巉阙刀长八尺,钝锋占五,棱角峥嵘,舞之则山势巍峨厚重,正大堂皇,却被称作妖刀,盖因其威势专克神魂,其次肉身。威势积蓄到了极致,则中者无不失魂落魄,神魂俱灭,空留一具残躯。
曾有人使这巉阙,一刀之下山碎百里,沿途几座城镇被殃及池鱼,全城居民皆变作行尸走肉一般的存在,无知无觉,游荡在大街小巷,重复做着熟悉的工作,朝起月落,日复一日,直到气血耗尽,触之即倒,甚至化作地尸邪祟。巉阙刀气所过之处,皆山清水秀,草木繁盛,一切飞鸟走兽却不见踪影,万籁尽寂,看似生机勃勃,实则化作一片死域,故被称之为“妖刀”。
自几次恶性事件后,妖刀巉阙就失去了踪迹。没人知道巉阙从何而来,也没人知道巉阙去了哪里。直到数百年后,徐玖在一次南荒之行中意外发现了巉阙被遗落在血妖族地“血池”里,遂谋求与血妖一族强者合作,找上了卿哲,向它“借”了巉阙来灭杀谭旭的神魂。
作为回报,徐玖许诺给血妖一族以庇护,和卿哲成道的机会。
虽然这庇护只是“有限的”,但这也是卿哲想要的。
至于卿哲主动要求成为徐瞻的护道人,那并不在交易之中。
徐玖对卿哲和徐瞻间的渊源不甚了解,他只知道徐瞻就是卿哲的点化恩人——一切懵懂生灵,若要从无意识地吐纳天地灵气转化为有意识地吸纳灵气、正式踏上修行之路,无论成妖成魔成仙,都要先过点化启灵这一关。
对于绝大多数的荒野生灵来说,启灵一事看的就是实实在在的机缘。这机缘,可以是一事,可以是水磨功夫,也可以是先天福至……当然,绝大多数生灵都没有这个机缘。但,一旦启灵成功,生灵或是敬事天地缘法,或是感恩行点化者。或许启灵的完成对当事者而言只是无意为之,但对被启灵的生灵而言,这是一份大恩德,亦是一份大因果。
徐瞻是卿哲的点化恩人,这是徐玖通过底下人汇报小姐动向、综合卿哲诡异的态度,从而推断出的结论。意识到这一点后,徐玖在谈判中有意无意地透露了一点事态的严重性,成功激起了卿哲的重视。在这样的背景下,卿哲无论做出什么过分靠近徐瞻的举动,都不在徐玖的预料之外。
徐玖不在意卿哲的小动作,也不担心它是否会反抗,毕竟血妖一族势弱,虽然有几张底牌需要顾忌,那也仅是因为不愿造成太大的损失,否则他直接动手抢来巉阙就行了。
但那并不意味着徐玖就会容忍卿哲的一切行为。他可以替卿哲挡下长子徐睢的试探,也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终止交易。
再怎么说,区区血妖罢了。
你再怎么对猪好,也不会允许它拱翻你的饭桌,哪怕它开了灵智,那也只是肉质上的差异。
必要时,一刀宰了即可。
比如此刻。
“你在干什么?”
徐玖站在破碎的房屋前,一手拖刀,苍茫之气周身萦绕,宛若屹立于亘古大地间的不动青山。
他盯着地上抱住女孩的少年,面色阴沉,目光发冷。
少年摸了把脸上的血,冲徐玖怒吼:“可是她现在是徐瞻!”
“不会!”锦衣中年人怒声道,“瞻儿是不会意识到谭旭的存在的!这是谭旭在装!让开!”
“她就是徐瞻!我不会认错!”
