,只要你有心,那便比什么都强。来来,跟我说说,你那小山居如今怎样了?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沾酒了,肚子里的酒虫闹腾得我躺都躺不住,你跟我好好儿讲讲,也算是让我过个耳瘾。”
“小山居挺好的。”林初荷吸溜着鼻子道,“前些日子,我和曹师傅去了一趟京城……”
她将如何酿造白羊酒,顺利拿到品酒大会邀请函,如何与昭庆王爷结识的事情仔仔细细地跟徐老爷说了一遍,又道:“如今,我们酒坊刚刚出了一批武陵桃源酒,正是准备用它来参加品酒大会。我和曹师傅今天来,原本是想给您送两坛来尝一尝的……”
“哦?”徐老爷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里忽然冒出些许亮光来,“我活这么大岁数,还从没尝过品酒大会上的佳酿,没想到如今病成这样,倒能开开眼界,好,好哇!快,拿来让我尝尝!”
“爹,你怎么又胡来?你现在这个身子,怎能再饮酒?”徐莺儿皱着眉头大声道。
“是啊徐老爷……”林初荷也有些迟疑。
她明白对于一个嗜酒之人来说,一坛好酒的吸引力有多大,也完全理解徐老爷现在迫不及待的心情。但无论如何,他的身体,是不能再喝酒了。
“快去,别唧唧歪歪的!”徐老爷有点着急,“我这病,左右也不过只得一个‘拖’字,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若真能尝到盖世好酒,哪怕我是立时就死了,那也心甘情愿。”
这话在徐莺儿听来自是无比刺耳,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爹,我这就去拿,只求您别说了……”
她拉开门快步而去,林初荷瞅了徐老爷一眼,摇摇头道:“您可真够任性的。”
“丫头哇!”徐老爷长叹一口气,“你年龄还小,有好些事你不明白。人在世上走一遭,能尽情肆意而为,这也是一种勇气啊!”
“勇气?”林初荷看向他。
“怎么,难道我说的有错?”徐老爷喘着气笑了起来,“人这辈子,总有太多的事情牵绊着,要想真完全依着自己的喜好、性子而活,哪有那么容易?所以,咱都需要一点点勇气。丫头,你还有大把时间,若是有什么自己真正想要的,想做的,就尽管放手去做,至于其他人的看法,眼光,哪有那么重要?你过得好,过得坏,跟他们也一点关系也没有哇!”
他说着便轻笑一声:“咱们认识这么久,这番话,也就算是我送你的一个小礼物吧。”
“我知道了。”林初荷点点头,“徐老爷您放心,您说的这些,我一定会牢牢记在心里的。”
“趁着莺儿不在,有些话,我还得嘱咐嘱咐你。”徐老爷又接着道,“我这个闺女虽比你还大了几岁,却没什么主见,性子也绵软柔和。她夫君为了生意上的事儿常年在外奔波,过些日子我一走,这空荡荡的宅子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难免会胡思乱想。我知道你忙,可我希望你能多愁出空儿来陪陪她,或者,你把她接到你们家去住一段日子也使得。我知道你们盖了新宅,如今房子大着哪,够住,少不得,就要占占你的便宜,行不?”
“……”林初荷听见他说这些,心里愈加酸楚,使劲点了点头,“您放心,我会把徐小姐当成我姐姐一般,只要她不嫌弃,我家她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那就好。”徐老爷点了点头。
正说着话,徐莺儿抱着一坛酒走了进来,顺带还拿了几个杯子。林初荷立刻把酒坛接过去,敲开泥头倒了一小杯,送到徐老爷面前。
“您小口小口喝,这酒要是喝得太急,就糟蹋了。”她不想老是像对待病人那样对徐老爷千叮万嘱,便采用了这样比较迂回的方式来劝说。
“我理会得,这些年我喝的酒,比你吃的饭还多哪!”徐老爷在徐莺儿的搀扶下稍稍坐起来一点,颤抖着接过酒杯,抿了一小口,喉头一动,吞了下去。
接下来,他许久都没有说话,众人也都不敢动,皆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胸臆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张被病痛折磨得没了颜色的脸上,也出现了些许神采。
“这辈子能喝到这样的酒,我老徐算是没白活,死而无憾了!”他低低叹了一声,又转头看向林初荷和曹广森,用一种很郑重的语气缓缓道,“丫头,曹师傅,我谢谢你们。”
他说罢便缩回被窝里,看样子似乎非常疲惫。
林初荷和曹广森也不敢过多打搅,对他轻轻说了一句“您好好歇息”,便随着徐莺儿从房里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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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