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梁城作为南青国的经济中心,其周郊有着十数万的驻军,是南青国除了都城之外最固若金汤的城池,这也是那些被囚军赶出来的难民们会涌入此处的原因。
数天前,沈默挎着已然空瘪的包袱,终于到达了平梁城。这里早已是人满为患,莫说是城内的大街小巷里躺满了人,就连郊外都住满了逃难而来的难民。
据说为了防止乔妆成难民的囚军偷袭,朝都城方向的路全都被封死了,许多人都被赶了回来。因为粮食极度匮乏,从其他地方调来的粮草又须优先供给军队,故而城内的物价飞涨,一文钱一个的大馍居然卖到了二十几文一个,价格涨了数十倍,却仍旧供不应求。
沈默佝偻着身子,手臂在胸前交叉,慢吞吞地走在平梁城的街道上。
他的眉间乌云密布,现在身上有那五十两银票,倒是暂时没有了口腹之危,可现在兵荒马乱的,也不知该如何安身立命。
不过这世道风雨飘摇,虽然多数人不知何去何从,但沈默与兄长自小深验人世沉浮,想必到哪儿也能混口饭吃。
最近平梁城里流言四起,说是那囚军势如破竹,除了梧杭城外,还接连攻破了周边数个城池,前方战线的形势非常严峻,而雪上加霜的是,后方几名皇子又似乎为了争夺皇位,正乐此不疲地互相倾轧,内外俱患之下,这南青国怕是气数已尽了。
思量了许久,沈默觉得,按照这形势发展下去,平梁城保不齐哪天就成了第二个梧杭。
他思虑再三,终究是决定采备些干粮,往断龙山脉的深山里去待上一段时日,好躲避这战乱和饥荒,深山里总能找到吃食,总比待在这里担惊受怕要好得多。
如此决定之后,沈默就立即行动起来。
他先是买了两身干净耐穿的衣裳,不过他没有立即换上,毕竟若是衣衫整洁地出了城门,一定会被那些饿昏了头的流民们打劫的,倒不如就像现在这般衣衫破烂地走出去,反而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而后,他找到一家挤满顾客的粮米铺子,挤破了头皮才以高于市价三十倍的价格备足了干粮,他买的都是特别充饥的压面饼,这是他和兄长以前最中意的食物,一块就能管一天饱。
便是这样,沈默就花光了身上的大半钱票,最后,他去铁铺里购置了一把短匕,以备防身之用。
置备完毕,沈默没有在城里待太久,城里隐隐有了骚动的迹象,某些街道巷口甚至有人直接与驻军产生了冲突,实在是不宜久留。
他往嘴里胡乱塞了两口面饼,便匆匆出城而去。
平梁城位于断龙山脉的最北端,出了城门再走个七八里路便能到山脉边沿的龙尾山,沿途的官道上或坐或躺地挤满了各地涌来的难民。
沈默低头不语,匆匆赶路。
越往断龙山脉的深处走,人就越少,这一路上,沈默饿了吃面饼,渴了饮溪水,遇见有人,便远远地躲开,休息时也是寻一处隐蔽的地方小憩。
虽然此时已不见半点人烟,可沈默也不知要走多远才能躲开战乱,他便不管其他,埋头前进,一连行了十数日。
直到某日夜里,天又开始下雨了,没有惊雷彻空,也没有雷鸣入耳,只是那雨下得极大,沈默为了避雨只得四处乱窜,终于在一处山坳发现了一座被灌木掩盖的山洞。
这座山洞为天然形成,似窄口花瓶一般外小里大,内里居然有数丈之宽。
沈默迫不及待地进去打量了一番。
这处山洞干燥温暖,之前应该是某个野兽的巢穴,洞内还保存了些齿印爪痕,并且还有一处较为平整的石台,刚好可供一人躺下,山洞的一角居然还有山泉暗流,在下方积成一汪小水潭,而洞外又有灌木掩护,着实是个避世而居的好地方。
沈默心情大好,赶紧拖了几段树枝掩盖在洞口,而后躲进洞内,又将匕首取出,时时握在手中,这才放心地躺了下来。
这一夜,沈默臂拥短匕,枕着包袱,躺在石台上睡得极其香甜,这是他数月以来睡得最安稳的时候,他甚至梦见了与哥哥一起,在梧杭城的山野斋里点了一桌十八两的大席,兄弟俩大快朵颐,吃得肚皮滚滚……
沈默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此时他才有机会将此地好好探查一番。
这山洞在断龙山脉的腹地,人间的旱涝之灾对此地的波及甚微,其周围都是成片的树林灌木,不走近看还真发现不了。
再走远些,沈默发现就在数十丈外的山坳底部,刚好是条清澈的小溪,沿着小溪居然生着大把的野菜、野芋等吃食,另外,对面的山坡上,还有成片的野枣林,不时有些小动物在此觅食,可谓是物产颇丰。
