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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地梨花,宿命姻缘

〇〇一 雪上添祸事

天刚有些转暖,明日便是寒食节。毋望早早起身,打开门,外头尚且雾靄沉沉,日头升了一尺来高,看着却像个和了玉米面的饼子。

灶房里传来劈柴的声音,一会儿婶子提了水桶出来,看见毋望道,“今日起得早,可是想着明日踏青的事?”

毋望拂了拂衣袖,低声道,“我赶早起来替婶子做之推燕,还要到渠边掐些柳条,我已经十四了,岂能整日只想着玩的。”

张氏了悟,面上笑得和煦了些,“想是婶子说岔了,春君原是一片孝心。”再看向女孩,见她目光盈盈,眉眼间尚有贵气,张氏也甚欣慰,这些年的磨难没苦着孩子,也算对得起她的爹妈。

毋望洗了手,陶盆里已有婶子发好的面团,摘了指甲盖大小一块,便拿着细细地捏,不多时就成了燕子,各个活灵活现,竟还有细长的眼睛和羽毛,叫人看了极是爱怜,待拳头大的面团捏完,数来也有十七八个。此时堂弟德沛也进来了,嘻嘻笑道,“燕子都做好了,摘柳条就交给我吧,我爬上树去,挑最好的摘。”说完欢呼而去,毋望与婶子把剩下的面团和了枣泥做成饼子,现下只等着叔叔从柜上回来。叔叔在布行替人做账房,离家几十里,平日不常回家,逢年过节方才向东家告假,毋望瞧张氏颊上薄染芙蕖之色,心下也十分喜欢。

不多时听见德沛在院外大喊,“妈,出大事了!”语调甚是凄厉。

两人吓了一跳,齐奔出门槛。只见德沛光着一只脚,脸上涕泪纵横,一手指着村口急道,“我爹摔断了腿,被人抬回来了!”张氏闻言,一个趔趄险些栽倒,被毋望扶住,面上已然没了人色。

刘宏被人用门板抬了回来,血肉满身不停地哆嗦,两条腿拧着,姿势怪异,想是骨头已经断了。毋望见张氏只顾哭嚎没了主意,只得引了人将叔叔抬到炕上,一面吩咐德沛请郎中,一面绞了帕子给他擦汗。

原来刘宏回家过节到柜上支了工钱,不想被歹人盯上,一路尾随至明渠,抢了钱,又被推下坝子,在泥水里昏死了半日,可巧被同村的李开复看见,方招呼人将他救了上来,算白捡了半条命。张氏千恩万谢打发了李开复等人,迎了郎中进来,刘宏哀嚎不止,渐渐有些不支,只剩出气没有进气了。

郎中忙拿参片让他含住,一面用剪子铰开裤腿,毋望顾不得回避,趴在叔叔床头,只见刘宏双腿断了两三节,一片血肉模糊,白惨惨的骨头从皮肉里戳出来,甚是瘆人。毋望这时方觉得天塌地陷,将躲在墙角的德沛抱在怀里,并张氏三人失声痛哭。

郎中摇摇头道,“只怕凶险!你们切要留神,定是要发高烧的,等熬过了七日方转出了鬼门关,腿是保不住了,保得了性命就是造化了。我先将碎骨挑出来,再上药包扎,若要活得长久恐怕要将腿锯掉,我是无能为力的,还是上郡里找名医吧。”转身将毋望和德沛赶出去,自去医治刘宏了。

毋望失魂落魄跌坐在门外,想想刘家这些年的境遇,靠山山倒,靠海海干,才刚过上安稳的日子,叔叔竟出了这样的事,一日三炷香供奉神佛有什么用。

接下来的数天刘宏果然高烧不退,迷迷瞪瞪连人都不认得了,张氏哭死过去几次,以为他挺不过了,所幸五日后烧退了,只是人憔悴得脱了相,腿肿得倒比身子还粗。刘家愁云惨雾,刘宏的工钱被人抢了,家里剩下的半两银子又都抓了药,度日艰难,一日不如一日。刘宏上工的布庄只遣了小厮来送了一吊钱,转天就听说雇了新账房,把刘家后路掘了个干干净净。

没钱再赎药,更别提上郡里,现下快连饭都吃不上了,一时半会熬得,三月五月是万万不能的。人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近来张氏待她不如从前了,三句话没说便拉脸子。这原是人之常情,亲生的父母过不下去了还卖女儿呢,何况她一个外人。

