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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活基本款

那也是我所见的长久的爱,勤勉踏实持续有力绵长,不动声色。

生活基本款

比起几款晚装或者手袋名表掉到眼睛里拔不出来的情形,那些一次买半打基本款天天穿的人,特别能掐会算省俭度日。

爱买衣服的都知道什么叫基本款,总归是经常要穿的那种,款式常见,衬衣就是衬衣恤衫就是恤衫,没什么花头,也必须没啥奇怪花样,否则就不叫基本款。惊世骇俗的那些叫做奇装异服。丰俭由人,贵的也很贵,总不至于破产就是。

过日子也有基本款,居有屋,出有车,一日三餐。也是丰俭由人,量力而行的话,也不致破产。从租或供个最小的蚊型公寓开始,单车也好公车地铁也行,慢慢来。

当然我记得,少年的时候谁不着急,为什么最好的年华没有最好的公寓跑车漂亮衣服,熬到岁数大了才有这些,总归是花没那么好,月没那么圆。

本人的笨办法是接很多活,下了课下了班还忙着鸡零狗碎地挣零花,挣月供。

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悔,其实年少的时候最穷得起,也许该全神贯注去谈恋爱玩私奔,大排档内称兄道弟喝啤酒,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弹弹琴写写歌,熬个通宵洗把脸照样若无其事,何至于现在想起来那些好脸色都换成零花钱早已不知去向,手搭凉棚放眼望去,旧友之中连半个情深似海的钢丝铁粉都欠奉。

可是终于消停下来。

正午的蝉鸣声中想起儿时邻居们最环保的安乐茶饭基本款。

每户都是十几平方住着一家数口,公共厨房里一日三餐。

空心菜便宜的时候买一大把,择出菜秆切粒炒酸辣味,嫩叶用椒丝腐乳炒。

杀鸡是大事,鸡毛和鸡内金卖给废品收购站,鸡红鸡杂都好吃。

至于鸡本身,做法繁多隆重其事,白切,盐焗,玫瑰豉油卤或云耳冬菇蒸,整只煲汤完全是令全楼震惊的豪华举措。

弄条鱼回来,鱼骨鱼鳞鱼鳃鱼肠焙成鱼粉留着拌饭,那是猫咪最幸福的半个月。

都约好了似的一丝不苟地郑重对待所有食材,仔细认真地一日三餐。天天洗衣服擦地板,报纸存着给小孩们练毛笔字,凡有空白的纸都订起来做草稿本,家家户户都淡定得理所当然。

男人们还有闲暇玩盆景,在小小的石山上努力培养青苔。多年以后偶或听人谈起日本西芳寺著名青苔庭院的矜贵,小小地愕然了一下,养青苔如此高难度和风雅吗,马上想起了旧邻居的那些小盆景。

日子过着过着似又恍然回到原地。

如此勤勉努力,好像也就是为了偏安一隅地继续这种生活基本款。

一直知道,岁月在身边纷纷窃笑,四散奔逃。

开店

从小就喊着要开店。

先是要卖雪条,倘若奋斗到今天,那起码是小小的一爿冰淇淋店面了。

然后是士多店,折腾得好,得是超市了吧;后来说是粥粉面店,胸怀大志再加上点运气的话,也都是连锁店:强记鸡粥、银记拉肠、财记牛腩粉……搞得好说不定还会有个招牌叫做东西云吞面。

可是很奇怪,就是一直说说而已,连考虑当真尝试一下的念头都没有。上班上得口吐白沫的时候,都没有想过。

周边的熟人们,不是上班,就是开店或者做生意,既不上班也不开店的有点罕见,闲人不算是此地盛产,连师奶们都很敬业。

打工一族和老板一族坐在饭桌旁互相寒暄客气:

“还是你们好,收入稳定薪高粮准,无须操心四面八方灯油火蜡。”

“哪里的话,从来工字不出头,自己当老板,一毫一厘都是为自己。又,何来的高薪,你付给我?……”

多年以前,楼下的巷口就是烧鹅档,对面街口是煲仔饭档,然后是水果铺滚水铺和废品回收站。我弟带回家来玩的小同学中,就有家里开着两个猪肉档的,听说他偶尔要帮忙。当时我肃然起敬地问,那你会杀猪吗?

中学的女同桌,大学时候交了个英俊得不像话的男朋友,据她的零碎汇报说,男生家里在街口有个炖品铺,寒暑假回家时均要帮忙看铺。

有一晚,来了个妙龄女郎,独自叫一盅炖牛鞭。那位俊男大学生收完钱拿了炖品给女郎,自己坐在那里好一阵,实在憋不住终于嗤地笑出了声,把才吃了几口的客人窘走了。

还有个同学的同学,家里开的是云吞面店,他放假的时候,家里规定他每天卖掉一百碗面才可以出去玩,有时候是五十碗。有一回大家去找他玩,待在路旁看他卖了半天的面。

昔日麻将桌上闹哄哄的牌友,有人很早就开地产公司和物流公司,还有第一代中医硕士在某国开连锁医院。后来这帮家伙都在飞驰而去的岁月中散落各处,估计现如今想打秋风吃顿饭都颇费周折。

当年最风雅的要算程家开在西关的字画店,在老程先生还是小程先生的时候,一手牡丹画得好。去店面找过程家大小姐,伊人蜜色的皮肤清丽的眉眼。

真是有些诧异和纳闷,从小长在街铺林立密集的西关,经商风气如此之盛,某人怎么,就没有顺利地成长为一个精乖伶俐巴辣能干的老板娘。

吃碗面

说来是有点异相的,长在广州,这里的人无饭不欢,有些人没有一碗米饭下肚,桌上吃再多的菜肴,事后都还是觉得像是没吃。

可本人历来对米饭兴趣不大,除非它们变个身,变成米粉河粉陈村粉和米糕。

从小喜欢吃面。碱水面生切面,江西面贵州面,伊府面,担担面,玉带面,龙须面,手擀面,刀削面,草帽面,搓面,揪面,鱼面和面线,汤面捞面炒面煎面凉拌面,恐怕是什么品种和做法的面都吃。

从前粮店里会售卖一种生切面,新鲜做的,雪白湿润一团,3两起卖,其时售价每斤三角五分。

蜂窝煤炉上烧一锅开水,水沸煮面,舀一勺猪油,放下青菜肉片鸡蛋,下盐。煮好之后放些胡椒粉,再倒几滴麻油。吃起来青菜清香味和面香交织,热辣香滑,捧着大碗一通稀里呼噜,吃完整个人暖洋洋。

公共厨房中邻居们觉得有些奇怪,过来参观学习:哦这种面原来是这样煮法。

她们偶或也煮面,碱水面。

通常是湿面,有阔面有窄面,盘成面饼状,不能存放太久。

滚水中将面搅散捞起,熟油豉油或蚝油拌匀;讲究些则多一道“过冷河”工序,之后略爆姜葱再拌面,还可以煎个荷包蛋。

干面饼中选择多多,面均盘绕成婴儿拳头大小,瑶柱面,鱼茸面,全蛋面,淮山面;菠菜面是绿色的,虾子面上可见看见许多虾子的微小黑点分布在幼细的面条上。小屁孩经过食品店时每每看得馋涎欲滴。

至于南国家喻户晓的云吞面,通常大家都不煮,出街买。

当年之云吞面铺分布得就像现如今的银行网点,专卖云吞面和斋面,云吞河粉及斋粉;熬汤底的大锅恐怕也是镇日不熄火。

来不及做饭时,大人常给小孩五分或一毛去自行解决,斋面一两五分钱,二两九分钱。迄今记得旧时邻居一次消夜盛举,是让他家小孩拿个钢精锅买回半斤阖家欢乐。

家住西关的同学们均记得某处某家最出名是全蛋银丝面,现在早已被拆得不知去向。

蔡澜先生曾说广州已经吃不到像样的云吞面,唉其实一间半间的也还是有。

在面店中看到过北方美女嫌那些弹牙爽口的竹升面没煮熟,非要老板回炉。

若干年来此城拆建变化得如同科幻,但不少人心里仍然不断寻觅更新他们觉得熟悉地道的云吞面铺,它们散落在那些不显眼的地方。

这亲切妥帖踏实的主食极少出现在正规的大菜餐桌。能一起坐下来只为吃碗面的,要么是家人,要么情同手足。又或者,一个人吃。

饭局

借吃饭,做个局。

叫上一堆人,你你你,还有你。

既设局,当然有所意图,弄出点意义,方可称之为局。

重点在局不在饭。酒局。私伙局。

说到名垂青史之饭局,鸿门宴。图谋的是天下,刀光剑影杀机四伏,吃什么已经完全不重要。

那顿饭有菜谱么,通篇只看到“卮酒”和“彘肩”,有考据控折算那是4升酒,再加个猪肘子,还是生的。

虽说宴无好宴,弄成这样也实在太不负责了,主厨是谁?估计当时就根本没人想起这茬。

出名的酒局,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也有人考据说其实那场大酒“故事性强,子虚乌有”。

