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片大地如同一个庞大的肌肉虬结的远古巨兽,仿佛被不知名的苦难灾难折磨的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正奄奄一息而无力的趴在黄河上,带着黄色泥沙奔流而下,浑浊的黄河水从凹凸不平的表皮上蔓延而过,巨兽身体色彩斑斓,颜色或青或黄,近看青的是片片野草,黄的是快快土色。凸的是络绎不绝的丘陵,凹的是沟沟壑壑的河谷。
一只苍鹰飞的高高的,盘旋于黄土高原的丘陵山谷之间,山高处高逾百丈,山顶突兀岩石嶙峋,山体间绝处逢生般伸出生命力顽强的刺棘,酸枣树,尺把长,木茎坚硬,叶绿色,小而椭圆,繁杂丛生,红色小果藏于其中难以采摘。余下的则是黄绿杂处的野草,随着秋风吹来东倒西歪的摇曳着。峡谷处,浑黄的黄河水或在狭窄处奔腾,或在开阔处缓流,沿河的堤岸上随处可见的溃堤和泥沙证明了黄河发怒泛滥的曾经。
苍鹰一路高飞,自黄昏飞进了黑夜,自高山飞进了郡县。城内,在昏黄的落日余晖下落在了一棵杨树上,睁着圆圆的眼睛,定定的看着这个世界。
上党郡,地势高险,自古为战略要地之地,境内主要有长治盆地、晋城盆地两块盆地,两盆地依丹朱岭、羊头山和发鸠山等山脉为界(自古为潞、泽两府的传统界山)。
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其意即此。
三晋大地,地势高险,作为草原部落和中原大地边界门户,据之进可开疆拓土,退可据险坚守,易守难攻,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
巍巍太行,傲傲王屋。
其间能够翻山越岭出口的十陉,上党境内其中一条名叫羊肠陉,其中旅人,猎户,农夫自东西进出上党大多经过该陉。
而自大业三年,新皇上将全国太守换成了刺史。
雍,豫,冀,兖,青,徐,扬,梁。
当今圣上雄才大略,做事求快求大,一座长城就征发农夫百万,限期九个月完成,也是在大业三年,从榆林到于紫河,为什么这么急,因为皇上要巡边。
大业四年,皇上再一次北巡,征农夫二十万,从榆谷再到朔方。修完就写了一首诗《饮马长城窟行》。
而现今,上党官衙内后院,灯火通明,红漆的大柱子一根根列成两排,肃穆庄严,黄黄的灯光从灯笼透出来,和天上昏黄的月光相映成影。
书房内,灯光通明,在这宵禁深夜,府衙后院里书房里竟然有三四个公门中人,正居中的位置站着的是看上去有四十多岁模样,这是一个身高八尺,头戴黑色幞头,身着紫色便服,脸盘方正,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此人是时任上党刺史源崇嗣。
上党不大,人口中等,只能算中州,所以州刺史定为四品,在座几人中官职最高,而座位上中另一个坐在胡床上的则是一个中官打扮摸样的,面白无须,看模样是朝廷派下来宫中的使者。
确实,这位敢大剌剌坐着的正是当今大隋内宫内常侍,刚刚六百里加急的从长安城赶过来,又威风八面的传了圣旨,名叫常海,是为从四品,为内侍省次官。
可这是皇上身边当差的人物,虽官阶不大,但大内出来的,见官大一级,又是带着皇帝制书来的,更是一个刺史吃罪不起的大人物,任他回去向皇上复命的时候,随便加两句话,听说以现今皇上的性子,不用等查明就可以直接枷锁京师了,寻常刺史不是根深蒂固的背景,朝中无人说话,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样的人物,不管是个几品,都是得罪不起的,哪敢怠慢。
源崇嗣恰巧没有根深蒂固背景,世代冠冕、地方豪族、文化领袖三位一体的世家大族里,四世太尉的弘农杨氏(世传欧阳尚书)和五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世传孟世易),颍川荀氏、太原王氏、江夏黄氏、下邳陈氏,闻名天下的天下四姓:清河崔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门第阀阅与四姓比肩的赵郡李氏、博陵崔氏,弘农杨氏、陇西李氏,独占一方名声的河东薛氏、河东裴氏、京兆韦氏、渤海高氏、渤海封氏等,他是哪家也不沾边。
出身一般,出身士农工商里虽然是排第一的士族,却只是个小小的士族,父亲是前朝定州太守,家道中落,正是那种最寻常的刺史。
只是幸亏自己用心,机缘巧合,娶了当朝大士族裴家的女儿,夫人家那边本家正有高居御史大夫的裴蕴大夫这层关系,才有了这个机会出任刺史。
但是当初走门路攀关系的时候,本家裴蕴大夫也只是让他进了门寒暄了几句,就打发了出来。举荐?举谁都不是举,都是一样的读书,谁能见得比别人高明,又有谁见得能比谁能为皇上分忧?
