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怪刘同寿有此疑问。
随着嘉靖的离去,宫娥内侍们也纷纷随之而去,就在转瞬之间,偌大的暖阁里,就只剩下了三个人——小道士加上两个漂亮女人,结合这俩女人的身份,显然,有情况。
任刘同寿再怎么机变百出,这会儿也只能捂着小心肝,坐等命运的安排了。
按说有些事是不可能发生的,然而,嘉靖皇帝本来就神叨叨的,象是个精神病人,狂喜之下,安排点出格的事儿,也不是不可能,至于这事儿到底怎么个出格法……
从嘉靖起身离开那一刻起,他就调整好了脸上的表情。他展现出来的,是惊讶中混杂一点疑惑,却又努力保持着镇定的神情,随着时间的推移,疑惑开始扩散,镇定随之削弱,然后……总之,就是很复杂,却很符合当下情景。
事实上,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俩女人身上,无论真相是什么,她俩无疑是掀开谜底的钥匙。
沉默半响后,对面终于有了动静。
首先有了动作的,是方皇后。由于室内太过安静,衣袂的摩擦声都显得相当刺耳。刘同寿闻声看过去时,正见方皇后打了个手势,并使了个眼色。对象当然不是小道士,而是另外一个女人。
刘同寿跟这位皇后不熟,适才的恭维也不过是信口胡诌,彼此间当然没什么默契。不过,他虽看不懂皇后的手势,但却能领悟对方的意思。
皇后无非是在说:我是皇后,所以,你,先上!
曹端妃略一迟疑,抬手扶了一下发髻,慢声细语的说道:“本宫听陛下多次提起,对同寿你的神通早就心生向往了,不知……”
刘同寿听得一头汗,要不是听到了那神通二字,他几乎真以为嘉靖打算接种生蛋呢。说起来,以这位端妃的条件,借种这活儿似乎也不是太难哦。
想到这个,嘉靖的意图似乎也浮上水面了。
果然,只听曹端妃继续说道:“以同寿你的年纪,说这种话题,似乎有些唐突了,不过,既然陛下有言在先,一家人自然不能说两家话,同寿,你说是不是呢?”
“娘娘说的是,有小侄可以效力处,只管吩咐便是。”原来那一家人的说法,是为这个做铺垫啊?刘同寿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惊叹,嘉靖帝的心机深,果然名不虚传。
既然端妃这么说了,刘同寿也是打蛇顺杆上,当下便换了自称。倒不是他存心攀附,而是这样做,有助于化解尴尬,顺利解决问题。
曹端妃拍拍心口,檀口微张,轻轻吐了口气,显然这话题给她带来的负担很是不小,“以同寿你的聪明,想必也猜到了一二,陛下继大统已有十三年,可膝下一直……我们这些在身边服侍的,又岂能不忧?”
说到最后,这女子已是一副泪眼婆娑的模样了,即便这样,她犹自不忘扯上皇后,后者也只能努力做出一副哀戚的神情来配合。只是,一步慢步步慢,再加上演技上的差距,皇后的表情就显得很做作了。
难怪……刘同寿在心中又是一叹,作为一个有魅力的女人,曹端妃无疑很成功,若非那场惊天的意外,她应该不会那么早就香消玉殒的。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又能料到宫中会有那种惊变呢?
嫉妒,本来就很可怕,而她与皇后的相处中,又不是很注意小节,时常居于主导地位,这也是她悲剧的原因之一吧?
“主忧臣劳,娘娘不必忧虑,关于此事,小侄已有了七八分的成算,只待……”
“当真?”端妃眼睛一亮,一直端坐不动的皇后也惊讶的看了过来。
皇帝无嗣,是宫中上下一直以来的重大忧虑,尤其对后宫的嫔妃们来说,这个问题相当致命。就算在民间,一对夫妻无所出,板子通常都要落在妻子身上,休妻的七出条款中,无后也是相当靠前的一条。
换在宫中,更是不消说。谁敢质疑皇帝这方面的能力?就算胆子最大的言官,也没人敢宣之于口,公示于众。
原因,只能在嫔妃们身上找。
朝廷对此的解决方案,就是换人。旧的一批不行,就换新的,新的还不行,那就再换!皇后和端妃,都是在这种背景下进的宫,同属嘉靖十年档的选秀精英。当时,以皇帝无嗣为由,提议选秀的,正是刘同寿的老师张孚敬。
嘉靖自己也很着急。
作为一个有志于长生不老,在龙椅上坐到地老天荒的人,他对生儿子继承天下没有任何热情,他顾虑的是他的面子。连个种都生不出,还想当神仙?这个逻辑似乎有点怪,但天下人就是这么想的。
多福多寿的下句是多子多孙,没听说过,周文王有一百多儿子么?百子千孙才是王道。
朝廷上下一心,为了自身的安危前程,宫内的嫔妃们也是憋足了劲。这样众志成城的场面,大明开国一百五十年中,都不多见,产生的能量有多强,也可想而知。
即便如此,宫里还是杳无音讯,直到去年,阎丽嫔一枝独秀,诞了皇长子朱载基,似乎努力终于有了收获。只可惜,载基同学的承载力有限,被过于沉重的希望给压垮了,不到两个月就撂挑子闪人了。而后,宫内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现如今,无论是医生还是神棍,再怎么有自信,也不敢在这件事上请缨了。无后都是女人的错?只有自大到如朱夫子一样,才会坚定不移的这样认为吧?就算是定规矩的朱夫子自己,焉知他当年是不是为了多纳点小妾而找理由呢?