《胭脂扣》的故事里,女鬼如花细说从头,那一日有熟客飞笺传召……她和十二少初相识。那是个花酒局吧,一开头图的就是声色之娱。

性情狷介的人看来,只借吃饭喝酒朋友们见一面,叫饭聚,聚餐,酒聚。

现在大而化之,都说局。

朋友吃饭,重点在饭不在局;有事要召唤同行吃饭,重点……其实也在饭不在局。

误把饭聚当成饭局的,通常都挺高兴。

一位在粤多年的东北朋友,说刚来时被粤人频频硬拖去吃饭。他又是医生,就老以为对方有天大的难言之隐性命攸关之事相求,结果后来发现人家啥事没有,就是看他人在他乡,每每吃饭就拖上他。

他说,此地人大多朴实木讷,表达好感的途径或康庄大道,就是一次次一脸诚恳地找你一起吃饭吃饭再吃饭。

各地风气习惯不一样,此地饭局,没事不吃饭,若有事,上来就说:因何事,在何处,吃个饭。如约而去,清晰明了。

也收到过邀约,只说吃饭,明知对方是有事才约,对方却又打死不说,遂一边赴约一边心里疑惑嘀咕不断。

去了发现果然有事,可也没多大事。哎老兄老姐,你干吗电话里死活不说,含蓄若此,我还以为你们打算托孤呢,连是否接手都盘算好了。

一直庆幸做的这行和文图创意相关,饭局酒局不外乎相见欢,人物精灵言谈有趣,吃好喝好地方好,顺便说的事情也就是策划个节目出个书写个专栏做份报刊搞个活动,拽个文艺腔的说法,还都算是风雅之事。

有句戏词:“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以咱的一颗草民小人之心胡乱揣测,那也许就是希冀跻身图谋天下的酒局饭局。

会容易得胃溃疡的吧。

朋友

有一回经过烤羊肉串的摊子,那阿凡提的老乡忽然冲我喊,嘿,盆友!愣了一下走掉,但在脑子里翻了好多个白眼,谁是你盆友谁是你盆友。

然后醒过神来,啊这位盆友我是个多么狷介的人。

据说其实在刚开始打交道的三分钟内,往后的对话和相处模式就已经定型,不管这两人以后会是朋友、恋人、路人或敌人。

例如:就此一个在说一个在听;一见面就互相抬杠互相谩骂,彼此唇枪舌剑冷嘲热讽;一见面就安然对坐相对无言。

反正自此之后,只要你俩一进行双边对话,负责喋喋不休的那个就一直说啊说,负责边听边翻白眼的那个就一直翻啊翻。

你俩若是做一辈子朋友或对头,这情形也就一直这么着——最初打交道的那三分钟,很要紧啊很要紧。

一群朋友混作一处的时候,曾经默不出声地在那里统计出N种模式,以及这些状况交叠混合之后的搞笑情形,还真是挺好玩。

当然咱也没那么阴险,没憋到半小时就全说出来了。

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忽然盘点起自己的一干狐朋狗友。

“繁星流动,朋友如雾。”人生过半,朋友四散,三五七年电话都不打,但黑名单上还是可以列出几个。

别说肯借钱的就是朋友,不不不,关键时候肯建议你把自己那点子零花钱藏起来就是嫡亲的好友。

冷不防晴天霹雳,接个电话就被托孤的,你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自认倒霉还就真打算接下烂摊子的,那种朋友比来借钱的朋友更可恶。

当然,本人列黑名单绝不是为了更好地让损友们愉快,仅只是在盘算,万一我要硬性摊派个烂摊子出来,都有谁比较靠谱。

我们认识很久了吗?

我有没有常常对你恶语相向?

据说本人是个窝里横,一见至爱亲朋就胡说八道……那我们肯定是多年的老友兼损友。说不定哪天就赖上你们代办后事,让你们开完追悼会都还在合着伙地骂人。

正想得高兴,电话响起:“喂这一百年来你过得还好吧?另外,为表敬意,我现在是跪着给你打电话的。”

咦?马上对着电话说:“稍等,我先去拿个大顶,摆好造型再和你汇报。”

通话完毕,纳闷了好一阵子,这位是在哪里认识的呢,最初的三分钟是什么情形呵。

太不靠谱了。

别人的小孩

不养小孩的人,总归是偷了一个大懒,快活不知时日过。

一见到别人的小孩,就吓一大跳,那么大了?那么多年过去了?

上一回见时还是饭桌旁的漂亮小男孩,安静地自己玩,吃完饭后忽然一脸坏笑送了幅画给我,上面惟妙惟肖画了坨排泄物,形状标准盘旋而上还带着尖儿,袅袅冒着热气。听说如今正在帝国主义国家卧底学建筑,练级都练到硕士了。

还有位昔日同桌,生的娃娃我只隔着无菌室玻璃顺便看过一眼,主要是去探望他妈。

后来他妈差点给他起名伽利略,多年来一直要求携她家举世无双的优秀麟儿和我共进下午茶,被拒:“我对小男孩真不感兴趣。”

那边怒了,电话里嚷,你你你,那是我儿子!

这边讪笑数声:“知道是你儿子,所以才和你商量呢。要不你再生一闺女?到时候参观小美人之际顺便就把她哥也见了。”

对小姑娘会热情些。

从前去同学家蹭饭,想起来要下楼买酸奶,就带着她闺女去了。

回到楼下小妞闹着要抱,我蹲在大街上和三岁的小妞讨价还价:她自己爬到六楼,我再抱她到七楼;否则她自己一直爬上七楼。成交。

估计小姑娘从此明白了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是她亲爹亲妈。

多重要的人生一课呵,我给她上的。

前一阵子饭桌旁坐着某友姐姐的孩子,也准备到国外念硕士,那天餐馆有碟盐焗鸡做得很不错,咱一高兴就冲人发表宏论:男孩子有什么打紧呀,家里都让你听话是吧,然后毕业工作买房成亲,生一个娃儿,过一辈子。那么听话干吗,从繁衍角度来说,当个小坏蛋也有机会更成功,说不定到成了老流氓的时候,全世界都有私生子,这繁殖策略多么强大成功,如果魅力足够的话……

他小姨听了在旁边气得眼睛越瞪越大,后来连着三个月都没搭理我。可是,我说的都是实话,没说错啥呀?

只觉得不论男女,即便是当年最狂野不羁混账透顶的脱缰野马,现如今看着或仅仅是说起他们家亲生孩儿,眼神都是肉麻兮兮地痴情无限,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喂,别人家的小孩,你们知道这状况么。

那谁,你爹曾是少年射击冠军;那谁,你娘一直都明艳照人。

那谁,你妈追你爸的事情想知道不?唉哟好吧好吧是你爸追你妈。

狐狸洞

随手抄起一本书,一头扎进去。

四周皆寂,在书中神游闲逛,和里面的人或物叽叽喳喳过电影,真是趟无须任何预约的游乐园之旅。

但有个前提,看这书不能事先打算派其他任何用场,否则游乐园之旅马上变成做功课,在下即时化身心怀鬼胎满怀算计的人贩之流,在书中世界探头探脑地打算拐卖儿童。

要考试就更别提了,那书一看就觉得处处布满阴险的小陷阱和必须攻克之千沟万壑。

想让大家不看哪本书,就直接指定那书要考试吧,无论武侠动漫穿越情色,保证一俟考完,九成的人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剩下的一成,建议直接硕本连读。

闲来看书一直口味低幼:“王葆,王葆!”那是宝葫芦在叫那个小男孩——迄今仍一直惦记着能在何处弄个宝葫芦,或发展个宝葫芦式的损友;

另外,期望家里养个狐狸列娜做宠物或室友——那是只多么剽悍狡诈机敏的妞,有这样的闺密非常之提气,或者,我当她宠物也成。

退而求其次的话,大林和小林的故事里也有只男狐狸名叫包包,穿燕尾服杵文明棍,又时髦又娘,爱唱《天使之歌》:“吃一块鸡蛋糕,美丽的包包。”

一回听港籍美女同事说起理想对象,略有抱怨唏嘘:“港地很多男生均是小飞侠。”

想了下恍然大悟:“噢你在说他们永不长大,我们这里这故事译成《彼得·潘》。”

继续往下扯,双方共同话题深入到洋葱头历险记和丁丁历险记,伊将理想对象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书里的理想对象么,想起有一位小锡兵,爱上了纸折的跳舞姑娘。

后来,“大火将小锡兵的身体渐渐消熔……第二天厨娘倒炉灰时在灰堆中发现了一颗小巧玲珑的锡心。”

昔日同学也许不知道我从前和她们亲生的闺女们说过些什么。

我趁人家忙着做饭给我吃之际和小姑娘们说,那条小美人鱼太傻了,她就不会写封情书么,另外估计那王子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小妞,这个故事要告诉你们的道理是:别人若不喜欢你,你杀了自己都没有用。

大半夜里翻国外精怪故事,有位和狐先生恋爱不成的女郎,她说:“大风吹啊吹,我的心儿痛,因为看见狐狸打的洞。”

之所以疼痛

从小到大不知道疼痛何物?

