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留县城的午后。
王李氏怎么也想不到,早上丈夫出去打探消息,还没回来,匆忙忙的差役反而先到家了。
带着征兵文书,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
那征兵文书上中间数十个名字中,赫然列着两个名字:王敬济王敬安。
谋算了那么久,担心了那么久,就算心里有点隐隐约约的心理准备,到现在突然有了这个结果,她还是觉得像虚幻一般,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不是征兵都要提前一年多准备的吗?而且还要自己准备铁甲,兵器,干粮的吗?
而现在朝廷一下子就要出发,还是就着他们家一家征两个?
这一刻,她感觉头上的天都要倒了下来了,她慌了神,向差役打听着文书的具体意思,是要征两个孩子吗,确实没弄错吗?一家只能征一个也不管了,邻居都不用征也顾不上了。一边默默祈祷着丈夫快快回来拿主意,求求谁呢,求求县令,求求差役?
差役倒是不急不躁,通知完就在等着她家主家回来,好向他宣告文书。
两个孩子倒是没心没肺的,刚从学堂被带回来的他们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全然不知此行的凶险。满意的向娘亲邀功,嘻嘻哈哈哈的说道“娘,你看四十匹绢呢,我俩这一去,够我们好几年生活的啦,”
天真的孩子心性的他们全然不懂,似乎只要这四十匹绢可能就会换掉他们的一生。
差役这时想起了什么,补充说道,三十日就要带走了面见县令,刺史了,一个月后就要启程了,这安排几乎让这个家庭农妇无力改变任何一点点,别说那些金豆子,看样子就是一箱金银也是没有办法让形势逆转的了。
她慢慢竟变得绝望而气极,这个没出息的丈夫到底是去张罗了什么呢?
为何自己家花了金豆子反而独独征她家的兵呢?难道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百般疑惑百般愤懑,萦绕着。
一百个疑问,一百个绝望在她心里翻腾,但是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做什么,她只能一遍遍的说,差官,我给孩子嘱咐几句话,也顺便等主家,我丈夫回来,我们家才能算收到这个文书。
一把把两个孩子拉进屋里,想起这或许就是生离死别,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捧住俩孩子的脸,泪水就刷的一下涌了出来。
孩子都被吓着了,也哭着边为她擦眼泪边慌张的劝慰说娘不哭不哭,我们不去了我们不去了我们听话。
在这边乱成一团的时候,王岳岗老汉回来了,身上还带着酒气和得意洋洋。
一眼看到差役和围观的邻居议论纷纷,他突然变得惊愕,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邻居们没人敢答他的话,只是默默的看着他紧张的样子,目光里有同情,有可怜,也有庆幸。
他朝着一个差役发问,语气急冲。
这差役可没有他的老相识赵汉民那么客气,径自把征兵告示展开在他面前。然后告诉他明日必须见过县令。
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王岳岗老汉一下子酒全醒了,化成了汗,全部冒出来在自己的背上,洇湿了粗布衣裳,拉住差役问“官差,这是什么时候的命令啊?我刚从县城里回来啊?”