当时的他不无激愤的想,为裴公的冷漠,也为自己的失意。
才,显露不出来,人,又无交情,似乎只剩下了钱这条路?要不要做那堕了读书人名节的事呢。
之后,还是靠着自己夫人有见识的一番话点醒了他“老爷,如今朝堂之上,不比老皇上那会,做官都会做,但能不能做,做得好不好,是皇上定的,皇上看不见的,就是几位大人物定的,听说当今宰辅们成天都是寻找奇巧玩意,上上下下都缺钱,缺稀罕宝贝的紧,如果想办些事,少不得使些手段,虽然裴大人是本家,但这已经让我们可以登门了,比起别家来,已经升了不少的力气,依着妾身而言,恐怕得使不少,还不如我们寻些希奇的器具送上去,一波欢心。这次我临出门在家里恰巧也寻着了一个小鼎,献上去岂不是合他心意?”夫人在后院和裴夫人聊天顺手送进去那一万钱再加这个鼎,才补到了上党郡这个缺,富不算富,穷也不算穷,中州而已。
做官路难,做好官更难,初来上党,这个时节,来了一个大内特使,还是急匆匆的来的,虽然风闻皇上是乾坤独断,说干什么都是想起来就干,政令朝思晚行,着实是要求的紧,如今自己碰到了,怎么个办法?怎么个章程?千丝万缕,刚做官的自己没什么头绪,还是猝不及防,毫无章法。
他上任刚满一月,并不算是官运亨通的人,也还没梳理好上党郡的治理和关系,他连郡里大户,大家族们关系都没捋清楚,正是办事使不上力的时候,差使就来了。如果是收钱粮,征兵,涉及到世家大户,可真是棘手的很,如果不小心惹到朝中重臣的家族或者关系,都是罪过,所以再小心翼翼都不为过。
“有旨意”声音虽尖细,却是气势强盛,带着威压。
源崇嗣带着幕僚跪了下来。
“上党郡源崇嗣听旨。着
特使带来的是一封急匆匆的简易皇帝手令,内容却和国家大策毫不相关,那黄白精致的纸帛上赫然写着:着上党郡月内征良家子百名,一月后前往辽东,不得有误。
百名应该是斥候,这种能善走能隐的游骑兵人员,那应该从边境郡县幽州那些边州,都是天天舞刀弄枪,和突厥人时不时有摩擦的,身材彪悍,好勇斗狠,可潞州民风淳朴,都是种田地的老实农夫,个个老实巴交,听话憨厚,当斥候可不是合适料子。
凡自己辖下的都是军户的可当兵的人,并无这特殊才能的记录,如今一下子要这数目不多的兵,却又要马上出发,圣上到底为何选中上党呢,或者是想选谁呢,若无特殊,而自己到底应该何种标准选派呢,这是对自己的一番什么样的考验呢?他暗自忖度着。
“上差,一路辛苦,我上党郡并无甚特别拿出手的好东西,这边先备了一些党参和玉石给上差赏玩,待上差回程时还要参烦劳上差将臣下上贡的礼品送给圣上。”源崇嗣说完看一眼站一边伺候的仆役,仆役赶紧捧出早已准备好的大红盒子。
那红盒子中藏着三个盒子,两个长盒子里各一根黄色的党参饱满而须长,是参中的极品,中间的盒子里放的确是一个雕刻的栩栩如生的如意,白红分明,煞是好看。
“好说好说”,见了那碧绿的翡翠和根茎饱满的党参,常公公也能看的出那些东西价值不菲,脸色也变和蔼了许多。
见气氛缓和,赵刺史陪笑着问:“上差,如圣上所命,圣上对这人选是否有什么特殊具体要求呢?
