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纵然再精彩,也总有玩腻的一天。礼拜六上完最后一节课,绍清突然很想回家,他回家的第一句话,总是千篇一律的:“婆,吃什么?我饿坏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叫外婆的时候,把那个“外”字故意地漏掉了。在他心里外婆不是外人,她是最亲的亲人,因此索性就把“外”字给去掉了。
淑婉一见到绍清,就笑眯眯的,她喜欢听他喊肚子饿。他吃得越多,她就越高兴。“挤汽车累了吧?咱去买辆自行车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去厨房热红豆汤。
绍清暗想:骑车上学,他当然想了,市面上最流行“永久牌”自行车。有了自行车,他就不用像沙丁鱼似的,把自己塞进公交车厢里,任人碰撞挤压,还得拼命抓住手柄,守住脚下的丁点儿地盘。不过“永久牌”太贵了,要价一百八十块钱,他得不吃不喝存足一年的工资,还没算上购买自行车票的钱。他的存款足以买辆“永久牌”,但是光为自己花费这么多钱,太不值了,便连忙摇头:“婆,买车的事以后再说。”
淑婉笑道:“行,吃点心了,赶紧洗手去,总不长记性。”
绍清答应一声,跟着进了厨房。他洗完手,接过淑婉递上的红豆枣子汤,问道:“婆,姨婆和姨公呢?”
淑婉说:“他们去逛街了,今儿我懒得凑热闹。”
绍清不说话了,他三口并作两口,一碗甜品吃下肚子了。
淑婉站在一旁笑道:“你瞧瞧,你这猴急的样子。我可告诉你啊,吃要有吃相,出去做客可不许这样,好像前世没吃过似的。”她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颇为欣喜,绍清吃得越香,就越表示她的厨艺好。从前恺悦就是这样的,现在轮到绍清了。他俩还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不是说“外甥不出舅家门”么?
绍清听外婆又唠叨他了,便笑问:“婆,还有吧?”
淑婉故作严肃板着脸说:“不能吃了,姨婆他们一回家,就要开饭了,你又要说吃不下。”
绍清把碗递给淑婉,哀求道:“就一口。”
淑婉拗不过绍清,没办法,就只好再去厨房,给他添了些枣子汤。这时座钟“当当”敲了四下,淑婉一看时候不早了,便去厨房准备晚饭。绍清顺手拿起一本书,惬意地靠在沙发上,专心地看了起来。
正值夕阳西下时分,一抹红润的霞光,弱弱地穿透落地钢窗,映入偌大的客厅。淑婉听见客厅没动静,知道绍清又在看书了,便说:“绍清,怎么不开灯啊,眼睛要看瞎了。”
绍清听了拧亮台灯,无意间他一抬头,见厨房黑灯瞎火的,便问:“婆,您怎么不开灯呢?”淑婉不吱声。绍清起身走进厨房,他一揿开关,灯不亮,知道灯泡坏了,随手拿了把椅子,准备换灯泡。
淑婉急忙拦住他:“你别管了,待会儿姨公会来换的。”说着,把绍清轻轻地推出厨房。
绍清执意要帮忙。他从小到大就只做两件家务事,饭后洗碗和倒垃圾,旁的事情他外婆从不让他沾手,但是却要求他学习缝扣子。当时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记得外婆是这样说的:“绍清啊,连皇帝都不随意差遣护兵。你学会了缝扣子,以后就不用求人了。”当然啦,外婆的用意,他也是数年之后才领会的。然而他心想,除了学习缝扣子,别的家事就不用学了吗?他站在厨房门口说:“婆,换灯泡最简单了,让我来。”
淑婉不让。
正说着,淑敏和冯庭彦进来了。淑婉笑道:“你看,姨公回来了,你还是去看书,让姨公来吧。”
绍清望着冯庭彦,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淑敏和冯庭彦一回家,绍清就不想看书了。他走进自己卧室,打开琴盒,从里面拿出一把小提琴。
