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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把灯光调亮

张抗抗

1

好几个月过去了,卢娜总觉得这个人出现得有些蹊跷。

所谓蹊跷,只是一个说法。让卢娜郁闷的是,这人走后好多天,自己竟会常常想起他来。

这人是书店的一个陌生顾客。讲一口还算标准的普通话,面生,一听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本城常来的买书人,卢娜差不多都认识。顾客顾客,是店家的客,光顾之后走人。在本地方言里,“过客”和“顾客”,是同一个发音,意思也差不多了。

他进门时,朝卢娜客气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此后无话,独自一人站在书架前一排排看过去,他蹲下去又站起来,一本本看得仔细,拿出来又小心地放回去,有时还把书翻开,在版权页来回查看,让卢娜疑心是否“打黄扫非”部门来暗中探访?他下午四点多钟进店门,在书店里站了大半个钟头。其实每排书架的角上,都有弧度的低木沿,专门给那些来蹭书看的学生坐的。卢娜很想和他打个招呼:你要看书,爽性坐下来嘛。想了想,又忍住。这种“书痴”,时髦的叫法是“书虫”,卢娜以前也见过几个,随他。

那天下午,到了五点多钟,他的购书筐已经满了,又回身去抱了几本,一起放在收银台上。卢娜一眼看过去,算出有二十多本。等着卢娜清点的辰光,他踱步走到店门口外去,抬头朝着门楣上的招牌看,然后一字一顿念道:明光书店!

又自言自语:明光书店,这个名字,蛮好!

明光——卢娜心里忽然被狠狠地剐了一下。明光?自己有多久没喊这个名字了?

就这一声唤,像招魂一样,另一个人在刹那间就回来了。那个人站在卢娜面前,使她一时乱了方寸。卢娜用手指敲打计算机,一次次敲错,重来,还是错。有人招魂,有人就失魂落魄了。

他站在一边耐心看着卢娜结账,当她拿起那本精装的《宽容》扫码时,他开口问:

明光书店开业有几年了?这本书,你店里前后卖过多少种版本?

卢娜的手指哒哒响,闷头答道:我的书店开了有十多年了,这本《宽容》,除了三联的老版本,起码还有过七八个版本,有中英文双语版、摄影艺术版,还有房龙文集呢,你买下的这一种,是三联去年新版的精装,前面的序言你有空看看,里面都写得蛮清楚……

这人有一刻没说话,卢娜能感觉到他惊讶的目光。然后,他伸出手把这本书抽了出来,把书翻到扉页,摊开在她面前:

请问明光书店有书章吗?就是,那种藏书用的书章,很多书店里都有的。你能不能帮我盖一个?我到这个县城好几天了,就想寻一家像样点的社科书店,我说的不是新华书店,是明光这样的民营书店,还真被我寻到了。我第一次到这里,也算留个纪念。

她摇头:没有,对不起哦。

他显然感到意外,抬眼环顾书店,又说:明光书店,这么好的名字。读书就是给人带来亮光,你为啥不刻个章呢?有些书店,收银台上放一排书章,读者自己就可以盖……

卢娜有些愣神。明光书店开业十几年,她为啥一直没有刻个书章?她问自己。这些年,书店生意越来越难做,为了让那些爱读书的老顾客满意,她去省城进货的频率越来越高,事先还要上网做功课,反复选择图书书目,以便在第一时间让“性价比”最高的图书在“明光”上架。不过,忙不是理由,以前就是再忙,每逢端午,她会亲自到小商品市场去挑选面料,蜡染、丝绸、蕾丝花边,做成各式各样的香袋,散发出好闻的香料气味,就像一只只小巧玲珑的五彩小粽子,送给书友和老顾客,作为明光书店的谢礼。还有中秋节,哪怕是自己设计的一张小小月亮卡片,也代表了“明光”的心意。但这两年,实际上她并不算太忙,甚至可以说越来越不忙了,顾客正在一天天少下去,那些她千挑万选购入的新书,常常被冷落在那里,封面上连个手指印都没留下。

她当然不会告诉这位顾客,她不刻书章,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刻书章。她不想让“明光”这个名字,被人盖在书页上,跟着别人走了,然后住在别人的家里,被别人的手指触摸……

不过,这位陌生客人的建议,让卢娜在那个临近黄昏的时刻,不得不面对着另一个人。他不会晓得,明光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很久以前的人,确切说,是她童年的伙伴,消失在她高考落榜那一年。这个陌生顾客身上好似发出了一种超能电波,把那个被她假装忘掉的人,一下子吸出来,像一幅一人高的图书封面广告,竖立在她面前。

这个轮廓清瘦、眉眼细长的中年人来过以后,他的身影常常无端从她眼前闪过,渐渐和另一张年轻的面孔叠在一起,难分彼此。卢娜忽然明白,她想的、等的那个人,其实不是面前这个买书人,而是那个当年的小男生。尽管“明光”每天都悬在店门的匾额上,漠然望着出出进进的顾客,卢娜却已经和那个“明光”生分了。是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把那个走远的人牵回来了?

那天傍晚,面对这个一下子买了二十多本书的人,卢娜拿不出一枚书章给他盖,觉得有点对不住,只好略带歉意地对他说:那我给你办一张优惠卡吧,今天就可以打九折。这几本,都是旧书,封面都被人看脏了,我按七折给你……

他笑着说不用不用,开书店不容易的。我在这里大概要住好几个月,假如不走,下次来,你再打折好了。

卢娜没有遇见过不肯打折的顾客,觉得这人有点好笑。转念一想,办卡是要填写他的名字和手机号的,他大概是不想让人家知道他的名字吧。下次再来?也就是说说罢了,他一下子买这么多书,要看上好几个月呢。真想问问他,为啥不去主街上的新华书店买书,他是从哪里听说明光书店的呢?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卢娜心里其实还有更多问号,比如,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买的都是社科类的书?《李光耀论世界与中国》、秦晖的《南非的启示》、徐贲的《明亮的对话》都是前两年进的货,封面早已被人摸得脏兮兮,每种只剩下了最后一本,她却一直舍不得退货,倒好像是专门给他留的。王蒙的《中国天机》、托克维尔的《法国大革命与旧制度》,早几年也都流行过了。他好像偏爱老书?大概平时没有很多时间看书吧?卢娜有点感激这个人,他好像特地来给明光书店“清仓”呢。县城还有几家小书店,从来不进这种素封面的讲道理书。所以本城的老顾客都有数,要买这种书,只能到明光书店里淘。这样一想,卢娜心里有点高兴,可见明光书店的牌子和名气早已传得很远了。卢娜用眼睛的余光扫他一眼,她卖了十几年书,眼光很刁,你只要看看他买什么样的书,就晓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由此判断此人的学历和职业,十有八九是不会错的。不过,眼前这位顾客,让卢娜有点拿不定主意。县城附近有驻军,那里的军官士官都是书店的常客。可是这个人呢?一副文弱书生的面相,既不像穿便服的军官,更不像医生,也不像工程师,那么,他只能是一位大学教授了?当然是文科教授,理工男一般不读《巨流河》《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这种书的。他买的都是历史人文类,连一本小说都没有,可见他也不是文学教授,而且是不会操作网购的那种老派教授?否则,卢娜倒有好几种最近大受欢迎的小说推荐给他:英国作家鲁西迪的长篇《午夜之子》、波兰小说家布鲁诺·舒尔茨的《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还有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的《三体》,年轻人都很喜欢。现在县城里大学毕业生研究生多的是,北上广刚开始流行什么好书,这里的读者就来电话催问了……

这么啰嗦的问题,面对的又是一个陌生人,卢娜自然不好意思开口。她心想,卢娜你现在真是闲得要死了啊,这个人跟你半点不搭界,管他是教授还是工程师呢?

卢娜没开口,他却开了口。他抽出那本巨厚的《耶路撒冷三千年》,好奇地问她:这部书去年刚上市,你这里怎么能进到货?县城的读者,不容易买到经典书吧?我听说,《耶路撒冷三千年》连县城的新华书店都进不到几本,不要说民营书店了……

卢娜看他一眼,笑着说:卖书人总有办法的,不要小看了县城书店,这本《耶路撒冷三千年》,本店已经卖出去好几十本了……

她不想告诉他,为了让明光书店第一时间进到最新最抢手的书,她曾经动过很多脑筋。有个本城书友的女儿在北大读书,离五道口的“万圣书园”很近。那个女孩春节回来探亲,卢娜一次次叫她来吃饭,亲手做了梅干菜烧肉、鱼头炖火腿,就像亲生女儿回来了一样。惹得邻居说闲话:小娜你儿子高中还没毕业呢!那女孩回北京后,每礼拜都会去一趟“万圣”,把“万圣”的权威推荐“每周书榜”用手机拍了照,微信给她。卢娜再按图索骥直接去出版社进货,快捷度自然超高。按常规,民营书店只能从省城的博库书城及县新华书店进货,这一条,也被她七拐八弯地钻空子破了戒……书店书店,有了好书,才会有好顾客!是她的回头客支撑了书店,这个他总应该懂的吧?

在他惊诧的目光里,她亲自为他把书捆好,再套上了一只大号的塑料袋,这样拎起来就稳当了,不会把书角折皱。现在人工越来越贵,很多琐杂的事情,她常常都是自己做的。书店员工是体力劳动,拆包搬书上架,文弱小姑娘做不动;肯吃苦出力的年轻人,多半是从乡下出来打工的,连书名都记不牢,她哪里敢要呢?她见过网上一张图片,一家书店招聘员工的告示,只写了五个字——要求:女汉子。书店员工的工资低,很难招到合适的人,明光书店目前总算留住了两名职高毕业生,早上九点到夜里九点,两个人轮流倒班,样样要现教现学,她这个老板当得格外吃力。

他拎起那袋书,说了声谢谢,却不走,犹豫了一会,又说:我还想麻烦你一点小事,有一本《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化繁荣》,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的,作者叫王京生。有人推荐给我,我在省城没买到,刚才找了一会儿,也没有。但我蛮想看这本书,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我代购一下?