“春君啊,”一日张氏唤她,脸上带着三分犹豫,“你瞧婶子当真是没法子了,你叔叔如今瘫在床上,半点动弹不得,害他的仇人跑得没了踪迹,他心里烦闷,每日里只顾骂我,我的苦处没处说去……”

毋望惶惶退后几步,靠着凉棚下的柱子不免失神。婶子要说什么她早已知道,前日齐家婶子找张氏,她无意间听了她们闲谈,原来是要替她保媒,说来没脸,当初也是大户家的小姐,如今竟沦落得要去作妾,真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见毋望没有言语,那张氏知她为难,只悻悻道:“其实那裴相公也不辱没了你,虽不是正房,却也吃穿不愁,还有丫鬟婆子伺候。他家大太太是编修家的小姐,为人最是和气,裴相公家里只太太一个,再没小的,也无外宅,清清白白的人,你进了府断不会受委屈。这亲事,退一万步,已是最好的归宿,如今不同往日了,心气高作不得饭吃,婶子再坏也不能坑你,总是你叔叔的亲侄女,日后我下去了还要见你惨死的爹妈,只要你日子过得好,也不枉我背个卖侄女儿的骂名。”说到动情处竟哭了出来,“我与你妈是闺中的手帕交,只因有你妈,我才嫁与你叔叔的,岂知过门不满三年,便满门获罪,发配到这苦寒之地,靠着你叔叔的旧友方脱了奴籍,往日的富贵荣华皆如烟云,连梦中也不得见了……好孩子,你婶子原不是这样的,无奈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对不住你了!”

张氏满脸颓败,毋望眼中也渐渐发酸,看看这满手的茧子,看看这满头的华发,她才二十八岁,竟被磨难摧残成了这样,早已不是描着细眉坐在绣墩上哄她入睡的婶子了。毋望毋望,毋要奢望,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叔叔可知道?”她无奈地问道。

张氏抹抹泪,点头道,“他知道,你齐婶子半年前就来要过你的庚帖,那会子他还到裴家附近打听过,终是做小,没好同你说,不是遭了难,这件事断不会再提的。”

毋望叹口气,朝她福了福道:“现下没法子应你,容我再想想。”

说罢转身回了房里,插上门栓,蒙头大睡,直睡到天黑方才起身,净了脸,跪在父母牌位前拿铜钱占卜。只因平素不懂这些,到最后也未卜出吉凶来,索性磕了头祷告,“爹妈,叔叔婶婶叫我去作妾,女儿原是不肯的,可如今叔叔被人撞下坝子摔断了腿,又无钱医治,日夜疼得打滚,女儿实是不忍,六年来靠着叔叔养活,无以为报,这回且当尽孝吧。若爹妈答应女儿就叫这纸钱上的青烟卷起来,我明日便好回了婶子,如若不然,那便收拾衣裳连夜逃出去,不管天涯海角,女儿定能活下去,望二老给我指条明路。”

复又磕了头,烧了纸钱,巴巴地望着铜盆里,待纸钱烧尽了,忽地见一缕青烟打着圈的往上,梁上贴的红纸下翻飞起来,想是爹妈地下有知,也要叫她报恩了。罢罢罢,山穷水尽了还挑什么,走一步看一步也就是了。想那裴相公与夫人倒是蝴蝶情深,成亲五年尚未纳妾甚是稀罕,如今不是夫人无所出,怕也不会让别的女子再入园子了,可惜她竟要去抢别人的夫君,也不知那两人之中可有她的位子,若没有,想来晚景也甚凄凉。

正胡乱想着,外头有笃笃的敲门声,毋望起身开门,不防一个小小的人撞进了怀里。

“春君姐姐,”德沛哭得抽抽搭搭,“你要嫁人了吗?还是与人做小老婆?那怎么成!村头阮秋的姐姐前日回门,脸上鸽蛋大的一个瘀青,听说是叫正房打的,你也要这样了?”

毋望挑了挑眉,作势道:“谁说的?做妾也有许多门道,阮秋的姐姐挨打是因为她笨,讨不得主子的欢心,你春君姐姐岂是这样的人,没见我给你扎的蝈蝈笼子多好看吗,日后定然叫主母喜欢。”

听了这话,那孩子擦擦眼泪,闷闷坐到桌边半晌无话。毋望心下戚然,唬得了孩子唬不得自己,若不是没计奈何,谁愿走这步呢。

德沛突然抬头道,“你是做姨娘,又不是作丫鬟,手巧有什么用!”