连一跤都没有摔过,被烫一下或夹到手指,没吃错过东西不会闹肚子?

这位幸运儿你惨了,后面有得苦头吃,对疼痛的耐受力一定低于常人,大家总有一天会发现,你不小心被猫咪踩一脚就惨叫得声震寰宇;要么是痛觉缺失,需随时当心,有小朋友生来没痛感,后来家长发现他没事割自己手指头玩来着,玩得很高兴。

痛比较钝,隐隐作痛,胀痛,酸痛。痛苦一词,也许是形容程度不至要命的痛,可以忍很久甚至多年,是种苦。当然也有剧痛,痛得满头大汗,痛不可当,痛心疾首,痛不欲生。

疼来得比较尖锐突然,哎呀一声几乎跳将起来,是可忍孰不可忍:一针扎下去,先是疼,才是痛。

所以疼在前,痛在后。

医院里疼痛分等级,用不同级别的药物来镇痛。

幸运人群最惊心动魄的疼痛体验不外乎牙疼阑尾炎生孩子之类,都不算最痛最尖锐。

探视过肿瘤晚期的亲友,伊们略为叙述过所经历的疼痛,千刀万剐之下无处可逃的苦熬。听了既痛惜又无法分担援手,郁闷得真正觉得人生虚妄。

有说女性神经较为敏感,对疼痛的忍耐程度低……才不是。

女友中曾有最雪白娇嗔怕痛的,继升级为最美辣妈之后又陆续经历两场手术,事后望之依然粉嫩妖娆,可是我相信她应付起疼痛来,是功力大进了。

有一阵时兴经络推拿保健,饭桌上听美女们互相探讨奇特体验:“本人现如今忍耐疼痛程度达到可以接受走罐的那种痛法……”

另一个说:“哗我还不成,除了痛得鬼吵,眼泪都飙出来。”

好吧也不算奇特,女人们什么都讨论分享,例如生孩子会有多疼。

很难想象男人们也这么干,那才算奇特。

但仍然认为疼痛的耐受能力是可以累积的,每经历过一次,下一回就相对容易些。

当然这也许是最没人愿意要的经验值……是啊我也不愿意要。

疼痛这事一直没仔细想明白,如果说这是进化过来的自带报警器,那也狠大发了,就不能意思意思么,报个警倒把自己快疼死了是个啥道理,太超配了这也。差评啊差评。

不过,正无声哑忍之际蓦然发觉疼痛不知何时不辞而别消失无踪,马上就知晓什么叫做安宁幸福。

四肢百骸登时自如舒坦,那叫一个痛快。

想必心之创痛亦如是。

必修大业

基本上减肥已成当代人人必修的千秋大业。

没有太瘦只有更瘦,所以,时不常会跟着嚷两句以示合群。一路警钟长鸣光说不练,也就混过这些年。

一直觉得瘦的最大福利是可以胡乱穿衣。

当然好好穿更不得了,的确是穿什么都容易穿得好看。

同事里有瘦得人神共愤的衣裳架子,午餐在桌上吃两个人的分量,让AA制付账却又克扣着自己食量的其他人觉得特别地亏。

她浑然不觉,还说“我要努力把自己吃胖一点。”嘿。

这人之所以没有被灭口,据我估计是因为女同事们还需要时常向她打听“你这件打底基本款/外套/裙子/围巾/布包,是哪家的货”。

还有一次我撞见有港籍男同事问她:“你起码有上百套衣服?你家衣柜很大吧?”

后来平时只剩我和她搭伙午餐,食量上旗鼓相当,谁都不亏。

这……本人不算胖,可也不算瘦,注意力没在减肥上,一去菜市场就高兴。

但环顾四周,人人都在减肥,或者小心“持重”——保持重量,使之不再增加。

香港同事们来穗纠众午饭,就说粤地餐厅菜式分量比港地大碟且味道怀旧,兴高采烈开吃之前吞两粒蟹壳素,好像那是吸油的吧。

她们叹息吃得很多很饱的句式,通常是:“我今周摄入卡路里的配额已经用完。”

喝杯奶茶要“走糖”,咖啡要“斋啡”,怪不得据说除了东京,最瘦的女人都在香港。

住同一个小区里的一对姐妹花也堪称节食楷模,动辄我就听到她们宣称晚饭不吃了。

大学同学则说起现时美容院有推经络的服务,有益健康还可减肥,她时常带女儿同去。说起她家美少女的一次伤心哭泣,原因是体重和小男朋友持平。

那真是个美少女,她找了个什么羽量级别的男朋友呵,我听得大怒,去同美少女说,有啥好哭,你就不能换个有点分量的男朋友。

说来说去兜不到自己身上。

怎么说呢,向大家汇报每日是否老老实实一日三餐,很努力或没努力,体重在两位数抑或是三位数?咦,我家体重计坏了。

足下

某个冬日,麓湖路上一位黑塔般的亚非拉姑娘,飘荡长袍外罩裘皮大衣,手举香烟脚趿人字拖,迎面潇洒而来,转瞬擦身而过。

那是我所见过最飞扬跋扈的人字拖穿法。

看自己同胞穿鞋眼光保守得多,男鞋是状况口味说明书,女鞋是性格标签。

一两双球鞋靴子打天下包配所有衣物的男生不少,懂得挑选三五款以上合适鞋子给自己的,恐怕比泊车一手就倒进车位的要少。

至于女鞋,穿高跟的喜欢看得远,穿平底的喜欢站得稳。

一路走了这么久,各人穿什么样的鞋都早有选择。

喜欢穿戴齐整脚踩高跟鞋的女友们更爱漂亮,买车时间要早些,穿平底鞋的通常先买房;某友爱穿费家的鞋,在我家楼下供人穿凉拖散步用的木栈道上两回被卡住鞋跟,高低跟各一次,抱怨不已。

古怪鞋子层出不穷,时常走路的穿球鞋拖鞋大而化之,稍讲究的则对各款带气垫之平跟鞋颇有心得。

有段时日大家飞行出差都穿牛仔裤波鞋,缘由是采访空难的同事造谣说万一坠机能保持衣衫齐整牺牲得体面些,采访过心理学家的同事不屑地批评这是安全感欠缺的表现。

期间,有位同事继续在任何万水千山的飞行旅程中坚持热爱裙装高跟鞋,大伙遂认定她业绩职位出色的原因是安全感足够强大,那份执着的能力也异于常人。

讨论话题蔓延到空姐们身上,她们在飞机里穿裙子而不是紧身裤战斗靴,除了好看还提供安全放松观感。

公司组织郊游爬山植树活动,被小朋友同事建议去买两双帆布鞋穿,一红一白。

那只小清新年轻牌子?真荣幸,小我一两轮的姑娘们穿的吧。

是否当真考虑备一双……专卖店里拿了只玫红掺灰的举在手里端详:即便是天天把自己穿成只乌鸦,偶尔弄出两只颜色鲜艳些的脚爪,也算是自然界鸟类的常见搭配。

最美的鞋是芭蕾舞鞋,发光缎质贴脚捆绑,踩下来柔软贴地,立起脚尖,羽毛般不可思议地轻盈跳跃旋转。

献祭般高昂的代价,持续痛苦的练习,为的是刹那芳华。

旧片《红菱艳》在记忆中褪色斑驳得只剩那双舞鞋仍然殷红。

传说里也还有双红鞋,穿上就无法脱下,但会有最美的舞姿,停不下来地跳到至死方休。

希望有那样一支红色的笔,弄来写专栏。

头发

一直有点抗拒发廊,就是不愿意去。

可是年岁见长,再长发飞舞,会像黑风双煞里的梅超风吧,连自己都疑心是否会随时祭出九阴白骨爪,不能这么吓人和现世。

终于有一日,拍案而起剪发去。

发型师是同事的朋友,稍微不同些。

下了班和同事去坐在人家椅子上脸色灰败地提要求:剪短整齐即可,一两年内不再剪,任其胡长,长了用皮筋束住。他说:“这样不好。”

哦?有点稀罕,这位在对顾客说不呢。

那行吧你看着办,别让我每天睡醒吹头发。

剪完之后,咦,还好。

还有,经常忘了梳头这回事直接就出门。

没人发觉不妥,最眼尖挑剔的闺密都没说什么。也不需要两周修剪一次。

和同事一起八卦说她那发型师老友整个人惨白得像个小吸血鬼呵。

过了半年要出趟远门,自动上门去:“可否请照原样再剪短。”

打完瞌睡才发现,人家根本没听我的,剪了别的,不算太奇怪也能接受……可是不接受也不能把头发接回去吧。

这位实在是太有主意了,是否有顾客在剪完之后同他尖叫呢。

很怕话多的发型师,这位话不多。

一次他好奇:“做你们这行的人,会很容易和自己过不去吗?”

