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半个月后，向耀斌回到家里，社上已经分好了土地。向耀斌一家四口人，分到了三亩多地，一亩多田。在村里不算好，也不算太差。
分到土地的当晚，月亮照透了天空。
向老太婆从压箱底里翻腾出当年她出嫁的新衣，提着煤油马灯，借着昏黄而又摇晃的灯火，踩着月色，伴着清脆的蝉鸣，跌跌撞撞地沿着跟她小脚一般狭窄的山路，来到了刚刚丈量好的二台土。
这是一块好地，是在生产队的时候，她一锄一掘挖出来的。
来到地桩子边，她弯下腰来，放下手中的煤油马灯，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新栽的地桩子，就像当年抚摸刚刚出生的向青云那种柔嫩的小脸。
良久，她抬起头来，望着沉黑而宁静的土地，忍不住呜呜的抱着地桩子大哭起来。
黑夜里，月亮照着她弯曲的背影，煤油马灯映照着她那张如山丘一般褶皱的圆盘脸蛋，脸色微微泛起的几丝潮红，带着晶莹的泪水。
她拍着三尺多高的地桩子，“呀呀”的哭声，震动在空旷的天地之间，沉默的土地与漆黑的山林，股股叠叠地回荡着她的心声。
“呀呀呀，哎呦喂！我的地啊！”
她一把一把地抓着新翻的泥土，湿润的泥沙如金子般从她苍白的指甲露出，她的目光中仿佛看到了金灿灿的粮食。
良久，她伸长了舌头舔了舔土腥味，一脸的满足，舍不得放下。
媳妇说，她把每一块土地里的泥土都抓了一把，缝了一个黑布口袋。说是将来她死了，要带到棺材里去，要带走。
那是她想了一辈子的地，也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家当。
第二天，她背着孙媳妇杀了一只大红鸡公，提着香蜡纸钱。挨着地桩子，扯下几根鸡毛，沾着鸡冠子上的鲜血，喃喃叨叨地涂上去，挨着点燃香蜡纸钱，一遍一遍地敬土地菩萨。“土地公、土地婆，我家的地你得帮我看着、守着，不能让哪个贼娃子偷了地里的粮食。这都是老向家活命的根啊！”
她把每块土种什么庄稼都分得很清楚，地里的土疙瘩她扛着锄头，细细地翻了一遍又一遍，比晒磨面，还弄得细致。
向耀斌的媳妇，原本让她腾一块出来中良种桑苗，她打死都不同意。“那么好的地，怎么能种那玩意儿！”虽然向耀斌在管蚕桑，但她打心底还是觉得种粮食来得踏实。
媳妇摊了摊手，呵呵地笑了笑。家里能分到不少的好地，老太婆是出了大力气，就连新妈也都捡到了便宜。老太婆是种庄稼的行家里手，她的话，她这个当孙媳妇的必须得听。“不是我不支持你的工作，是老太婆不让，我也没有办法。”
“别人家的工作好做，自家的工作难做啊！等县上把纺织厂建起来了，销路稳定了，她到时候便晓得厉害了。”
向耀斌只得摇了摇头道，那把田边土埂上都嫁接了吧！
“行，不过你是技术员！得你来弄，我可没有这个闲工夫。老太婆已经把菜园子都整理了出来，菜苗子也都育上了。我不能给她添乱。”
“成我来弄，就你那粗脚粗手的，也嫁接不活。”向耀斌没好气地说道。
自打分了土地，向老太婆便着了迷。连带着新妈家种的地，她都要管。事无巨细，婆媳俩只得一脸的苦笑。
有了地，家里很快又圈起了猪圈、鸡圈，架起了蚕房。三个女人，带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风风火火地搞起了家庭副业。但因为政策还没有放开，向耀斌只得不时地提醒她，“低调点，别瞎嚷嚷。”
向老太婆嘿嘿一笑，展开了眉头，眼角的鱼尾纹像开了花的向日葵。“晓得了，就你啰嗦。不得给你惹麻烦。”
向耀斌之前在边角地块种植的旱烟被老太婆一股脑地铲了干干净净，全都种上了瓜果蔬菜。
老太婆的理由很充分，家里的孩子多，得种菜吃。向耀斌只得一脸的无奈。当年与他一起种旱烟的兄弟伙家里也是同样的命运。旱烟卖不上钱，也都被铲了个干净。
家里不再藏着捏着地搞副业，不再担心社上割尾巴。最高兴的莫过于，新妈、向耀斌的媳妇和大嫂。原本家里吃个鸡蛋都得偷偷地藏着吃，生怕老太婆知道了说闲话。