说起这把琴,还是淑婉委托冯庭彦去“淮国旧”给绍清淘来的。他初学拉琴的时候,怕吵着家里的老人,一个人躲在卫生间的储藏室,这“嘎吱嘎呀”的声音好似锯子割铁管,一拉就是三四个小时,直到淑婉敲门,拽他出来吃饭。他苦练了整整三个春秋,终于拉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他这样辛苦地学会拉琴,逢着家里亲戚来串门,自然是要显摆一番的。不过他的固定听众,是家里的三个老人。
起先,他们是出于鼓励绍清的目的,说他拉得不错。有一天,他们真的觉着,听绍清拉琴是一种享受,他的琴声里有着丰富的情感。尤其是他诠释巴赫的曲子,他们会从琴音里,感受到一种内心的平和,沉浸其中,竟暂时忘却生活的诸多不快。
原先绍清很想学弹钢琴。小的时候,每当和邻家的孩子在弄堂里玩,只要听见钢琴悦耳的声音,他会顺着琴声,走到音乐学院钟教授的窗户底下,竖起耳朵倾听。他羡慕钟教授的儿子,那个音乐学院的大哥哥,回家便跟淑婉说:“外婆,我想学钢琴。”那年他十一岁。
望着绍清渴望学琴的表情,这要搁在从前,淑婉准保颔首答应下来,丈夫王纪翔一直拿着高薪,新中国成立前就不说了,公私合营的时候,保留工资月薪四百块,后来被迫裁减薪水了,每个月还有两百块呢。可是自从丈夫被下放到干校,每个月就只有四十多块钱了,仅够他们勉强开伙仓,哪有钱买钢琴呢?她只能硬着心肠,回绝了绍清的请求,让他改学拉小提琴,没想着倒还拉得不错。
近来绍清练习了一首新曲子,老人们自然是他的第一批听众,他拿着琴从卧室出来,冲着厨房说道:“姨公姨婆,我拉一段《夏日时光》给你们听。”
淑敏手上拿着一只油面筋,正把碎肉馅儿往里塞,听见绍清说要拉琴,她笑道:“行,你拉什么都好听。”
绍清把琴搁在肩上,抬起琴弓正想拉的时候,门铃响了。绍清纳闷,差不多快到饭点儿上了,除非事先约好,这个时候家里不会有客人来的。淑婉放下手里的活儿,站在厨房门口自言自语:“谁呀,这个时候?”冯庭彦换完灯泡,从卫生间洗了手出来,正好去开门。绍清拿着琴,好奇地跟在冯庭彦的身后。
大门外站着两个陌生人,他们头戴军帽,身着中山装,肩挎军用书包。冯庭彦见来人这身打扮,便潜意识地后退一步,正好撞着身后的绍清。绍清连忙走上前,挡在冯庭彦的面前问道:“请问,你们是——”
其中年纪稍长的来人,从书包里拿出一封信说:“哦,这是单位介绍信,我们是商务印书馆的,钱淑婉女士在家吗?”
绍清接过信,从信封里抽出信笺一看,信尾赫然盖着“商务印书馆”的公章,他的目光柔和了些,立刻把他们请进客厅。淑婉卸下围裙,见着来人自我介绍说:“我就是钱淑婉,你们是——”
“哦,我叫许强,他是孙梓文。我们是商务印书馆的,今天来是……”站在孙梓文边上的年轻人正说着,淑敏托着茶盘走来打断了他的话。
淑婉连忙说:“她是我姐姐钱淑敏,小孙同志,你们坐。”她指着双人沙发,请他们坐下,自己则坐在单人沙发上。淑敏把茶杯递到茶几上,客气地说了一句“请喝茶”,便退回厨房去了。冯庭彦想听听他们谈些什么,他慢慢地蹭到餐桌旁,坐下了。绍清也极想知道外公的消息,他收起琴紧挨着冯庭彦,不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许强是商务印书馆上海分馆的经办人,他的目光跟着淑敏到了厨房,只见地面贴的是白色纤细砖,墙面淡黄色的瓷砖足有一米多高,上面缀着一条花纹,煞是醒目漂亮。他收回目光再看客厅,共有三十多平方米的样子,蜡地钢窗,脚底下细柳安木地板结实发亮。他一抬眼,发现实木装饰线固定在墙上,墙边的热水汀现在成了摆饰,房间冷得跟外头差不多。他心想:“门口过道两边咯门,大概是困觉房间。”他用眼睛数了一下,总有五六扇门,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啊哟,老底子(从前)就是有铜钿人家嘛!”他坐在那儿,就此没有发声音。
