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白走出拉帕米楼时，才感觉自己两腿酸痛、意识模糊，考试的疲劳都在精神放松后变本加厉地涌了上来。
好在，拉帕米楼旁边就是几个用于休憩的帐篷。凡白累的什么都不想再想，走进离他最近的那个，倒在椅子上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凡白感觉到身边一股隐隐约约的寒气渗出，在半梦半醒之间不舒服地动了动。一秒之后，他才猛然意识到什么，这寒气太熟悉，这是刚刚他与之交战的——
“龙……龙玄悟！”凡白吓得一下子坐起来，看着坐在自己旁边位置上的龙玄悟，努力回忆自己刚刚睡着时有没有流口水。
“……对不起。”龙玄悟漠然的脸看向别处，脸上肌肉却在不自然地抽动着。他双臂在胸前抱紧，双腿也交叉着，整个人看起来极其紧张不自然。
“啊？为什么对不起？”凡白有点糊涂了，“考试只是考试啊？”
“我……我曾发过誓的。”龙玄悟抱着的双手捏紧了衣袖，“我……我永远不会伤害人类。”
凡白把到嘴边的客套话收了回去，眼神中闪过一丝凌厉。
“如果你心怀愧疚，那帮我个忙如何？”凡白语气微微转冷，他没有过问龙玄悟发誓的原因，他也不关心，“不要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我是人族这件事。”
“身为人族，难道是件耻辱的事吗？”龙玄悟听了，原本刻意回避他的眼神一下子投了过来，那双从来沉静的绿色眸子被帐篷的阴影染成墨绿色，显得中间那一点如同有火苗在燃烧，“为什么你觉得这件事不能说？！”
凡白毫不避讳地看着他，嘴角紧紧抿成向下的曲线，许久没有说话。龙玄悟那么用力地盯着他，仿佛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什么东西。
更准确地说，是龙玄悟自己记忆里的什么东西。
“龙玄悟。”凡白一字一顿地念出他的名字，语气从未有过的沉厚，“耻辱的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无法接受它该怎么存在的事实。”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龙玄悟脸色微微一变，却依然不依不饶。
两人的眼神同样有力，一个是墨绿诡异蕴含着火焰的冰川，另一个却是漆黑如墨的浩瀚大海。两人正僵持之际，门口突然传来响动，接着就是凡白最想听到的声音：“凡白！你小子好快啊——累死我了，我要在这睡到晚上……啊。龙玄悟你好哈！”
正是费拉尔。他身上的训练服有几处撕裂，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一屁股坐在凡白身旁的椅子上，费拉尔半开玩笑半埋怨地把自己右手举到凡白面前。
“你看看，第一考时候被你火焰弄的。要不是我对你小子清楚得很，差点就被你烧死了。”
凡白早已经别开目光，此时看着费拉尔有些烧伤的手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对你也很了解呀，知道你一定能躲开的。”
看着有人进来，龙玄悟自然没法再多说什么。看着凡白已经不再理会他，他连再见也没说，径直走出了帐篷。
龙玄悟前脚刚出门，费拉尔马上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你们俩怎么回事？你最后的对手是他？谁赢了？你？”
“是，另外，他知道我的身份了。”凡白有些烦躁地揉揉自己凌乱的黑发，低声回答费拉尔——自从发现他并不在意自己身份，凡白轻松了不少：为了掩饰一个谎言，你就势必要再说无穷无尽的谎言。
“但是……看起来龙玄悟不是那种嘴碎的人，应该没什么吧。”费拉尔嘟哝一句，目光扫过凡白完好无损的衣服，“你这件麟焰风衣真是好东西，居然一点损伤都没有吗？”
听他说起衣服，凡白才意识到这一点，沉思片刻说道：“不但如此，而且我也确定了它的功能……的确，除了能抗火焰，风衣应该也能挡住其他元素，我最后差点被龙玄悟困死在冰里，但是因为风衣的保护，寒气一点都没渗入体内。”
“哈，我可就没那么幸运了……”费拉尔摸摸自己衣服上的几个大口子，嘴角的笑容却慢慢消失。沉默许久他才再次开口：“拉帕米第六考……考的是什么？”
凡白正舒服地倚在椅背上将身体伸展开来，听到他的语气，投去了惯有的锐利目光。“类似于攻心术吧，我觉得……考的是‘重来’，看你面对自己的缺憾会怎么选。”
“那……应该怎么选呢？”
“别开玩笑了，你不是考过了吗？”
费拉尔的眼神有点落寞，又有点怅然。“我觉得我没考过，最后，我是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吸到第七考的，不是我自己走到门里的……这肯定不正常吧？”
