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耀眼，余欢一身淡素，撑着把藕荷色的阳伞，走进了夏日正午的人群里。从背影上看，她是这个城市里无数个女孩儿中的一个，普通到了没有特点。燕翎远远地跟着，心里颇有些感触，难道这就是她遇到陈扬之前的样子吗？
昨天晚上，他静听了余欢的回忆。她说了很多，除了那件貂皮大衣外，她还把和陈扬交往中的点点滴滴，非常琐碎的事也都一一陈述。他惊喜莫名，可后来却渐渐地发觉，余欢不像是在给他讲，而是她一定要说。
好像这些回忆在她心里积压得太多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再加上她对陈扬的思念，最重要的还是陈扬离奇而突然的死亡，让她无法自制——他的出现，正好成了她的一个最佳的听众。
不管他是一个警察，正在强迫她说也好，还是他作为陈扬最好的朋友，和她谈心也好，都使她能给自己一个尽情倾诉的理由。
燕翎很满意，但是，他也很烦，听一个女孩儿喋喋不休絮絮叨叨地说她的风流韵事，很有趣吗？而且他从来没有想过陈扬会如此的浪漫多情。照余欢所说，她的“纯情初恋”，她的“灰姑娘传奇”，不过就是美女爱金钱，白马王子终于出现（其实也对，王子嘛，必须得骑着白马，你听说过灰驴王子吗？），她的陈扬为她做了这，又为她做了那，送了她这个，又给了她那个，他妈的百依百顺，最后再带她去“泰坦尼克号”上去终极潇洒……他以为陈扬这个理科大学生不会这么追女孩儿呢，可陈扬真就是这么干的。
最后他不禁苦笑，难道这才是追女人的最佳手段？只有这样，才能让女人们念念不忘？就这样，他倾听到半夜十一点，最后不得不主动告辞。走出来后，才发现自己忘了问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余欢小姐，请问你知道你的甜心，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吗？你也曾到过陈扬家的楼下，应该知道以他家的实力，别说貂皮大衣，兔皮的都会很勉强吧。您疑心过吗？
这些他都只有再找机会问了，他一定还要再和她谈谈。现在是中午，余欢很少见地走出了家门（燕翎询问过余欢所在小区的警卫，据他们说，余欢一个人住，很少出门，基本上没有访客），他决定跟踪她。而在上午，余欢肯定想不到，燕翎先去了她提过的那家她工作过的超市，由此定位那家皮草行，他去见了那家皮草行的经理，了解那件貂皮大衣的成交状况——他得到了陈扬签单的支票上的银行开户账号。
陈扬的账号（他先假定那是陈扬的账号，至少陈扬可以动用），他要查出这个账号的开户人到底是谁，里面都有过多少金额的走账，它的所有的金钱的流向。最好能够逆向查到这个账号里所有的金钱是从哪里来的。
他相信，只要能查到陈扬金钱的来源，就会使事情明了大半。
但这些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麻烦得要命。层层的关口障碍，涉及银行的内部储户机密，没有特殊的理由，没有行政的授权，根本没人搭理你。这就是为什么他当初要带着资料去敲郭局长大门的原因，现在他只好拜托了一个经常和银行金融方面打交道的同事想办法了。
这时，他尾随着余欢越走越远，渐渐地离开了人群，走上了一些偏僻的小路。走着走着，燕翎觉得四周似曾相识，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来过这里。
这里是这座城市的背面。城市也和人一样，有它的正面，它的侧面，还有它的隐私，不给人看的那一面。这么说很奇特吗？不，比如说你坐火车，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去，不论你的终点站是哪一站，从郊区进入市区的那一段，就是城市的背面。无一例外的垃圾成山，破屋烂墙，你能看到在垃圾里找食的狗，能看到同样在垃圾里找生存的人。
那就是城市的背面。
现在燕翎所在的地方，就和那里非常相似。这是一片没有改造的棚户区，低矮的瓦房，自建的偏厦，弯弯曲曲，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小巷。还有一群群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钻出来，嬉笑打闹的孩子们。他们真是精力充沛，一眨眼的工夫，又不知道闪进了哪一条小巷里，只有他们不知愁的笑声隐约地传来。
燕翎叹了口气，心里觉得有些恍惚，他在这里住过的，陈家以前就在这里。
他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余欢走走停停，有时还拉住一个孩子在打听着什么。他奇怪，她会问什么？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余欢走走停停，燕翎知道她要去哪里了，他甚至可以不用再尾随她，而是先到目的地去等她。
她一定是去陈家以前的老房子。
他有些奇怪，她去那里有什么事？而且，她是怎么知道那里的？她曾经托他把东西带给陈扬的父母，而陈扬的父母也明显地不认识她，那么这里的老房子她是从何而知？他知道，陈扬是很念旧的，是陈扬对她说起过？还是曾经带她来过这里？
不，刚才余欢还在不停地打听，很明显她根本没来过这里。燕翎带着满脑子的疑问，看见余欢终于走近了陈扬的故居，一座带阁楼的低矮小房。她在小房前站了一会儿，四下里打量，好一会儿后，她从包里拿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门上的一把大铁锁，走了进去。
燕翎呆了，怎么回事？这间房里没人住？但是余欢怎么会有这里的房门钥匙？而且她还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燕翎尽最大可能地加快了脚步，来到了这间破旧的小房的另一面。这面向阳，有一个小小的阳台从阁楼里延伸出来，有一排长短不齐满是铁锈的栅栏，下面是遮住了小房阳光的自建偏厦，上面早已脱落的砖头瓦块是天然的最好的攀爬点。他要悄悄地爬上去，看看余欢在里面做什么。