孙梓文坐下后,他看着淑婉说:“今天来主要是为了王老。王老是商务馆的老前辈,他的‘平反改正’已经落实,工资也补齐了。我们这次走访您,想了解一下王老家还有什么实际困难,馆里会尽量帮着解决。”说着,他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准备做记录。
淑婉听了孙梓文的话,有些惊讶。前阵子,她收到丈夫的来信,信上说他的问题快解决了。但是究竟快到什么程度,却没有写清楚,她当时猜想,那可能是宽慰的话吧。而眼前的这一幕,她从来就不敢奢想,一切来得太突然,反差也极其的大,所以愣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一旁的绍清到底年轻,没什么顾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最关心外公的身体状况,忍不住地问道:“孙同志,我外公有哮喘病,他最近来信都没有提,我们挺担心的,得请专家看一下了。”
经绍清这么一说,几十年来,梗在淑婉心中的委屈与不悦,一瞬间就要爆发了。纪翔的哮喘病就是在北京得的。他是南方人,不适合北方的气候,当年她是不同意他去北京的,可是建国初期,商务馆的领导需要他北上,那是中共中央的决定。那时他深受党内领导的信任。作为回报,他全力以赴地投入工作,有一天甚至晕倒在办公室里。谁能料到就为了一句话,他被定性为“右派”,又下放到缺医少药的“五七”干校,病情因此越来越严重。
现在她看得见的“实际困难”,就是让纪翔尽快回家,他们不再两地分居了。而看不见的委屈就更多了,尤其是对绍清的亏欠,丈夫“不清不白”的政治身份,令她不得不夹紧尾巴做人。绍清成长的过程,也是家里最怕出事的十年,每天都是赔着小心过日子。她告诫绍清“在外面要多加小心”。那年头要保护他不被欺负,就只有让他远离是非。
她会过问绍清的朋友圈子,旁敲侧击地探询:“那人的父母是干什么的,家里是什么成分啊?他们人好吗?”绍清总是千篇一律地回应说,“他们都很好的”。在绍清眼里全是好人。这就应验了她的忧虑:这孩子不识人头,不晓得人心的险恶。所以哪怕他个子再高,高出她整整一个半头,她还是把他当孩子,竭力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没办法,家里的男人政治上都“不清白”,都不敢抬起头来做人,绍清要是遇着麻烦,也只有她能站出来。原先她还想呢,她过分呵护绍清,是否会扼杀他的能力。然而就在刚才他敢于质问来人,为他外公抱不平的表现,她委屈的同时,又感到很宽慰。
孙梓文哪里不知道淑婉的想法,他们是有备而来的,因此从容地赔着笑脸说:“为了弄清王老的身体状况,我们请专家会诊过,他除了哮喘没有其他病。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馆里希望王老发挥余热,他在北京还要工作一阵子,有困难我们可以解决。”
孙梓文说着这番话的时候,淑敏恰好塞完最后一个油面筋。她刚想走出来,向他们提要求,不料绍清又说话了:“孙同志。我们家以前有电话,后来……后来被拆掉了。我们家需要电话,即使外公没空写信,给家里来个电话,大家也就放心了。所以,请您把这一条汇报上去。”
孙梓文看了绍清一眼,立刻点头笑道:“很好,这一点很具体,按照王老的级别,应该没问题。”之后他转向淑婉,笑着问道,“您有什么问题吗?”
淑婉觉得绍清长大了,他说的每一句话,很明显地在护着他们,她感到很欣慰。所以当孙梓文询问她的时候,她抬头笑了笑,什么都没有提及。
等来人走了之后,淑敏一个劲儿地数落她,就差跺脚了:“小妹,你也真是的,咱憋屈了这么些年,人家来送温暖了,你却不领情,什么要求都不提,你傻呀?庭彦,你倒是说句话呀,咱小妹糊涂了,是吧?”
冯庭彦不作声。
淑婉说:“姐,我清醒得很。过去发生的事儿,已经没法挽回了。可是绍清刚才的话,您没听见吗?咱这些年的委屈,绍清都给我找补回来了,他长大了,知道替咱说话了,我还图什么呢?姐,您说说看?”