这下毋望愣在那里,只得戳了戳他的头,“小孩子懂什么,我嫁了人,好有钱给你读书,给你爹瞧病,你想看着他落下病根吗?”

德沛猛站起来,讷讷道,“我不读书了,去找李先生,央他来替爹看病,明儿上野地里拣了番薯,卖了钱还他。”

这样小的人竟有这样大的气概,毋望心疼地将他抱在膝头,“你这么想着我,我心里极受用,几个番薯值什么,你在野地里跑,万一遇上人伢子可了不得,还是乖乖在家里,好叫我放心。”

一大一小又说了一会子话,隔着墙听见哀哀的哭声,想是叔叔婶子也在为这事发愁,毋望虽有些恼那张氏,可想起她素日对她的疼爱,当下也不好发作,只问德沛道,“你爹爹好些没?”

德沛道,“用帕子绞了接骨草熬的汤敷腿,想是好了一些。”

毋望想明日还是要去镇上一趟的,请个好些的大夫瞧瞧,当年朝廷来抄家前,母亲将一颗东珠藏到她的发髻里,拿了带子绑紧,嘱咐她小心看管,日后好换些银钱吃饭,所幸官差押解他们入牢时只扒去了身上的衣服,这颗东珠一直好好放着,叔叔婶子都不知道,要不是急着用钱,毋望是不想拿去当的,留着是个念想,进了当铺还不知被说成什么,能当八分银子已是万幸了。

打开衣箱的盖子,从角里拉出个布袋子,毋望小心将东珠倒在手心里,托到德沛眼前,道,“你且瞧瞧这是什么?”

德沛接过来把玩,只见那珠子晶莹透彻,华彩四溢,竟然足有板栗般大小,当下愕然道:“是夜明珠吗?灭了灯会亮吗?”就要爬上凳子吹油灯。

毋望忙拦住,笑道,“不是夜明珠,这个是东珠,极稀罕的,皇宫里头才有,寻常人家不得见的。明日你陪我去镇里,找个识货的当铺当了,拿了银子好请大夫给你爹治腿。”

德沛歪着头嘀咕,“这样的小镇哪里会有识货的人,都是卖菜的农户,想必当铺里平素只收些破褂子烂棉袄,何尝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不如去城里,定能卖个好价,这样你便不用嫁到裴家去了。”德沛欣喜不已,拉起她的手道,“快去告诉我爹妈,好叫他们欢喜欢喜。”

两人走到刘宏夫妇房前,掀了门帘子进得屋来,尚未开口,中药并着皮肉腐坏的味道扑面而来,直冲上脑门,呛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刘宏见了毋望挣扎着要支起身子,张氏擦了眼泪上前扶他,被他一把推开去,想是用力太大,牵扯到了伤处,一时冷汗淋漓,抚着胸口喘了半天,方喝道,“不用你扶!你只当我死了,家里一应事宜俱瞒我。”

原来叔叔并不知情,只是张氏一人的主意,毋望心中大感宽慰,忙拿了被子塞到他腰后,倒了水与他喝。

刘宏又气又急,颤着手指指着张氏道,“你、你、你……亏你当年还是翰林家的小姐,诗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我刘家是连累了你,可你断不能将我哥哥唯一的骨血卖与人作妾,我情愿疼死烂死,也不用这造孽的钱!”

张氏站在墙角掩面而哭,泪水顺着指缝落到地上,模样极其可怜,半晌嗫嚅道,“我何尝想这样!春君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把她当亲生的,有好的先紧着她,从不叫她委屈,如今不是没法了吗……你若死了,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

刘宏瘦得只剩骨头,眼下乌青一片,听了张氏的话更是脸色灰败,怒道,“此事不许再提!否则我……便休了你!”

张氏霎时如闻晴天霹雳,跌坐在地上几乎背过气去,毋望扶她到春凳上,好言劝了一会方才好些。转身到叔叔跟前,刘宏面有愧色,叹道,“你婶子眼皮子浅,我真真臊也臊死了。”

毋望柔声道,“我不怪婶子,婶子也是疼我。”

刘宏却不依,叱道,“混说!刘家女儿做姑子也不做姨娘,这条要记在心上!”

