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在凌晨五点钟准时醒来，她第一时间把手伸进枕头下面，把还在震动，不依不饶的手机给掐死。然后她想坐起来，可是用尽了力气，还是只能在床上躺着，又耽误了十多分钟。她脑子盘旋着八个字，人若改常，不病即亡，这就像是对她的死亡警告。
窗帘都亮了，外面肯定是晨光明媚，她都听见小鸟儿们在窗外叽叽喳喳的叫了，她问自己到底去还是不去，赶快拿主意。其实现在她最应该做的，是起来先洗个热水澡，给自己冲杯咖啡，然后披着她那件又厚又软的宽大晨褛，站到朝南的大阳台上去。迎着太阳，喝着热咖啡，看看绿树草地，听那些小鸟的啾啁歌唱。那才是她的生活。
可她一翻身爬了起来，把自己套进了一身崭新的运动服里。绝对崭新，才买来不到一星期，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连袜子都没经过水。她要开着车，到她所在城市的另一个区去“运动”。
美丽的朝阳跳跃闪动在她的车头上，她的心情也变得清新，自然而然地活跃了起来。一切正常，在那个特定的街口，她准时看到了那辆车。
她保持着每小时35公里左右的缓慢车速，看着这辆车从她车窗边慢慢地超前越过，那辆车不断地提速，而她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有时她会不经意似的再超过去，然后再放慢些车速，等着他又一次从她身边掠过。
像一只纤细但坚韧的飞得很低的鸟，紧贴着地面，疾速前行。那是辆纤细坚韧，连车带都不足一根大拇指粗的自行车，车上是一个同样高挑修长的男孩儿。他低低地伏着身子，上身几乎和地面平行，心无旁骛地专心骑行。江玉曾经想过，把这样的早晨拍下来，把这辆车这时的情景都定格下来，以便能够永久保存。但她始终没那么做，她觉得，那样就会损坏了此时此刻，就像被制成了标本的蝴蝶，还是它，但也再不是它。
她始终都记得一个星期以前，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男孩儿和他的车时的情景。那时，她在上班的途中遇到了塞车，烦得要命，窝在车里和所有人一样无可奈何。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他。那时他是静止的，在快车道上，几辆首尾相连的汽车之间，就像悬浮在满大街的车流人海，滚滚洪流里。他的双脚一直留在踏板上，悬停在那儿，就像在巨大的漩涡里飘浮着的一片小叶子，在等一辆巨大的公交车从他身边开过去，在等前进的空隙。
只是在一瞥之间，她的视线就被其他的车挡住了，她自己的车也在缓慢地不停地前进，把她带远。但那个形象已经印在她的脑海里。当时她没有理由地在心里默默地计算，那辆公交车开过去的时间，那个男孩儿应该开始启动，应该就在她的后面，正在快速地骑过来……一切几乎和她脑海生成的图像同步进行。她真的再次看到了那个男孩儿和那辆车。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由自主地在后面尾随。一直看着他无视交通法规，在快车道里和汽车并行，直到他骑进了一所大学校园。
那一天，她迟到了。
现在的路况好极了，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城市的另一边，一条高速桥下。现在中国的各地城市里，都因地制宜地建造了各种民众活动场所。高速桥下的巨大空间是绝对不会浪费的。江玉停好了车，走了过去。她开始随意地轻微活动，就是拉拉腿，扭扭腰什么的。在她的周围，男女老少不少人都在各种娱乐性的健身器械上活动着。那个男孩儿，已经混在一群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儿堆里，在一块篮球场上开始了比赛。
差不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场篮球赛上，看得出这群小伙子不论是身体素质还是篮球技巧，都相当了得。他们跑跳自如，投篮准确，乐于玩出各种花活儿，不管成不成功，都让人们眼前一亮。玩的人高兴，看的人惊喜。
江玉的目光始终都在赛车男孩儿的身上，这个男孩儿在人群里并不如何突出。他不太高，据江玉目测，也就一米八才出头，而其他的男孩儿都在一米九左右。还有他瘦，明显地比其他孩子瘦好多。他不像他们那样不时地喊叫，不论是大声地叫好，还是互相招呼配合，他都不。他默默地在人堆里快速穿插，身体和篮球像是有些磁性，非常柔和地结合在一起。她觉得他有些飘忽，修长的四肢，挺直的鼻子，有些长但没有过分的头发，都让他有些离地而起，不太真实的感觉。