淑敏和冯庭彦听了,频频点头。绍清的确长大了,聪明劲儿像恺悦,又继承了纪翔的儒雅气质。
这时从客厅传来绍清演奏的《夏日时光》,旋律细腻委婉悠扬,仿佛倾诉着夏日清风伴随小雨淅淅沥沥,一对情侣打着雨伞悠悠地漫步,他们喃喃低语着互诉衷肠,渐渐地消失在小巷……
王纪翔平反了!
淑婉别提有多高兴了,常年悬在她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她想着晚上有现成的菜,忠道一个人在家,便让绍清打电话,请他过来便饭,顺便告诉他好消息庆贺一下。
这天下午忠道走出家门。他穿了件新买的蓝布罩衫,皮鞋擦得锃亮。一路上,他却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去二马路?他这样犹豫着一直走到静安寺,还是拿不定主意,便站在二十路的车站上,看着一辆辆车到站后开门,关了门又开走,迟迟没有上车。
忠道非常想去的地方,靠近虞洽卿路二马路,也就是现在的南京东路口,只要跳上二十路公交车,几站路就到了。从前的过来人,还是喜欢称南京路为大马路,他们嘴里的二马路,就是现今的九江路。
忠道的旧相识佩君小姐就住在九江路上。这段路看起来离他不算远,比起从前在北京,他们是一条胡同里住着的邻居,那可就远多了。不过那时他们虽然住得近,却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他是仕宦之家的子弟,五岁由父亲做主与官宦家的小姐订婚,还给女方送了一个三两重的金如意,外加一份“庚帖”。佩君小姐是买办家的千金小姐,父亲在宜丰洋行替洋人办事,尽管有的是钱,家也搬到了体面官宦人家居住的胡同,可是没有政治地位,也就失了身份,还是被上流社会瞧不起。也因此注定了,他们是玩不到一块儿的。
这样的身份地位之分,忠道也是在他祖母七十大寿的堂会上,才完全弄明白的。那年他十四岁,他父亲让他守候在大门口,帮着登记来客的名片。他发现除了亲戚朋友以外,来拜寿的全是京城大官和他们的眷属,堂会唱了两天两夜,请了谭鑫培、尚小云和赵君玉这些京剧名角儿。佩君小姐的父亲周礼涛,也带了佩君小姐前来拜寿。管家老魏收下了他们的寿礼,既不称呼“周大人”,也不把来客让进大门内,却高声唱道“周老爷外边请”。这等于是下了逐客令。
“周老爷”被挡在门外,很是气恼,但也不便发作,他甩甩手转身欲离开。一旁的佩君小姐见状,拉了拉她父亲的衣角说:“爹,赶明儿咱也开堂会,把这些角儿全请回咱家去,也要这般地热闹。”说着,她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到时候你是预备来,还是不来呢?”
他平时出来进去的上学路上,或在胡同里遇见佩君小姐,只敢偷看她一眼。他觉着女孩儿挺漂亮的,穿着也洋派,冬天貂皮大衣配皮靴,夏天蓬蓬裙加凉鞋,见了他总是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来。他很想和她交朋友,在心里也已经把她当作朋友。眼见他们被老魏“阴损”了一下,她还向他发出邀请,即便是有些赌气的意味儿。他赶紧点头应允了。
他既然把她当作了朋友,便觉着老魏的做法不像话,晚上向父亲告状,把白天的情景描述了一遍。没想到,他父亲竟然说:“嗯,老魏做得好,周家虽然有钱,但身份不够,是不该放进来。”
忠道站在车站陷入回忆,他父亲的话仿佛言犹在耳,现在回想起来,他父亲是有资格这么说的。光绪年间,因他祖父立有功名,皇上赏赐他父亲为监生,有了资格从香山到广东参加乡试,居然得中第七名举人。第二年他父亲赴京城经过春试和殿试,成为钦定的进士,直接留京当了京官,署顺天府尹,官阶正三品。辛亥革命爆发,民国成立,他父亲依然在外交部当官。一个洋买办想挤进他们的圈子,是相当困难的。
从前的陈年旧事,分明埋藏在记忆深处,忽然鲜活地在他眼前晃动起来。他掐指一算,这一晃都过去五十一年了。后来佩君小姐随家人南下上海,他跟家里吵吵着退了婚,一直跟到了上海,房子就租在她家对门。可惜她已经嫁了人,新郎不是他。他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常去她家走动,直到自己出事。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她还住在老地方么?他想着念着,克制不住一探究竟的冲动,终于踏上二十路汽车,没多久来到了南京路站。下车后,他故意慢吞吞地一面走,一面观看。
行人和自行车穿梭于来往的车辆之间,喇叭声此起彼伏,自行车清脆的铃声交融在一片嘈杂谈话声中。十字路口的小烟杂店照样开着,南货店依旧陈列着瓶瓶罐罐的干货,不远处的老虎灶炉火仍然红着,人们手提热水瓶,在路面上踏出一条条水渍浊。
忠道暗自感叹:我又回来了!
