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红,红的发黑。
这红里面不时还有什么东西瞬闪而过,黑咕隆咚的轮廓,看不清是什么,好像也不认识,然后还是一片红。
像火?不对,火没有这么艳。像血!干涸的血,血干了就会变黑。
现在就在变黑。
红黑色中现在偶尔有星点闪过,白色的,闪烁的特别快。然后竟然越来越多星点,闪闪闪。好像一张黑色的纸,被白色的水淋湿。白色越来越大,越来越耀眼。
于是陆容慢慢睁开眼睛。阳光一闪,又眯起来。
这是哪里?
木子巷?
不对,我去了倒马关。
那这是营房?要出操了?
梨子怎么不叫我?
老黄怎么不骂人了?
陆容又努力睁开眼睛,眼皮很酸,他努力看。天很蓝,蓝的不行,没有云。太阳不知道在哪,但是阳光很刺眼。
这是战场!陆容想起来了,这是战场!
陆容抬手摸了摸脸,有点潮。他原本是想挡挡阳光晃眼的。
陆容闭眼喘了半天,终于感觉有点清晰了。
身上很沉,陆容费力的抬抬脖子伸头看了一眼。有个人横趴在自己身上,是个蛮子。
陆容想抬腿把他顶下去,但使了半天劲,竟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腿。
陆容一下就荒了,我腿呢!?
缓了一会,腿上的感觉慢慢又来了,陆容大喜,好似失而复得一般高兴,他像刚出娘胎的孩子那样,咬紧牙关使劲的蹬腿舞手。不知用了多久,终于从蛮子身下挤了出来,这一下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陆容费力坐直身子,茫然的四下张望一番,眼睛一下就红了起来。
目力所及之处,满地的人尸马尸,有蛮子的也有燕敕军的,东倒歪斜,满目惨状。仿佛之前有下过雨,尸体都皱皱巴巴的发白,血到不多,但泥土是红的。陆容嗅觉渐渐恢复,血腥四溢,令人作呕。
真是人间炼狱!
陆容呆呆坐着,脑子一片空白,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之前趴在自己身上的蛮子。这蛮子脖颈上有一条刀痕,伤口翻开,甚至能看到断掉的血管,却一点血都没流出来。
陆容不敢再看,他狠狠的用手搓了两下脸,牵动着后脑一阵剧痛,疼的他龇牙咧嘴。他突然想起。
梨子呢?!之前是他打晕我的?
思绪渐渐清楚,记忆也一涌而上,当时梨子微微喘息道:“容哥儿,对不住了。”
然后自己便晕了。
那么是他打晕我的?然后把我埋在尸体之下?
然后我活了?
那梨子呢?
陆容猛然站起来,踉跄着四下寻找,脑子里却一直挥不去刚才蛮子脖颈上的那道恐怖刀疤。
他娘的梨子你一定要没事!
可满地的尸体,哪有活着的东西。
陆容吊住一口气,看到身穿燕敕军服的便过去翻看正脸,左手上的伤一使劲就痛入心扉,又有血流了出来,陆容现在不管不顾,可心里翻江倒海,既想找到梨子,又怕是一具冷冷的尸体。
不知寻了多久,陆容猛然顿住,双腿微微抖起来,紧跟着手、身体,全都发起抖来。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是老黄,老黄的尸体。
他靠坐在一匹马尸腹部,脑袋歪在一边。有一只矛,从老黄腹部插进去,还留在身体里,半个身子都被撕开了。
陆容想过去查看,可又不敢,因为他知道老黄肯定是死了。
一股巨大的悲伤,死死的攥着陆容的心脏,压住他的肺,空气都吸不进来。
陆容突然觉得莫名其妙,这个入伍十年的,身经百战的老兵竟然死了,可是自己却还活着。
之前这老**还告诉他,别怕死,怕死就会死。可是当老黄发觉这矛他无论如何都躲不掉的时候,他怕了吗?
天地间好像静了下来,陆容就这么发抖着,抽泣着,甚至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好像生怕一出声音便会招来在附近游荡的索魂厉鬼一般。
身后远处隐隐有呻吟声,陆容一个激灵,收住哽咽,慌里慌张的俯身抄起地上一把军刀。
动作太急,自己晃了一个大跟头,半天才爬起来。
陆容左手臂疼的不行,后背也火辣辣的,坚持着柱刀而立,观察声音方向,也不敢出声询问。
是个蛮子!