她听见他那伙人不时叫他“小猫儿”，真的，他是有些猫儿一样的特性。看着看着，江玉笑了，猫儿防守一个持球的对手，明明没有太贴身，明明对手很高大，他却突然起跳，截住了对手从他头顶传出去的球。他的嘴角向上弯，是笑了吗？真的有些小猫儿得逞后又轻巧又狡猾的样子。
突然间球场上一片笑声，为了一个球，好几个男孩儿滚到了一起。“小猫儿”会取巧，这时候人堆是看不到他的，他追着球，和球一起踉踉跄跄地出了界。在球出界前的一刹那他还收回了手，保持了己方的球权。球，落地后弹了几下，正好落到了场边一个坐轮椅的老人手里。
人们的视线随着球落在这个老人的身上，却迟迟不见老人把球放下，或者扔回场里。“小猫儿”折了回来，到了老人的轮椅前，迟疑着像是不知道怎么办。这是个非常瘦的老头儿，感觉很高，坐在轮椅里都有平常男人肩膀的高度。天气并不冷，他却裹在一条宽大的细绒毛毯里，从肩头到膝盖，严严地盖着。他脸部瘦骨嶙峋，看上去高额深目，稀疏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脸上毫无表情。他的轮椅宽大豪华，他身后笔直站着一个穿着整洁的壮年男人，身边还有另外一张轮椅，里面坐着个清秀的小姑娘。这老人双手紧紧地抓着篮球，一点放开的样子都没有。
“小猫儿”像是轻声说了句什么，轮椅里的老头儿像石制的雕像一样没有反应。男孩儿试探着伸过手去，抓住了篮球，轻轻地往外挣，可老人一双青筋毕露的大手像十根特制的金属一样紧紧地箍着球，没有半点的松动。
“小猫儿”不知所措了，他看了看老人身后的那个壮汉，又回头看自己的伙伴，他周围响起了轻微的议论声。在江玉的角度看，他又低下了头，和老人面对面地看着，像是要问这个老人些什么。四只手仍然凝结在篮球上。
江玉摇了摇头，走了过去。她到了男孩儿的身边，伏下身子，向老人微笑。老人对她完全视若无睹，他极其严肃地直视前方，高高的额头下深陷的眼睛是有些混浊，却专注得非比寻常。她顺着老人的目光往回看，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到了这个男孩儿。她发现男孩儿也变得异样，他在和老人对视，两人的神情竟然有些相似了。
不知为什么，江玉的心底产生了一丝恐慌，女性的直觉让她不安。是不是在这个世界上女性身体强度上的弱势，长久以来让她们时刻警惕自己的安危，所以对任何的危险或者潜在的不安全变化都极其敏感？她平时是很注意分析自己的心灵感觉的，主要是不想让自己像其他的女性那样不时地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可往往事到临头，她仍然不能保持“平静”。
但是她没有任由眼前的局面僵持下去，她出人意料地伸过手去，先把男孩儿的手从篮球上解了下来，然后很轻柔但是非常坚定地摇晃那个老人的胳膊，去拆解他僵直的双手。“砰”的一声，篮球终于从老人的手里掉在了地上。男孩儿马上拾了起来，他飞快地向江玉道了声谢，向球场跑了回去。
这时，老人昏黄的眼珠开始滚动，他的头向江玉缓缓转了过来。江玉仍旧弯着腰，微微笑着，很是亲切，甚至有些恭顺。老人专注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说，“过几天，来看我。”说完他拍了拍轮椅的扶手，他身后的壮汉推动轮椅，向不远处的停车场走去。
江玉在他身后站了起来，清晰地回应，“是，谢叔叔。”她和那位壮汉互相点点头，那位清秀的小姑娘自己启动了自己的电动轮椅跟在老人的身后，江玉向她挥手笑着打招呼，她却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嘴唇抿得紧紧的。
他们走了，江玉一直目送着他们，直到谢老先生深褐色的欧菲莱斯驶出了她的视线。她才有些失落地笑了笑，转回了身。说实话她刚才一直没有看到他们，不过就算看到了，她也不会走过去打招呼。谢老先生不喜欢，他甚至要求她不要去看望他。像刚才这样主动的邀请，真是让她吃惊。她决定就在三天后去看望他，不能再晚，可也不能过早。
她叹了口长气，在球场上再次寻找“小猫儿”，却再看不到。她在篮球架下发现了他，男孩儿呆呆地坐在那里，目光直直地向前看着，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注意到，男孩儿的双手虚悬在膝盖前，两手成圆，看样子就像仍然在紧紧地抓着一只篮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