刘氏一门原是官宦世家,家规极严,其中一条便是不得自毁身份与人为妾,所以刘家的女子不论嫡出庶出,出嫁便做正室,从无例外。

又将东珠递给刘宏,刘宏接过只一眼,问道,“哪里来的东珠?”

毋望敛衽行礼道,“是,春君记下了。”

这时张氏也起身来看,一旁的徳沛蹲下去,将他母亲裙上的泥灰拍尽了。

毋望道,“是我妈趁乱藏在我髻里的,叔叔莫要怪我这些年没拿出来,实在是……心中难舍。”

刘宏怔在那里,想起了哥哥嫂子,顿时流下泪来,哽咽道,“一恍已经六年了,昨日总总尚在眼前。”

毋望道,“叔叔莫要悲伤了,我明日就同德沛进城,将它换了银子再说。”

刘宏连连摇头,“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怎好因我卖了!你收着吧,也是个念想。”

毋望把泪憋回了肚子里,浅笑道,“本就是我妈给我换饭吃的,身外之物没了便没了,还是活着要紧,家里无钱无粮,德沛如今长身子,饿不得的。”

张氏看看刘宏,又看看毋望,凄惨惨道,“卖了容易,再赎回来难,还是留着防身罢。”

毋望铰着裙带,咬牙道,“还是卖了罢,先过了眼下的难关,日后有钱再赎不迟。若叔叔还是不允,那春君只好嫁给裴相公,换些聘金以报养育之恩了。”

刘宏无话可说,左右权衡只得答应,复又道,“你去城中的广聚德当铺,找个叫郑连生的人,我与他尚有些交情,不至于坑你。”

毋望应了,收好珠子,福了福退了出来。

〇〇二 进城当东珠

第二日,毋望寅时便早早起来,换了叔叔以前的袍子,绾了头发拿木簪别住,梳洗完毕,将东珠贴身藏好,看看天还未亮,进厨房烙了几个饼子,待饼烙好,德沛已穿戴妥贴来找她,小腿上的裤子用麻绳绑住,一副要出远门的老道样子。毋望不禁失笑,嗤道,“又不是上山,你弄成这样做什么?”

德沛眼睛黑亮,清俊的小脸上笑意盈盈,边将饼包进包袱,边道,“我昨日看见月亮外头有一圈晕,恐怕会下雨呢。”活脱脱就是叔叔未雨绸缪的性子。毕竟还是个孩子,平常只在家附近,少有机会赶集,毋望只比他大了六岁,平辈之间不似在父母跟前拘谨,跟她出门管不得是去做什么,竟跟玩似的。毋望心里也高兴,不痛快的事暂且搁下,与德沛手牵手蹦跳着出门而去。

现下清明才过没几天,路边草木都已发芽,他们沿着田边小路走,一眼望去绿油油与天连成一片。这时天才蒙蒙亮,早晨田径里尚有露水,没走多久两人的鞋都已湿了,却并不十分在意,反觉得欢畅淋漓。毋望用力嗅嗅,泥土里和着青草的芬芳,先前的郁郁寡欢如大梦方醒,渐渐回到四五六岁时的光景,那时家还没被抄,刘家正是春风得意,父亲官拜大仆寺卿,掌管军马事宜,端坐在衙门里,头戴展角襆头,腰间束着玉带,一时风光无限。每逢春暖花开便举家出游,去的最多的是洛阳花会,各色牡丹争奇斗艳,开得很是热闹,父亲为她取得小字叫春君,大概也是盼她一生如春光明媚罢,现在想来,那是毋望十几年来顶顶快活的时候,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只可惜好景不长,一夜之间祸及满门,爹爹问了斩,母亲一根白绫随他而去,只剩下孤女随叔婶发配到了极北之地,如今苟延残喘艰难度日。所幸毋望不是个死脑筋的,有时烦闷倒懂得排遣绝不自苦,现在虽无花,却有草,另有一番清雅意境。就如人生一样,繁花似锦未必就好,山穷水尽未尝就坏,全看各人手段。

毋望低头看德沛,突道,“沛哥儿,我且来考考你……‘日日惜春残,春去更无明日。拟把醉同春住,又醒来沉寂。’下一句是什么?”