我也好奇:“你们这行,有否手艺很好但是赚不到钱的情形?”

他说:“有。是我。”

啊哈?!同他说:“我们有一个同行,稿子写得挺好,就是老过不了自己那关。然后到了截稿的时候,稿写了,可是——这人居然死活不肯交出来。”

说的听的都很乐:“这完全不是生意经。”

之后有点诧异,在发廊我居然也有话多的时候啊。

一次他忽然说:“大家都说被我剪完头发,桃花很旺,我是出名的桃花手。”

啥?之前怎么没人告诉我。这好算是继传奇《剪刀手爱德华》之后出现的……桃花剪刀手?

第三次去,发型师同学好似有些不同,更接近《夜访吸血鬼》中毕彼特造型,像是小吸血鬼长大了。

这一次试着提要求:整齐利落;或者还有少许“型”?千万不要“很有型”。

人家照样没理我,想怎么剪就怎么剪,又剪回第一次那款。被剪完后看见这位仁兄注视镜中片刻,慢慢浮出个大笑容说,可以了,这次像林青霞。哗。

在我收拾东西准备走人的时候,人家还补充说,这是最高评价哦,我最喜欢林青霞了。我说,好吧你像毕彼特,哈哈哈。

呃我们在说的,是商业社会友善礼貌用语的某个娱乐花式版本吗?

盒饭

发现一家刚开没多久的港式茶餐厅,走过去叫一盒外卖打包拎回公司中午吃。

结果——吃盒饭吃到惊艳,还真是比较罕见的经验。

香煎芙蓉蛋,一口咬下去,咦用的是靓油。蛋里内容丰富,烧肉选瘦的切条,咸得刚好,且甘和香;还混的有韭黄、葱和豆芽,豆芽都掐头。

韭黄很嫩,吃来完全没有渣。

一大摊的芙蓉蛋,煎得焦黄喷香,放在微波饭盒里折成3大块。

盒底铺着米饭,粒粒油亮雪白,吃到口中颗粒分明,香糯得来却弹牙有咬劲,连不爱吃米饭的人也不知不觉地吃完一口又吃一口。

最最最关键和过分的是——这是份快餐盒饭啊。

硬逼着刚吃完自己饭盒的同事一人一块芙蓉蛋,那几位勉为其难一吃之下迫不及待次日纠众奔赴该店。

一群粤地小同事雀跃:要试他家奶茶。冰火菠萝油。奶油多士。蛋挞。唂咕。噢还有鸳鸯。

看着麦兜漫画长大的一群,对港式茶餐厅菜单早已熟极而流。

到得茶餐厅吃,当然要遵循依足草根平民饭堂之游戏潜规则和吃法——请务必试着玩一下算小账:切鸡饭可以免费送奶茶再加菠萝包,单叫烧鸭餐不送?那要切鸡饭,奶茶可否换成鸳鸯?

有人作风豪爽打算不假思索叫一桌菜……哎吔这位大哥别别别,那多无趣不好玩,咱们升斗小民一日三餐务必处处计较。

计较,一定要斤斤计较。

广州人眼里,港式茶餐厅有点像街坊亲戚家客厅里的那张饭枱,好似隔了一层,却又一点都不陌生。

一俟在这既熟悉又透着点古怪的邻家地头坐下,鸳鸯不是水鸟而是饮品,有“咸柠七”那种味道的外星饮料,“靓仔”“靓女”的意思是白饭和白粥;都知道菠萝包里没菠萝,至于云吞面、鱼香茄子煲和蚝油牛肉,那也是我们餐桌上的吃食。

公司走廊内和香港同事这样报料,说:“快快去速速去扑住去,即刻马上尽快去,趁你们的师傅还在。”

要趁刚开业没多久啊,所有人都还有雄心壮志和兴致勃勃,谁知道哪一天他们生意太好,忽然发现不必做到最好,就不做那么好吃了。

再或者,商铺加租,拆迁,换老板,它消失或搬到别处,口味也开始变异……然后,我们喜欢的小店饭堂名单中,就又惆怅地画掉一个。

生活在瞬息万变之快餐年代的人,安全感实在是很欠缺。

还有,吃到盒像样些的快餐,都高兴得四处乱嚷。

被毙稿

以前,做报刊是个有点意思的行当。

做那么久,被毙过新闻稿吗?

印象中没有,和负责采访的条块有关。

放在今天同行眼里看有点没面子,好吧某报道也曾被点名要反省写检讨:盛会采访某,人家对关系学这事颇有心得,感慨万千口吐真言全是武功秘籍内幕要诀,咱原文照录发稿。

后被批,角度有问题。

当时的老总看了看本人:“就你这觉悟,行了检讨你们主任来写吧。”

没觉悟的人一般都过得比较高兴,在某报业大楼工作时,咱经常愉悦地抒情:诸君是文化,在下是沙漠。

那幢大楼里有各种类型的媒体,本人负责忙着要把八卦周报弄得艳而不俗,楼上是阳春白雪的杂志,要荟萃华文中最美的文字。

咱稿子头回被毙就在此地,丢人之处在于这还是篇私人随笔。

其实这事在阳春白雪的编辑约稿时我就觉得疑惑:“贵杂志我基本没看懂,字倒是都认得。恐怕不属于贵刊读者群和作者群。”

可是面对有文化有原则的编辑,咱一贯是弱势群体,稿件如期交货。

那天正忙着对付大样,晚上还有楼下画报既型又酷的主题活动要参加,规定衣着要有玫瑰红色和毛茸茸元素。

忙得一头烟之际,阳春白雪编辑笑容可掬地出现,说你稿子被主编撤了。

噢撤就撤了呗你看我早说过不成,知道啦。

可是编辑还俏立原地,说版面空着。

啊?你们上备稿呗。

编辑再说,让你马上重写一篇呢,都在等。

办公室窗外残阳如血,本人腾地从椅子上蹦起来觉得难以置信:还有这样的?

有。暮色四合之际,本人万念俱灰饥寒交迫写稿之时,毙稿的元凶还率众来围观,晚上活动还等着出发。

含恨打字之余我那白眼差点没翻得眼珠子都飞出去。

写罢打印交稿:“就这再毙也没了。让咱来演晴雯补裘实在不合适。”

当场审稿,过关。

咱拎起地摊买回来的玫瑰红鸡毛掸子,一伙人立刻飞奔时尚趴题现场。

多年以后想起来,那低血糖状态下过关的美文标题叫做《有一种甜品》,说的是幸福美满。

堵车

说来搞笑,曾经神往盼望过置身塞车世界。

当年香港商业电台有个节目《交通消息》,逢半点就在收音机里呼啸而来报告塞车状况。

女播音员那相对绵软甜糯的粤语播报中,这边的大人小孩开始熟悉知晓那些古怪的街道路名,尖沙咀,铜锣湾,弥敦道,浅水湾,筲箕湾,薄扶林,土瓜湾。

花花世界的经纬脉络貌似更加具体清晰。

其时这边路上车迹罕至,到了晚上小孩都自己推辆单车在马路上学骑,家长们甚至无须特别叮嘱要小心。

咱们常见的车就是公共汽车、电车和卡车。

塞车,那一定很好看。

心想事成。果然很好看,天天置身车辆组成的长蛇大阵中。

非常确定未来会一直看下去,想不看都不行。

车轮滚滚中本城持续进化,高架路地铁轻轨BRT,怨声载道乌烟瘴气全城变身大工地了好多年,从内地率先堵车的城市演化成众多堵车的城市之一。

迄今最令人瞠目之盛大豪堵N小时水泄不通纪录并不由此地创造,值得庆幸。

互联网上围观完那些堵车实况,甚至暗忖某些城市人们的私家车上应该备足食物饮料乃至私家厕所。

本城人类早已完全适应堵车,错峰是个办法,另外是地铁。

一回坐上了出租车,司机说那个方向非常堵,你如果赶时间我送你到前面地铁站,不收钱;若不赶时间咱们就一起慢慢挨过去。

也行,于是司机听电台,乘客玩手机。

也碰到过高峰期打算绕开堵车路段,却因自身之晕菜而徒劳的司机:从珠江新城上车,告诉司机从猎德大桥新光快线去番禺,那是最直接的路线。

走到新光堵车,司机说不如绕华快吧,我说好。结果走错路口,只好重返猎德再走新光;还堵,再走华快,却转错方向一直飙到黄村,又走回黄埔大道掉头上华快。

出租司机自己气坏了,说再走错就不收钱。

本人彻底给气乐了,这趟真是游车河。下班时分精神体能均已耗得差不多,坐在车里从北到南再往北再往南然后往北往西再往东再向南,高速公路上随车一路奔袭看着窗外两眼发直,恍惚间脑子里不相干飘过一句“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

时至今日,迟到用堵车作为理由已经非常过时兼没脑子。

你新来的吗昨天刚从火星降落的吗,连飞机都堵得频频航空管制,要陨石掉下来才不用交通拥堵。

十面埋伏

你家请的钟点工给钥匙吗?