二马路临街的两层老石库门,虽然地处闹市,却仍然有一点高墙深院、闹中取静的意味,只是墙上的白色石灰斑斑驳驳,露出风吹日晒后泛青的砖块,两扇约三米高的黑漆厚木大门上,一副大铜环也不见了。
他推开虚掩的大门,走进天井,见一老妇穿一件开襟大棉袄,看着有些臃肿,她手握一根丫杵头(上海话,撑杆),抬着头,把一竹竿晾好的衣服撑过头顶,稳稳地架在花岗石的门头过梁上。
忠道也下意识地朝上看,只见十来根竹竿整整齐齐,呼啦啦晾着参差错落的衣物。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老妇正细细地端详他,她正是佩君小姐。
“啊呀,这不是忠道么?您这是……”佩君“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两手撑着丫杵头,像拄着一根手杖,满脸惊讶:“这么些年,您这是上哪儿去啦?”她一口地道的京白,脆脆的嗓音,落地有声。
忠道见她微笑的时候,依旧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便说:“这说起来话就长了,您还是老样子啊!”
佩君忙不迭地说:“哪能呢,都老得不成样儿了。来来来,快请屋里坐。”说完,她指着大门左侧的前厢房,把忠道引进房里。
忠道进屋后没有马上坐下,而是细细地打量起房间来。这是三开间的老式石库门,一进大门便是横长的天井,两侧是左右厢房,长窗落地的客堂间,是从前宴请客人的屋子。他站着的左厢房,本来是佩君小姐的卧房,现在房间的布局变了,进门的地方砌起了一道墙,隔出一间小厨房。就连陈设也变了,原先摆在客堂间的八椅四几,一整堂清末老红木雕刻,还是大理石几面呢,在这间“改头换面”的客厅里,一件也没有了,难道全卖掉了不成?
他正疑惑的时候,佩君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忠道连忙上前接过茶杯,顺手把茶搁在跟前的四方桌上。他看着她,所有的疑问一下子堵在嗓子眼儿,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佩君先打开话匣子:“我说,咱多少年没见了?”说完,她指着桌边的椅子,示意忠道坐下后又接着问:“您最后一次来我这儿,是哪一年呢?”
忠道笑道:“是六二年底,你忘了?咱不是庆贺圣诞节的嘛。”
佩君在忠道对面坐下,她想了一下说道:“哦,对了,没错。六三年开春,金娣生了个儿子,孩子一断奶她回剧团,孩子就扔给了我。哦,对了,那之后您去哪儿了?”
“我出事儿了。”忠道答道。
“出事儿?什么事儿啊?”佩君追问。
“你知道的,我不是爱打桥牌嘛,被一个牌友出卖了。”忠道说完后,习惯地去掏眼镜布,当手伸至衣袋的时候,他停住了,心想:擦完镜片,不洗手不行,淑敏说这习惯“遭人嫌”,便克制着转而托了下镜架。
“到底怎么回事儿?”佩君追问。
忠道笑着说道:“那是六三年的年初四,我本来想上你这儿的,三个牌友突然来我家,嚷嚷着要打牌。想打牌,那就打呗。我一高兴,给他们每人冲了一杯奶粉,那是阿欣托人从香港带来的。怪我嘴贱,我说假使上海没解放,我现在还跟英国人做贸易呢,这奶粉要多少有多少。三个牌友两个是我朋友,从前一块儿做生意的,他们附和着我说‘是啊,是啊’。谁晓得就这一句话,被一个王八蛋牌友拿住了,他跑去派出所,告发我们说反革命言论。结果我们三个被扣上‘反革命小团体’的帽子,开除公职下放街道监督劳动,每个月十块钱生活费。我一直后悔,我心说那天要是来你这儿,恐怕就逃过这一劫了。”
“哦,原来这样啊。”佩君感叹,随即又说,“您这是幸运的,没吃官司,也是老天开眼。行,今儿您别走,在我这儿便饭,我烙饼给您吃。”
“这可敢情好,我就不客气了。唉,怎么家里就你一人啊?”忠道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寻思着:她的老伴儿鑫宝呢?
