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仪晨安。”集了花间宿露的凝夕恭敬道。
“可够几瓮了?”茶仪荃尔贞笑问。
“打您吩咐祭祀茗赏花絮诸事,我跟凝夕日日勤勉。目今,冰窖十室让我们堆了差不多一室去。”同凝夕负责吃茶用水的荟幺先自邀功。
荃尔贞笑道:“这才是好阿该有的样子,过了今日,出挑些资质尚可的,拨两个给你们调教,让你俩也摆摆当教习的谱。”
凝夕沉静,依旧得体地回道:“茶仪调度,定然稳妥。”
荟幺跃跃欲试,快活道:“茶仪放心,定不教她们淘气。”
看着她俩的背影,一动一静的品格,荃尔贞莫名追忆儿时入宫的情状。
曾几何时,她也有一位亲生阿姐,静如姣花。阿姐长她两岁,一十五岁那年,得了王后诏佐允准,开恩放出宫去待嫁。那日,她正准备出宫,为阿姐添妆。谁知,去到家中,只看到阿姐被桐华布裹着,干等焚烧后,收骨入葬。
阿妈将一蜷撕扯下的褐发交付与她,只说好容易从阿姐的手心搜罗出来。两日后,在宴请吐蕃的茗赏上,一位蓄着褐发的吐蕃将军,他的额间发际线空了一撮,且有结痂的抓痕,声称夜间踩到只猫豹,被混抓的。她分明记得,怀抱阿姐尸身恸哭,从指缝间发现垢留的血污。
拼着一身剐,她竟敢往吃茶用水里下毒,还教汉师郑蛮利瞧见,硬是截了下来。他听完个中因由,对她说:“你阿爸阿母只剩下个你,你再要有个闪失,他们即便能活也活不下去,这是其一。吐蕃赞普若是借口缥信不轨,残害他的将军,南诏要付出的,可就不单你一人,而是上千上万的人家饱受战乱之苦,你忍心?这是其二。其三嘛,你是个通透的,要报你阿姐的仇,单单下毒也太便宜他了。须知,诛人诛心!使他被赞普抛弃,安答厌恶,声名狼藉,不用你动手,他也会了此残生。岂不比你搭上身家更有成算?”
自那之后,她便成了郑蛮利的耳目,直到当上茶仪,依旧如此,变的是身份,不变的是约定,帮她诛心!
时至今日,整个戈兰殿俨然郑蛮利掌握朝中势力盘根的据点!
正沉思,哪禁得一阵一阵的呱噪,把她恍惚的心绪愣是勾了回来。
“托布婷,花生、核桃、黑白芝麻和酥油都备齐了吗?”
“托由萍,你不会自己看吗?就会支使人!”托布婷说完气咻咻地走开。
“嘿,这是来天癸了?白问她一句,跟谁使性子呢!”托由萍没好气道。
荃尔贞叹了口气:“诶,你俩就爱磨牙,没见缥信有多重视此次的茗赏花絮?我们戈兰殿可是首当其冲的规矩地方,越兴辛苦这阵儿,等使臣都走了,落武不挑刺了,我们就得安生了!”
慕橙摆出犀毗鎏金皮胎漆耳杯,边嘀咕道:“茶仪,托布婷昨夜为挤牦牛奶,被喷洒一脸子,忍着奶臭味,骚达子味,愣是拎根木棍搅出一大桶酥油。”
羡鸿端上一碗公酥油,半同情道:“饶这么着,落武那个妖妇还遣了翡生过来排揎,嫌她淘澄得不够干净,眼巴巴盯着,直看她重新剜过一遍才肯作罢。”
冷翠收尾道:“嗯,许是这个缘故,她整宿几乎没得睡,早起还怕吃了不受用,索性空着肚子当班。”
托由萍先自愧了,面上未露半点,向荃尔贞告了刻钟,悄悄儿回西耳房寻托布婷,与她赔个不是。
荃尔贞摇了摇头,遣哆芙各处传话:“再过半个时辰,众茶阿集结,候佐阿大驾,荣选茶阿出岫!”