我给,头回见面就把家门钥匙交出去,像下注赌一记。

输的话我认了。

不就是有可能某天回来赫然发现家里空荡荡,像小时候父母搬家,我放学后忘了这事,回到旧址愕然半天,一瞬间觉得被遗弃了。

输的概率不大,在城市里为了偷一屋子家具电器而伪装成钟点工卧底并不是个好主意。

当然,主要是我没啥好被偷的,不像我以前的楼下邻居,贼进她家就卷了保险柜里的首饰现钞。

贼也来过我家,带来的日本原装进口巨型螺丝刀没派上用场扔在了床上,我家抽屉都没有装锁,丢了个显示器。

凭谁家里被翻得天翻地覆一团乱都会觉得没啥安全感,但一回到家窗明几净井井有条像变过魔法,这事很有幸福感。

保持家里整洁是项浩大工程,钟点工阿姨休长假的时候我屡屡尝试,结果都是她发来短信宣布来我家继续开工那天我暗暗高兴得像过个小节日。

朋友们家里也请钟点工,有一户阿姨休假,新来的阿姨都被她们家的狗狗恐吓走了。

另一户,我去她家玩碰见她英语老师,坐下学习了阵,她家阿姨就悄悄着急催她,你也赶紧学啊。

还有一户是比较搞笑的特例,请的阿姨顺了她家手表竟然还戴着上班来了,她觑个空子又把表顺回去,弄得心如鹿撞。

我家这位钟点阿姨手脚麻利孔武有力,所以她每天要去两到三户人家变整洁魔法,晚上还搬台缝纫机到集市里接活,饭馆餐厅临时请人她也去,全年无休。

我一直觉得她就是神州大地勤劳聪慧的妇女楷模。她会定期拆洗空调滤网,小修吸尘器,修改衣服。

这么说起来好像我是中了张彩票,嗯,除了我家所有家具掉漆斑驳的枱凳脚,那是她手脚太麻利迅猛的结果。

还有一次是桌上的一把茶壶,冲茶的时候定睛看了很久才发现是用胶水黏补得天衣无缝,乐得我逢人就说,我家阿姨能去修复国宝。

每年休年假时是我和阿姨的密切交流时段,吸尘器轰鸣中听她说儿子在家乡初中考试择校,她父母公婆如何,家里种的稻米比这里的米好吃,如果田里忙不过来也许要回去帮忙。

阿姨湖南人,能说一口流利粤语,她的客户里有韩国人,每回我都忘了问她是否也能说韩语。

一回正看书看得入神,忽然响起一阵十面埋伏的阴险琵琶声,吓了一跳,才发现是她的电话彩铃。

哎我觉得她太有腔调了。

每天出门

每天出门。

沿着几乎固定的线路来来去去,上班或处理日常琐事。

天河南二路。

自从郊区楼巴进市区的停靠点设在那之后,渐渐变成兴旺的快餐一条街:拉肠店,牛丸粉店,茶餐厅,各路口味的大小菜馆;再加上书报亭,走鬼的水果摊和卖丝巾的,林林总总。

熙熙攘攘中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走在人流穿梭的街上,很是脚踏实地。

有一路楼巴停先烈南路,往前走是医院。

医院旁的岔路口常有个小傻子乐呵呵地自己蹲着玩,有时候捏着只昆虫,有一次玩生锈的锯片,最近不见了。

医院有个边门常年上锁,但我知道殡葬车来这门就会开。

冬天时,卖煨番薯的三轮车爱停在上锁的门前,也许是不知状况。

过了医院往前走是东风路,路旁花基边上常坐着歇脚的路人。

右拐是建设六马路,行人面孔国际化,欧亚非拉俱全。

一回经过三文治店,隔着大玻璃看见四位阿拉伯大汉围坐小方桌,表情深邃,聚精会神同时瞪视显然是刚上桌的一式四份烧鸡,场面煞是古怪。

建设横马路闹中带静,环卫工和收旧电器的会坐在路边一起抽烟,有时候聊天。

有个小区门口修鞋的是残疾人,见过城管找他麻烦,他直接溜掉,第二天又坐在那里。他生意一向还不错。

上班走熟了这一带,休年假时看个牙科也往这边跑,其实根本不顺路。

摸进家饺子馆里打算对付一餐,然后走个过街天桥就可以去挂号。

前脚坐下后脚邻桌来了一对,女的坐下就开始哭,男的边劝边点一桌菜。

女的边哭边吃,吃一阵停下来哭,哭完再吃,如是者三。

他俩撤时桌上吃得很干净。

真奇了怪我叫的那盘饺子就是不上,慢腾腾端来时我只剩了十分钟吃它们。

准时晃到医院挂号大厅松口气正两眼茫然,恍惚间觉得有人朝我这边来,定睛一看却是个双手被铐的,嘎?这都什么幻觉呵。再看,紧跟着两个公安。

走来时没觉得路边有警车啊?愣了一阵,心说那人是偷了一堆蛀牙还是金牙?这趟门出的还挺奇幻。

弄牙齿时护士姑娘奔进来欢欣地和医生八卦:咱们教授正干活呢,刚有位八十一岁的老人来看牙,他只有一颗牙。

每天出门,都隐约觉得自己像个被弃置了的卧底密探,逡巡一圈城里的辖区分片,记录了一堆平常或怪诞,却仅只是出于习惯。

下雨天

都说江南烟雨出名,粤地也有,今年立春之后特别多,还烟雨得很交关。

空气潮湿,人几乎像浸漫在水里,有时候彻骨地寒,有时候氤氲地热。

此地形容轻度的冷,称“凉浸浸”。

忽冷忽热的天气,树上总有搞错了花期的花在糊里糊涂地盛开,有时候一整棵树都搞错,在路旁独自花枝招展,有点突兀,还以为它打算透露天机走漏风声,其实又没有。

这种下雨天,全城烟笼雾罩,像个史无前例刚掀了盖的蒸锅,看什么都似隔了阵烟。

说是像雾,其实在下雨,说是下雨,却不见雨,水分像细粉一般悬浮,打伞显得有点严重,可是不打伞会湿身。

再下浓些,就全是很密的雨粉,又没到下成雨丝的地步,看着毛茸茸的,会觉得有点怪。

粤语形容这种雨会说,雨下得好“溶”。

迹近“梨花院落溶溶月”的“溶”,像月光洒落,没有间隙,温柔密集铺满。

歌里唱的烟雨凄迷就是这种天气,阴晴不定暧昧不清。

其他时候,雨倒是都来得干脆。

夏天的太阳正当头照,一朵乌云飘来,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阵,雨就劈头盖脸浇下,气势汹汹二十分钟,忽又若无其事云散雨收。

那种过云雨总让人疑心是有过路的妖怪,很能吓唬小孩。

台风季节不来几场豪雨简直对不住观众,那是真正豪华的倾盆大雨,坐在车里如同驶入瀑布又似沉船,窗外铺天盖地的瓢泼大水,一直担心后面的车来个隆重追尾。

“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

童谣唱的下雨天是很高兴的,说起家里爱打扮的嫂子:“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在阴天里很醒神。

下雨天最彷徨麻烦的是人在路上,或有非去不可的地方。

湿漉漉地交通混乱水淹七军,仿佛大水冲了蚂蚁窝,本人就是混迹其中的一只。

待风雨兼程踅回家了又不同,干燥舒爽看雨景,所有的灯都打开,再折腾一下水滚茶靓,估摸着当日诺亚方舟靠了岸也不外如此。

谭咏麟曾经写过一首好听的歌,小美填词,是刘德华在唱:“下雨晚上,情绪酝酿,记挂你在何方。”