佩君好像知道忠道的心思,她立刻说道:“哦,我忘了告诉您,鑫宝三年前去世了,他是大面积心肌梗塞,救到医院已经不行了。他一走啊,我就让金娣自己过了,儿子刚从江西回城,原先的客堂间给他了,这不正装修着呢,等他明年结婚用。”
忠道点点头,随后又问:“金娣呢?她住哪儿啦?”
佩君拢了一下发髻说:“对面右厢房。”
“哦,老爷子原来的书房。”忠道若有所思地说。
他们聊得正欢畅,忠道听见有人似乎在推门,循声看过去,见一女孩站在进门处,笑盈盈地看着他们,迟疑着要不要进来。佩君见了立刻招手说:“晓倩,来,叫爷爷。”说罢,又对忠道说:“她是金娣的闺女,刚上大学。”
忠道打量着女孩儿,她皮肤白净,身材高挑,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水灵灵地忽闪忽闪。她小嘴叫着“爷爷”,两眼却已亮起了问号:这打哪儿又蹦出个爷爷呀?
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竟觉着她配绍清正合适,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当年佩君小姐和他有缘无分,假如下一代的孩子能联姻,也算是圆了他的梦,由知根知底的世交变亲戚,岂不圆满。于是他笑道:“晓倩,这可如何是好啊,今儿爷爷是空着两手,什么东西都没带,赶明儿我封你一个大红包。”
晓倩连忙说:“谢谢爷爷。”
佩君在一旁嗔怪道:“瞧这孩子。”
从那天开始,忠道便经常往石库门里去了。
接近年底了,绍清参加的校文工团,就要预备年度大学生文艺会演。这天下午,绍清窝在宿舍,躺在床上翻阅《收获》,文工团团长胡均安走进来,推了他一下。
“别烦我,有事待会儿说。”绍清以为林啸又要抄作业了,不耐烦地说。
“待会儿说?就没你什么事儿了。”胡均安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抬头看着绍清。
“哦,是胡老师啊,找我有事儿?”绍清坐直了笑问。
“梁绍清,室内乐缺一把小提琴,你想加入吗?”
“当然想了。”
“那好。距离演出只有十天了,你加紧练习。”
“沈家译呢?他退出了?”绍清问。
“他就要出国留学去了,下个月走,也不早点通知我。”胡均安说着,把一本乐谱递给绍清,临走叮嘱了一句:“明天十点,你去音乐室集合。”
绍清一想,沈家译的演奏技巧比他好,他不走,室内乐的节目还轮不到他。但明天是礼拜六,不能回家的话,得立刻告诉外婆,不然她又要等在门口。他带着书走到电话间,里头正好没人,便赶紧拨通电话,坐在凳子上等淑婉。
大概翻阅了十来页书,他听见外婆接电话了:“婆,这两个礼拜我不回家了。”
“为什么呀?明天我包菜肉馄饨。”淑婉说。
绍清把不回家的原因说了一遍。
淑婉说道:“行啊。你不回家,我们就随便吃点,馄饨等你回来再包。”
绍清一听急了:“饭怎么能随便吃呢,健康最要紧了。”
淑婉听绍清谈及健康,想起了丈夫的来信:“哦,你不是惦记外公嘛,前两天你外公来信,他暂时回不来,我和姨婆得去一趟北京。”
“外公身体好吗?”绍清问。
“他信上没提,我得去看了才知道啊。”淑婉说道。
绍清有些担心,他不作声。
大学文艺会演的那天,各个学校的文工团员,全都聚集在复旦青瓦白砖、红色窗格的大礼堂。每一个团队派一名代表,大家以抓阄的形式决定上场的顺序。轮到胡均安抓阄儿了,他们的室内乐排在倒数第二,他感觉运气不错,便一身轻松来到台底下等候演出。
这时整个礼堂已经坐满了,演出还没开始,台下有些乱哄哄的,各校没有轮到表演的文艺尖子,全在台下当观众,绍清也在底下坐着,他不经意地看着前方。忽然他眼睛一亮,看见前排有一个女孩,她梳着一根马尾辫,眉眼清秀,正和邻座说话,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小虎牙,非常可爱。
绍清大胆地看着她,心想她是纯粹的观众呢,还是也要表演节目?他开始紧张起来,手心微微渗出汗来,心脏也猛烈地跳动。半晌,他听见有人叫道:“韩晓倩,该你上场了。”女孩站起来,沿着座位慢慢地往外挪,马尾辫也左右摇摆。他盯着她,看呆了,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韩小倩”,仿佛要记一辈子。
