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说》正文,篇篇珠玉,精义名言,络绎奔会,给读者以极大的启迪与享受。然而两篇《自序》,同样十分之重要,这都是先生数十年覃思渊索的结晶之作,最堪宝贵。就我个人的感觉,从行文的角度来说,《东坡词说》卷尾的《自序》笔致又与“说辛”卷端的《自序》不同。后者绵密有余,而不无缓曲之患;前者则雄深雅健,老笔益见纷披矣,盖得力于汉魏六朝高文名手者为多。我还想试为拈出的是先生写到《东坡词说》之时,思致更为深沉,心情益觉严重,哲思多于感触,笔墨倍形超脱,已经是逐步地脱离了开始写“说辛”时的那一种心境和文境了。两部《词说》,本系姊妹为篇,同时相继,一气呵成,而其异同,有如是者。说辛精警,说苏深婉。精警则令人振奋而激动,深婉则令人叹喟而感怀。苏辛之不同科,于此亦可概见,而顾世之评者犹然“苏辛豪放”,众口一词,混然不别,先生言之之切,亦已晓然。破俗说,纠误解,原非《词说》之主体,而举此一端,亦足见先生借禅家之宗旨,提倡自具心眼、自行体会,于学文之人为何等重要了。
凡了解历史、尊重历史的,都会承认,王静安的《人间词话》是一部词学理论史上的重要著作,而且影响深远,又不限于词之一门,实是涉及我国广义的诗学理论与文艺评论鉴赏的一部具有世界声誉的著作。先生之于王氏《词话》,研索甚深,获益匪浅,也是可以看得出的事实。但先生的《词说》,其意义与价值,超过于静安之《词话》,我在四十年前初读《词说》时,即如此估量。估量是否得实,岂敢自定。以余所见,先生之《词说》,视静安之《词话》,其所包容触发,无论自高度、广度而言,抑或自深度、精度而论,皆超越远甚。先生之论词,自吾华汉文之形音义说起,而迄于高致之生焉。所谓高致,先生自谓可包神韵与境界而有之。窃尝与先生书札往还,商略斯事,以为神韵者何耶,盖人之精神不死者为神,人之意致无尽者为韵,故诗词文章,首须具有生命,而后济以修养—韵者即高度文化修养之表现于外者也,神者则其不可磨灭而蕴于内者也。至于境界者又何谓耶?盖凡时与空之交会,辄一境生焉,而人处其间,适逢其会,而有所感受,感而写之,是即所谓境界。先生尔时,深致赞许,以为能言人所未能言。及今视之,境界为客观之事,人之所感乃主观之事,境固有自性,不以人为转移,然文学艺术,并非单纯反映客观如镜面与相机也,以其人之所感,表于文字,而览者因其所感而又感焉,此或谓之共振共鸣,互为激越、互为补充也。循是以言,其有感之人,品格气质,学识胸襟,必有浅有深、有高有下,—由是而文艺作品之浅深高下分焉。徒言境界,则浅深高下皆境界也,有境界果即佳作乎?殊未可必。况静安自言:有写境,有造境。其所谓写境,略近乎今之曰“反映”云者。若夫造境,余常论温飞卿之《菩萨蛮》,率不同于实境之反映,而大抵词人以精美华贵之物象而自创之境也;境既可造,必其所造之境亦随造者心性之浅深高下而大有不同。是以太史公之论屈大夫也,椽笔大书:“其志洁,故其称物芳。”然则《楚骚》之境界,盖因屈子之高致而始有矣。
志洁、物芳,二者之间,具有辩证法的关系,是以读者又每即词中之物芳,而定知词人之志洁。此则先生所以标高致之意,可略识焉。盖高致者何?吾中华民族之高度才情、高度文化、高度修养之一种表现是也。先生举高致为对词人词作之第一而最后之要求,而不徒取境界一词,根由在此。昔者龚定庵戏拈“柳绿桃红三月天,太夫人移步出堂前”以为笑枋。夫此二句,岂果一毫境界亦无可言者乎,实又不可谓之绝无。然则其病安在?曰:苦无高致耳。无高致,纵然字句极工,乃不得为诗为词,于此可见矣。东坡尝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而云:“诗老不知梅格在,谓言绿叶与青枝!”而“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传为咏梅绝唱者,岂不亦即系乎高致之有无哉。是以先生论词之极则,而标以高致。即此而察,先生所会,已突过王氏。此外胜义,岂易尽举。至若先生之《词说》,商略旧问题固然已多,而提揭新课目,更为不少。即《词说》以窥先生之文学思想、艺术精神,可以勒为专著,咀其英华,漱其芳润,滋荣艺圃,霑溉文林,必有取之逢源,用之无匮之乐矣。
但四十年来,国内学人,知先生词说者尚少,其意义与价值毕竟如何,当然有待于公证。唯是四十年前之历史环境,与今大异,先生此作,又未能广泛流布,其一时不获知者,原不足异;今者行将付梓,固是深可庆幸之盛事。然而词坛宗匠,半已凋零,后起来哲,能否快读先生之《词说》而领其苦心、识其旨趣?又觉不无思虑。实感如此,无须讳饰。但念江河万古之流,文章千秋之业,如先生之所说,与吾中华民族文化精神无有一合,虽我一人爱奉之,维护之,又有何济。如先生之所说,实与吾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甚合甚切,则民族文化精神长存,即先生之《词说》亦必随之而不可没,而我又何虑乎?
回忆先师撰作《词说》之时,吾辈皆居平津沦陷区,亡国之痛,切肤割心,先生之词句有云:“南浦送君才几日?东家窥玉已三年。嫌他新月似眉弯!”先生之诗句又曰:“秋风瑟瑟拂高枝,白袷单寒又一时;炒栗香中夕阳里,不知谁是李和儿?”(李和儿宋汴京炒栗驰名,金陷汴都,李流落燕山〔今北京也〕,尝流涕语宋之使金者:我东京李和儿是也。)爱国之丹心,隐耀于宫徵之间,此情谁复知者?尔时吾辈书生,救亡无力,方自深惭,顾犹以研文论艺相为濡沫,盖以为中华民族文化精神不死,则吾中华民族岂得亡乎?嗟嗟,此意之于《词说》,又谁复知者!
吾为先师《词说》作序,岂曰能之,践四十年前之旧约也。文已冗长,而于先生之精诣,曾无毫发之发挥,而可为学人之津渡者。抚膺自问,有负先生之所望,为愧何如!然迫于俗事,吾所欲言正多,而又不得不暂止于此。他日或有第二序,以报先生,兼以印证今昔识解之进退,可也。
癸亥端午佳节 受业周汝昌谨述于北京东城
(引自《砚霓小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