万马齐喑,刘同寿竟然拍着胸脯说有把握,要不是他的在神棍界的地位摆在那儿,俩娘娘肯定直接下令把他打出去了。
胡吹大气,也要看准地方!
休说两位后妃,连假装离开,实际却在某处关注着暖阁的动静,对刘同寿报以极大期待,实际上的幕后主使者,嘉靖皇帝,此刻都是惊诧莫名。他惊疑不定的看了黄锦一眼,眼神中不无凶厉之色。
黄锦发誓诅咒的澄清道:“万岁爷,奴婢要是多说了一句话,必遭天谴!”
今天这事儿,关乎皇上的面子,和朝廷的体面。皇帝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强忍着才拖到了现在,谁要是敢破坏他的计划,在雷霆之怒下,只有粉身碎骨一个下场,哪怕是黄锦这样深受宠信的老资格,同样不例外。
总算是有几十年的旧情在,嘉靖眼中的凶厉之色缓缓褪去,他相信黄锦不会提前泄露消息,这对胖子并没有什么好处,对刘同寿也是。
他之所以要打小道士一个突然袭击,除了保密的目的外,更重要的是他想看看刘同寿的第一反应,借此来评估目标达成的可能性。最终如何,还是得见过真章再说,提前知道与否,影响并不是很大。
“继续吧……”嘉靖淡淡的吩咐道。
“奴婢遵旨。”
转过身,黄锦赶忙擦了擦汗。伺候这种喜怒无常的主子就已经很辛苦了,现在又加上了一个神出鬼没的盟友,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但愿同寿不要把事情搞砸了,一切就这么顺顺当当的过去吧。
回到暖阁,离得老远就听见刘同寿熟悉的声音,小道士正在侃侃而谈,两后妃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只不过,黄锦刚听清第一句话,就差点没被吓背过气去,问话的是方皇后。
“……这么说,问题是出在陛下身上?”
刘同寿暗自撇撇嘴,难怪长得漂亮却不得宠,这位方皇后的确有点没眼色。自己东绕西绕,扯了这么半天,就是不想直接说这句话,结果窗户纸被这傻女人一下就给捅破了。就这性格,别说相貌不过与端妃在伯仲之间,就算胜出一倍,又能如何?嘉靖会喜欢才怪呢。
“皇后娘娘的说法有点问题,这事儿与皇上有关,但主要是修炼方法的问题,而不是皇上本身的问题。”刘同寿急忙补救。
他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人旁听,但在场的就已经三个人了,俗话说,法不传六耳,就算听众只有一个,交谈的内容也有八成的几率泄露出去,何况不止一个呢?
“是,是,本宫也是这个意思。”皇后唯唯应道。她也不是真傻,只是太过惊奇,一时有些失态,毕竟她年不过二十,顶多算是个少女罢了。
“难道龙虎山的秘法有弊端?”一比较,高下就分出来了。曹端妃的追问颇有讲究,她不但回避了皇帝本身的问题,而且还示好的,帮刘同寿把矛头对准了竞争对手。
“也不然。”刘同寿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依然不接招。
打击邵元节,对他来说,没多大意义。他已经占足了上风,只要按部就班的进行本职工作,就可以将优势逐渐扩大,保持到底。打击邵元节,只会分散他的精力,降低他在嘉靖心目中的地位,甚至将局面搅乱,反而让老邵找到翻身的机会。
不过,端妃表现出的善意,还是很有价值的。神通再高,也架不住枕头风一直吹啊,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才是在嘉靖朝的生存之道。
“修道这种事,其实很虚无缥缈的,世俗凡人都只能摸索着前行,很少有人在一开始就能意识到,到底什么样的道适合自己,所以,道法没有对错,只有适合与否。通行的道法中,都遵循着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的步骤……”
“所谓炼精化气,顾名思义,乃是以元精为基,以元气为体,再辅以炉鼎等外物,合炼一处,结成丹胎。”
“所以……”端妃美眸一转,闪出了一片亮色。
刘同寿微微一笑,不显轻佻,反而愈见法相庄严,“皇上修炼此法,故而有子嗣之忧,纵是因事分心,稍有遗漏,先天不足,寿元自是不旺。非人之故,实乃阴差阳错,天意使然呐。无上天尊!”
他宣了声道号作为结尾,二女虽然对宗教一向不感冒,此时却也不由自主的随着刘同寿行了一礼,心中大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信仰这种东西,因人的希望而存在,不能满足人心的期盼,就不可能收获信徒。
原来在宫中流行的,是邵元节的法门,他只管顺着嘉靖的风格来,把责任胡乱推诿;其后的陶仲文更是恐怖,炼丹的法门让人闻而色变;除了嘉靖自己,还会有谁对这样的宗教感兴趣?
面对近乎无解的难题,刘同寿从容自若,应对之策有如春风化雨一般,转瞬间就打动了听众的心。还是那句话,有比较,才知高下之分,隐忧消除大半,前后再这么一对照,二女的心境自然很放松,很宽慰。
如果刘同寿是真的神棍,这个时候传教拉信徒,势必事半功倍。
他不是,他的目标只有嘉靖一个,发展信徒这种节外生枝的事,他才不会做呢,保持良好的关系,就已经足够了。
羁绊太深,就有可能卷入宫廷的斗争,那才真是麻烦呢。身在嘉靖朝,刘同寿深知,后世电视剧里那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宫廷状态,只能说是编剧编出来的童话罢了,在古代朝堂、宫廷中玩过家家?
死去吧,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