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之后,琮皇端坐在阶梯尽头的龙椅之上,不怒而自威。
燕姝晗俯身跪了下去,口中恭敬道:“参见陛下,万岁金安。”
琮皇挥了挥手示意她起身,眉眼里却是不耐烦的神色颇多。
她缓缓起身,冰凉明亮的地砖将冷意传到她的膝盖,有些刺痛。
这痛是她从前不曾领会过的。如今这皇位之上的人,曾经也是要好好唤她一声公主的。
“你可悔?可怨?可愿诚改?”
悔?
该悔过的人是她吗?
怨?
朝灭的孤寒门,她以为那将会是她终身的宿命。
愿改?
她是愿意的……
燕姝晗回过神,口中说着理所当然的话,“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无论怎样的惩罚,都是我该承受的。”
“你能这般想便是最好,朕念你悔过,便也不再追究你当年之过。”琮皇冷冷开口,那模样与当年那个对着她一脸笑意的人,判若两人。
燕姝晗又俯身跪下,“谢陛下恩典。”
“此番赦免你,乃颐王后遗愿……”
母后……
剧痛侵袭心上,她浑身微微颤栗。
“朕赐你郡主之位,名号晗初,承燕王府之爵位,望你能痛改前非,今日起,便回王府侍丧罢!”
燕姝晗嘴唇颤抖着,默了半晌,才吐出一句回应,“……遵旨。”
一滴泪砸落在光洁地大理石铺就的玉砖之上,无声无息。
她起身出殿,一步一步走在这既陌生又熟悉的殿宇之间,每一步似乎都有千斤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呼吸困难。
燕姝晗跌坐在宫道的长廊之上,抬头看宫檐遮住的云天,无际辽远。
这苍苍天下,终归只剩下她一人了。
“阿紫?”
身后传来带着略微迟疑的女声,她被这声音惊地愣住,如木偶一般回头看去。
一名身着素白宫装的中年女子正含着泪满目慈爱地看着她。
“寰姨……?”她声音细如蚊响。
秋若寰在她转头的刹那,已不受控制地朝燕姝晗奔去,蹲下身,看着她,一遍一遍地确认她没有认错人,真是小阿紫回来了!
燕姝晗小小的身影倒映在秋若寰的眼中,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恃宠而骄的她。
阿紫这个名字也是父皇当年常唤她的名字。父皇没有皇子,她便是这紫阳宫中唯一的公主,姜国唯一的皇族后裔。
摘星取月,不过是她的一句话。
或许是曾经拥有的太过多,水满则溢,月圆则缺,她如今,竟然什么也没有留下。
除了,这具残缺的身躯。
燕姝晗起身,也扶起秋若寰。
她纤细的双手被握在重逢的亲人手中,温暖如冬日午阳。
秋若寰声音哽咽,“这些年苦了你了!我们的小阿紫真是长大了,寰姨都快认不出了!”
自然是认不出的。
当年她整日里活蹦乱跳,横行皇城,上至宗室、世家子弟都不敢惹她这个被天子捧在手心里的公主殿下。
可如今的燕姝晗却乖巧听话,面里心里都透着与世无争的淡漠之意,坚硬地如同峭壁上的岩石。
然而秋若寰却更加小心翼翼,生怕一点刺激她就会如同瓷器一般碎裂。
“他们怎能如此对你!”
燕姝晗轻轻拍了拍秋若寰的微凉的手,安慰道:“没事的寰姨,都过去了,如今我回来了,往后一切都会好的。”
她顿了半晌,才开口问道:“寰姨,母后她……”声音中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秋若寰双目之中隐隐有血丝,隐匿在半阖的眼眸中,听她之语,才低首苦涩道:“走罢!寰姨带你去,你母后她……等你很久了。”
等她很久了……
心痛得似乎有一把钝刀在心口慢慢割钜,她又一次穿过重重宫门,燕王府——大概是母后为她留下的最后的屏障。
当年父皇御驾亲征上攻昆南国,战事绵长,死伤无数,昆南蛮族不计生死,谋划诡计,父皇却不能一意孤行,甘愿亲自入敌国谈判,却不料中蛮族之计,为换姜国百万生灵,父皇膝下无子,宗室子弟凋零不器,便下诏择贤主替掌天下,时元氏琮候忠厚,智谋出众,又与皇族交往甚密,拥立者众多,终继承大统。
她本该被尊为长公主,入主华羽宫,却在听到父皇被俘的那一刻心神大乱,执意前往边疆,却不料犯下世人所觉之大错,被父皇亲自派人送入东境朝灭之地,留母后一人在皇城孤守,不久母后便自愿请离宫中,入主燕王府。
燕姝晗站在燕王府的门下,眼中入目素缟一片,清清冷冷,隐隐有哭泣之声入耳。
“郡主……”门后走出一腰缠白布的玄衣人来,见着她,双脚像是被定住一般,不知是不是该上前。
千川的身影落入燕姝晗的眼中,他还是那般高高瘦瘦,脸上永远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可身上却多了沉敛的气度,一晃五年,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跟在她身后的木然少年。
“千川,我回来了……”她率先开口,打破这难言的沉默。
少年紧握的双手蓦地松开,眸中多了一丝柔和,微微抿着双唇,躬身沉语,“千川,恭迎郡主……回家。”
家?
她不禁迈开双腿,台阶上一步一印记,越上前越能将燕王府内的一切看进眼中。身后,那巍峨熟悉的紫阳宫再不是她的家了。这里,这燕王府才是,至少母后还在这里等她。
每一步都很沉重,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口之上,她多想这一切都是幻境,只要醒来,就能恢复如初,她还承欢在父皇母后膝下,欢声笑语。
在宫中时,琮皇问她可愿诚改?
那如果她真的愿意,她如今彻彻底底地改,谁又能将这一切还给她?
颐王后了无生气地躺在棺椁之中,苍白的容颜、紧闭的双目、冰凉的身体,死亡的气息就那样如汹涌的狂浪一般凶猛地卷席燕姝晗的心底。
她再也撑不住,扶住棺椁一点一点后退,指甲深入皮肉,直到撞到身后的柱子,再无退路。
秋若寰上前扶住她,见着这般场景,又是一番泪如雨下,“阿紫听话,先不要看,不要想……”
燕姝晗拼命将眼中蓄起的大颗大颗的泪水往回逼,双眸睁圆,她突然觉得很冷,像坠入了无尽地霜寒之地,冻得她每一根骨头都似乎要碎裂。
过了良久,她才稳住身形,不顾一切又再一次靠近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