德沛摇头晃脑对道,“明年不怕不逢春,娇春怕无力。待向灯前休睡,与留连今夕。”

毋望抿嘴一笑,道,“甚好。你未进学堂就能记得这些,总算叔叔没白教你,若今日能卖个好价钱,便求你妈送你进学堂吧,进了学堂才好考生员,将来考了秋闱复再考春闱,进得国子监便光耀门楣了,只是不知我们这样的戴罪之家可还能入仕,若不能便白糟蹋了你。”

德沛一个孩子家自然不问这些,他摘了一根草叼在嘴里,直跑到几丈开外追雀儿去了。毋望快步赶上去,两人嬉闹在一处,在这春光里,与陌上桑林,小河流水相映成趣。

日头升得高了些,路上已有行人,德沛走得乏了,拉毋望在河边坐下歇息自己又去折了柳条,编了两个环戴在各自头上。毋望探身在河水里照了照,只见一个少年头戴柳环,言笑晏晏,说不尽的风流倜傥,复拂了耳边细小碎发,心下甚是得意。

约又走了一个时辰,行人渐渐多起来,走路的,骑马的,坐轿的,千人千态,好不热闹。毋望拦下一位挎着菜篮的农妇,做了揖道,“大娘,我要进城,走了半日了不见城门,不知多早晚方能到?”

那妇人打量了毋望和德沛,温声道,“你们兄弟进城是走亲还是访友?约再走一炷香就能看见城墙头了。”

毋望道了谢,摸摸怀里的布袋子,领着德沛急急赶路而去。因这几年只跟叔叔来过一次郡里,先前的记忆都已模糊,站在城中两眼一抹黑,只得再靠嘴皮子,又问了人,才打听到广聚德当铺,德沛刚想迈腿,被毋望拦下了,不解道,“怎么了?到了却不进去?”

毋望指指斜对面的珠宝铺,眼中似有了计较,低声道,“咱们先去那家问问,打听了大概值多少再进当铺不迟,人心隔肚皮,提防些总是好的。”

进了珠宝铺子也不说要卖,只说是家里人从北边带回来的,想问个市价再作定夺。那掌柜倒是实在人,反复看了半日才叹道,“是颗上好的珠子,成色好,个头也大,若送进宫里怕也能镶到皇上的冕旒上!客官是想做首饰呢还是想卖?若肯卖,我出二十两银子,再多了,我店小利薄承受不起,这东珠本是御用的贡品,做了首饰也无人敢戴,我买来只为了传家不为赚钱的。”

毋望和德沛互看一眼,德沛扭过身去暗暗吐舌——二十两啊,这颗珠子竟值二十两!爹做账房,天天拨算盘珠子,一刻不闲一年拢共才五两银子,这颗东珠顶得过一家人四年的进项!

毋望笑了笑道,“今日原是打算卖的,掌柜既出得高价,那我回家禀明父兄,过会子再来回话。”

那掌柜将东珠交还给她,眼中却有十二万分的不舍,又道,“不论卖与不卖,公子好歹差人传话于我,我在这里候着的。”

毋望将东珠收在囊中,拱手道,“一定一定!”领着德沛扬长而去。两人在街角猫了一盏茶工夫,见那掌柜退回店内方才走进当铺大门。

进得店来,瞧那柜台竟有一人多高,里头的人只露出一个头顶,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这时来了个伙计上前招呼,引着他们坐下,才道,“公子是来续当还是来赎当?”毋望道,“请问有没有一位叫郑连生先生?我找他,请小哥通报一声罢。”

小二应了,倒了茶放在桌上便进了里间,这时德沛拉拉她的衣袖道,“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

毋望略一思忖道,“先打听清楚再说罢。”

不多会儿从里间出来个人,约摸三十岁上下,面皮白净,看上去甚是和气,他冲毋望作了揖,毋望和德沛忙还礼,道,“郑先生,我们是刘宏的儿子与侄儿,今日有事要劳烦先生。”

郑连生见那少年肤白赛雪,一双眸子澄净透亮生得极好,亭亭玉立地站着,气若芝兰,当下便明白了七八分,这哪里是侄子,分明就是侄女儿!暗暗感叹,这女孩儿好大的主意,竟带着个半大小子跑了这许多路,真真叫人捏把汗!忙又请他们坐下,只道,“我与你叔叔私交甚好,哪里谈得上劳烦!我知道他被歹人所害摔断了腿,本来备了些药材和吃食要去看他的,可巧这些天忙得抽不出空,你们既来了正好带回去。”

毋望道,“侄儿代叔叔谢过先生!我这里有样东西要卖,请先生过目。”又掏出东珠双手奉上,只道,“这是我家从前留下的,如今叔叔无钱医治,需卖了它好救命,望先生替我们做主。”

不想郑连生面上有些迟疑,压低了嗓子道,“我且替你上柜上问问吧,我是这里的账房,本不管典当的事,或许典当师傅看在我的薄面上出价高些,只是进了当铺,再好的东西都成了破烂,怕是不中用了!”