差役懒洋洋答道“急令,听说是昨夜从郡府传过来的。”
”官差,官差,赵汉民知道这个事吗?“这个事情他还指望赵汉民给他斡旋。
”应该不知道吧,今儿没见着他啊,这事没人能管的了的“
”官差,官差,这一家不是只能征一个吗?“王老汉像一个抓稻草的落水人,不停地发问。
”哧,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差役不耐烦起来,”有什么事去县衙里说吧,准备准备明天去县里先报个道吧“说罢转头就要走
”另外,“差役回过头来,”千万别想着逃,逃兵役什么罪过你们自己清楚吧?“差役把手往脖子下一横,半提醒半威胁道,说完转身走了。
王老汉呆呆看着差役走远,黯然低了头,往屋里走去。
他径自走进屋里,看到抱头痛哭的娘三,似乎才醒悟和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顾不得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就丢下一句,别哭,我再去趟县城里,就匆忙走了出来。
早已等的不耐烦,终于完成任务,通知完的差役早已离开,他也再没法问,邻居们也三三两两的边摇头边叹息的离开了,只剩下关系好的几个慢慢走进屋里,软言安慰着这个不幸的家庭。
他急匆匆的赶着骡子,往县城奔去,就算县城马上关城门也不管了。
还没等他再走远,半路就碰到了风尘仆仆的赵汉民,他也匆匆赶来了。
王岳岗老汉望向他的眼神里满眼的不解,怀疑和埋怨。
赵汉民匆匆行走,远远就大喊:四哥,我刚听到这个消息就赶来了,我事前什么都没听到消息。据说是刚定下来的章程啊四哥。
说话间走近了,气喘吁吁的连声说道“四哥你别急,我边走边想过些法子,我还打探了一些消息,县太爷今天刚去魏老县令家拜访过,我看咱们只能从那里找找法子,这次的事蹊跷着来”
不等王老汉回答,一把拉住他的手走到一旁,低声说:我打听的是按照生辰八字征得兵,还是一百个数,这都是蹊跷。要说征兵哪有只征一百个的,而且哪次不是提前一两年,哪次又不是只征一家一个,今日这事蹊跷着来”
王老汉听得这一连串消息头脑发懵,却也知道这事不能怪汉民,哪有这么快能起作用呢,要怪,就怪自己的命苦,一家就摊了两个名额。并且自己想着自己去替一个孩子的想法估计都没有希望了,他绝望的想。
汉民此时似乎得替老汉拿个定主意了,他说你要不要先回家和嫂子说说话,定定他们的心,要是不用,咱哥俩马上就去老县令家里,使钱找人求神仙,反正咱去试试。
这还说什么,老汉匆忙转身,便说我这就回家准备些礼数。赵汉民一把拉住他,使使眼神,把他拿出了一个小包裹,打开,里面正是他上午那些金豆子,不对,比上午的还多了一倍。
他疑惑的看着赵汉民,赵汉民话不多说,收起来包裹,硬拉着他翻身骑上骡子赶紧奔县里而去。
边往前骑,他心乱如麻的才反应过来,赵汉民这是把自己家的金豆子给他添进来做礼数了。
他一下子热泪盈眶了,”汉民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谁都有个家,老哥哥我托了你的脸面,怎么还能用你的家财“
”就算我借你的四哥,别说这个了。我不知道我听到的你全知道不?“
”我就收到通知是我家俩孩子都被征了。“王老汉说完,声音哽咽了,险些落下泪来。
“四哥,不止这么简单,昨晚征兵令到的郡府,当晚就传到县衙,今天就出来通知,还给配衣甲兵器,还给二十匹绢,只要一百人。这其中种种都透着奇怪了”
“再怎么奇怪,那也是让孩子上战场,恐怕都不是好事”王老汉绝望着望着前方,目光茫然。
“那倒也是”提到这点,赵汉民也默然了。
“不过,你知道吗,这个魏老县令,我也是才知道他刚回来屯留,三朝老臣,朝中关系广,当过著作郎,又做过屯留县令,为人又古道热肠,虽然有时候脾气怪癖,但是说不定可以帮我们的忙。而且我听说县令去找过他问计了,可见县令是很听他的。要是我们能去找他,说动他给我们说说话,说不定也就免了我们的兵役呢”
一路上赵汉民碎碎念着,倒也时间快了些,也解了王老汉心里一些郁结的气闷。
他们一路奔向的,正是魏宅。两个冒失的人,一个帮闲,一个农夫,站在有着功名,三朝为官的魏宅前还是有些发怵的。
事到紧急,也顾不得那许多。两人对望一眼,赵汉民轻拍木门,不多时一个老仆役慢悠悠打开了门,身后露出来简陋的院子,满脸疑问的看着这两个人。
赵汉民赶紧稽首,“老丈,我二人有要事求见魏老郎中”。
“我家老爷已经多时不做官了,你们这拜访的太晚了,或许数十年前来还来得及。”老人淡淡的语言里满含嘲讽。
没想到奉承变成了打脸的拒绝。
眼见不得,王老汉急的双腿扑的跪倒在地,头就要往下磕头。
这就是受不得的大礼了,老仆役往边上一让,赶紧抬手去扶。
王老汉却已经涕泪横流,求求你老人家通禀通禀吧,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俩孩子都要征兵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老仆役显然被这个突然的可怜老汉打动了,连连点头,等一等,我这就去。
两人相对望,又各自望向院子里。
显然哭声已经惊动了屋里的人,老仆役马上就来回话了:“老爷请二位进来。”
两人急忙进屋,经过简陋的小院,进得屋里,端端正正坐着的老人站起身来,受了两人作揖礼,说道坐吧。
王老汉刚坐下,又想想自己所求的事,自己身无长物,又欲跪下,老人制止道“不用跪。你的事我刚才听到了。可是两个孩子都被征兵了?”