沈默心中欢喜,这地方已经算是深入了断龙山脉,人迹罕至,战乱定是不会蔓延至此,而此处有这么多的野物可以食用,以何果腹的问题是不用再发愁了,想必就算是独自一人在此常住,也都没有问题。
不出多时,沈默便打定主意在此安身,等过几个月,战火平定、荒年已过之后,再行出去。
如此一来,沈默每日除了采摘野菜、猎取野物,也就是整理整理山洞,或者去附近林子里做些捕猎的陷阱。
这天,沈默囤了野菜,烤了野兔,着实无事可做,便想起了那本《两生经》。
原本在平梁城的时候,他打算找个当铺或者古玩斋将之卖了,但思量了一下,这东西连仙人都要争,那定是价值连城,若是将之出手,免不得被有心人盯上,到时候自己一个黄毛小儿还不是任人宰割?
故此他便暂时留下了这书,与那个从光头大汉身上取下的小布袋一起,揣进怀里贴身保管,而一路上他急着赶路逃荒,倒是没有时间细细阅看一番。
说起那个小布袋,沈默也是有些奇怪,他一路上用了各种办法想打开这个布袋,用力扯、用嘴咬、用刀割,可这袋口却纹丝不动。来回折腾了几次,沈默也就失去了兴趣,只是将之好好收着,以备日后再慢慢研究。
至于那一本《两生经》古籍,沈默想着反正闲来无事,那自己便亲自看一看,这书里究竟有什么名堂。
哥哥沈达自小教他识文认字,他自己也常常趴在梧杭城郊的私塾外偷听,那里的先生也并不赶他走,故而他自认还是作得几篇小词的,看本书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沈默取出《两生经》,揭开覆盖的布料,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
书中第一页便是一段苍劲有力的手书:
大道渺渺,其悟希希。
前尘后世,道途两生。
赤松子书
这几行字写得龙飞凤舞,意境极深,比梧杭城私塾里的老先生写得还要好。沈默心想,光是这字,怎么也得值个千八百两吧,这下可发达了。
再往下翻,便是图文兼俱的正文,这正文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玄妙的意味,并且写得极其晦涩。沈默这黄毛小儿,不过半桶水般的学识阅历,读起来颇费工夫,他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往回翻看,一字一字地斟酌揣摩。
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时辰,沈默仍在翻着那本《两生经》,他的眼中愈发地兴奋,越看越是激动。
这居然是本修仙的功法!
沈默感觉自己如同被天大的馅饼砸中,他不知听过多少仙人的传说,也曾见过两名仙人惊天动地的斗法,那种潇洒,那种飘逸,那种强大,他是多么的向往!
而如今,这修仙的功法居然落到了自己的手上!难道自己也能修仙得道了?
听说仙人有莫大的神通,还能长生不死,这不正是自己追求的么?
回想过往种种,自己经历了多少人世沉浮,流落街头、兄长惨死、挨饿逃荒,自己没有被生活击倒,不就是为了活下去么?
还有什么能比修成仙人活得久?
上天如此眷顾自己,或许正如私塾里的老先生说得那般“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吧。
沈默的呼吸愈发沉重,他有些恍惚。
“哥哥没办法保护你了……”
“躲到天亮,等没人了再出来,然后往平梁城走……”
“记住,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一定要活着……”
“只要有命在,一切便好!”
“只要有命在,一切便好……”
那晚在梧杭城的记忆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
沈默捧着《两生经》,在石台上呆呆地坐着。
他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与凄凉,而他眼中流出的,尽是浓浓的悲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回忆的潮水渐渐褪去。
他拭净了泪水,慢慢直起身子,眼里的悲怮渐渐化为了坚定。
“前尘后世,道途两生。”
这矫若惊龙的八个大字在沈默的心中激荡。
他严肃不语,暗下决心。
我要活下去!
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