毋望心道,那也无妨,既有珠宝铺子里的老板许的二十两,即使这里不成还有那里,于是点头称是,又拱手道,“先生受累了!”

郑连生进了柜内,只听得一阵悉唆之声并啧啧之声,郑连生问道,“能当多少?”

另一个声音答道,“至多八两,再不能多了。”

德沛看向毋望,目光甚至有些惊恐,比了个十二,苦笑道,“还是春君姐姐有远见,以后我便叫你作女诸葛罢。”

毋望嘿嘿一笑,啐道,“莫要胡说,我年岁比你大,想得自然也比你多。”尤其是经过了滔天大祸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远比普通百姓想得更透彻。至于这东珠的事,想来也会是这样的结果,当铺本就是走投无路的人才去的去处,越是走投无路越是落井下石,恨不得把人的经骨抽出来,哪里管你的死活!出来的客人莫不是一脸绝望痛不欲生,捶着胸口凄惨呼一声“皇天菩萨坑死人”,可又能怎么样呢,当了就是当了,“当”自然不如“卖”,只是未料到珠宝店的掌柜肯出二十两,与她当时料想的八分相距何止十倍,令她亦是欣喜不已。

郑连生出来,面有菜色,摇头道,“我当年在鸭绿江见过进供的东珠,个头远不及这个大,已是宝中至宝稀世奇珍,若按着市价,百两千两也不在话下,如今却只值区区八两,你若想卖我便再与他周旋,多要一两半两也不难。”

毋望道,“那便不卖了,还是另想法子吧。”收了东珠便要告退,郑连生拦道,“且等一等,给你叔叔的东西在后头,我去去便来。”说完匆匆奔进后院,留下他们姐弟在外候着。

这时高柜后头咳了一声,两个俱抬头看,却见那不曾露过脸的典当师傅探出大半个头来,眉窄眼细,像个耗子。他阴阳怪气道,“八两还嫌少?人不大,心不小!瞧你们也可怜,既是郑先生的熟人,那便再加半两如何?卖就卖,不卖可别后悔,别处更不如我这里呢。”

毋望听这话甚是厌恶,转身不与他答话,那师傅呲的一声缩了回去。此时郑连生气喘吁吁地跑来,将一个包袱交予毋望,又拿了一吊钱塞在德沛怀里,拍拍他的肩道,“沛哥儿,回家给你爹传个话,就说我得了空就去看他,叫他好生将养着,差使的事莫去想他,养好了身子要紧。”

德沛躬身满满行了个礼,道,“侄儿记下了,多谢世伯。”

辞了郑连生再转到那首饰店,掌柜早已望眼欲穿了,见了毋望和德沛比见着自己的亲爹还高兴,火速拿出银票交与毋望,唯恐再生变化,又捧着东珠细细地看,着实的爱不释手。

德沛恹恹地跟着毋望走在大街上,拉拉毋望衣袖道,“你不可惜吗?”

“可惜什么?”毋望明知故问。

“自然是可惜了那珠子!白糟蹋了,落到那市侩手里!”德沛愤愤道。

毋望知道弟弟替她心疼,便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安慰他道,“卖市侩也比卖禽兽好!至少我知道那市侩买了我的宝贝是传家用的,不似当铺,今日卖的,明日说不定就给人磨成了粉吃了!”

德沛想想觉得有理,复又高兴起来,神采飞扬道,“等我长大定要把更好的给你,你且等着看吧!”

〇〇三 初见裴公子

毋望与德沛是驾着牛车回馒头村的,车上摆着米面,两只母鸡和两个大包袱,德沛左手捏个糖人,右手甩着鞭子,一派悠然自得。毋望抱膝在车上坐着,不时翻出绣线瞧,满心的欢喜。适才路过绣花铺子买了各色花线和两个绷子,说起来她的刺绣手艺还是婶子带出来的,张氏原是女红的好手,飞禽走兽,花鸟鱼虫,高山流水,皆无一不通,只因这几年的颠沛流离才丢了手,如今重拾起来,绣了东西能卖钱的。毋望都打听好了,那家绣坊还收客人的刺绣,若绣得好,签了契约,下回的绣料不要银子只管拿去,只要绣活送来,折了价再扣工本,便是无本的买卖了,岂不比毫无进项强百倍!