隐约还听得有人唱,分手总在下雨天。

啊那多么滂沱凄凉。如果一定要分手,记得要选艳阳天。

白衣

那是圣品,基本上仅供神往及瞻仰励志。

风吹仙袂飘飘举,该是白衣。

杨玉环在盛唐的红尘中才霓裳羽衣,回到海上仙山,神仙妃子们的制服大概都是白色,不染纤尘。

当然也有云蒸霞蔚的无缝天衣,可是你若时常抬头看看天上,就该知道白云乌云常见,五彩祥云罕见。况且神仙姐姐们成天花枝招展的也实在有点不成话,那还能叫仙界么。那不叫天上叫人间。

白发魔女练霓裳,名唤霓裳,心如死灰一夜白头之后怎么可能再着彩衣。

在水一方的那位佳人,要很奇特的审美才会将伊人想成是穿一身豹纹。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美少年鲜衣怒马的,跑到红灯区去了,姑娘们一见就喜欢,纷纷冲他猛招手、挥水袖或者扬手绢。

按说少年的那一袭春衫,也是白的吧,若换其他颜色,那也许是灯红酒绿的中年男。

一袭白衣闯荡江湖,要么是一派天真的少侠,要么是绝代高手。

不信?稍假时日再看看,功夫不够的,一经交手白衣上很快就泥迹斑驳;仍然白衣胜雪的,必定功力高出凡人我辈九条街——人家有这个资本高调张扬姿态好。

武侠小说里,男读者向往白衣飘飘的神仙姐姐妹妹,女读者心仪武功盖世的白衣大侠和邪派高手。

月黑风高之际,一身白衣多么扎眼,除非身手快得如同闪电,倏来倏去,旁人甚至来不及瞥见半片白色的衣角。

太豪华了,纯属炫技,完全不是生意经。

所以,但求达到目的完全无视姿态的一群,就只选黑色深色劲装,下起手来毫无顾忌。难看是难看了些,可是有效率。

渐渐就都知道了,万丈红尘之中最难穿得好看的就是白衫。

置身人人都恨不得让自己瘦成一缕孤魂的年代,一身白起码让你看起来增重五磅膨胀一个尺码。

但白衣教派还是很多死忠分子,大家也都学乖了,大领口白衬衣白T恤用来打底,外面再搭深色战袍;又或者计较裁剪版型质材,一定要看起来又轻盈又坠。

再者,看别人穿。一看见别人穿白衣就高兴,心说啊多么难伺候的衣服,这人还是很热爱生活。

穿得好看的真正奥妙,在于整个人焕发出来的光彩要不输白衣,才能人衣相衬。

直接说了吧,那要青春,健康,美好。美哉少年。

豪情

豪情是,用所有的钱买成烟花,在一个夜里全部点燃。

豪情是,做下些什么事情,不管不顾,任性而为,不惜代价,纵情肆意,一意孤行,没有明天。

豪情在旧时,在回忆中。

歌女记忆中的豪情,是血色罗裙翻酒污,一曲红绡不知数。

女侠的豪情,莫过于伴你闯天下。

练成文武艺,剑闪寒芒,找到那个人,陪他走一趟,兹要是找到那个人,她就神勇无俦。动辄一生一世。如此,大可以青山绿水,不用诉离殇。

少年的豪情,为友情和爱无私无畏。

闯天涯,打群架,为她心动过速为她风立中宵,陪他刺青陪他练一手奇技。

滂沱大雨中旁若无人地当街狂吻,罔顾身边车辆飞过,街边路人走过……噢那是首老歌。

大学男生们的豪情,是成帮结伙地写诗写小说求证世界难题,小酒馆里喝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不眠不休看武侠;忽然从学校失踪,然后被发现是沿着铁路要走回千里之外的家。

女生们的豪情,是万水千山走遍,成为自食其力叱咤风云的大都会女郎,找到此生挚爱,还有要当居里夫人的。到了现在,也许是穿越到哪个朝代大展宏图桃花盛开。

豪情当然也有现在进行时。

待到成年,都会里的豪情是一掷千金,开最好的车,喝最好的酒,摆平最难缠的对手,泡最美最辣的妞。众声喧哗的酒楼内每日觥筹交错杯盘狼藉,寂然无声的林宝坚尼法拉利保时捷匍匐路边。

少年的豪情是情怀,成人的豪情比拼还加上了装备和硬件。

从古至今历来如此,现代的豪情也仍然是:啊哈瞧我的五花马,瞧我的千金裘。

没有当日那些仿佛没有明天的喧嚣豪迈,日后沉寂下来看到花开花落,也许会更加失落。

豪情是,那些闪亮华丽的造型、瞬间或一段时日,快意人生呵那是。

咱们肯定都觉得自己曾有过豪情万丈的时候。

是在什么时候呢,反正细细搜寻就会有,肯定有。一辈子,怎么可能没有这阶段,必须有。活得最忐忑的人都觉得有过。

别说你连喝醉都没试过。痛饮从来别有肠。

好酒

酒。好酒。

花间一壶酒。葡萄美酒。红酥手,黄藤酒。

开无数坛好酒,迎面走过来无数人,微醺或者醉醺醺:孔融、郑泉、王绩、陶潜、毕卓,嵇康、阮籍、刘伶;唐代的饮中八仙:一仙贺知章,二仙汝阳王,三仙李适之,四仙崔宗之,五仙苏晋,六仙李白,七仙张旭,八仙焦遂,咦怎么没有怀素……好多好多。

男的喝,女的也喝。

大江东去地喝,浅酌低唱地喝,吆五喝六地喝,花枝乱颤地喝。

美人劝酒最好看:“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美人喝酒也好看,武侠片里,看林青霞举着酒壶一饮而尽,英姿飒爽,真个是“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总归也有美女喝醉惹出的乱子:话说那白素贞自恃千年道行在端午的中午饮下雄黄酒,大醉之后现了原形,吓死了许仙,伊又去舍命盗仙草来救。

能让妖现形的,是好酒。

李贺说过一场酒,是好酒:“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有好菜,地方好:“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喝得也尽兴:“吹龙笛,击鼍鼓”;

除了好酒还有好颜色:“皓齿歌,细腰舞。”

终于喝惆怅了:“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如果要一定要挑个酒鬼亲戚,那么怀素,那酒气熏天的和尚一天到晚就是吃肉,喝酒,睡觉,写狂草。还真不添乱。

如果一定要爱酒鬼,那只好是李白。

那位斗酒诗百篇的古今第一人,有独酌,有对饮,有群喝。

聚众时《将进酒》吆喝出千古名句,字字如金,连带酒友们都青史留名。

独酌时举杯邀明月,既歌且舞:“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对饮时山花烂漫:“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杜甫说他:“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这样一个飞觞醉月的人,该怎样温婉地赞美呢?余光中说他:“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什么叫做好酒?好喝的酒。

诗词中酒意盎然,他们喝的都是好酒。

难道不是?隔着岁月的河,凝神屏气地,无声无息地看着他们喝,都未饮先醉。

是谁酿出的第一坛酒,从此世间多一样物事,能换千金裘,能消万古愁。

下酒菜

想过如果是卖酒的老板娘,弄些什么适合小酌之下酒菜。

喝啤酒的?总觉得有些牛饮的路数,给点炸薯条炸虾片,烤点串烧就可以。

非喝不可的话,白酒和黄酒,算不算有点别扭。

向来认为若有好的高度白酒,弄一桌大菜来伺候着都不过分。

然而说回小酌吧,佐酒小菜,最起码的要求是可以空口吃。

太咸的菜,那是下饭,不是下酒。

天越冷,白酒越好喝。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软语商量,这句话读起来实在好听。

皮冻是个选择,有点垫底的意思,又无须太饱太腻。

卤或酱的猪耳猪头肉,须要切得飞薄,那样吃起来每口分量不多,却又嚼得到爽和一点点软骨的脆。

找新鲜的花生洗去泥,连壳煮一锅盐水花生。

要多些回味的扔一两颗八角花椒,一片桂皮,水要够,计较下放盐的分量,煮个三两小时差不多。

捞出来摊凉一个个剥开,入口软糯。

喝一口酒,剥几粒花生。

若要香口些,酥一碟花生米,烤一片野生紫菜。

快打慢的话,沿海有种湿包装的海货鱿鱼,拿来炒也极鲜,用来烤就比普通鱿鱼干要来得豪华,烤完撕成丝,在口中甘香鲜甜。

略讲究些,烤乌鱼子。

用黄酒泡软,弄个烧工夫茶水用的小炭炉,用榄核炭,最小火,再找个最小号小碗大的砂锅,慢慢烤,边烤边再蘸点黄酒。喝一口白酒,佐酒的是带着花雕香的咸鲜,这个喝法大概也可以算是种鸳鸯混搭。