凡白收回了目光，谨慎地回答：“嗯，确实不正常。”
费拉尔在第六考中遇到了什么？他有点想问，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在高中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过问过任何朋友的私事——他不知道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回避。
是因为高中时身边人所谈论的只有娱乐、学习和食物？还是因为他们听到“混混”这个词后露出的惊讶和当做玩笑的神情？还是因为他实际上在怕把自己的私事告诉别人？
凡白轻轻叹口气，散漫的目光投到天花板上。他精疲力尽的身体不允许他想这么复杂的事。
费拉尔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一些学生走进来，有的面露喜色，有的脸色铁青；有的和自己最后一考的对手互相使着眼色，暗自窃喜；还有一组，在考试结束后竟然再次大打出手，直到雷动老师出现他们才停下。
“既然你们都已经通过了拉帕米七考，就可以将精力放在第二项考核上了。”雷动扫视着学生们。费拉尔站在凡白身边探头探脑，压低声音问：“曼妮尔蒂呢？”
“也许她先回去了，反正她的镜像能力什么都能听到。”凡白一边说，一边将注意力集中到雷动下面的话中——
“第二项考核是团队战，依然在拉帕米楼进行，考核时间是两天之后。至于考核的‘信物’……如果你们注意到的话，领口上的定位器我还没有回收。”雷动老师悠悠地说着，仿佛没注意到他的这群学生鼻青脸肿、浑身挂彩。“这个定位器，就是我们考试用的‘信物’。考试中，只要激发每队特定的某个定位器，它就会自动脱落，那位成员会失去继续的资格，定位器会自动转移到激发者衣领上。”
“老师，那么怎么样算胜利呢？”塞卡维卡问道。
“有时间限制，场内会有提醒。或者是，某一队得到了其他所有队的信物。”
“至于怎么算‘特定定位器’，要看你们现场分组再决定。好了，就这样，散吧。”雷动说完，头也不回地向教职工楼走去——凡白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雷动老师平时也很冷漠，可他现在的神态又有些疲惫……难道考试时他也在忙着做些什么吗？
凡白和费拉尔冲进餐厅，两个人如同风卷残云般地扫荡一番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公寓。费拉尔对两天后的测验表现出明显的担忧，两人便决定明天找齐他们这个寒掺小组的四个人，商量一下对策。
刚进门没多久，凡白就听见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好像猫爪挠门。如果不是他就在门口，肯定就忽略了。不过大家都住在鬼族学院内的公寓区，这地方外人也没法进入，是谁呢？
凡白有些疑惑地开门，门口那人急急地往里走，几乎把毫不设防的他推了个踉跄。
“曼妮尔蒂！你怎么来了啊？”凡白惊讶地开口，看着后者迅速将门带上，转过身来却不敢看他眼睛，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双手拽着裙子上的花边。
“出……出什么事了？你的考核怎么样了，刚刚我和费拉尔还在找你呢……”沉默可不是曼妮尔蒂平时的风格。凡白直觉地感觉有什么事不对劲，他努力找些什么话说，想摆脱现在这种尴尬的困境，却不想，曼妮尔蒂几步就扑到了他怀里。
“啊啊？！”凡白一时间过于震惊，双手像投降那样高高举起，整个人几乎僵在原地，任凭曼妮尔蒂靠在他胸前轻轻颤抖啜泣：“我的考核没有通过……我没坚持下来……我，我一定是要被学院开除了……”
从曼妮尔蒂混乱的只言片语中，凡白总算弄明白了，曼妮尔蒂在“能力弱点”那一关就选择了结束测验，雷动老师带她出去之后什么都没说，令她倍感绝望。他费力地听着，却感觉到另一束视线投来——复仇天使凌柔竟然就倚在藏书室的门边，双臂交叉着抱在一起，褐色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和他胸前的女生。
他茫然地迎上她的目光，不知道一向懒得关心这些事的她为什么这次一反常态。说她是关心又不太恰当，那眼神明显是好奇，还有点幸灾乐祸……
虽然经过校医和费拉尔来访之后凡白已经确定，只要凌柔想，任何人都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但是此刻他还是感觉很不自在。
“好了，曼妮尔蒂！！”他咬咬牙略微提高了音量，盖住了女孩的啜泣声，她眼泪汪汪地抬起头看着他，“你不会被学院开除的！不是还有团体测验吗，拿下第一你的分数就不会低！”