至于这牛,毋望想来便觉有些肉疼,花了白花花的五两,郡里的大夫都很拿乔,只坐堂不出诊,听说要跑几十里路,头更是摇得似拨浪鼓一般,没计奈何,毋望开始为买牛还是买骡子纠结不已,骡子便宜牛贵,骡子跑得快牛跑得慢,骡子能拉磨牛能耕田……骡子肉贱牛肉更值钱些,又想起屋子后头那块荒地,毋望咬牙切齿一跺脚把牛买下了,还是一头刚满两岁的新牛,倒也不算太亏。

德沛有了牛可高兴坏了,摸摸牛头,拍拍牛臀,抚掌笑道,“可算有了自己的牛,这下不知要省下多少气力呢!”又打了保票把放牛割草的差使俱揽下了,这才套了车将毋望扶上去,在落日余晖中急急往家赶。

远远已能看见村子,炊烟袅袅,犬吠声声,一派舒心惬意的田园诗意。

张氏在屋外等了许久,见姐弟二人驾着牛车回来,大大舒了口气,一面又奇道,“哪里来的牛?”

德沛大声道,“自然是买的!”兴冲冲将车上东西卸下,将牛拉到凉棚下牵好,又张罗拿芦苇扎的薕子把两只鸡圈起来,喂了食,还抽了干草做了只窝,只等着明早好捡蛋。

毋望将剩下的十四两七钱银子给了张氏,提了郑连生给的包袱到叔叔跟前回话,把当珠子的经过种种说了一遍,听得张氏只顾抽气儿,“还是春姐儿有见识,亏得到别处问了价,若一气儿找了郑连生,岂不白扔了十二两!”

毋望福身道,“婶子说得极是,只是也怪不得郑先生,他又不是掌柜,做不得主,可恶的是那典当师傅。”

张氏应道,“竟要坑那许多,真真黑了心肝!”

刘宏道,“可曾替我谢过郑先生?他家里也不宽裕,竟还想着接济我。”又长叹一声,“当年富贵时宾朋满天下,殊不知贫贱之交才是真心待你的!”

毋望点头称是,瞧着刘宏精神头仍是不济,心中十分担忧,轻声道,“叔叔明日便去城里罢,早些治好了腿才是正经,总这样拖着多早晚才是头!”

刘宏闷声道,“看不看还有什么,不如拿了斧子来自己砍,还省些诊金。”

毋望看他烦闷,忙宽慰道,“我今日打听到一位大夫,卸甲之前在太医院供职,医术甚高,或者他有别的法子治叔叔的,不论如何总要试试的。”

刘宏还是摇头,张氏对毋望无奈道,“这一日劳心劳力也该乏了,你且回去休息吧,我再同他说说。”

毋望道是便退出来,却见德沛拿草席摊在凉棚前,坐在上头眼巴巴地看着那头牛。毋望道,“又出什么幺蛾子?”

德沛抬眼嘻嘻笑道,“我今晚就睡这里,怕有人偷牛!明日我找章家哥哥替我搭个好好的牛棚,要有门有锁的,这样才能放心。”

这孩子心思甚是缜密,她竟没想到要防贼,于是赞道,“我家沛哥儿真是长大了!只一条,外头可凉,仔细冻着。”

德沛道,“我省得。对了,前日文家哥哥问你可是许了人家,后一日便听见文妈妈和齐妈妈大吵起来,只因齐家的狗咬了文家的鸡仔,文妈妈便夹枪带棍地骂,后来我隐隐听得齐妈妈说什么俊哥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毋望吃了一惊,猛想起了文俊那张憨实又不太憨实,斯文又不太斯文的脸,顿时脑中嗡嗡作响。她抚了抚胸斥道,“你一个男孩儿家的说什么家长里短!看好你的牛罢,过两日买对鹅回来,若有生人便会叫的!”