想是掐准了,吾罗娜在一众宫阿的护持下,身着五色纱笼裙,横披晴彩锦方幅,脚踩五霞祥云履,款款进殿。
荃尔贞领头匍匐,边施礼边道:“佐阿在上,茶仪荃尔贞携戈兰殿一众茶阿恭候,佐阿仙泽永昌,圣照华光。”
吾罗娜睥睨,察各色齐备,不失温婉地说道:“茶仪费心,众阿免礼。”
高俪茵,高俪挞唱道:
仰银生诸山,恢茶荈之灵窍;
泽俚柔众弄,晔三春及霜华;
云水厄苦荼,事礼让而禅参;
袅晴丝出岫,比屋饮之俗道。
待她二人退下,荃尔贞接口:“待选茶阿入殿!”
果然,托布婷从左,托由萍从右,各携出六位小阿。她俩沿着同一条道慢慢走近,彼此碰头,迂回十二小阿身后,方面朝吾罗娜,同声唱道:“茗战首发,注阿魏一点,罩猪婆龙鼎,香烬曳止。可听明白了?”
十二位小阿齐齐应承:“奴阿知理!”
吾罗娜点头,粗粗略过,一样的不施粉黛,一样的橙色纱笼,椎髻赫然。一位十分白皙,十分纤细,十分秀丽的小阿让她侧目。
别看个头最矮,出茶动作却最娴熟,从炙茶饼到罗茶末,春笋般的嫩荑拿捏得恰到好处,每个步骤都很悦目,如波动丝弦管竹,流畅从容。
因她最先候汤,吾罗娜令雅琳依引其上前献茶。
吾罗娜端着犀毗耳杯,汤色若剜月染春,水旋绿云。然茶香袅袅,她竟顾不得细细辨赏,径自啜饮。
看向眼前的小阿,笑道:“不显滞涩,你是怎么办到的?”
小阿矜持地说:“水只得三沸止,一沸茶末加之,二沸竹勺搅之,三沸出汤,刮沫醍醐。若是迟些,水入死性,茶饼再好,也烧不出轻浮的茶汤了。”
吾罗娜拍手:“好!好!好!”复又迟疑道:“心思饶是细巧,小小形容,若无人刻意教导,真真难为了!”
雅琳依一早知晓她是信阿哥的表妹,小声耳语:“佐阿,她虽伶俐有余,焉知不是旁人教的?不妨此刻考她些别的,若从善如流,就算得过了。”
吾罗娜深以为然,她虽为情所困,却也深谙母后及其族人被朝中世家官将弹压,妄图借茶阿出岫塞个把人,寻衅滋事,少不得盘问一番。
吾罗娜:你可是汉人?
小阿:是。
吾罗娜:怎么来的?
小阿:是解木百佐先掳的我,后面的我就不晓得了!
吾罗娜:可会插花?
小阿:会一些。
吾罗娜发话:“一路逶迤,见殿外的水朱砂不错,你拿它入花,可好?”
小阿抿嘴:“佐阿抬爱,奴阿的福分。”
戈兰殿众人,吾罗娜一个不用,唯令雅琳依去折些水朱砂。不到一杯茶汤的功夫,她便把花,并一个无甚出彩的土盆交付小阿。
吾罗娜继续吃余下小阿的茶汤,放她在一旁插花。
统共五位茶汤还未治成,她已分宾序主,渐次出落一盆景,等候吾罗娜指摘。
吾罗娜斜眼睨了,顿觉一股禅意,忙问:“名字?”
小阿笑道:“奴阿听说佐阿精通汉学,您先猜着,看奴阿的插花可对景。”
吾罗娜正要猜度,可巧殿外传唱:“章仇大军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