“让开!”徐玖抬手,长刀破势而起,巍峨刀意凝作实质,再次碾压少年周身。喷薄的苍茫青气,吹尽地面一切杂物,生生吹去了三寸浮土。少年咬牙坚持住,抱紧怀中女孩不放手,头昏脑涨,自己的神魂如雨中残烛,几乎都要破散开来。
而血妖的神魂本就脆弱,少年仗着自己在族中前所未有的修为,硬是抗住了巉阙催灭神魂之意。也是他本就对这妖刀了解极深,而徐玖也使不出这巉阙一半的威势,才敢如此正面硬扛。
但是血还是在不断地淌出,从周身破裂的皮肤中。
撑不了几息的。
“咳咳咳……”
少年看向怀里的女孩,看向她的脸。
有血珠从下巴滴落,砸在女孩苍白的脸颊上,划出一道苦涩的刺红。
女孩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但她的眼睛可以说话。
卿哲。
原来我是不存在的啊。
“她是假的!”徐玖在暴吼,“她不是我的瞻儿!”
少年闭上了眼睛。山势压了下来。
——
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吗?
你分得清什么是真实吗?
她就那么真吗?
你相信自己的判断吗?
真的……相信吗?
——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到我害死了徐瞻,徐玖要杀我,是一个叫谭旭的女人救了我。”
“徐玖骗了我,血洗了血妖一族的族地。”
“我集合血妖旧部,成了血妖一族族长,而谭旭决定和我结成道侣。”
“我们发明了一种血妖和修士的结合之术,可以大大增强修士的实力,也为血妖们找到了属于它们的成道之路。”
“我们把这种结合成果叫做血炼士……”
“我们结伴而行,走了很远的路,走过了很多地方。”
“我们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我们征战四方,我们的家……我们的理想……有好多信徒,死了好多人……”
“后来……他们围攻我们……绞杀我们……谭旭死了,我也死了……”
“可是……”
手中的酒杯停顿了一下,险些摔落在地。
就像是突然从瞌睡中惊醒,卿哲的头一顿,猛地抬了起来,继而有些疑惑地看着四周,和好端端坐在竹桌前的陈岑。
“可是,”布衣男子晃了晃脑袋,皱起了眉头,“可是事情不是这样的。”
“徐瞻没有死,我救了她。我在最后拼尽全力,把她带出了徐府。”
“当然,这当中谭旭也给了一些帮助……但我救的是徐瞻啊,只要徐瞻没死,不就可以了吗?”
“巉阙落入了徐玖手里。他根本就不在乎徐瞻的死活——他在乎的是他夫人,他的名声,他的,他的……他的瞻儿……”
“如果这个徐瞻‘召回’失败了,就用巉阙灭杀,换一个空白的躯壳重新再来——那又何妨?”
“所以我把她救出来是对的啊,”他看着陈岑,眼神里几乎带上了哀求,像极了多少年前的那个少年,“我救了我的徐瞻,她是我的猎物——她确确实实就是徐瞻啊。”
“然后,你就带她逃到了这荆棘地,这死人谷,隐居了起来?”陈岑悠悠道。
“是啊,”布衣男子神情低落,“巉阙在徐玖手里,我没法灭杀谭旭的神魂……”
他摩挲着酒杯,轻声说:“我守了她一年又一年,等了她一年又一年……有的时候,我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是谭旭,哪个才是徐瞻了。”
“所以现在,这个故事要结束了?”陈岑道。
“所以现在,这个故事要结束了。”卿哲道。
“最后的问题,也要揭晓了?”
“最后的问题,也要揭晓了……”
停顿。
“她,到底是不是徐瞻?”
恍惚的火光。飘动的影子。沉重的呼吸。
看着双眼无神的卿哲,陈岑心里忽然一动,有了一个猜测。
如果是这样……倒可是以赌一把。
安魂珠空间里,唯一的那一块情绪晶体悄然变成了指甲大小的白色碎块。
模糊的波动从他身上扩散了出去,拂过卿哲的身体,拂过整座竹屋……
“你其实一直都是知道的。”陈岑叹了一口气。
“我其实一直都是知道的。”卿哲叹了一口气。
“你想问的,你也都知道。”
“我想问的,我也都知道。”
“你知道真正的徐瞻已经死啦。”
“我知道真正的徐瞻已经死了。”
“连虚假的徐瞻也死啦。”
“连虚假的徐瞻也死了。”
“那只是你的徐瞻,你的影子。”
“那只是……我的……徐瞻……我的……影子……”
“所以,说出来吧,其实你都知道的。”
——
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吗?