老天保佑，小房的一切居然还和以前一样。燕翎庆幸自己运气不错，他忍住腰痛开始小心地攀爬，但是不用力不知道，人类所有力量所有动作的基石就是腰，他稍一用力，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他立即就放开了手。他想起来了，就在昨天，他还因为伤口发炎而打过吊瓶。
但是怎么办？他一定得知道余欢正在里面做什么！他静止了下来，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小房里的动静。四周好静，他隐约听见了缓慢起落的脚步声，像是余欢正在屋子里来回巡视。还好，他想她还没有确定下来要做什么，正在观察，他还有机会。但是马上他就听到脚步声向上升起，她一定是走上了阁楼！
怎么办？他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笨主意，他迅速地把周围能看到的杂物都收集起来，搭成了一个阶梯般的杂物堆，然后他站了上去，不必再伸展他的腰部，他的腿尽量抬高，已经踩到了偏厦的上面。很好，他压抑住喘息，不去管满脸的冷汗，他的头已经伸到了小阳台的下面，隐约地看到了阁楼里面，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素白色的人影。
是余欢，她就在窗前不远的地方，她在干什么？燕翎隐蔽好了自己，决心不放过她的一举一动。他听见了里面翻东西的声音，像是她拉开了抽屉，又像是她揭开了什么帘幕。这时，燕翎觉得真的与她只是一墙之隔，以他对这座房子，尤其是这座阁楼布局的记忆，他完全可以闭上眼睛，以声音来给她的行动定位。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声音在叫他，“燕翎，燕翎，真的是你吗？”燕翎悚然惊慌，这是谁？谁在叫他？！这声音苍老颤抖，直觉上有些熟悉，可是四下里一个人影都没有，难道是他的幻听吗？他压抑住心慌快速地四下张望，但什么也没有发现。
“燕翎？”那声音再一次响起，让他有了方位感。他低下头，看到就在陈扬家小房旁边的另一座小房里，开着一扇气孔一样的小窗户，一张满是皱纹，苍老得面容松散的脸正对着他，紧挨着那张脸，还伸出来一只手，向他连连招着：“燕翎，燕翎，是你吗？”
这是谁？燕翎一点印象都没有。但他不惊慌了，或许是当年的一位老邻居，这些年他身材变高，可脸形一直没变，一定是这样。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先等等，他要继续监视余欢。
阁楼里却安静了，是余欢静止了吗？
下面窗口里的那位老人却失望了，先是手收了回去，然后是那张脸，慢慢地缩回了气窗里面，就像浮出水面的什么东西又沉了下去一样，那窗子里面黑沉沉，有着谁都探不出的深度。
那里面传出来了叹息，气窗还是没有关，燕翎听得清清楚楚。他可不想让任何老人伤心失望，很明显，这位老人误会了。他有些急，正在这时，阁楼里又有了声音，椅子在响，是余欢站了起来，她在走动，她走向了阁楼的楼梯口——难道她要走了吗？一瞬间燕翎心急火燎，她是找到了什么东西达到了什么目的，所以要离开了吗？就在他心神失控的这一小会儿？
余欢的脚步声真的顺着楼梯而下，直接走到了楼下，出了大门，燕翎又听到了门上加锁的声音。她走了。
燕翎失望极了，他非常后悔刚才为什么不冒险探出头去，看着她在做什么，也许现在他应该马上去追她，看她身上多出了什么东西？现在是盛夏，她穿得很薄，藏不住什么的！
各种想法在他脑子里盘旋，他已经挪下了偏厦，刚才那扇使他分神的窗口还开着，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大娘，你叫我？”那是位老太太，可是他想不出那是谁了。
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又出现了，“你，你真是燕翎？”她有些迟疑。
燕翎向她肯定地点头，“你怎么认……你还记得我？”他及时改口。
老人脸上的皱纹摇动了一下，那是她笑了，“对，我还记得你。我还记得陈扬……那孩子，他前些天还来看过我。”
“什么？他来看过你？在什么时候？”燕翎急忙问。
老人明显地在思索，记忆对她来说是些难事了，但是她说，“一个多月前吧，他来过，你不知道吗？他把这座房子，”她指着燕翎刚爬过的老房子，“他家原来住的，他又买下来了。还特意来看我，带了好多的东西……真是个念旧的好孩子。”老人微笑了，她生活在这里，很明显老得已经出不了她的屋子，陈扬的来访一定是她经年不见的惊喜。燕翎看到老人慈祥地问：“这些天他没来，他还好吧？”
燕翎的心里掠过一阵酸楚，陈扬还好吧？他点了点头，“他还好，他很忙，有空还会来看你。”他想走了，但他又问，“大娘，你说他以前经常来？”
“对，他来过好几次，”老人微笑着回忆，“每次来，他都来看我，都给我带东西……我还能听见他上楼，我这么看着，窗子上还有他的影子。真是个好孩子……”
燕翎逃也似的离开了老巷，他低着头在大街上走了好久，心情才稍微平静了下来。寂寞孤独的老人啊，你能想象陈扬现在在什么地方吗……他眼前又出现了以前他和陈扬一起生活过的阴暗的小屋，狭窄的阁楼，以前在一起的生活……一个问题出现了，他想象不出为什么陈扬在死之前会花大价钱买下了它，按说那时他时时都陪着余欢出入金马玉堂、歌舞商场，怎么还会独自一人回到这么偏僻晦暗的地方？
他真想马上再回去，爬进阁楼看个明白，查一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哪怕已经被余欢拿走，也会留下痕迹），他更想马上就追上余欢，让她把什么都说出来，这样更干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