卢娜有点犹豫。她和省里博库书城批销部门很熟,再冷门的书都找得到。问题是……这种书一旦进了来,本城没有人会看这种书的,他如果不来买,书就压在她手里了……

他好像看出了她的难处,解释说:这次他从省城来这个县城,是出长差,有一个大项目要完成,大概要蛮长时间。他平时喜欢看书,如今独自一人在外,只要晚上不加班,就可以把拖了好几年没看的书,一本本都补上。他指指书袋,又说:你看这几本老书,我以前早就看过了,还想再看一遍……

她记得他好像提了一句新区。她晓得县城往东的一片沙洲上,正在建一座新的小镇,听说平整土地的基础工程都已经做完了,卢娜还没有抽出时间去看新鲜。老县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像一条狭长的船,搁浅在岸边。不想办法劈山填滩,再不会生出一寸空地。对于一座山区县城,政府举债发展是硬道理,不欠账发展就没有出路。这些消息都是店里买书的老顾客带来的。

卢娜不晓得说什么好,再说就是不相信人家了。一般情况下,她都愿意相信人家的。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种一心挣钱的人,她好心建议说:其实呀,你也可以到网上去寻,当当网,亚马逊,网上的图书,品种多,速度快……她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变成了电商推销员。

他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我不在网上买书,我一向都在书店里买书。我,想让书店活下去。

卢娜心里一震,一股电流从头顶瞬间传到脚底。我想让书店活下去——除了那几位明光书店的铁杆书友,隔三岔五给她发几条暖心的微信,鼓励她坚持下去,这句话从一个陌生人口里说出来,不由让卢娜一下子对这位顾客增添了几分好感。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卢娜有点好奇。

书店里暗下来,已经快要六点钟了。卢娜走过去开灯,啪嗒啪嗒,店里所有的灯都亮起来。不过,这几年,为了省电,她早已把所有的灯泡都换成了低瓦的节能灯。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天花板,转过身,像是无心地随口说一句:书店的灯光好像暗了点,夜里来买书的人,看不清书名。你看,能不能,把灯光调亮一点?

卢娜心里咯噔一声,好像有个暗角忽然被照亮了。对呀,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等了他那么多年,挂了一块“明光书店”的牌子,不就是希望他哪一天回老家来探亲扫墓,路过这条小街,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也就看见了她……书店的灯光那么暗,假如他偏偏天黑时经过这里,连个招牌都看不见,她不就全都白费心思了么?说白费心思也不对,她又不是为他开的书店,而是为自己!她没考上大学,不等于没文化,她只不过是借他的名字给自己一点气力罢了……

等卢娜回过味醒过神,眼前还没亮灯的昏暗小街上,这个人已经走远了。

这是不是卢娜后来一直在等他再来的原因呢?卢娜不知道。

第二天,卢娜把墙上的壁灯、天花板上的筒灯,全都换了灯泡,书店好像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2

好几个月过去,每天每天,上午下午,像往常一样,店里客人很少。

不是没有人,而是没有卢娜的顾客。街上的行人多的是,男人女人老人小人,一个一个,从她的店门口急匆匆路过。看上去,个个都像是赶长途汽车赶火车的人,急得一刻都不能耽误。当然,闲人也有,慢悠悠的脚步,就从她的店门口,走过来又走过去。眼睛在额头下骨碌碌转圈,看东看西,看天看地,看着街对面的一家家店铺,服装店美容店足浴店手机店烟酒店小吃店,只要看到一家店,一个个的眼睛就像灯泡一样亮起来,只可惜,一线亮光都不肯落在“明光书店”那四个字上。

他们难道都不识字么?官方统计数字公布说,中国的文盲还剩下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左右……但卢娜知道还有一个数字:中国的人均阅读量,在全世界排在倒数十几名……

那些路人,难道真的看不见“明光书店”的招牌吗?卢娜不相信。门楣上浅褐色的匾额,“明光书店”金黄色的大字,清清爽爽明明白白。只要一抬眼就看得见。那四个字,当年她专门去省城,请美院一位书法家写的,十几年前,三千块的润笔费,可以买一只立式空调了。“明光书店”在县城的这条小街上,老字号不敢当,也算是有年头的“资深书店”了。七八年前,来店里买书看书的人,挤得转不开身,都说这书店好是好,就是小了点。如今,顾客一天天少下去,这个一层九十平方米的店铺显得空落落,倒像是扩建了面积一样。

这些人,为啥就不肯多迈一步,走进书店来看看呢?哪怕不买书,翻一翻书也是好的呀。

记得书友会有个老书友说过:中国人虽有“耕读传家”的传统,但古人读书多半是为了“取仕”。今人谋官另有门道,不再读书取仕,人们也就不肯读书了。此话也许有一点道理的?

那天下午,明光书店的老板卢娜,坐在书店临街的一小角窗边,望着街上的行人发呆。她在等什么呢?卢娜当然是在等顾客,就像一个蹲在水边等鱼上钩的垂钓者。这样说也不对,鱼竿是那个陌生的买书人亲手递给她的——他应承过还会来的,他应该知道卢娜在等他拿书。他要的那本《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化繁荣》,早就给他准备好了,是特地请人从省城快递来的。

也不一定是等他。卢娜心里知道,自己是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人。

书架书铺上的书,早已整理了一遍又一遍,没人动过,就没什么可整理的了。以前忙的时候,几个钟头一刹过去,书架又被人翻乱了。那是以前的事了,辰光总归往前走,回是回不来的。卢娜是爱看书的人,如今清闲下来,按说应该把那只看了开头、最多看了一半的书,都接着读下去。那本获得诺贝尔奖的白俄罗斯女作家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就放在侧身的窗台上,露出一角书签。卢娜很喜欢这个女作家,她的文字背后都是血迹,却又不那么悲伤,而有一种力量。但此时卢娜却不想伸手把书打开。不想看书,是因为没有心思,没有心思,是因为有别的心事。心思和心事是不一样的。她撇开心事问自己:就连开书店的人,都不想看书,还能指望谁看书呢?县城不比省城和首都,喜欢看书买书的人,都是有数的。虽然明光书店办了书友会,每个会员都有打折的购书卡,可是,就这百十个固定的老顾客,如今也来得越来越少了,偶尔来了,也不一定买书。二楼有个茶吧,两圈围拢的小沙发。晚餐前,看书的孩子们都散了,晚饭后来的老顾客,多半是带朋友来这里谈事情的,她多少能挣一点茶水钱,只当补了书店的图书损耗。

卢娜此时没有心情看书,但也不想看手机。她把手机调到振动状态,任凭它在柜台上发出一阵吱吱的颤动声。手机这个小东西,如今变得越来越聪明了:导航、购物、打车、挂号、订票、查询……只要你想让它做的事情,它没有办不到的,像一个忠实的仆人,以最快的速度,为你搞定所有的事情。卢娜每天用手机微信处理所有的书店杂务,包括查询新书信息、订购添货付款、与省城及邻县的书店同行们交换图书信息……使用微信的成本,低廉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比聘用一个四体不勤的大学生划算多了,所以,若是从经济的角度看,购买手机的投入,与它的产出相比,实在超值。

但晓娜仍然和手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与这个服务周到的“贴身秘书”,始终无法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友谊。看它二十四小时躲在你的身边,像一个鬼精灵、一个影子一般跟着你,从办公室餐桌厨房卧室一直跟到洗手间,在暗中窥视你的所作所为,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简直可以说居心叵测。它看似乖巧驯服顺从,样样事情与你配合默契。然而,你在这个世界上做过的一切,都会在它那里留下痕迹与记录。你点击点击再点击你打开打开再打开你转发转发再转发……你与它朝夕相处形影不离难舍难分生死与共,它就这样渐渐控制了你,让你分分钟记挂它想念它,离开它一会儿工夫,就像离开了心爱的人,魂灵都没有了……自从有了智能手机之后,她觉得自己的智商开始直线下降,一有不明白,随时随地去问度娘。度娘姓百,长年累月住在手机里值班值夜,随叫随到百问不厌。从此,天下好像没有卢娜不知道的事情,她再也不需要去动脑筋想事情、记事情。手机像一只平面的卡通小老鼠,鬼头鬼脑尖牙利齿,成天贴着你的耳朵甜言蜜语,或是挡住你的眼睛,只许你看着它盯着它抚摸它,一个个旧日老友看似近在眼前,却又被它阻挡在千里之外。它一寸寸咬噬着你的时间,把你一点点咬成粉末啃成碎屑,然后被它不知不觉地一口口吞进微小的芯片里。卢娜已经感觉到了,好像不是手机在为自己服务,而是自己在为手机服务。不是手机在侍候她,而是她在侍候手机,接电话回短信转发点赞充电交费响铃静音……不敢有一丝怠慢,生怕侍候不周错过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消息。记得去年报纸上曾经有一场讨论:我们的时间都到哪里去了?问得好蠢,时间都到手机里去了!手机里有娱乐新闻明星结婚离婚出轨生孩子股票房市涨落楼盘开业养生保健新产品环球豪华游轮红海死海地中海冰岛巴尔干半岛巴厘岛济州岛欧洲足球联赛美国竞选伊拉克难民南美七胞胎婴儿……你只要抱着手机不放,就可以在第一时间获悉世界上每时每刻发生的事情。只要拥有一台4G,你即刻变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先知。

然而,卢娜对此始终很疑惑:一个人,真的有必要知道世界上那么多不相干的信息吗?一生如此宝贵有限的生命,难道就这样交付给一台只会发布新闻、查询信息的手机了么?如果一个人终身与手机为伴、患上了手机依赖症,岂不是会变得越来越傻越来越笨、变成一个根本不会用脑子的人?

所以,卢娜除了书店业务联系的朋友圈和书友微信群,通常不去看手机里的其他信息。若是有一点闲空,她还是喜欢泡一杯清茶,在窗边的阳光下抱一本书看。手机屏幕在亮光下通常会有反光,而书籍恰好相反,书页喜欢让阳光照亮,一行行黑字像是在白云间飞翔起伏的大雁……坐在窗前,微风拂过书页,纸面上散发出一种干草的气息;指尖摩挲书页,指肚能感觉到纸张的润泽与温度。卢娜对这种感觉太熟悉,她就是在无数次摩挲书页的感觉中长大的。记得她十二岁那年,母亲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本《爱丽丝漫游奇境》,书的封面有点破旧,爱丽丝的裙子皱巴巴的,裙带上盖着一个椭圆形的图书馆蓝印。卢娜不知道母亲那时候已经生病了,母亲想让这个名叫爱丽丝的女孩来陪她。后来母亲去世了,父亲很快有了新的女人,就把卢娜送到了外婆家。过了几年,外婆也生病了,卢娜从十四五岁开始,就独自照顾瘫痪的外婆。下课回家、冬夏长夜、星期天、寒暑假,她一个人守着外婆,端茶送水服药喂粥,不敢走远。亲戚们很少来看望外婆,只有那个可爱聪明的爱丽丝,一直留在她家里,和她一起陪伴外婆。每天夜里,爱丽丝就会跑出来,带卢娜去神奇的兔子洞里玩耍,那里有一只会咧嘴微笑的神出鬼没的猫,一只长着鼻子眼睛的鸡蛋,一只伤心流泪的甲鱼,一条抽着东方水烟管的毛毛虫,还有一个凶狠的红心王后……

他就是在卢娜最孤单无助的日子里,像一本新书,出现在卢娜的家门口。卢娜守着煤炉给外婆煎药,被那只会讲干巴故事的老鼠逗得笑个不停,忽然,书页上的阳光,被一条细细的小黑影挡住了。她抬头,看见他伸手递过来半只剥开的橘子:喏,和你换!把这本书给我看看!