——
来,把手给我。
嗯,摸这里,对,感觉到那种跳动了吗?这就是活着,我的活着。
人的心跳是很细微的,激动的时候会跳得快,害怕的时候也会跳得快,但是两者是不一样的。这里,对,这里在害怕的时候会跳得更沉、更缓一点。
是的,每个人的心跳都是独一无二的。你的和别人不一样,我的也和别人不一样。所以,这也是我们存在的一个理由——我们,都是独特的。
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
你分得清什么是真实吗?
——
可是,不一定啊。
只要修为高强了,心跳也是可以模仿的。
脸上的表情是可以摸出来的。
脚步是可以学习的。
心情是可以想象的。
记忆也是可以去找寻的。
你……是可以被扮演的。
模仿到了极致……究竟谁是谁呢?
人是可以有规律的,对吧。
没有你独特的规律,又如何证明你和别人不一样?又如何证明你是存在的?
那,既然如此,只要我遵照你的规律……不就是你了吗?
——
她就……那么真吗?
——
我感觉不到啊,我的心跳。
我把手放在胸口。我能摸到那跳动。我能听到这有力的声响。
但,我就是感觉不到啊。
他们说,我喜欢书,喜欢规则,喜欢规律。
他们说,我喜欢养鱼,喜欢独处,喜欢讲自己的道理。
他们说,我就是徐瞻啊!
徐瞻就是这样的啊。
我使劲摁住自己的胸口,就是不能确定这是我的胸口。
但,他们说,这就是。
于是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直到遇见了你。
你说,我们以前认识啊。
你说,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啊。
你问我,你可以成为一个人吗?你又需要做些什么?
做一个人,只要照着书上来就对了吗?
只要照着这些规律来,就对了吗?
你笑着说你相信我,只因为我是徐瞻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开始怀疑,怀疑书上的内容,怀疑我自己的规律……因为我自己就不是这个规律啊!
我把手放在胸口。我能摸到那跳动。我能听到这有力的声响。
但,我就是感觉不到啊!
我可以成为一个人吗……
卿哲,直到你的出现,我才终于明白了,我之所以不属于规律,是因为我就是规律本身。
这根本就不是属于我的心跳啊……
假的,都是假的……
我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你相信我的存在啊!
——
你……相信自己的判断吗?
——
徐玖说过,这门术有一个禁忌之处,就是千万不能让你想要召回的那个人,意识到自己是被召回的。
他不能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原本属于另一个人。
他更不能意识到,这个身体里原本存在的那个意识。
一旦违反这个原则……还未召回完整的意识,就会不可避免地开始与原本的意识相融合,直至被原本的意识相取代。
徐玖的计划,就是让我作为徐瞻形象侧面来源的一部分,在协助完成召回徐瞻之后,唤醒谭旭,在两个意识相触的瞬间,灭杀属于谭旭的那一部分。
这当中最关键的,就是在最后时刻来临前,徐瞻不可以意识到谭旭的存在。
而如果意识到了,那这个徐瞻,就不再是……
——
真的……相信吗?
——
谢谢。
怀里的女孩笑了,眼角划过晶莹的泪珠。
发丝缠绕血线,炸开整个夜空,搅碎一切虚妄与沉重。
她托住少年浸满鲜血的脸,笑着,嘴唇蠕动,说着无声的句子。
——
“你真的……相信吗?”
陈岑沙哑道:“你只是不愿让自己成为一个可怜虫罢了。”
卿哲愕然抬头。
“你知道那种绝望,那种没有任何生灵愿意接受你的存在的绝望。”
“身为畜妖,生而有罪,更何况是低劣的血妖。”
“直到有一天,居然有一个高高在上的人,给了你一条路。”
“你是那么的欣喜。你死死抓住了这条路,你坚信这条路就是希望,你只要照着这条路去做,就一定能成功。”
“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你,你追随的路径可能是虚假的!”
“你会怎么做?你能做什么?”
“死死抓住她……一切揭露真相的存在,那就扫清好了!”
“即便你明知道用虚假营造的虚假,永远不会是真实,但比起自己的未来,比起不让自己看上去那么可怜……只是欺骗自己,又算得上什么呢?”