搞起了副业，家里的鸡蛋、鸭蛋成堆成堆的吃不完。老太婆心灵手巧，变着花样地给她们打牙祭，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享福。
老太婆还把多年藏私攒下来的粮票、布票、肉票也都一股脑地扔给了向耀斌。“给，这些都是赚下来准备给你儿用的，现在用不着了。你自个想办法解决。”
向耀斌捧着一捧的票，高兴得像捧了一捧金子，两眼直冒金光。“早知道你有这么多存货，我们家也不至于过得这么苦啊！”
“早知道，早让你给糟蹋了！”向老太婆得意地撇了撇嘴。
向耀斌兴冲冲地拿着这些票，跑到区上的供销社，换了几匹新布和几袋奶粉。让媳妇给家里人每个人都置办了一身新衣服，剩下的都做成了孩子的小衣。
只有粮票他不敢多用，这东西还是个宝贝，他得防备着将来缺粮的时候。虽然分了地，照这个年景下去，家里肯定不会太缺粮。但家里吃饭的多啊，还得缴纳公粮。他还是怕家里人饿肚子。
媳妇的娘家，山地多，田地少，又属于尾灌区，他多少还得想法帮衬点。娘家人比他们家还能生。老岳母成天还在为吃的事情发愁。
但凡赶场的时候，他都要让老岳父扛一袋米或者是拧一块肉回去。老岳父每次来都喜滋滋的，“还是姑爷有出息！闺女没有白嫁！”
媳妇的肚子越见显怀了，自家孩子的衣服打好之后，还偷偷的给娘家的嫂子们也打了几套。向耀斌和老太婆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高兴。
媳妇在娘家人面前挣足了面子，回到家也多了几分轻言细语。向耀斌的底气足了，也偷偷的瞒着老太婆把最后的一转给她补上了。
拿着崭新的上海牌女式手表，媳妇不敢在新妈和老太婆面前显摆，只得偷偷地嫂子看，把嫂子眼馋得见了大哥，每次都气鼓鼓的。
为这事，大哥向耀东没少给向耀斌脸色。“你买就买了吧，你得管着你媳妇啊！我们家是俩个女娃，哪有这份闲钱，我还想再生一个娃呢！”
“计划生育你敢顶风作案？”
“你管得着吗，老子有的是办法。娘家媳妇生的，管你屁事。你敢说小子就没有这个想法？”
向耀斌难得在大哥面前嘚瑟一回，乐呵呵地说道，谁叫你那么早就分家立户，当时让你养老太婆你还不愿意。现在你呢埋怨谁呢。你想生，生去。反正我又没有管计划生育。到时候交罚款，你别来找我就成。
向耀东常年在水泥厂工作，家里的农活还得靠着弟媳妇帮衬，不敢多说狠话，只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你小子别得意，今年家里的粮食要少给我打一分，看我不收拾你。”
“行，今年家里要添置拌桶，你得出钱！到时候我把你家那几分田都包了。”
“美得你，家里的钱你小子比我多。你还好意思让我出钱。你爱打不打！到时候我家没吃的，我让你侄女去你家的仓库里搬。你那媳妇连娘家人都帮，自家人我看你到时候咋说。”
向耀东说这番话，不单单是说给向耀斌听的。他对老爷子还是有着不满。
他和老二都没有读到多少书。新妈生的几个孩子，大都已经在读初中了，最小的一对双胞胎也该要读小学了。老三向耀明更是马上就要读高中了。听老爷子的意思，是想让他继续读下去。
包产到户之后，老爷子彻底不再管他和老二家的事情了。一门心思，供养新妈生养的几个弟弟妹妹。
要是他也能读过初中，他在厂子里也不至于不受待见，早就该升为技术员了。
向耀斌咂巴咂巴嘴，只得红着脸笑了笑。“放心，家里的事情有我，嫂子吃不了亏。”
“咱们俩才是亲兄弟，你别胳膊肘往外拐。”
向耀东的这番话，向耀斌没敢再接。这要是被老太婆和老爷子知道了，谁都脱不了爪爪。老爷子最不愿意听到这种撇清带把的话。都是一家人，哪能分那么多的彼此。要分也分不清楚。
他有怨气，老爷子和新妈更是一肚子火气。他这个当大哥的，自打进了厂，就没怎么顾个家。凭什么说三道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