还有乳鸽。

烧乳鸽摆上桌是不错的下酒菜,分量不多,鸽心鸽肾也小巧,白卤之后风味亦佳。

走地鸡的鸡肝最甘香,故此粤地的黄沙鸡膶也当得下酒名菜。

甘甜咸鲜香之后,备些凉拌海蜇头和海带丝用来稍微清下口,醋渍透的萝卜薄片也颇醒神。

……说了通喝白酒的。

有喝黄酒的吗?一直有人喜欢在温好的黄酒里放咸甜话梅,是好喝,所以,来一盘西湖花生也应该和黄酒合得来;最出名佐黄酒的极简版本是茴香豆,因为孔乙己的缘故。

如此说来,浓油赤酱偏甜的卤凤爪、酱鸭舌,口味稍重的盐水鸭胗、芥末鸭掌都不错。大概还可以再来几小碟甜点,糯米糖藕、桂花糕。那种叫做心太软的红枣,去掉枣核,酿进去一小团糯米粉。

出黄酒的地方当然顺便也就出了他们的下酒菜:醉鸡,醉蟹,黄泥螺……都是黄酒泡着的,又统统拿来佐黄酒。

反正到了最后,你不是喝醉就是吃醉。

嗯,这店有人要来吗?

算了我还是当客人比较好。

因为,老板娘应该千杯不醉,有些人却一喝就醉。

菜刀

身为一把刀,在被造之前,就宿命前程已定。

刀一出世,如果不是叫做屠龙,而是叫做剔骨、斩骨或者姓菜,去处都会是在菜市场的肉摊和寻常人家的厨房。刀族之中最平常的一类,千家万户过日子必备,毫不稀奇。

而名刀一出世就是名刀。

所以,还有一把刀,也遍布南国的万千食肆商铺,却享受香火祭拜——青龙偃月刀。

此地风俗,做生意的都拜关二哥,所以他手中那把名刀作为神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常年在很多的神龛中都可以看到。

已经被命名为菜刀的那些,主要还是对付肉类,猪牛羊鱼鸡鸭鹅,剁馅时是肉菜交加,再切点姜丝葱花瓜丝萝卜丝,兼被平握着用来拍蒜和黄瓜。

偶尔派错用场剁了人,也就是一则不起眼的社会新闻,主角也不会是那把菜刀,而是握刀行凶的人,还有那倒了八辈子霉的苦主。

同是菜刀,比较能获得尊重的还是和家系有关,菜刀里有德国血统的,刀刃上的是好钢,不算贵也不便宜,且需小心对待——不是因为价钱,而是因为这刀毫无顾忌全无体贴的锋利。

买之前犹豫了不短时间,做梦都梦到切了手,因为在别家旁观过他人鲜血淋漓的惨痛后果。

后来,对钝刀实在忍无可忍之下还是买了。

我容易走神,所以那段时间凡切肉菜,先收摄下心神。就这样还是中过一次招:除夕之前,被送了个野猪头,在收拾的时候终于冷不防一划——还没来得及觉得痛,正心存侥幸,却发现血早已经无声无息落了一汪在地。

差点就想赞一声“好快刀”,回神一想,遂赶快冲出厨房找双氧水红花油。

这刀用了快三年,需要磨的时候,我长舒一口气。

菜刀一族中新晋成员是陶瓷刀,真是陶瓷做的,刀身小巧雪白,乍看像把水果刀,毫无杀伤力的样子。可是拿张纸在刀锋上拂过,纸是能被划开的。

相当锋利,我同学用来薄切生牛肉。研究了下,是好用,可是有点娇气,角度不对或者不经意从旁磕一下,容易断成两截,窍门规律恐怕需要用坏一两把才能掌握清楚。

不过,在芸芸菜刀之中,这款刀倒是已经开始有点像私家暗器的意思。

一直若有若无地盘算着哪天去弄一把来玩。

厨艺

厨艺,是几乎全天下人都能领略的神奇技艺了吧。

如果不是味觉失灵,一口下去,好吃不好吃?都能给出答案。

至今没听过有大厨放话,说他的艺术,是要若干年后的人类才觉得好吃。

这种艺术真亲切。

技艺这回事,一定要全职。无数次尝试、练习,非要积累经验值不可。

业余选手,偶一出手做得好,最多是叫做有天分。

传说有某国某个职业厨师考试是让你做若干份同样的菜,都得做到一样的味道——听了就很泄气,让我煎10个荷包蛋都煎不到同样程度呢,保证不重样倒是可以。

问题是我干吗要煎10个一模一样的荷包蛋呵?

可是餐馆不一样吧,那叫出品稳定,否则,今天吃到他家古法叉烧很正点,改天啸聚狐朋狗友来吃,吃到的叉烧却是穿越到未来去了,那实在是有点交代不过去。

在厨艺巅峰处,光芒四射神一样地存在的大厨们之神奇技艺,还是交由各路媒体的美食版面图文并茂,咱们汇报点业余选手练级情状就好。

业余选手里也有基础强大的。

各路亲朋好友中有人是考过厨师牌照却又去了当大区销售经理的,烹饪学院派出身的炒个菜心都和咱们不一样,一把菜专掐嫩心,还要先飞水。

老婆在家做全职太太,在家专心研究蒲烧鳗鱼煎封白鲳如何形味俱美,以及用于烧味的独家腌料配方。

二十多年来两口子伉俪情深,外出游玩项目是携手逛遍全国各城市之菜市场。

要上班的职业女性们则另有秘诀。

昔日同学中的一位,既美且慧,身居要职还做一手好吃饭菜,下了班才买菜,最多一个半小时四菜五菜一汤上桌,大家吃得人仰马翻。

此项以快打慢的神功是如何练成的,身为她同学的俺当然洞悉内幕——当年每天下午实验室里站3个小时功不可没。

所有材料准备工夫必须立体安排时间,烧上水再去备料,焖的煮的先处理,白灼爆炒的在后面。必要时红烧到一半的那锅挪到电磁炉上继续,腾出煤气炉头做别的。

一群同学聚在家中做饭效率奇高还挺热闹,心照不宣配合默契,偶尔听到一句半句“后熟作用”和“反复冻融”,前者是有人建议青菜可以略早起锅,后者是讨论鲜肉为啥比冻肉好吃时,某生化教授的联想延伸到了她的授课内容。

可是我觉得最深明大义的例子来自一位女同事:伊人职场上英明神武,看得我头晕的复杂编排,人家过目不忘思路清晰侃侃而谈,不过,坦承就是对厨艺短路,最简单的菜都要逐一记下所有原料步骤,否则一片茫然。

人家谦虚地说,若是非要给男友做顿吃的,就智计百出地拖延时间,待看他真饿得快不行了要叫救护车的时候,开饭。

就什么都很好吃。

天底下最好吃。

菜市场

基本上每个周末都去菜市场。

若不去,接下来一周的晚饭会比较狼狈,捉襟见肘的,要么葱没了,要么姜蒜短缺,青菜告罄。

曾经说过,在朋友里头一直不是最美、最慧、最惠、最巧、最精明、最风情……最伶俐甚至最凌厉的。真的是一样都没摊上,非常惆怅。

呃这和菜市场有什么关系?

有的,女友中有美女进了菜市场就让摊主们感叹这真是识货之人:心明眼亮挑斤虾,每只虾头都有膏;看一眼粉肠,指明只要此处至彼处的某截;没她不知道的鱼仔虾毛,我疑心她连干鲍都能分得出公母。

和她一起逛菜市场本人马上自动调整到白痴静音档,节能省电非常,只跟在后面拎菜。平日最耗内存的诸如:光速放眼扫描各摊货色,今日何种食材最为新鲜,选购哪几种为主再配若干辅料,如此餐桌上几菜几汤分量是否足够浓淡是否得宜……这时候我若还琢磨这些才真是白痴。

同学们眼中买菜段位如此高杆的这位,也还是有心目中的高山仰止,伊人声音清脆地说,哎呀呀我是家里做饭最差的一个,我嫂子那才叫做真厉害。哗。

终于有一年放假跟着她回潮汕老家去,一路上就已经馋涎欲滴。

垂涎三尺地见到人家嫂子,一听要去买菜,欢呼雀跃尾随而去,进了菜市场就惊呼,你们这才叫做菜市场,那些明艳照人的海鲜,那些一篓篓丰收的鱼饭,那些沉默巨大的卤狮头鹅,那些美轮美奂的蔬菜。