“即便,你已经真真实实地伤害到了你心中的那个徐瞻……”
“是谁费尽心思想要让徐瞻变成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她?”
“是谁在明知道禁忌的情况下,仍旧放任徐瞻的自我探索??”
“是谁为了一己的道路,逼迫徐瞻为他思考,甚至不惜让徐瞻怀疑起自己的存在???”
“杀了徐瞻的不是徐玖,不是谭旭,而是你啊!”
“而你还一直在欺骗自己!”
气氛为之凝固。
“可是,这又有什么错呢。”
陈岑忽然叹出一气,轻声道。
“有谁没有自己脆弱的一面呢?有谁没有抱过不切实际的幻想呢?又有谁没有做过欺骗自己的蠢事呢。”
“逃避,自欺,强求,贪嗔……这些本就是人会有的特点啊!”
“这才是一个人啊!”陈岑不由得吼出了声。
他也想起了一些事,一些曾经的过错,一些难以释怀……
卿哲愣愣地看着陈岑。
陈岑抿了一口酒,继续说:
“有些真实,说穿了就是假的;有些虚假,当真了,也就成了真的。”
“你杀死了一个徐瞻,可是你也救下了一个徐瞻啊。”
“相信,就可以有存在……我不知道这对不对,但,至少对你来说,难道不正确吗?”
“你付出的那些努力,难道就是虚假的吗?”
“你的心跳,你的眼泪,难道就是虚假的吗?”
“你从那个徐瞻手中得来的帮助,难道就是虚假的了吗?”
陈岑盯着卿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做了自己的选择,给出了属于自己的规律。”
“难道,这样的你,还不算是一个人吗?!”
声音在屋内寂静地回荡。
“再说,她也不是很感谢你吗?”陈岑柔声道,“你让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至少,你相信她——这就是她在这个世上存在过的证据啊。”
许久,许久。
“对啊,对啊……”卿哲冲陈岑笑了。
笑容混合着释然,与酸涩。
他偏过脸,泪水淌过下巴:“我只是……”
“不能原谅我自己啊。”
——
无荒,无荒
你的名字在被不断地吟唱
请速速地归来吧
人间的夜太冷
归人找不到的方向
若你要问,这是谁的躯壳
你只需知道
无荒,无荒
松会忘了冬雪
熊曾失过眠
我的等待,却从未失期
——
安景山悚然惊醒。
没有巨坑,没有炸裂飞溅的竹片……他还好端端地躺在竹屋的地板上。
竹屋里空荡荡的。那个袒胸披发的年轻男子不见了,浓眉少年也不见了,一个人也没有了……嗯,地上那条黑狗不算人。
安景山和陈岑大眼瞪小眼。
沉默了良久,居然是安景山先打破了尴尬:“现在是什么情况?”
陈岑定定地看了这小白脸几秒,这货是在幻境里遭遇了什么吗?
怎么不对我喊打喊杀了?
“走,沈江歌那小子先行一步了。”陈岑无奈地迈步走出屋子。如果不是为了等小白脸醒来,他早就去追浓眉少年了。
屋外,有微光自天际而来。
山野的空气很凉,也清新,似乎一切都在重新开始。
开始总是让人憧憬的。
“天要亮了啊。”安景山感叹了一句,随即皱眉道:
“我们就这么走了吗?他好像还没问什么问题啊?难道要留给他那夫人来问?总感觉哪里缺了什么……”
陈岑回过头,小屋被掩盖在竹林的阴影里,瞧不分明,见不真切。一点昏黄幽光若隐若现,像是见惯了阳光,便懒得自黑暗中醒来。
是啊,就是这么走了。
因为这个最后的问题……本就不存在。
没有什么问题。没有什么欺骗。没有什么需要帮助。
有的……只是卿哲年复一年的遗忘。
年复一年的回想。
年复一年的诉说。
年复一年的惩罚。
他不是不知道。
他只是……不愿想起。
不愿想起他曾经犯过的错,不愿想起他最后的失败,不愿想起他曾经的努力与挣扎……
不愿让自己,如此轻易地,摆脱轮回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