“是的,先生。我糊涂,我糊涂,按理说我不该来,为国出力是应该的,可是我家里也着实困难,可是按惯例,一家也只能征一个,这个算不算不符合国策,另外全郡就一百个,这个公平性你看?”王老汉一想到这要是官场中人,如果一味说些抵抗国策的话,怕得罪与他,赶紧先退一半多,又犹犹豫豫的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并恳求道。
赵汉民赶紧把浑身带的金豆子,金锭子全部搜刮出来,要放在老仆役手里。
老人竟被逗笑了。
老仆手里捧着钱袋子哭笑不得。
“可是真话?”老人淳淳的看着王老汉。
“真话。”王老汉涕泪横流,谁都看得出那都是委屈的眼泪。
“你这话不诚,父母爱子天厚地道,谁也不舍得孩子去战场。但是,为国戍边也是应该。此时彼一时,不过这次你的两个孩子出去不是为国戍边,而是另有他用。也未必会有生命之虞”
王老汉惊喜的抬起头看向老人。
“这个太具体的不能告诉你,但是能告诉你的是,赵刺史,县令和我都已经写了书信,委托辽东一位德高望重的官员照看我郡子弟,你可以先把心放肚子里。这俩孩子此行是安全的。”
“再多的就不说了。你也不必各处奔走。使钱也无用,找人也无用。我略通观相,你家中下一辈会出两个英才,应是应在你两个儿子身上。所以不要担心。回去吧。”
“把钱拿上。”
“在我这里,钱用不上。拿回家里,好好过日子吧。”
王老汉在这种睿智老人面前是毫无抵抗,老人说的每一句都是超出他的认识和经验的。而且语气神情都是毋庸置疑的,那种见识气场气度都是他一个老农夫除了膜拜,没有其他办法的。
“好好生活,以后日子还长些。以后多来我这里走动。我们俩家有缘。”
莫名得到了这些保证,还得到了这么一位人物的结交,而且老人这么说,明显是有足够信心。否则怎么会让自己以后也来往,显然不是哄自己一时的话。
王老汉定在那里,眼睛潮湿了。赶紧曲下身去,也不管谁劝,一揖到底,这个揖比所有的下跪都诚恳。
立在旁边的赵汉民也一脸欣喜,显然这个好消息来的比他们的预期好的太多。
老仆役重重把钱袋子拍在他手里,笑着补了一句,你们俩真是第一次来,我们魏家要是看钱的,现在你俩还能进得来吗?
来的时候悲天怆地,只以为这是垂死挣扎,回的时候觉得脚步都轻快着,毕竟魏老县令说了不但没有生命之虞,还是两个英才。感激地拜别了赵汉民,王老汉赶紧回了家,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家里。
不多几日,其他家庭也一样的不知怎么的听到了老王家的消息,也都不再焦虑了,欢天喜地的准备着孩子们的行装,县太爷,刺史太爷的差都好办了许多。
至于,是不是真的能如魏老郎中所说没有生命之虞呢?还是魏老郎中安慰一个绝望的老汉权宜之计?或者是郡守,县令大人为了征兵顺利放出来的风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