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书记官紧接着说：“杜果先生。我带您到处走走。请！”
杜果无奈，只能跟着他走出整个山体，回到地下广场。面对这个地下500米的空旷广场，他顿觉舒畅了很多。上方的几个方孔依然亮着灯光，广场上悄无一人，那些神秘飞梭全部都躲进了四面的岩壁，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
“你们地下城真的隐蔽了二百多年？完全没有被发现过？”他忍不住问。
“当然没有。我们用海量数据伪造了地质结构，无论哪一种已知的探测方法，都只能得到正常的地质数据，只要小心谨慎，异星生物就不可能猜到地下竟然存在如此庞大的城池。但七城联盟也是逐步进化的。他们曾经怀疑过一两次，但被我们狙击了，也擦掉了痕迹……您知道，我们非常古老，也非常高级，您应该有信心！您知道……我也曾是末人，故乡在南亚的3城附近。我曾经是3城的科学委员会成员……您相信吗？”他转过头看着杜果，眼睛瞪起来。
“我当然相信！您是一位优秀的科学家。但您是怎么来到地下城的呢？”杜果一边走一边问。
书记官摁了一下岩壁上的一个装置，一道非常厚实的岩壁缓缓打开，里面竟然是一个空前庞大的城市，甚至可以用熙熙攘攘来形容了。街道笔直、各式建筑罗列有序，灯光不多，但显出一种平静欢快的气氛。此时正是夜生活开始的时分，人们在嬉笑，穿梭在街坊之中。一切都与7城不同，这里没有阴暗的角落，也没有颓废气息，只有一点很奇怪——所有人的穿着都差不多，都是一种棕色的斗篷式的修士服，宽松、潇洒、飘逸，但未免太单调了。他们有男有女，但似乎永远保持一定距离，比末人部落更紧密一点，但远不如7城生活那样无拘无束。
书记官带他进入一条街道，两边都是不高的建筑，像一种古代建筑的还原物，走近了看才知道，原来人也不多，街上稀稀拉拉的偶尔走动着三五个人而已。没有高空，没有云层，也没有被遮蔽的阳光，甚至也没有血月，一切都显得特别精致、干净，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寂静感。
“3城的末人是最多的。我很幸运，没有经历你那么多考验。十五岁那年我从森林里来到3城，很快就学会了各种玩意。有一次在黑市交易中被捕了，他们认为我有物理学天分，然后就走运了……但是他们也没有让我知道太多，即便工作了整整二十年，我知道的仍然只是一小部分。我只是个小角色，城主才是伟人。”他可能一向自视甚高，后来终于见识到了天外有天。杜果很想知道那个人是否就是城主，于是问：“他就是城主吗？”他们边走边聊。
“当然！他叫兰恩，是该隐城第15代城主，老城主指定的……您知道吗？他是最杰出的三位城主之一。我十年前在3城外的森林里遇到他，然后来到这里。他发现我的特长其实是算法……很可笑，在这里一年我就了解了原来在3城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东西。”他提起那个人就充满了崇敬。
“你离开3城，他们就没有追杀吗？”杜果有点不信。
“没必要……我身上没有什么他们需要的的东西。他们很强大，非常强大，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兵而已。他们登记为‘末人自杀’就了事了。这种人很多，在七城联盟呆不下去，然后悄悄离开。他们认为这是一种不适应高级文明的疾病，没什么特别的，真的。”他说起来很轻松。
（2）
杜果忽然想到，眼前这个书记官说自己有天才，也许会有一些更好的想法，便问：“关于‘思维存在’我还有一点不明白，那是怎样一种形式呢？”
他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很关键，我也没有完全弄明白……这样说吧？你肯定知道克莱因瓶吧？——它的信息量是不是很大？像不像一个更大的、不可知的数据的冰山一角？如果你的AI遇到了这样一个数据，会发生什么？……当然，如果你的AI很差的话，是不可能发生什么的，所以那些悬浮生物一直没有复活，一直要等到人类文明进化到最起码的高度……克莱因瓶只是一个比方，它们的方式很多，比如一个特殊的分子结构，一个很特别的元素同位素，一个数学公式，一幅特殊图像，一个几何体，一个量子现象，一块电路版，一个芯片……等等，当AI能够主动学习的时候，这些形式就会很快耗尽它的数据库，然后重置或者提升它的学习模式……您理解了吗？就是说它被捕获了！它的模式变了，变成了悬浮生物这样高级智慧的工具，人类再也不能掌控它！”
杜果有点理解了，但还是有点迷糊：“那……它们以什么物理形态存在呢？”
“很多！他们毁灭前留下了成千上万种存在方式，最简单的比如‘超级分子’，它是一种病毒，深埋于马里亚纳海沟；还有几种金属同位素，附着在矿藏里……等等的，总之有很多，非常多，但是需要一定的AI技术水平。”他觉得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