后来,他和她常常一起头挨着头,坐在门槛上看同一本书,爱丽丝的奇幻树洞,成了她和他共同的秘密。他曾用大人的口气对她说:小娜,不要怕那个红心王后,她只不过是一副扑克牌……

再后来,他给她带来新的书:《班主任》《青春万岁》《撒哈拉的故事》《心有千千结》……再再后来,是《人生》《古船》《呼啸山庄》《复活》……自从有了书本以后,卢娜再也不感到孤单了。从那时开始,卢娜知道书本是一个有呼吸有生命的伴侣,假如世界上所有人都抛弃了你,只有书本不会离开你。那些读过的书,会走进你的心里脑子里,和你成为同一个人。从他那里,卢娜知道了天下有那么多好书,可以去学校图书馆、县城文化馆借书,也可以省下自己的零用钱去书店买书。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那辰光,外国书中国书,多得像大湖里的鱼一样。高中三年,她差不多把所有中国当代作家写的书都看过了,结果离高考分数线差了三分。那年夏末,他收到了北京一所大学八年硕博连读的录取通知书,在他家楼下喜庆的鞭炮声和烟雾气里,卢娜躲在楼上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当然是为他高兴为自己悲叹,手绢一连湿了好几块。她想,他若不来寻她,她是再也不会和他见面了。临走前他来向她道别,说开学后一定会给她写信,给她寄最新的新书……第二年,他们全家都搬离了这座县城,他和他的家人,从此消失在那些从未降临的新书里。

很长一段时间,卢娜痴痴等待着远方的来信,没有心情翻开他曾经送给她的那些旧书。但卢娜不得不去参加工作养活自己啊,商场邮局电影院好几个岗位招人,她却还是和书有缘,偏偏被县新华书店选上了。新华书店那栋二层楼的老房子,开在城中心最热闹的主街上,房产是国有的,每年卖教材吃饱到肚胀,每月奖金比合资企业都多。卢娜走进新华书店去上班,她忽然发现,没有他的世界里,依然到处都有书。她随手拿起一本书,书上说:书可以把人带到任何地方,人也可以把书带到任何地方。她想:书能够到达的那些地方,人却不一定能够到达。她当然是要去书能够到达的那些地方!当她从童书架上一眼看见了那本新出版的《爱丽丝漫游奇境》,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复活”了。封面上的爱丽丝,穿上了崭新的漂亮裙子,那是一个新的爱丽丝,爱丽丝重新回来陪伴她,她从此再不寂寞了。

卢娜在新华书店当了四年营业员,后来结婚生孩子。老公是县城对面大湖景区旅游公司的轮船机械师,专管维修游轮船舱里的机器。当初书店的同事介绍卢娜和他认识,见过几次后,卢娜一口答应了这门婚事。原因说起来也好笑,第一次见面,卢娜试探着想和他谈谈小说,这个男人倒是实诚,他说除了技术书科技书,从来没有工夫读闲书的。卢娜心中暗喜:假如未来的老公像她一样喜欢看小说,家里的事情谁管呢?如果没人管家务,有了孩子以后,她肯定就读不成书了。于是她对这个男人提了一个条件:他不喜欢看闲书不要紧,但不许妨碍她看闲书。老公竟然痛快应承了。老公在一座新建的小区买了一套单元房,把卢娜婚前住的一楼一底的街面房出租了,那是“文革”后退赔给卢娜娘家的私产,外婆临终前,念着卢娜独自照顾她七八年,就把房子留给了卢娜,遗嘱都公证过的。等到卢娜的儿子满月后,老公说他打算把那份陪嫁的店面老房子,用来给卢娜开一家美容店,平时也方便照顾家里和孩子。

老公说到开美容店后的一天晚上,卢娜给老公说了爱丽丝的故事。她说自己十二岁那年,爱丽丝就住进了这间老房子,爱丽丝比老公先到了十年,所以,她要用老房子开一家书店,让爱丽丝回来,在这里长住……老公惊诧地张大嘴巴看着卢娜,好像她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一刻,卢娜的老公才明白,这个女人不仅喜欢看书,原来她心里是有梦的。他晓得这个已经晚了,爱丽丝说来就真的来了。

等到老公下个月放假回来,书店已经注册下来了。再下个月,老租客已经搬走,清空的房屋,等着他帮她去装修。老公替她忙里忙外买建材,过了两个月,书店开业那天,老公亲自给她在“明光书店”的招牌下放鞭炮。卢娜每天走进书店,心里欢喜得就像走进爱丽丝的那个兔子洞,有多少奇迹在等着她发现呢!所以卢娜至今喜欢纸本书,因为书本早已和她的生命连在一起了。

说起来,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卢娜有过几年卖书的经验,明光书店很快上路。虽说比起在新华书店当营业员,辛苦操心了好多倍,但是店小船小好调头,自己一个人说了算,还是开心的辰光多。书店附近有个小学,她就专门为学龄儿童办了个寄托班,小孩下午放学后,家里没大人的,都到书店来。二楼小书屋的小人儿,在窗下排排齐坐一圈免费看童话书,小红帽美人鱼皮皮鲁鲁西西,中国外国一样不缺,还兼卖些酸奶饼干小零食,小孩们来了书店就不肯回家,除非父母把童书买下了带回去看。没过半年,附近居民都成了她的顾客。也是赶上了图书销售的好年头,新书来了就走,很少压货。那时店里请了四个员工,除去工资水电,又不用交房租,一年下来,最好的月份,书店的纯利有好几万。顶要紧的是,卢娜的儿子放学后,就来书店做作业,其他地方从来都不去的。她在后墙的屋檐下搭了煤气灶,让员工小姑娘搭把手,煮饭蒸鱼炖肉炒菜烧汤,解决了大家的晚饭,顺便把自家儿子的教育也一起管了。

那辰光,每天晚上,儿子就乖乖伏在二楼做功课。老公专门为儿子在天花板上凿洞穿线,加了一盏伸缩灯,用的时候拉下来,不用的时候升上去。金黄色的灯光铺满了小桌子,墙上映出个小人的影子,躬身低头,像个专心念经的小沙弥。到了九点,书店打烊关门,卢娜牵着儿子的小手一起回家。四五月间,窗外的广玉兰开花了,藏在浓绿的阔叶里,圆月的晴夜,灼亮的月光洒在硕大的花朵上,树丛里好像挂起了一盏盏小灯,为读书人照亮……月色下,老远望见巷口老公的身影,来接她们母子,然后一手牵一个,三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像月亮一样亮晃晃……

那些年,卢娜觉得自己是天下最称心如意的女人和妈妈。她心想,自己兴许就是为了儿子才开了这家书店?让儿子从小就欢喜读书,长大了考上北大清华。总有一天,那个日日悬在头顶上的“明光”会晓得,不是只有他才能考上博士,她的儿子一定比他更有出息,不像他那样读了大学读了博士就从此没有音信,儿子将来肯定会记得年年回老家来看看。卢娜卖书一直卖到去年,才读到那本美国人写的《岛上的书店》。当她一眼看到书里那句话:一个小孩,你把他放在什么地方,他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她惊诧得差点叫出声来:哎呀卢娜你好眼光,十几年前你就晓得把儿子放在书店里长大,那个岛上的美国人,难道听你讲过故事?

书店二楼东窗外的天井里,有一棵广玉兰树,高过房顶,宽大的叶片绿得乌亮,像一把把小扇子。广玉兰的叶片肥厚,小扇子看起来就有点重,春风秋风,风来了,满树的小扇子笨笨地摇起来,没有声响。县城的大街小巷,汽车喇叭摩托车自行车大屏幕广告理发店里震耳的音响餐馆门前长声的吆喝……没有一个地方不在发出各种响声。明光书店缩在小街的一个拐角上,就连窗外的广玉兰,都是规规矩矩的。书店书店,除了书店,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会这样安静呢?所以,到书店里来喝茶的人,欢喜的是书店楼上的清静,即使不买书,卢娜也欢迎。她听说北京的锣鼓巷里,有一家砖墙石阶的朴道书堂,后院有个“阅读空间”,要买门票才能进去,那个空间里没有宽带没有Wi-Fi,一点声响都没有,那才是读书人待的地方。

然而,明光书店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差不多从七八年前开始,书店的销售额就开始下降,像秋分以后的气温,一天天往下落。北京上海广州还有各个省城,时不时传来民营书店倒闭的坏消息。北大校门口曾经很有名的“风入松”书店,当年和“国林风”等几家书店一起被称为“四大天王”,据说“风入松”明明前一天晚上还亮着灯,第二天就人去楼空了,真好像应了南宋文人吴文英填的那首《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骤然间“幽阶一夜苔生”,听说北大学生还给“风入松”开了追悼会。还有北京的“第三极”、“光合作用”……上千平方米的大书店,说关门就关门了。书店关张,不是因为经营不善,而是因为房租和员工工资一年年上涨,营业额一年年下降,连续亏本经营,哪个老板吃得消呢?这几年明光书店的资金周转不灵,常常拆东墙补西墙,老公交到她手里的月工资,转眼让她垫付了员工的工资。书店一直苦挨到前年,上头总算下了红头文件,对全国所有书店实行了税收优惠政策,明光书店算是柳暗花明了大半年。可惜减税仍然敌不过顾客锐减。从前年开始,书店利润扣除了店员工资和水电开销便所剩无几,去年开始亏损。到了今年下半年,说不定她连倒贴的私房钱都拿不出来,那就真的山穷水尽了。