那天我和同学做她嫂子的小跟班,看潮汕师奶高手如何稳准狠地买菜备料,我俩在后面负责手里拎上一袋又一袋食材,本人拎着菜还一脸傻笑在那里流连忘返,最后是一步三回头地被拖离现场的。

那顿饭的盛况就不在这里详细汇报了。

反正,结果是本人也露了一手,以平日深藏不露横扫千军的食量震惊了同学全家,她嫂子至今记忆犹新,一提就笑得合不拢嘴。

数年后出门旅行途经汕头,百折不挠地非要摸回那个菜市场,抱着冰袋去抢购人家的鱼饭,之后一路眉开眼笑回广州。

那一趟,买到了三黎鱼的鱼饭,电话中大惊小怪召唤狐朋狗友:三黎鱼的鱼饭呵也就是鲥鱼呵,速来速来,像甜美甘腴之花瓣融在口中,真的有花香的味道。

这样的菜市场,扎进去就觉得安稳踏实热闹非凡。

传说中总有那谁和谁偷着下凡,兴许也是馋了,贪恋此间蔬饭。

白菜豆腐

恰巧都爱吃,都是丰俭由人的家常菜。

基本不上宴席,若要上,均被隆重努力地弄得不似原形。

看过厨子秀其刀工了得,一块可怜的豆腐被切得像一团放大了若干倍的蒲公英或蟹爪菊,安置在一潭澄清了的高汤之中负责开花,身世飘零。

席上吃过一次印象深的大白菜,当时是请报纸的专栏作者薛兴国先生点菜。

薛大侠十几岁就跟着倪匡、古龙吃喝,也是古大侠的弟子,饭店厨子一见他就拉着不放兼一通叽叽咕咕,本人很不礼貌地凑过去伸着耳朵听,是在说《随园食单》里某个菜的细节做法。

吃到半路,来了个汁水淋漓的菜,用竹笼上的,大白菜。

好吃,差点就没忍住想和同桌诸位老师商量,这菜是不是就由我一人包办了,或者,再来一份。

据说那是汆完清水汆鸡汤,铺上火腿再蒸,最后挟走被完全吸了味的火腿,留下已至半溶的大白菜。做法出自以前江浙的一种乡间菜,菜名叫“一塌糊涂”。

在讲究意头口彩的香港地区,他们改了个名,叫啥我给忘了。

还有一回,在各路菜都尚算做得正宗的广州最老牌之五星酒店,看见菜牌上有“开水白菜”,饶有兴致点了。

上菜时就觉得不妙,待吃到嘴里,当即无语——他们居然真的用白水煮,这这这,唉。

小白菜里还是上海小菜市场里卖的鸡毛菜最好吃,比粤地卖的白菜苗要年幼得多。

除了炒,弄点吃剩的肉汤烧开烫熟,也入口即化。就是洗菜的时候洗得有点让人抓狂。

既然自己不种菜,难保会有想吃而市场里只有老白菜的时候。

试过一种简单粗暴没营养的做法:全部切粒,撒盐,挤出水,然后再放姜蒜辣椒炝锅去炒。

也行,很下饭。

小白菜本来是个好词,青是青白是白鲜灵水嫩,一副小家碧玉清爽伶俐样,可是夸人就不能说,出落得像棵水灵灵的小白菜。

都是让那首著名歌谣给说惨了:小白菜,地里黄,三两岁上没了娘。

还有那《杨乃武与小白菜》。

歌和故事,说起来都是小户人家的噩梦。

从此若想将小白菜和人关联,像个不祥的诅咒。

非要得罪人,夸别人像臭豆腐呗,好此道的人,都说是闻着臭,吃着香。

红绿豆沙

都是消暑甜品。

来对一下暗号:莲子百合红豆沙,臭草陈皮绿豆沙。

在有些人的旧口味里,煮红绿豆沙均下陈皮。

广东三件宝,陈皮、老姜、禾秆草。煲红绿豆沙的材料里就占了陈皮老姜两件。

禾秆草不能吃,以前菜贩绑菜用的,真环保。

有个古怪的说法,猫丢了找地方拴几根禾杆草,猫就会回来。

也许是邻居信口开河骗小孩的,我和我弟就曾在公用水龙头旁边干过这事,一周后家里那只半野生状态的猫咪背上带着刀伤回来了,也许它去偷吃了别家很大的一条鱼?那时候人和猫都很馋。

有人抱怨现在外面吃到的绿豆沙,不是没下臭草就是没下陈皮。

非常理解那种着急抓狂,小时候搭建的口味坐标参数很难再修改。

那么简单的甜品,自己煲吧?

也有些茫然,陈皮还好办,新鲜臭草去哪里找?那玩意就是芸香,也叫臭艾、小香草和荆芥七,以前都是在邻居花盆里揪下来一点。煮绿豆沙要下红糖。

绿豆沙清热,红豆沙说是能祛湿。

这边的冰室红豆伴雪糕一年四季都卖,重点是吃那坨煲至稀烂沙糯的红豆糊,茶餐厅里也卖红豆冰。

说实话在家里煮红豆沙咱一直水准飘忽,老没想起来泡豆子。这南国所生的相思之物,咱一直搞唔掂。

比起极简王道的红绿豆沙,略费工夫的是花生糊芝麻糊。

泡好一小碗大米,炒香花生米,吹去花生衣,碾碎放在砂盆里用擂浆棍边磨边缓缓加点水,直磨至花生米浆都细滑,才倒至锅里端去炉上边搅边煮。

芝麻糊的做法一样,但漂洗芝麻然后炒干烘香很花时间,一不留神心急过火就全盘作废。现在倒是可以用电动食物料理机省略磨浆功夫。

从小目睹左邻右舍家的婆媳们买餸洗衫择菜煮饭。

做完三餐,有余暇的时候才会思量做甜品。做几碗手磨花生糊,手磨芝麻糊,手磨一切。

一辈子聚精会神地煲很多锅滋味复杂的老火汤,悉心做很多碟家常菜,煲很多碗红豆沙和绿豆沙。

那时主妇们的辰光悠长,她们一直忙碌得秩序井然琐碎安详。

那也是我所见的长久的爱,勤勉踏实持续有力绵长,不动声色。

上上签

哎你说,咱们要一起过个小时候广州的年吗?

就像那时候的大人们那样,按旧俗,郑重其事地忙忙碌碌一番,在这有时很冷有时很暖的南国冬季里。

这里有过27摄氏度的年廿九,也有过2摄氏度的年三十,当然那不是同一年。

要大搞卫生——“年廿八,洗邋遢”:以前还要重新刷遍墙,也就是“油灰水”。

所有物事,门窗地板、杯盘碗碟、枱凳桌椅都要擦洗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

窗帘被褥全部洗干净,连灯罩都要拆下来洗刷一遍。

每个角落都要干净得闪闪发光亮晶晶。

然后,贴春联贴福字再贴上常满和招财进宝。

要逛花市买花——花市是年廿七开始的吧,路边花农们早就摆了数不清的金橘四季橘,那一大片醒目的橙色看着都不像真的。

搞完了卫生真是高兴,结伴在花市里东游西逛,东摸西看,讨价还价,菊花芍药银柳都要买,还有桃花兰花鸡冠花。

要做油角要蒸糕——家里年前要开油锅,开了油锅就要年年开,日子才滋润。

炸油角不难,再炸咸甜蛋散和糯米糖环,炸煎堆就有点小麻烦,还要去找爆谷;萝卜糕马蹄糕和年糕各蒸一底。哗这会很忙,你当然要帮个忙。

要准备年夜饭——煲一锅足料山珍海味老火汤,做一盘卤水拼;发菜蚝豉焖大脷,孔老沙圆蹄;浸白切鸡,蒸鲜鲍,灼河虾……或者整龙虾?蚝油冬菇炒生菜,要记得再煎两条鲮鱼压年。

要穿新衣裳,要去放炮仗。

要守岁,要去排队烧头炷香。

要按日子拜年,要封利市,要说吉利话,要家肥屋润,要喜气洋洋。

春节的广州,周边所有工厂都放假,空气会清澈。

这时候也从来不堵车,很多人回了他们父母所在的那个家。

整个城市人们都正在红红火火地过节,但还是会觉得忽然安静了很多,不会太喧嚣。

要不要约上狐朋狗友摸几圈麻将。

要不要去看看花鸟市场。

或者去看看陈家祠,又或者去珠江边徜徉游荡。

不如去佛山祖庙看醒狮?舞的是正宗南狮,会走梅花桩,可以去看采青。

还是去文化公园睇花灯,白鹅潭畔看烟花?

要不要再回去西关逛一逛,然后去芳村的黄大仙那儿求个签。

签上说:就这样,一起过个几十年,花灯要看一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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