曼妮尔蒂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努力地止住了自己的啜泣，可是手还依旧抓着凡白的衬衫。“凡白……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的……啊啊，你是谁？！从哪里出现的？？”她后半句话几乎变成了尖叫，凡白只见旁边一只纤细的手伸过来，干脆地弹在曼妮尔蒂头上。
就算是普通人，都能感受到这一瞬间空气的震动，更别说已经对能量波动极为敏感的凡白！他清晰地看见一圈暗红色能量如同波纹一样自凌柔的指尖扩散而出，毫无戒备的曼妮尔蒂几乎是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你干什么！！”凡白下意识挡在瘫倒在地的曼妮尔蒂前面，却见凌柔的指尖上沾染了一小团黑色的能量。他光是看就知道，那并不是凌柔自己的能量……凌柔显然也很清楚。她没理会凡白的质问，只是仔细看了看指尖的东西，似乎是颇为厌恶地皱皱眉，手中瞬间腾起一大团暗红色能量火焰。眼看着黑色能量在指尖被烧灼干净，她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凡白。
凡白惊讶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能够让复仇天使如此谨慎的，是什么能量？他思维快速运转着，犹豫着开口：“曼妮尔蒂……她是被人控制了吗？”
凌柔挑挑眉，歪着头看他。
“可是……是什么时候，又是谁……总之，她现在已经安全了是吗？”凡白看着她说道，却感觉自己更像是自言自语。他看着瘫倒在地的曼妮尔蒂，心中涌起更多疑惑，如同浓雾一般无法消散。
几分钟后曼妮尔蒂便醒了过来。她揉揉被硌痛的背，有些尴尬地看着凡白：“不好意思……我因为考核的事情实在是太担心了，刚刚竟然晕过去了啊……”
“没事，你现在还好吗？要我送你回去吗？”凡白试探着问道，想看看她是否还记得有人弹晕她这个事实——好在并没有，凌柔做事实在是滴水不漏，“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谢谢你了，凡白。”曼妮尔蒂脸似乎有点红，转身向门口走去。
凡白看着她有些瘦削的背影，又听见她低低地说了一句：“凡白……我想让你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我最安心的时候。”说罢，她慌乱地开门就走，再没敢转过来看凡白一眼。
凡白因为她那句话再次愣住，片刻后却只是苦笑一声。
曼妮尔蒂……难道她不知道，真正在意她的到底是谁吗？还是说，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么吸引她？
凡白看看身边的凌柔，她依然站在那里，静止得像一个待机的机器人。想起刚刚自己还吼了她一句，凡白有些愧疚，“抱歉，谢谢你帮了我的朋友。”
没想到，凌柔听了这话很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伸过纤纤玉手，食指按上他的嘴唇。
和曼妮尔蒂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凌柔这一触，便令凡白的汗毛根根竖起，触电的感觉从嘴唇一直到达了身下某个部位。他呼吸有些急促，却一动也没敢动。
看着凡白的样子，凌柔嘴角却是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笑容，将食指拿开。凡白这才发现自己的一缕红色能量被她牵出了身体。
“你……还是需要我的能量维持吗？”他开口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凌柔正收回手，轻轻将食指抵在自己嘴唇上，能量随着牵引丝丝缕缕进入她的口中。
凡白看着她光滑的长发，看着她似笑非笑的嘴唇，再一次意识到了初见她时意识到的事实，抛去她的身份，她首先是一个年轻女孩……
她曾经是什么样子的，在她还不是复仇天使的时候？她会不会和好友说笑打闹，在藏书室研读艰深复杂的咒语书，有自己暗自在意的人，为了某些遗憾而流泪哭泣？她的过去，她的心……
他真想去了解。
再回过神来，凡白才意识到凌柔早就从他面前走开，回藏书室去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平复了心情，也努力压下了那股莫名的悸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