每年春秋的旅游季节,老公在湖区忙得回不了家,等到放假回来,见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只好陪她一同叹气:小娜小娜,书店刚刚开门那辰光,你说书店里看书的人,多得挤坐在瓷砖地上,坐得屁股冰凉都不肯走。前年我帮你装了地板木楼梯,如今冬天不冷了嗳,怎么反倒没人来了?书又不是鸡蛋西瓜猪肉,价格上涨跌落,书不还是那个书吗,不会坏掉不会过期,怎么说卖不动就卖不动了呢?幸亏明光书店不交房租,要不然就连你也一道赔进去了。书店书店,命里注定,恐怕只输不赢了……

卢娜苦笑。除了书,书还能叫什么呢?书院书吧书楼,不都是读一个“输”字的音么?若是写成“素”,没有油水;写成“黍”,是杂粮;写成“舒”,也不对,读书那么舒服?为啥现今那些贪图舒服的人,都不肯读书呢!开书店当然只输不赢了。前一段时间,她听人说新华书店的日子也不好过了,书店电脑设备坏了都没钱更新,员工的福利越减越少。卢娜心里有数,新华书店退休员工多,生老病死都要钱,书店也像人走长路,一副担子越挑越重。何况书店的书越卖越少,只出不进,好比胃肠出血的人,输进去的血不及流失的血,血管瘪掉了,命就没了……

老公埋怨归埋怨,却是从来没有逼她关门。卢娜心想,只要老公能容下书,她就能容下他。

卢娜挥了挥手,幅度很大地撩开眼前的一只小飞虫,像在驱赶那些烦心事。还好儿子争气,高中两年下来,考试成绩一直在全年级前三名。可惜县中的教学质量总不如省城,明年要想考上重点大学,还要拼一把。她和老公商量过,万一儿子考得不理想,就让他申请去国外自费读大学。全家拼拼凑凑,头一年的二三十万还是拿得出来。再往后呢,就不好说了。读到博士毕业,学费加生活费,没有百十万恐怕下不来……想起儿子明年读大学的事情,卢娜心里有点纠结。

街上人来人往,仍然没有人走进书店里来。前几天倒是曾经来过一家三口,男女都穿得时髦,女的拎一只香奈尔包,男的戴一串手指粗的金项链。那个八九岁左右的小孩,一进门直奔童书架去,捧起一本最近刚刚出版的童话《不平凡的约克先生》,坐在楼梯上就看起来。这套书一封五本,卢娜拆成单本,方便孩子们在店里看。那女的走到“家庭实用类”专柜,拿起一本营养食谱翻了翻,顶多三分钟,脖子转过去,大声催小孩快点。小孩说,妈你让我看一会儿,这本书真好看,我看一小会儿。女的不耐烦起来,说你蹲坑拉屎呀?不是说好买一本就回家吗?孩子撅嘴站起来,拿起那本《伟大的约克先生》,又拿起《傻傻的约克先生》,两本都抱在怀里,空出一只手,又去拿《森林里的约克先生》,小手抱不住,哗啦一下全掉地上了。卢娜走过去帮他捡书,轻声说:这套书一共五本,你想要哪一本呢?小孩吞吞吐吐说:五本我都想要!那男的大步走过来,勾起食指,在小孩脑袋顶上敲了一记,呵斥道:五本?你想要五本?当饭吃啊?你看你看,封面上是一只小猪嘛,小猪有啥好看?越看越笨了喏!他抓起小孩的胳膊就往外拉,女的抓起小孩的另一只胳膊。小孩用求救的眼神看卢娜,卢娜刚开口说一句:童话书都很薄的,加起来也就是大人一本书的价……女的抬头狠狠瞪了卢娜一眼:一只小猪猡要写五本书,你当是动物电视连续剧啊?小孩被拽出门外,手里一本书都没有了,哭喊声从书店门外传来,伴随着小轿车重重关门的声音。卢娜被震得心里一阵疼痛,眼泪都涌上来。其实,这种人她见多了,衣着光鲜珠光宝气,看上去家里一点都不缺钱,可就是不肯花钱买书,好像买了一本书,衣裳就会少一只角;买了一本书,身上就会掉一块肉。他们舍得花钱买进口水果进高档饭店,就是舍不得买书,几十块钱呀,不就是一盒高档烟、一份麦当劳的价钱……可他们只晓得问这个物事有啥用场?只关心划算不划算?卢娜每次遇见这种人,有一本书的题目就会自动跳出来:《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哦,看这个书名起得多聪明!不想花钱买书的人,就是那种赖床的人,床头一排闹钟震天响,假装听不见。这种人,恐怕一辈子都不肯为买书掏腰包。

偶尔,也会有相反的情况。上个月,店里来过一个女人,黑瘦,头发花白。她从一只环保布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递给卢娜,一边小心问:还没有过期吧?是我女儿给我的优惠券,一张券买几本打折书呢?我骑车从城西赶到城东,路上大半个钟头,今天多买几本,你再打点折给我好不好?卢娜接过优惠券看一眼,是那种不含店家赠送金额的打折券。为了这一张券的优惠价,她跑那么远的路专门来一趟?每次遇上这样的顾客,卢娜也一阵心痛。

那位妇女直奔《红楼梦》去,说自己想买一套精装本,想了好几年。原来的那部书太旧了,字都看不清了。把《红楼梦》买下后,又寻出了一本白岩松的新书《白说》,说是要给女儿……卢娜给她结账时,手一哆嗦,打了个七折。那女人又在店里来回走了一圈,又拿了一本冯骥才的《俗世奇人》,那本书很薄,她坚决不让卢娜打折了……

可惜,像她这样钱包拮据,却喜欢看书的顾客,总是有数的。假如每一位过路客,都像几个月前来过的那个人,一口气买二十多本还不要她打折,明光书店的日子就好过了。卢娜转念到那个人身上,心里有点烦,他要的那本什么“文化繁荣”,已经过了三个月,再不来取,就很难退货,等于死在她手里了。这种书,就算白送给县委宣传部门,人家也不见得识货。政府的人买书,零售也好团购也好,都像钱塘江涨潮一样来得凶猛。前些年,宣传部突然来问有没有《万历十五年》?再有一年,县政府的官员忽然得了什么消息,一窝蜂到新华书店去买《旧制度与法国大革命》。其实,这本书那年刚上市,就有书友来通报卢娜,说它在北京很走俏,让明光书店赶紧进几本。卢娜心想,大革命与小县城有什么相干呢?心里不托底,先试试进了五本,没几天就被抢光了,又赶紧去添货。等到县政府那些官员十万火急寻这本书又到处寻不到的时候,终于想起了明光书店,寻到她这里,竟然还有几本存货。宣传部门就在明光书店一口气订购了一百本,县委县政府全体科级干部人手一册。书店老板当然喜欢单位团购,生意做得爽快。没想到那段时间,这本书热得在博库书城都脱销了。好像万历皇帝和路易十五马上要从棺材里爬起来,到本县来检查工作?

卢娜的图书信息灵通,除了业内的朋友推荐,主要还是靠她自己勤看勤记勤查。每天上午到了书店,先扫一遍京东网北发网博库网云中书城当当榜单开卷榜单,书店开门之前,她早已在网上浏览过一大圈了。所有的图书销售排行榜,动一动她都有数。各大出版社新书上市,凡是业绩好的,第一时间下订单,先买三五本试试,卖好了再进,快进快出。所以,不要小看县城的民营书店,信息时代,谁拥有信息谁就拥有读者和顾客。她还订《中国图书出版传媒商报》《中华读书报》《博览群书》这些和图书有关的报纸杂志,只要有时间,短书评也是要浏览一番的。多年来,明光书店在读者里有个好口碑,都是她一本书一本书做出来的。哪怕有一个顾客订购一本薄书,只要说得出书名或是作者,卢娜都会千方百计去帮他寻来。她从不拖欠出版社和经销商的回款,哪怕把自家的钱垫进去。所以,批发商手里凡有好书,总愿意先发货给她。她开书店十几年,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到了。可为什么,书店的营业额还在直线往下落?每天晚上九点,卢娜打烊关门,一盏盏顶灯壁灯筒灯,啪嗒啪嗒全都灭了,最后漆黑一片。书店消失在黑暗的街角,像一艘冰海沉船……

假如有一天,明光书店夜里关了门,第二天上午再也不开门了,那会怎么样呢?卢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其实,这个想法已经在她脑子里闪过好几次了,每次她都有一种被撕裂被剜剐的感觉,就像她前些年做过一次人工流产,活生生的一块肉,被搅成一摊肉泥从身体深处吸出来……

卢娜曾经看过一本新书《我们这个时代的怕和爱》她知道自己爱什么,却不明白自己到底怕什么?越是怕的事情越是会来,谁知道明光书店还能坚持到哪一天?

3

这个平常的下午,书店依然没有什么客人。街上的行人对“明光书店”不肯多看一眼,更不愿多走一步踏进书店来,卢娜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一般要等到周六周日下午和晚上,书店才会多一点人气、生气与活气。渐渐地,卢娜觉得眼皮发涩,两只眼睛都睁不开了。她靠在收银台的桌面上眯了一会儿,梦见了电影里的泰坦尼克号,船头竖起来,立在冰冷的海水里,有人把她推到了一条小舢板上,小船在海浪中一晃一颠,眼看就要靠岸了,又被一个浪头弹开去……

忽然,她听见了轻微的响动,好像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警醒地抬起头,见门口进来了几个年轻人。他们在书店里轻手轻脚像影子一样移来移去,总算挑了几本书,然后拿出手机,眼睛一边往她这厢溜,一边速速拍下了书的封面,动作快得像做贼一样。卢娜迅速作出了判断:这几个人虽然不是偷书的,也和偷书差不多。他们在书店选好自己喜欢的书,用手机拍下封面,然后转身回家上网去买。网上买书的价格,比书店差不多便宜了一半,现在的年轻人都把实体书店当成了一个不付费的图书展示店。网上买书不用出门,给你寄到家里,还只需付一半书款,真当叫人想不通。这些年实体书店的销售量急速下降,书店一家家难以为继,就是因为最具购买力的年轻读者,大多转向了网购图书。卢娜到省城去参加民营书店协会的交流会,所有的书店老板都叫苦连天,就连新华书店的老总,在质疑网购图书这一点上,也和民营书店迅速结下了临时同盟,成了同一条战壕的战友。

但卢娜是识时务的人,她知道淘宝网购是大趋势,那个托夫勒应该去写一本《第五次浪潮》。卢娜并不是绝对反对网购,她自己的手机上,也装了支付宝,收银台的角落里,就有一堆从网上买的铁皮书立,价格比文具店便宜一半。只不过,她认为网购也该有个规矩、有个法规条款的约束,不可以随意任意叫价的,尤其是图书。书价就印在书上,是出版社按照图书成本和利润计算出来的,实打实没有一点水分。网上和网下,用行话说,就是“地面店”和“空中店”,天上地下,卖的书,都是一模一样的(不像网购的衣物日用品,常有以次充好的冒牌货)。可为什么同书不同价呢?书还是那个书,网上打那么低的折扣,和实体书店的实价相差那么大,还有多少人愿意去书店买书呢?这样的商业竞争,实在太不公平了!