那蛮子栽栽愣愣的站起来,闷哼着四下张望,看到陆容也是一愣,也急忙捡起一把军刀。眼神凶狠的直望着陆容。
那蛮子也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尚未续须,一张稍显稚嫩的脸狰狞满面,血迹斑斑,好不吓人。
陆容知道自己的脸上也不好看,半斤八两。
俩人就这么隔着不远,直勾勾的对望着,谁也不敢稍有动作。
陆容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是在和一只猛兽对峙,谁稍有松懈,对方就会一扑而上。
风渐渐起了,吹起一阵血腥味,也带来些许凉意。顺着风向,陆容隐隐觉得到倒马关方向有喊杀声,很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俩人渐渐疲惫,对视着的眼神不时错开,凌厉也渐渐消失。终于,那蛮子嘀咕了一句什么,慢慢向后踱去,陆容也渐渐放松下来,手里的刀和身子都歪了下来。
这一放松,悲凉又涌上心头。
蛮子越退越远,眼见距离够远陆容追不上了,便开始四下寻摸,好像也在找自己活着的战友,然而一无所获,竟也哭嚎起来。
陆容心里泛苦,眼圈又红了。俩人年岁相当,正是青葱岁月大好年华,本该娶妻生子,环膝父母。然而命运却把他们安排到这样一处修罗战场,与这么多毫无交集且无冤无仇的人怒吼厮杀,然后血流成河。
陆容突然不想当兵了,不想建功立业了。他现在就想回到安新县,每天听着德叔的打铁声,和梨子一起称霸乡里,无忧无虑。
可一想到梨子,梨子呢?
陆容又悲上心来,可是陆容知道自己必须要逃了。此地离灵丘很近,灵丘蛮军随时会派兵过来打扫战场,到那时候自己自己还不走,就没命了。
陆容心里也有小小的侥幸,梨子从小便身壮体强,又学过一些功夫,之前被自己这个拖油瓶拖着尚能左挡右躲。现在没了自己,梨子已经逃了也说不定。
陆容知道这是自己骗自己,但是他又拒绝自己推翻这点小侥幸带来的希望。
他怕自己真的看到了梨子的尸体。
可是如果梨子真的在这,怎么办?
又或者梨子已经死了,我怎么能让他这样沉尸荒野?
矛盾真的像一只矛和一顶盾,在陆容心里交战。
陆容又回头眼看着老黄的尸体,仿佛想问一问老黄自己该怎么办。终于天人交战许久,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走!赶紧逃。梨子当时把自己打晕,一定是想自己活下去,我怎能辜负梨子!
可是往哪逃?往倒马关?不行,刚才听见那边有喊杀声,蛮子在此地大胜,一定会趁势进军,现在已经攻打倒马关也说不定。
往阳原?也不行,交战的时候就已经听说北蛮在那边有屯有重兵。况且灵丘之战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出去了,为防溃兵,各个官道关卡必然守卫森严。
陆容静下心来仔细斟酌。
只能先绕过灵丘,深入大同府腹地,那里本就是汉地,汉民众多,自己这汉人模样在那可不引人瞩目,等身上伤好了,在做打算。
对,就这么办!
打定主意,陆容四下找了一圈,捡到一只还有水的水壶。又摸了一下怀里,发现干粮早已遗失,没办法,费了全身力气劲用刀割下一大块马肉。寻了一件略微干净的袍子,撕下一条包扎胳膊上的伤口,剩下的裹住马肉,背在背上。做完这些,陆容回头看了看那个活着的蛮兵,竟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俩人眼光交错,陆容有些恍惚,仿佛此时的俩人并不是敌人。
陆容摇摇头,只有苦笑,这他娘的还能算成不打不相识咋的?
官道右侧有一片树林,陆容一瘸一拐的朝那边走去,左腿扭伤了,使不上劲,只能拖走。不长的一路上,因为到处都横尸遍野,竟走得尤为困难。
陆容突然停步,眼见一物,有些发呆,原来是自己所在的老山营的军旗。
军旗上印的是一座险峰,正合老山营营名,此时旗上血斑点点,保存的到也完整,一名士兵半个脑袋都碎了,死状凄惨,可一双手却还紧紧地攥住旗杆。
想起当时朱洪于操场上阅兵时所讲老山营来历,陆容心潮澎湃。
弯腰将营旗从旗杆上解开,陆容想也没想,一把塞进包裹里。
他知道带着这么个东西在大同,被人发现肯定大难临头。可他想起梨子,想起老黄,想起韩舜,想起秦二,想起朱洪,想起之前那么多为拱卫在军旗之下,死战不退的人们,怎么也不舍得老山营的象征就这么倒在血泊里,然后被来打扫战场的蛮兵一脚一脚踩在脚下。
收起思绪,陆容再无杂念,慢慢走入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