胡均安为了保证演出质量,特意安排乐队去外面热身,他一连唤了几声“梁绍清”。绍清没听见,他一心想着“韩小倩”,等着看她表演节目。边上的同伴推了他一下,他才缓过神来,悻悻然地站起来。
胡均安看着绍清,不安地问道:“你没事吧?别紧张,我们去外面松弛一下。”
绍清没吱声。他还在想着“韩小倩”,她到底演什么节目?独唱?独舞?他很想说“等看完这节目再走吧”。然而大家都在等他,没办法,就只能跟着他们去了。他宽慰自己:等排练回来,我还能见着她。他奇怪,为什么怕见不到她?想到此,他不由得笑了。
事情往往是这样的,越害怕发生的事情,就越是会发生。绍清练习完之后,心急慌忙回到原来的座位,那个叫“韩小倩”的女孩儿,竟然真的不见了。他睁大眼睛,前后左右仔细地环顾一周,没有她的踪影!她是演完节目离开了?他知道她的名字,便马上拿出节目单查看,结果上面只标出演出的学校,以及节目的形式。知道了名字又怎样,他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到处去打听。他懊恼极了!
演出活动结束后,绍清提着琴没有回宿舍楼,他只想赶快回家。淑婉包了馄饨等他回去,她明天要去北京,可能得住上一个月。走出校门的时候,天色渐近黄昏,也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时间。他顺着熟悉的淞沪路,走在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上,这一带有许多小餐馆、小商铺,前面街南边的拐角处,就是公交车站了。他顾自低头走着,“韩小倩”可爱的笑容,还一直浮现在脑海,挥之不去。
突然,从街巷灰暗的胡同里,闪出一高一矮两个人,他们拦住了绍清的去路。高个子嘴里叼了一支烟,歪着头,对绍清嬉皮笑脸道:“喂,大学生,识相点,侬留下买路铜钿,阿拉就放侬走路。”说时,矮个儿掏出一把弹簧刀,“啪”的一声,刀锋泛着一道寒光划过空中。
绍清警惕地护着小提琴,心想他碰上小流氓了。他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是躲开他们绕道而行,还是硬碰硬跟他们对撞?抑或一边跑,一边喊抓流氓?他直视着他们,眼角迅速扫了一圈周边环境,发现路人并不多,自己又提着一把琴,硬拼显然不合适,便当下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这一高一矮两流氓,似乎预料猎物想逃脱,他们一步一步逼近绍清。绍清抱起琴本能地护在胸前,他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已经被逼到了马路上。他感觉他们就要扑上来了,如果掉头跑不快的话,刀子就会从后背插进来。
就在这一危急关头,矮个子被突如其来的一个旁踢,正中手腕,弹簧刀飞到了地上。高个子吃惊地回头想看个究竟,膝盖被扫帚柄左右一拍,双腿跪地。矮个子回过神来,想去捡地上的刀子,却被一个“探海”后踢钩倒,身子向前一冲,跌了个嘴啃泥。
绍清怔住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简直就是武侠小说里描写的打斗场面,而行侠仗义的主人公,竟然是他心心念念惦记的女孩——“韩小倩”。她手握一把几乎磨秃了的竹扫帚,身手轻盈漂亮,招招简洁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此番情景,也正好被两个路人撞见,他们见高个子挣扎地想站起来,立刻叫道:“喂,当心!伊(他)爬起来了。”绍清见状,赶紧朝高个子的背部狠狠地踢了一脚,然后拉起“韩小倩”,拼命朝街口跑去,并一路高喊:“抓抢劫犯啦,警察,有人抢钱啦……”
他们跑过小商铺、小饭店,以及嘈杂的小摊铺,不知道跑了几条街,最后躲进往来拥挤的人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