卢娜硬压着火,把脸扭过去,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这几个学生来“买书”,买的总归还是纸本书,是有油墨书香味道的纸书,不是手机和电脑屏幕上的电子书。学生去网上买书,为了省钱,省了钱就能再多买几本书。这样总比那些不读书的人好许多啊。网购图书折扣低,有利于低收入消费者,她能理解。卢娜之所以默许这些年轻人拿书拍封面,眼开眼闭不计较,为的也是这一点。她最怕年轻人捧着手机和iPad看书,那种光不是自然的亮光也不是灯光,而是蓝幽幽的电子光,X光射线一般,从字面背后透出来,会把人的眼睛灼伤。再说,电子书摸上去冷冰冰硬邦邦的,哪里像纸本读物摸上去那么温暖那么柔软?在她看来,那根本不能称作书,只能说是机器,机器里装的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学问,而是玄幻穿越一类的畅销流行的娱乐性读物,就像麦当劳肯德基,偶然吃一顿,或充饥或尝尝无妨,若是顿顿麦当劳,肯定会营养不良。四十岁出头的卢娜,对机器有着本能的排斥,对纸本书怀有一种偏执的热爱。儿子上了高中后,央求她给一买台iPad,她回答说:你考上大学之前,我宁可给你买一辆上万块的山地车,也不会给你买平板电脑,你死心吧!儿子委屈地咬住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妈,你真是老土了哦!还用英语说了一声:out!这个英语词,店里的年轻人喜欢挂在嘴上,卢娜听得懂。out——没想到如今在儿子眼里,她也该出局淘汰了?

她的年纪还轻呢,就老土落伍了?如今人人都在拼命赶潮头,只怕自己赶不上。不过,卢娜却不这样认为:说不定哪天钱塘江的潮头退了,落在最后的那条船,转身一掉头,最先驶入东海也说不定。书友会那些消息灵通的朋友,曾经对她说过,不要绝对排斥平板电脑,现在的电脑都可以下载经典文学作品,有一种叫作“掌阅”的手机阅读器,可以装上几千万字的图书,文史哲经样样都可以输入,出门旅行,再不用带那些又重又厚的纸本书,又便宜又方便的。卢娜点头又摇头。她相信,世界上只要还有造纸厂,就会有纸本书。只要世上还有纸本书,就会有人去书店买书,书店的书,看得见摸得到。一家书店,就像一座城池的瞭望塔,走进书店就是登上塔顶,望得见远处的来路和去路。

去年冬天一个下雪的日子,她独自守着冷清清的书店,望着窗外飘飞的雪片,觉得那一片片白雪就像撕碎的书页,被一双巨手抛甩出去,纷纷扬扬落在湖里河里,雪花淹没在浪花里,不见踪影。天刚擦黑,她就把书店的灯全都打开了,忽然听见有人在门口跺脚,门推开了,有人走进来,身上冒着一股湿重的寒气。那人揭下头上的绒线帽,原来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书友,大概有六十多岁了,羽绒服的肩膀后背都湿了一大片。他的手冻得红肿,掏出一块手帕揩去脸上的雪水,然后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本书,她隐约想起来,这本《民国清流》,好像是不久前他刚从明光书店买去的。

老人把书翻开,书里夹着一张对折的三十二开宣纸。他打开宣纸,点着上面竖写的一行毛笔字说:就要过年了,我给你写了一句话,今天刚好路过这里,拿来送给明光书店。

卢娜看清了那行工整的小楷:是谁在黄昏里亮起一盏灯——祝明光书店新春吉祥。

她晓得这是台湾诗人郑愁予多年前的一句诗,黄昏里那一盏灯,是书店。

卢娜的眼泪涌上来,喉咙里被一股热气堵塞了,说不出一个谢字。老人走后,她看着地面上两个拖泥带水的湿鞋印,像两只风雨飘摇的小舢板,航行在茫茫书海里……她的泪水落在水迹上,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她心想,自己之所以能够撑到现在,多半是为了这些爱书的读者吧。

她想起前几年,有一位常来买书的中年女子,好像是做室内设计的,面容姣好,衣着的款式色调搭配都很讲究。但她买书很挑剔,装帧封面的品相哪怕有一点瑕疵,她也是坚持要换一本的。她不是书友会的人,卢娜不知道她的名字。有一天晚上她来买书,书店这一线的店家,忽然跳闸了。她耐心等着卢娜点亮了蜡烛,一边安慰卢娜说:不要着急,等一下就会来电的,只要线路没有坏掉就不要紧……后来有一段日子,那女人没来店里,过了大半年又忽然出现了,卢娜差点没认出她,人瘦得脱了形,扶着门框,一条粉红色的长纱巾,把头顶到后脑都裹起来……卢娜不敢问她是不是病了,倒是她自己对卢娜说:我做了手术,正在养病,有很多时间可以看书。但我没有力气寻书了,你帮我推荐几本新出的小说,品相要好,故事不要太悲情……卢娜叫道:你为什么不打电话来?我可以把书给你送到家里去的呀!后来,卢娜常常去给她送书;再后来,那个女人去了省城的大医院;再后来,有一天卢娜收到一只小纸盒,打开了,里面是几本新书,一张印着玫瑰花的粉红色信笺飘下来,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小字:这些新书,我来不及看完了,寄还给你,也许还有别的人可以看。人生在世,读书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谢谢明光书店。

这几本书,都是她以前从明光书店买去的,封面还像新的一样。卢娜把她的信笺用一只白色的镜框镶起来,挂在书店一角的墙上。读书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是的,卢娜每天抬头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总是会微微一颤。即便就是为了她的顾客和书友,明光书店也没有理由不硬撑下去的,至少,她要撑到实在撑不下去为止……

所以,几个月前,那个省城的陌生人来买书那天,临走时对卢娜说:最好把灯光调亮一点。当时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微弱的亮光下,飘过了那个女人粉红色的纱巾……把灯光调亮,说得没有错,但谁能保证电路不出毛病呢?不过,省城陌生人那句话,和那位女顾客留给她的话一样,毕竟是暖热的。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她一直在等待他再来……

卢娜还记得,大概在半年前,她接过一个电话,是县里一家柑橘贸易公司的老板,也是她老公的一位远亲。老板一开口就是20万块的订单,凡是古今中外的名著、历史地理经济军事,统统要豪华包装的精装本,书越厚越贵越好,他见过一套一套带锦缎盒子的那种,一盒就要好几万……卢娜一听就明白,老板是要买书当春节礼品。如今上头查得严,给官员送礼收礼是行贿受贿,只剩下送书不违规,这点小心意,既风雅又安全……面对这笔即将到手的大生意,卢娜却并不领情,心想图书是用来读的,怎么变成装样子的摆设了?不过,老板又补了一句:卢娜,这个订单数目不小,你有得赚了。你卖了那么多年书,晓得什么样的书拿得出手,买什么书,都由你说了算,我十万个放心。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听好了:书价嘛,你要按网上进货的价格,加一成给我。如果我让人到网上去买,肯定便宜很多。我把这个单给你做,是为了照顾你的生意,你老公关照过的……卢娜被他噎在那里,半天才换过一口气。她想告诉他,网上卖的那些书,从出版社进价的折扣,都在三折左右,网上书店没有店面房租压力,按五折的价格卖出去,还有盈利空间。何况很多网站也是为了打广告赚人气,常常低价倒赔卖书,属于恶性竞争。而她这样的实体店,一般进货的图书折扣都在六折以上,即使全价卖出去,书店租金、物业管理、图书损耗,加起来占到成本的50%,再加20%的人工成本,一本书的纯利,只剩下一折左右了……她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该和他怎么说。图书当然是商品,但这个商品的精神价值,恐怕比封底的书价,要高出多少倍呢,算不出来的!她虽然是卖书的,但卖书和卖柑橘,不是同一个生意经。

卢娜想了想,客客气气回答说:你还是到网上去直接进货的好,网上品种齐全,你想要什么都有的……她刚要挂断电话,话筒那边大声喊道:哎哎,好说好说,只要你去帮我买来,价钱好商量,你叫我到网上去买?我又不懂书……卢娜好气又好笑,心里舍不得错过这笔生意,又有老公的情面在里头,便顺势落台,和他讨价还价了一番,柑橘老板知趣地让了价,最后是卢娜五折从网上帮他进货,六折卖给他。礼品书到货,彼此皆大欢喜,这是卢娜去年做成的最大一笔生意了。

春节过后,恰好省城的出版发行业协会举办一个“让城市留住书店”的研讨会,也邀请卢娜去参加。那天细雨霏霏雾气弥漫,从城区和邻县来了几十个书店老板,大家的衣服都是潮乎乎的,寒气阵阵袭来,一个个身子都缩了起来。轮到卢娜发言,她就把柑橘老板买书的事情讲给大家听了,她说没想到如今电商兼了批发商,看样子以后实体店要去网上进货,直接和电商合作算了。

有人打断她说,目前国内电商和实体店的价格竞争,已经危害到整个书业的健康发展,你还说去和电商合作?据说很多发达国家,对实体书店都有严格的价格保护措施,比如说,一本新书上市,半年一年之内,网上买书不可以打折,就像电影院公映大片,三个月内不允许发行影碟一样……众人纷纷点头,议论说这么好的法规,可惜中国怎么就没有呢?政府有责任保护图书的价格稳定,市场经济也是要讲规矩的,不晓得中国以后会不会出台这个政策?

“纯真年代”书吧的经理盛绣接话:书店书吧书屋,统统姓“书”,凡是姓书的,都是一家人,但现在民营书店好像是被领养的,不是亲生儿子一样……有人附和:书店等于体验店、图书馆,老板花钱开店,读者免费阅读;网上各路神仙打架,网下凡人小民受苦!有人叹气说:现在实体书店不开咖啡吧就活不成,简餐文具,都成了实体店的标配,其实都以非图书的行为在养活书店。这样搞下去,将来书店就快变成美容健身房台球屋棋牌室儿童乐园的“跨界”创意产业了……图书图书,宏伟蓝图变成唯利是图!