中官不疾不徐的拿出一个小纸条,边赞叹道“圣上重瞳亲照,说裴大夫举荐的应该不错。裴大夫也曾关照说使君办事能力卓越,办事稳妥,心思缜密,今儿一见,果然是真真儿的。真是圣君明臣,要说要求,这就是要求。”
这就是当今官场的弯弯绕了,这个纸条,公公可以早说,也可以晚说,要是自己不懂规矩,这位公公等着自己办了半天的事,才拿出这个要求,前面就白忙一场,若是更甚得罪了他,他最后期限才告诉自己,那自己难免落一个办事不力的评语,却是凶险的很了。如今这些场面话都是财物的作用罢了。
源崇嗣一阵庆幸,平时老是跟夫人抬杠,夫人敲打的紧了,才让自己那个直筒子的性格学会了脑子转转弯,忙接过来端详,这一张精致的纸条,上面用篆体写的是一列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这算哪门子要求。兵员要么要会骑术,用于补充骑兵,要么力大无比用于补充头枪兵,或善于射箭,补作弓箭手,弩手,甚至于工匠铁匠用于补充将作营匠人。饶是这个生辰,如何保证这个兵能有什么能当兵的优势呢。皇上近几年的要求和心思真是越来越奇怪。
源崇嗣飞快的腹诽和盘算完,赶紧目视公公。
“现在下官就去布置此事,果真只要这个生辰的要求,即刻筛选,下月启程送至辽东,可否?如果可以,那请上差上房休息,安等回话”源崇嗣客客气气的试探。
“赵使君不必过谦,也不必多想,天意难测,圣心独断,岂是我等凡夫可以踹度的。生辰特殊必有其中道理,按征调要求来就可,赵使君照做就是,不必紧张”。收了礼物,常海痛快的交了底,放下茶杯劝慰道。
但是内心深处也回忆着那天圣旨交代自己的情形,皇上在召见术士章太翼足足一个多时辰,那以后出来口述的制书脸色凝重,心情显然不大好,显而易见这事并不象表面上那么好办。真的找见这些特殊的人就解决了吗?他心里也没有底,但这话也不能与别人说,他暗自揣度着。
这个玄机恐怕只能皇上和那个姓章的术士知道,普通人知道了或许是个罪过,上级不说,绝不打听这是他们宦官的规矩,这个赵刺史还是官做得太短了。边想,他边轻蔑的笑笑。
旁边的使女正轻手轻脚的煮着茶,滚烫的沸水把茶壶煮的咕噜咕噜作响,茶叶末,盐巴,香料在其中翻滚沸腾,侍女再轻轻将众人几前的茶水一一续满。
“如此,多谢上差,请暂且饮茶歇息,下官前去布置一下,失陪了”。
“有劳”。互相拱拱手,源崇嗣朝幕僚看了一眼,两人走了出去,离开了议事厅。
天上月色如白玉般,行走在花园里,假山石旁偶尔有萤火虫飞出来,两个人边走边闷头思考,源崇嗣先开口道:“先生,刚才这个情况,你看出来什么,这里头有什么说法没有?
幕僚边盯着眼前的假山思索边说道”一百个人打不了什么仗,应该是选作斥候。但辽东缺斥候,却也不缺我上党百人,显然不像补充兵源,边郡大把的骑射俱佳的边民,此事应向我上党郡方面想,使君得罪过什么贵人吗?
分析和自己一致,源崇嗣心想。
“应该没有,”自己一介新官,上任之前一个穷书生,若不是裴大夫这根线,根本结交不到重要人物,何来得罪呢。
“如果没有,排除朝中大人借机整使君得可能,那就是我郡子民哪一点可以为皇上所用了。”
·“用在何处?”
“我也没有思路。使君,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走一步看一步,既然仓促,我们就先按字面意思上办,边办边想。”
“也只有如此了,那你就去安排吧,今晚就通知让各县令明早即来见我,集思广益,另外,再发消息召集人先查阅户籍,先圈定人员,征兵往往扰乱民心,尽量减小影响,好在只有百人,做好安民措施,尽量厚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
片刻后。
书办马上起笔,写成命令,发给了各个县衙门。
每县数十名,两日内报数。县官见令即刻前来报道。
却又将生辰暗暗着衙役带着,告知县官,遍寻符合条件之人。
府衙后门,一个衙役一身短打,恭敬的将一封封蜡的公文从官衙里的仆人手里接过,转头走出数步,翻身上马,驰马向城门奔去。
将到城门的时候,早已得到通知的守门官麻利的打开大门,待的衙役策马出门后,又关上了大门,而马一路扬蹄,奔向了各个方向。
西南方向,是百余里外的陈留县。
陈留县,在大隋一百有九十的郡中,一千二百又五十五个县中,算不上什么重要的郡,是冀州刺史管辖下三十一郡,二百二十一个县里的一个普通的县。
火急公文,非要大晚上冒着宵禁禁令,打开城门传递。
城门官腹诽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郡里的差人是得了命令的,大剌剌闯进去,直趋县衙,踏踏的马蹄声,敲击在青石板路上,将宵禁的夜晚的寂静打破,
宵禁只是禁止无关人员走动,各门各户里还是没有睡的,秉烛夜读的学子,针线活的娘子们,饮酒的郎君们,都被这阵马蹄声吸引,侧耳听着,又像一阵波浪,蹄声过去以后又恢复了平静。
衙门里依然还是没有睡的,县令正自顾自的饮酒,县令爱饮酒,可惜了近两年赋税太高,征得百姓家里都没了余粮,钱粮不好收,为了税赋能征得出来,少不得用些狠手段,治下不少人家都差点家破人亡,弄得他也不好公开饮酒,免得落一个贪酒不爱民的名声。
算起来自己也算个不好不坏的官吧,县令做了十多年,不求爬上去,只想任内不出事,年察得个合格就是功德圆满。
然而十多年也是少见的半夜里,仆人匆匆通禀,郡吏带着命令来了。
“快请”
莫名的,遇到这种少见的情形,见惯了大场面的他也紧张了起来。
郡吏匆匆进来,行过礼后便将公文呈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