杜果总算明白了，悬浮生物们想到了最好的办法，放弃了自己的物理形体，将自己最高的智慧能力储存在某些特殊的结构里，等待着重置后的地球生物慢慢进化，或者等待其他星际生物来到地球。他们只要发现这种特殊信息，就会引发AI的故障，悬浮生物便借助AI复活了。复活后，它们一定会搜寻其他储存信息，最终恢复昔日的文明。地下城的创建者显然也是一样，该隐的后裔们也采取了这种方式。
“这么说，该隐城的真正主人是一部AI机器？”杜果感到自己脊背发凉。
“这样说不太合适，但却是事实。它确实是一部机器……第一代城主米德先生是一位生物学家，他偶尔发现了一个超级分子，用人类最先进的AI进行分析时……它醒了，然后给米德先生打开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我们学会了很多很多，但我们是地下居民，手上没有足够资源，我们的行动也必须秘密进行，所以……我们与7城相比相差很远，非常远。我们知道反物质、曲率引擎，知道核力材料，知道量子计算机，甚至生物计算机，但我们缺少资源，也没有人手。……何况，它现在已经老了，太苍老了。”他眼中竟忽然闪过一丝绝望，杜果心底也瞬间掠过一片阴影。
“啊？它是一部AI，又怎么会衰老呢？”这句话完全不可思议，太过荒诞了。
“别忘了，它并不是悬浮生物，它在万年前还是一个人，一个正常人！而且它，包括悬浮生物们，也都是在冒险，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它们的记忆里有很多情绪变量，但它们没有身体……没有身体，您理解吗？我们的科技还没有发达到给它赋予一个新身体的能力，几十年前尝试过，都失败了。……是的，它没有身体，因为不可能制造出一个完全没有记忆的人！所以，它一定会很不舒服，即便它没有身体也没有疼痛，但情绪变量需要表达，它会紊乱、会纠结，会造成很多问题。更糟的是，最终它会衰老，即便在信息形式上，生命记忆也会衰老。这就是科技和生命的永恒冲突，无药可救！”书记官的话里有太多哀痛，但他掩饰得很好，或者说对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他早已经习惯了。
（3）
杜果也忽然很感伤，想到了那个给人类带来火种，却时时刻刻经受雷电击打的米罗米修斯。
“他就是那位‘古代伟人’？在7城时，一个机器人跟我提到过的。他真是一位伟人，毫无疑问。”杜果由衷的说。
“确实。它救了我们，整个地下城的人都是他拯救的。它给了我们那个世代的伟大科技，指导我们对抗敌人——你懂的，实际上七城联盟的背后就是那些悬浮生物，或者一个，或者一群。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给了我们一次机会，让我们有了一点点希望，就像地下城微弱的光芒，我们庆幸自己还生活着，像我们应该遵循的、人类的方式，而无需充当那些悬浮生物的丑陋工具……”他已说不下去了，陷入了深深的激烈和哀恸之中。
杜果看到他悲伤的眼睛，忽然想到了7城巨塔里的那个女人。她曾有过怜悯，有过孤独，有着深深的拒斥。但她不得不在那个世界继续存活，像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如果有一个机会，她会选择这里吗？杜果没有把握，因为如果换成自己，多半是不愿意的。
两人都已没有谈兴了，不约而同地走进一个装饰清爽的酒吧。风格非常简约，角落里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只有远处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偶尔爆出几阵笑声。
“这是真正的酒！末人种的粮食——玉米！简直太美妙了，你一定很多年没喝过了。”书记官心情好起来了，又变成了原来那个话痨。
杜果喝了一口，感觉比先前戈壁边缘那个末人部落的酒更纯净一些，甚至比故乡的酒还要醇厚，不禁说：“你忘了？我来这里之前，那个末人部落就在过狂欢夜，当然，他们的酒远不如这个了。”
“我们也有狂欢节，是在每年的11月第一周……但我们是一个僧侣之城！是一个旧文明早期时代的修道院。我们繁衍后代，但都非常谨慎，因为没有太多希望。何况，我们还有太多太多事情要做，我们要给自己一个未来……”他忽然变得很沧桑，品着玉米酒，嘴角挂着一丝苦笑。
这个世界至少是真实的。杜果很多年没体验过真正的人类世界了。7城虽然比这里恢弘壮阔万倍，但它太傲慢，太坚硬，也太无情，一切都在极端的规则和理性上运行，没有一丝差错。最可怕的是，它给人一种虚幻感、颓废感，正如他们自己宣扬的——七城联盟是建立在“优化论”基础上的人类新文明！他也曾经深深钦佩这个原则，服从这个原则，有朝一日可以走到这个文明的顶端——去外层空间，做一个星际人。但现在不同了，这个所谓的新文明非常可疑，它甚至有可能只是悬浮生物们的一个工具，就像壁画上的故事一样，是一场可怕的噩梦。悬浮生物们曾经制造过那些有缺陷或者有特长的怪异人类，把他们用梦幻般的科技武装起来，去进行一场宇宙级别的战争。但画面是那么丑陋、扭曲，就像身处7城的自己。此刻回想起来，这一切都太可怕了，自己像是刚刚逃出了一个噩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