省里报刊发行部门的人说:现在社会的整体阅读生态环境不好,这几年城市道路一整改,就把书报亭撤掉。据说书刊的零售额下降了百分之五十,书报亭也赔钱,街上那些报亭一个个都不见了,下班路上想买一份晚报都不晓得到哪里去买……

牢骚话说了一箩筐,大家心里越发惶然。

后来晓风书屋的褚经理发言。他们夫妻搭档经营的晓风书屋,已在全省开了十几家连锁店,每一家都是不同类型的主题书店。晓风在城区有一家分店,兼顾定制手工烘烤的小饼干,读书人与不读书的人,都是欢喜的。小褚慢悠悠说:我觉得实体书店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大家都在摸索方向。政府的职责、书店的经营模式、读者的阅读习惯,这三者缺一个环节,都是水桶的那块短板。政府应当有长远眼光,对图书资源进行整体合理配置,用购买公共服务的方式,来扶持实体书店。年年开“两会”,代表委员年年呼吁建议政府设立“全民阅读日”,阅读方面的具体建议,已经提了很多,我就不重复了。我想说的是书店自身的问题,我倒是不担心没人读书,我想得最多的,是他们到底在读什么?如今书太多,普通读者一走进书店就头晕,不晓得哪一种书买了回去,正是自己需要的。我们卖书人要做的,就是把真正的好书送到读者手里。今后书业的发展趋势,不仅仅看流通效益,还要看书店的文化品位。书店怎么选书?怎样让读者知道什么是好书?我们书店自身的服务方式也要改进,提高书店从业人员对图书的鉴赏能力,假如顾客寻书,售货员一问三不知,读者掉头就走了,以后就会对买书产生排斥心理。我建议政府有关部门,能不能拿出一点资金,定期开办专业训练培训班呢?到了大学生的寒暑假,我们也可以主动招募、选择那些爱书的人,来书店做义工,做图书导购……

卢娜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热,小褚的句句话都和她想到一起去了。晓风书屋进书的门槛高,对每一种书都要设立预期的“目标读者”,新书进货之前,提前做好功课,一本都不含糊,就像打靶射箭,不敢奢望命中十环九环,也不至于飞到靶外去。卢娜一向很佩服小褚的,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做到晓风其中一家分店那么好,她就心满意足了。

最后新华书店的老板发言说:我同意小褚的意见,如今实体店确实是在垂死挣扎,但我们自己也要想办法转型自救,创造更多新的销售模式。比方说,可以用图书馆加书店的模式,为大企业、金融界、电子业的高收入员工,提供图书专项服务;零售书店也可以和新华书店合作,新华书店的品种齐全,小书店网点分布广、经营灵活,双方取其所长,加快流转率,把库存全部盘活……有人打断他,说新华书店当惯了老大,民营书店被“收编”,假如不按照新华书店的路数走,新华动不动就“断粮”,民营书店等于自投罗网,这个办法行不通……又有人抱怨,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还是房屋租金。依靠书店的自有资金,租不起好地段的街面房,只好搬到房租便宜的背街区位去,买书的人寻不到店面,客源越发减少,书店利润更少,变成恶性循环。有人提议,应该去找一位政协委员,为书店写个提案,建议设立一个全国性的实体书店基金会,政府拨款加民间募集资金,每年对城镇的大小实体书店,统一进行业绩综合评估。那些信誉好的书店,应当给予减免房租作为奖励。各地闲置的军产房、文化系统内部的空房、商业性楼盘的尾房,都可以想办法调剂出来给书店使用,也可以均衡社区的图书网点分布……

大家又七七八八说了很多,说来说去,除了网店电商的书价之外,大家最关心的话题,又回到书店的房租上头。有人说:房租房租,必将成为压垮实体书店的最后一根稻草!危言耸听啊,卢娜的明光书店虽然是私产,但她也赞成这个说法。

窗外的小雨一直不停,天空像大家的心情一样灰暗。会议结束前,省出版物发行业协会的秘书长,给大家简单介绍了去年年底深圳市人大刚刚通过的阅读立法。卢娜觉得新鲜,阅读立法?难道不读书就是违法吗?往下细听,才渐渐明白,这个立法其实就是“全民阅读促进条例”,是为了规范政府行为,也就是说,政府必须为公众提供阅读服务的人才资金以及基本场馆设施,保障市民的文化公共权利,否则就是“不作为”……卢娜早就听说,深圳的读书活动搞得特别好,201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全球全民阅读典范城市”。她在网上查阅过,深圳市有一座设备先进的中心书城,每个区有区一级书城,所有的街道都配备了功能齐全的书吧。全城的图书馆自动借阅系统,已经覆盖了所有的机关企业大专院校……深圳每年都有“读书月”,延续整整一个月时间,举办百十种读书活动,图书不夜城、名家讲座、年度好书颁奖活动,最让卢娜感兴趣的是,深圳读书月活动,其中竟然还设了一个“领读者奖”,专门奖给那些优秀的图书推荐者、书评家,以及民间自发的各种“读书会”……

卢娜觉得眼前渐渐亮起来,天空好像转晴了,一线橘色的夕阳,穿过厚厚的云层,投射到会议室的窗户上,大家都在兴奋地交头接耳,有人提议,出版发行协会应该组织大家去深圳亲眼看一看,差旅费由各个书店自己承担好了。一时间,弥漫在会场上的愁云惨雾,渐渐飘散开去。

希望,亮光!——卢娜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又写:坚持!高贵的坚持!

自己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却又飞快地涂掉了。

那天散会后,卢娜本想赶时间开车到城西去一趟,她听说,省城有一位作家用自己的工作室,开了一家叫作“理想谷”的书吧,免费为读者提供读书场所。“理想谷”一间大屋,三面墙壁,一格格图书一直顶到天花板上,中间是瀑布一样垂挂的青藤(也许是绿萝)楼梯呀地板呀,到处都是可以坐下来读书的地方,一伸手就能拿到书。每天都有人从很远的地方专门到“理想谷”来看书,一块钱一杯咖啡,可以坐一天……只要想一想那个场景,就让卢娜激动又感动。她早就打算去一趟,感受一下那里的氛围。但她刚出门,就被晓风书屋的小褚经理叫住了。

褚经理笑吟吟的,好像有什么开心的事情。果然,小褚给她透露了一个消息:刚才大家提的建议里,其中有一项,本省的有关部门已经领先开始了,专门设立了一项文化建设工程,拨出了一笔专款,给书店作为补贴和奖励,民营书店也有少量名额。本省是沿海经济发达地区,才能拿出这一大笔钱。不过,这个补贴是有条件的,书店的固定资产必须要在一百万以上、连续多年信誉良好还有营业额呀纳税状况呀,有关部门都要对书店一一进行资产评估……卢娜的明光书店,房产是自主产权,县城的中心地段,一楼一底一百多米的房子,起码值个七八十万?加上流动资产,差不多就够百万了,其他条件都应该符合标准的……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卢娜有点发蒙,好像寒冬腊月里,天上掉下一件厚厚的羽绒大衣,把她暖暖地罩在里头。她结结巴巴对小褚说:我不够的不够的,比我做得好的民营书店有的是,你看盛绣的宝石山“纯真年代”书吧,城市名片、文化客厅,好口碑好业绩好风景人人都欢喜,她的名气大、影响大,要评就应该评她……

小褚轻叹一声:“纯真年代”是好,但她的书吧房产租期五年,当年装修书吧,她家的积蓄都用光了,平时书吧的收入,也就够维持日常开销而已,哪里来的百万固定资产呢?好多民营书店,都被卡在这一条上了,我不晓得这种规定是个什么道理。如果书店自己有百万资产,政府补贴也就不算是雪中送炭了。不说了不说了,我看你还是回去算算账,有个思想准备,尽量争取争取……

卢娜倒抽一口冷气。想不到她当年用自家房屋开书店,房产所有权在某一天能救她于水火?也是呢,那些租房开书店的小老板,等于月月在替房东打工。明光书店不用交房租,才算苟活到现在。假如明光书店既要交房租又要养员工,恐怕早两年就关门大吉了。感谢外婆!感谢老公啊。

等她回到县城后不久,县文化局果然有人到店里来“视察”了一番,向她简单介绍了情况,还让她填了好几份表格,书友会的人给她写了读者评议,她还去银行开了纳税证明等等。如此折腾一番之后,不仅没有“好消息”传来,连什么消息都没有了。好像云雾里的那件羽绒服,塘边刚刚才开始养鸭子。一春一夏,即使等到鸭子长大,一寸寸绒毛填进大衣壳里,做成了羽绒服,又哪里就刚好披裹在自己身上呢?卢娜每天发愁操心的事情太多,过了一两个月,就把这个“好消息”,连同开会的热闹都忘在脑后了。在江南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阴天下雨的日子,总归比晴天要多的。

这天下午,她望着那几个年轻人匆匆逃出书店的背影,真想对他们喊一声:要拍封面尽管来啊,说不定再过一年半载,明光书店关门了,你们连拍书的地方都没有了呢!

学生们走了以后,书店又冷清下来。卢娜坐在窗口,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她等的那个陌生的取书人,也许不会来了,过几天,她要记得把那本“文化繁荣”的书退掉。她等的那个老同学,也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她究竟还能撑多久呢?说不定哪一天,卢娜会到马路对面的那家装修公司去借一部梯子,亲自爬到书店门上,把“明光书店”那块木匾,从屋檐下摘掉。当他有一天终于想起回乡扫墓的辰光,这里是一扇紧闭的门,他再也寻不见她了。

4

这天下午,老公从湖区放假回家,亲自烧了几样小菜:春笋烧肉、油爆虾、雪菜蚕豆、清蒸鳊鱼,样样都是卢娜喜欢的。儿子临近高考,天天在县中晚自修很迟才回。但卢娜却没有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她晓得老公是想同自己谈天,至少是问问,书店这个月又亏进去多少?但老公见她不想说话,独自喝了几杯闷酒,什么也没说,早早就睡下了。

晚上卢娜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半夜,她一伸手,触到了老公的后背,顺手摸上去,出手很重地摇晃他的肩膀。黑暗中,她的声音听上去恶狠狠的:嗳嗳,我已经想好了,这样硬撑,越撑亏得越多,儿子要上大学了,家里等着用钱,书店还是早点关门算了!此话既出,她觉得自己的决心已经下定。这话不能让老公说,要由她自己说出来。这一回不说,等他下次回来,又是一两个月拖过去了。

老公睡得死,翻了一个身,好像还没醒,蒙眬中嘟哝一声:开店是你,关店也是你……

卢娜撒娇地蹬了他一脚:你到底管不管嘛?

总算醒了一半,口齿含糊不清:你再想想办法嘛,办法总有的……

卢娜赌气翻身,用脊背顶着他。他又不是不晓得,所有她能想的办法,不但早已想过,而且做过多少次了:节日促销、新书推介、作家讲座对话、签名售书……到了如今,招数用完底牌出尽,已是黔驴技穷。在这个县城,就数明光书店的新书周转最快,一般图书上架几周后,假如一本卖不出就退货。只是,从县城到省城,毕竟相隔近百十公里,高速公路的图书运费,都要书店自己承担,进货退货的费用都打入成本,常年来回折腾也是吃不消的。亏得卢娜人缘好,几年来,书友们晓得书店生意清淡,一听书店进了好书,常常故意多买几本拿去送人。有一个中年人,好像是个中学语文老师,一到寒暑假就来买书,后来卢娜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他:寒暑假人家老师都在忙着做家教,你倒有闲工夫看书啊?他这才说了实话:其实我也看不了那么多书,买回去都叠床架屋摞起来,家里堆满了,老婆有意见,我对她说:藏书可以保值升值啊,你看宁波的天一阁,以后传给子孙……他一边说着,一边笑起来:我也不全是为了帮你,家有书香,孩子也受熏陶的……

卢娜晓得,多年的老书友们,都在暗中帮她。但以人情来维持书店,总归不是长远之计。如今的书店,所剩无几的优势,大概也就是人们对纸本书的旧日感情了。老公毕竟不是这个行当的人,他不知道那些大城市的书店,也是各有各的难处。听说只有北京的“万圣书园”,只赚不赔生意笃定。那个老板自己就是个博学的读书人,凡有新书出版,他都要自己一本本先看过。万圣书园的咖啡吧赚的钱,还不如卖书的利润高,那是因为万圣就在北大清华附近,书店里进进出出的人,都是正儿八经的学者教授。全国有几个北大清华呢?万圣是个唯一,学也学不来的。就说北京的三联书店,半个世纪多的老牌书店,首创了“二十四小时营业”制,留住了读者和顾客,赚足了人气。然而,通宵长明的电费,还有夜夜加班的员工工资,算算账,要增加多少经营成本?若没有三联那样殷实的家底,绝对做不下来。又听说贵阳有个“西西弗”书店,在广州遵义等地开了十几家连锁,每一家都是同豪华大商城合作的,空间宽敞、装潢精美、分类精细……像卢娜这样的小书店,想都不敢想。再比如北京的“字里行间”书店,开张七八年,已经陆续开了十几家连锁。省出版发行协会有人去北京,见过“字里行间”的老板。说“字里行间”采用年度会员制,为会员提供高端阅读服务,所以它有充足的财力,把每一家分店都设计得各具特色:这一家主打书法字画,那一家主题是童书玩具,再一家主营陶瓷工艺,家家都是个性化的书店风格,开在京城最好的黄金地段。这种精品书店模式,特别适合大都市的白领金领阶层。“字里行间”多年来和一家资金雄厚的书业集团联手做出版,出书与发行配套,内循环加外循环,与“西西弗”是不同的路数,真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其中一家“字里行间”,外墙是弧形的大玻璃墙面,内墙隔出一大圈书架,靠窗是雅致精美的文房四宝茶艺茶道,就好像一步踏进了高级会馆,进去就不想出来了。书店的中央空间,摆一张张小方桌,铺着豆绿色的餐布,经营纯正素餐,闻不到一丝油烟气味,正合书店的品位。来买书的人,想品尝素餐;专门来就餐的人,也会顺便买了书带回去……真是各得其所。据说市政府有规定,豪华商圈必须配备文化产业设施,所以那座商贸大厦,给予“字里行间”这种品牌书店的房租价格,显然相当优惠……

可是明光呢?百十平米的一家民营小书店,简陋寒碜,无依无靠,靠的是卢娜十几年的死缠烂打不离不弃,她还能有什么绝路逢生的好办法?县城小书店的书,和那些大城市书店的书,除了书店规模不一样,但所有的书和读者,都是一样的啊。为什么卢娜救不了自己的书店,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冰海中慢慢沉下去,自生自灭?前几天她看到一条网上留言:这个喜新厌旧、崇尚更新换代的年月,一家老书店倒下去,还有千百家新书店会站起来……看得卢娜从头到脚透心凉。

老公又睡着了,耳边是汽笛一般的呼噜声。卢娜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周围看不到一丝亮光。黑沉沉的海面上,风暴骤起,吞没了原来那一线微弱的航标灯。

卢娜没敢告诉老公,今天她的心情特别沮丧,是因为下午书店里,来过一个人。

此人不是那个陌生的买书人,当然更不是她等了多年的那个老同学,而是明光书友会的老会员,下班经过书店,给卢娜带来了一个新消息。老县城的居民,或许对这个消息会有一点兴奋,但是对于卢娜,却如灭顶之灾雪上加霜,她好像跌落在一潭冰水里,浑身瞬间冻僵,只有脑子被冷水刺激得异常清醒:县城东边的那个新区扩建规划中,政府将要把很多大单位搬迁过去,比如县中心医院、县中、农科所、文化局、县人大、政协办公楼、广播电视台、长途汽车站……总之,原先条件不好的那些部门,全都要陆陆续续搬进新区新楼去,新区将逐渐发展成未来的县城中心……

这个消息千真万确,县人大昨天刚刚通过的……说不定明天就登报上电视了!

卢娜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医院?学校?政府机关?电视台?这些单位都是目前支撑着明光书店最主要的客源。一旦搬走,等于釜底抽薪人气散尽,没有了稳定的老客户,书店还怎么开得下去?新区建成之后,老县城必然会逐渐萎缩、凋敝,那么,明光书店还有什么前景可言?

那人又说:新区大发展,老城肯定人心惶惶,我看你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那人走后,卢娜半天没缓过神,在椅子上傻坐了一会儿,心里焦灼如焚。她飞快地算了一笔账:假如这个消息是真的,最晚挨到明年,新区落定之后,书店的老顾客就将走得差不多了,书店亏空肯定越来越多,但亏损还是小数目,要命的是,新区投入使用之后,老县城的房价就会快速下跌,那么,自家这座老房子,那时再想出手转让,恐怕都卖不出好价钱了……

眼看已是山穷水尽,前头死路一条,她再也没有什么锦囊妙计了。将来县城老房子跌了价,弄不好连儿子出国留学的保底钱都搭进去——这才是促使卢娜今天突然下决心关闭书店的真正原因。

夜那么长那么黑,窗外连一丝月光都没有。卢娜翻过身,把脸贴在老公热烘烘的脊背上,绝望地抓住了他的手,那只手软绵绵松松垮垮,她觉得自己无奈又无助,想哭却哭不出来。

第二天卢娜早早起床,没有心思做早餐,到街上去给老公和儿子买了两杯豆浆四根油条,放在餐桌上,便早早离家去了书店。她想让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仔细再仔细地盘点一番:店里现有的库存书,以及书柜书架沙发桌椅灯具电脑等所有的家当,总共能折算多少钱?上半年流水收入总共是多少?还要支付多少即将到货的新书款?她必须抓紧时间,趁着老城的人都还不知底细,尽快把书店的房产转让脱手,越早越好,然后速速把明光书店的“后事”料理完毕。书店关张后,她的工作不用发愁,新华书店那边早有人三番五次来探过虚实,明光一旦关门,新华欢迎她回去当部门主管,她肯不肯去还难说呢……

辰光还早,她开锁进店,觉得光线有点暗,顺手开了灯,一时灯光亮得晃眼。她抬头,看见了天花板上前些天刚刚新换的灯泡,心里突然一阵刺痛:把灯光调亮?——把灯光调亮,不是愈加费电了么?她气呼呼地顺手把灯关掉了,省点电吧,能省一点是一点。这家昏暗的书店里,只剩下她的心里,还有一朵小火苗,那么小,那么弱,忽闪忽闪,飘摇不定,而今,这朵风里雨里挣扎太久的小火苗,也终于快要熄灭了……不怪我不怪我,她对自己说,我实在是已经尽力了哦……

就在这时,卢娜听见了手机铃声在响,她走到窗口去拿包取手机,发现原来书店东窗的窗帘还拉着,怪不得书店这么暗。她用手指划开屏幕的接听键,然后把窗帘刷地拉开了。

顷刻间,书店里洒满了亮晃晃的阳光,一格格在书架上跳跃,把书店染得一片金黄。还是太阳好啊,她对自己说。把灯光调亮,就算再亮,也是夜里。她自嘲地笑了笑。

清晨的阳光下,手机里传来一个爽快的声音。电话是文化局的人打来的,就是上次让她填申请表的那个干部,让她赶紧到局里去一趟,要办手续——什么手续?——你来了就晓得了——你还是说一下吧,我店里忙,走不开呢!——是好事情,你中了头彩了,恭喜恭喜——对不起我从来不买彩票的,不要拿我开心哦——哎呀,你真当拎不清,就是省政府的那笔书店奖励基金,明光书店评上了!——我哪里评得上?你骗我——是真的,不是个小数目,你变百万富翁了,快点过来,上头还要核实几个数据呢……

卢娜终于听清楚听明白了,她的手抖了一抖,手机从掌心滑出去,落在一堆高高码起的书上。她站在窗口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好像傻了,然后肩膀轻轻地抖动起来,身子开始战栗。她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手心很热很烫,忽然又变得凉湿,泪水透过指缝,从脸颊上哗哗淌下来。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往前挪移了一步。是的,她想躲开那堆书,怕自己的泪水把书弄湿了……她终于哭出了声,惊喜的啜泣,在晴天的阳光里,如急骤的阵雨一样砸下来……

天上云间飘荡的那件羽绒服,在寒风中落下来,终于披在了她的身上?一百万是多大的一笔钱啊?这么说,明光书店就要起死回生了?可以把这几年累计的债务亏空都补上了,早就想添置的新书柜,也有了着落。老公的工资不用再贴补书店了,积攒起来给儿子上大学交学费。退一万步说,假若书店继续赔钱,一年赔几万块,这笔补贴的钱,也够她再亏损十几年了……她一直想着能把隔壁老房子那个闲置的晒台买下来,和自家书店打通,在二楼的咖啡吧旁边,再扩建一个儿童书屋,就叫“爱丽丝奇境”,墙上都是爱丽丝那本童话的插图,天花板上全是爱丽丝那个奇幻王国的花草和小动物,孩子们放学了,尽管可以到这里来读书嬉戏做梦……卢娜已经完全忘记了老县城和新区的事情,思绪纷乱,忽喜忽忧,她仍然不敢相信,这样的好运气会降临到她头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是员工来上班了。她赶紧用纸巾揩净泪水,换了一副喜气洋洋的笑脸,对员工简单吩咐了几句,顶着阳光去了文化局。

卢娜从文化局回到店里,已近中午。她在街上的灯具店里,顺便又买了一盒40瓦的飞利浦灯泡——把灯光再调亮一点!她要让明光书店的老顾客们,老远就看到书店的灯光,无论夏夜冬晚,每天每天,天刚刚黑下来,明光书店的灯光就唰地亮了。如果她的资金宽裕,最好把书店临街的窗户也扩大一倍,宽敞明亮的一长排玻璃,等到夜幕降临,玻璃窗内的灯光雪亮雪亮,明光书店就像一座透明的水晶宫,所有的书都在闪闪发光……总有一天,他回老家来看看,一眼就会看到明光书店。如果有那么一天,卢娜会告诉他:当年你说过,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是的,你做到了。你苦学的知识,改变了你的命运。但我不是。这么多年,书本没有改变我的命运,但改变了我。我办了明光书店,我的书店给人送去知识,知识可以帮别人改变命运……

这么一想,卢娜的眼泪又流下来了——不对!不是知识改变命运,是文化!不对,文化也不一定能改变命运,但可以改变人!我不再是那个高考落榜的自卑女孩,我活得对人有用,我充实、我知足……我一点都不比你差!

傍晚时分,卢娜和员工简单用过晚餐,正抬头欣赏着白天刚换上的新灯泡,她觉得明光书店从来没有这么亮堂这么美妙,灯光简直可以用“璀璨”这个词来形容。她看过很国外书店的图片,高低错落的书架、精致素雅的装潢,再配上明暗适度的灯光,那种弥漫着书卷气息的宁静氛围,充满了世界上所有其他场所都没有的神奇魅力。

就在这天晚上,明亮的灯光下,出现了一个人影。卢娜眯起眼,打量这个有点面熟的生客,忽然想起他就是几个月前那个要盖书章、要她代购《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化繁荣》那本书的省城顾客。他快步朝她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他抬起头环顾天花板的灯池,笑容满面地说:嗬,灯光调过了?书店亮了许多哦!我老远就看见了。

他终于想起来取书了?他会不会再一口气买二十多本书呢?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卢娜的意料。好像所有奇怪的新鲜的事情,都集中到今天来发生了?这个人对卢娜说了很多话,后来,同他一起来的那个人,也对卢娜说了很多话。卢娜的头脑不够用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几乎无法判断这究竟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她好像听见他说,县城新区的整体规划中,需要有一家书店,中等规模的书店。但是老县城的新华书店,由于种种原因,暂时无法搬迁。他想到了明光书店,他推荐了明光书店,明光书店的信誉度和知名度,开在新区再恰当不过了。新区将为书店预留五百平方米门面房,作为公益书店,房租优惠到可以忽略不计。他今天就是和有关部门的人先来征求意见,也算考察调研,事情一旦列入规划,就按正规程序进行……

他还提到了城市发展战略、提到了公民的文化权利、提到了热爱、尊重、介入什么的,卢娜的脑子嗡嗡响,下意识嗯嗯地点头。只觉得他的话音一声声落下,头顶的灯光一盏盏变得闪闪发光。卢娜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紧张,假如一旦停电,眼前的一切是否会重新陷入黑暗中去?

卢娜渐渐冷静下来,望着灯光下地板上人与书堆的一条条暗影,心里有了些许疑惑。她暗自思忖:假如明光书店真的搬到新区去,那么县城书店的老顾客怎么办呢?新区那么远,总不能让那些书迷书虫书痴,为买一本书专门跑到新区去……再说,开了新书店,老书店还开不开呢?让她同时打理两家书店,哪来那么人力和精力?开张一家五百平方米的新书店,装修就需要一大笔钱。这笔费用怎么出?政府有没有补贴?新区建成后,一年半载的,顾客肯定不会太多,书店十有八九会亏损,这笔亏空她背得起背不起呢?假如亏损都要她自己承担,她是不敢应承下来的。这个新区未来的新书店,就像那笔天上掉下来的补贴一样,把她刚刚想好的老书店发展计划,全都打乱了……

再说了,面前这个人,晓得不晓得卢娜很快就要领到一百万补助的事情呢?他不会是和文化局串通一气的吧?因为卢娜得到了政府的奖励,他们才会选中明光去开新店?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卢娜定了定神,故意把话题岔开去,对那个人说:对了,你要的那本《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化繁荣》,我早就帮你买来了,你还要不要?

那人连连谢过卢娜,摸出钱包,用现金把书买下了。他说:你先考虑考虑吧,文化建设的事情,急不来,一个好项目,从创意到最后完成,需要反复论证,我们还要继续沟通的。又有几分抱歉地加了一句:上次买的那些书,还没看完,今天就不买书了。你把好书给我留着,过些天我们再来。

临走前,他给卢娜留下了一沓表格,请卢娜有时间填写一下。

又是表格,卢娜看了一眼,接过来,又飞速地看了一眼那个人。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呢?看样子,他不是教授,而是个文化官员?至少是主管新城的规划师?现在的人,身份都比较复杂,不像从前那么一目了然。她在心里懊恼自己的眼光不灵,上次他连个跟班都没带,卢娜到底还是看走眼了。像他这样欢喜读书的“规划师”,莫非就是书友们闲谈中提到过的那种“体制内的清流”么?卢娜吃不准。

那天晚上,卢娜回到家,和老公一五一十地说了今天书店里发生的一连串怪事。说了天上掉下来的大额补贴,说了那个神秘的顾客,又说了新区未来的书店,说来说去,说得她自己也绕进去了。卢娜索性摊开了两只手,上下颠着手掌说:喏,给你简单打个比方吧,假如去新区再开一家明光分店,就好比我一只手拿进了一百万补贴,又从另一只手里赔出去了。

老公闷声不响。卢娜又说:这一进一出,不是等于还同原来一样吗?

卢娜大声说:你听见没有啊?我昨天夜里和你说过的那些话,你听清爽了吗?

听见了,不过没听清爽。老公说,我当你是在说梦话。

卢娜有点恼,嗔怪地提高了声音:我想来想去,明光书店还是关门的好。老店没开好,再去开新店,找死啊!那笔补贴,我给他们退回去!我不去新区开店,我要和老书店同归于尽!

老公嘿嘿笑起来,笑得卢娜心里发慌。结婚二十多年,老公从来不和她吵嘴。他是一块牛皮糖,咬起来蛮吃力,经咬。

老公开口说:好了好了,我听懂了。反正你每天不是说梦话,就是说气话。卢娜,我晓得你开书店十多年,没一天好日子过。但是,假如你从此不开书店,恐怕就活不成了。

卢娜心里一紧。那个叫明光的博士,就算此刻站在她面前,也说不出这句话来。

命总比钞票要紧,你年纪还轻呢,我要你活着!

卢娜鼻子一酸,眼圈就红了。心里那朵奄奄一息的小火苗,呼地一下蹿上来,燃成了一蓬金红色的火焰。

那么,到底要不要去新区开分店呢?

我反正不欢喜看闲书的。老公慢吞吞说。你的书店,你自家做主!我只晓得,秦始皇焚书,后世的骂名都留在书里。嬴政也没赢过书去,他是输在书里头的,最后还是书赢了……

卢娜慢慢伸出双臂,环住了老公的腰,把脸贴在老公的胸前。他胸口散着热气,像一件厚厚的羽绒服,把她包裹起来。能坚持到哪天算哪天吧,她劝慰自己。心里那朵小火苗微微颤了颤,“噗”地蹿起了一团火焰。

隔着一条街,隔着几道墙,卢娜看见“明光书店”四个字,在夜空里通体透亮。

水电火电风电核电,只要线路没有坏掉,灯光总归会重新亮起来的吧?

原载《上海文学》201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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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寓言集,收录了作者根据近年来发表的童话寓言习作中,精选了百余篇。作者本着“有趣、有益”为创作理念,同时努力实践了“童话中有寓言,寓言中有童话”的美学追求,并将“童话”、“寓言”这两个概念融合在了创作中,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十分适合小学低中年级学生的阅读。
  • 脉法

    脉法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名门盛宠:沈少宠妻365次

    名门盛宠:沈少宠妻365次

    “苏暖,烙上了我的印记,这辈子,除了我,你也只能是我的女人!”“我要的,从来就只有你一个人!”沈梓轩唇角的笑意邪魅深邃,他的心早就属于她了。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此生,他只想要她一个人。
  • 死亡QQ群

    死亡QQ群

    如果你得知,一个平日里经常见到的朋友,已经在几年前死去,那么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毕业前夕,我加入了一个专业交流的QQ群。死亡多年的朋友再次出现,还在QQ群里发布了一个个匪夷所思的游戏任务。在完成这些游戏任务的时候,一个个的同学相继诡异死亡。废旧多年的老校区,恐怖诡异的公墓,十多年前类似事件的幸存者,这一切,都掩盖着什么?我叫周十月,为了活下去,不得不陷入一个个的悬疑事件之中.
  • 神医邪后

    神医邪后

    前世,她倾尽家族势力扶持情郎登上大宝,却换来兄长枉死,腹中孩儿被害,自己更是被污了名声、一杯毒酒赐死!携恨而来,她誓要改天换地!庶妹要后宫独宠,她便将硝烟引入后宫坐山观虎斗;渣男要吞并四合,她便亡了这东莱国的万里河山!为达目的,她将自己卖给敌国王爷,步步惊心时时谋算,唯独算漏了人心。祸水引,狼烟起,山河永寂。硝烟遍地,有人携起她的手,也驱散了她心中最后一点魔障:换你一笑,覆了天下又如何?打脸爽文,虐渣男,不狗血,略金手指。
  • 风云禁咒

    风云禁咒

    风起云涌,渡劫失败,殒命之际,再度醒来,世界巨变。曾经熟悉的灵力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魔能。一代修真强者,从此变成小小魔法师。从头再来?那就为当上禁咒法师而重新开始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初次觉醒治愈系和召唤系双系魔法,成为万里挑一的纯治疗辅助型天才是什么鬼?到这个名为幻界的魔法世界的异位面来者,还不止自己一个?召唤系魔法召唤的不是魔兽,而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失忆少年?边铭仿佛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