德沛面上一红,闷声应是。

毋望回到房里倒在床上,看着石青色的帐顶愣愣出神,她八岁那年与叔叔一家发配到此地时,头一个认识的就是文俊,文俊的爹是当地的里正,要落户必然得找他,那时文俊十一岁,下了学坐在院子里吟诗,什么“闲来无妄想,静里多情况”,又是什么“乱纷纷世事不欲听,倒大来耳根清净”,一双眼睛却总往门外瞅,突地看到毋望,立时扔了圣贤书跑来只顾与她搭讪,那时毋望刚没了爹妈没了家,哪里有心思听他胡扯,只觉得耳边聒噪,便不客气道,“你可知与人方便,救人危患,休趋富汉欺穷汉?你自去读书,我们不是来找你的,莫要盘根问底!”谁知就这一句,那文俊便整纠缠了她四年,每日学堂里归来只顾追在她后头跑,究其根底大概是文俊认识的女孩儿大抵不识字,毋望的出口成章令他大大的刮目相看,更要紧的是她说的那句他竟不知出处,着实比他还高明些。他爹爹和老师平日教导他要多多结交良师益友,于是乎,他更是巴巴的送上门讨嫌,直到他考童试未过,他爹一怒将他禁了足,毋望的世界才清净了一二年。方才猛不丁听德沛提起他,真是唬了她一大跳,这阎王怎又打听起她来,莫不是不安什么好心?……苦闷了一会子,眼皮子开始打架,翻个身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毋望忙起身梳洗,收拾停当出门,德沛已将牛牵出去放了,婶子笑容满面地捧了碗蛋羹,看见她便道,“那两只鸡很是争气,今早果然捡了两个蛋,我给你叔叔蒸了一个,还有一个在灶上,你去吃了吧。”

毋望忙道,“我不吃,留给沛哥儿吃。”

张氏笑笑,掀了帘子进屋去了。

毋望乘着风清气爽,把昨日买的绷架子搬到院子里的树荫底下,绷紧了缎子的绣底,调匀了呼吸,着手给绣品描底。

齐氏领了裴家公子来时,恰见那春姐儿在画梅花报春图。齐氏回头轻声道,“那便是春君。”

裴公子颔首,再细看,只见她穿着淡绿的交颈长袖短衣,低着头,露出粉藕似的脖子,月华裙上挂一宫绦长长垂在地上,素手纤纤,笔下红梅点点,在这大好春光里,美得似一幅画,裴臻不禁有些看痴了。这样姿容的妙人儿哪里得见过,若真有姻缘,岂不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么!当下喜不自胜。

齐氏见他那样,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抬腿进了院子,高声道,“春姐儿在绣花呐!”

毋望闻言忙起身一福,道,“齐婶子来了!”却见她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小厮打扮,肩上背着药箱,另一个风度翩翩,眉目清朗,只道是齐氏请来的郎中,谁知齐氏扔来的一句话把她震得天旋地转——“这位是裴家相公,叫裴臻,先前同你婶子提起过的。裴公子是大夫,听说你叔叔伤不轻特来替他诊治,快快喊你婶子出来吧。”

毋望又羞又恼,面上又不好发作,应了声便进屋寻张氏。刘宏听了狠狠瞪张氏一眼,低斥道,“看你做的好事!如今别人寻上门来了!快打发了他,说我不用他瞧!”

张氏也急出了一脑门子汗,直说道,“原也没有这样的理,才说了媒就巴巴地跑来,我倒要问问齐氏,她这是作践我们家呢,安的什么心!”就要出去哄人。

那齐氏素来是个大嘴巴,得罪了怕要生事端,毋望思忖了道,“不如请他瞧瞧罢,诊金照给,叔叔的腿总要治的,齐婶子那里也好交代,待人走了婶子就同她说,咱们小门小户高攀不上,叫他另寻佳偶。”

刘宏权衡后允了,张氏出去引人,毋望亦步亦趋地跟着,出了门槛便转回自己房里,再不露面了。

裴臻见了刘宏先是深深一揖,只道,“先生恕晚辈冒昧了,此番前来不为别的,有个同年病了,去那里探望,路过这里给我舅母送些东西,听舅母说先生伤得甚重,晚辈恰巧略通医理,便想尽尽绵薄之力,一来是精进医术,二来医者父母心,便是不相识的也要帮上一把的。”言之凿凿,形容不卑不亢。刘宏张氏听了,面上方有些笑意,遂只将他当寻常的大夫,这般那般将这月余的症状俱同他讲了。裴臻把了脉,又掀开被子细瞧,刘宏的病腿肿胀如桶,破损之处的皮肉有些溃烂,其状真真惨不忍睹,齐氏瞧了吓得倒退几步,直呼造孽造孽!

裴臻面色如常,问道,“先生可怕疼?”

刘宏苦笑道,“如今都疼惯了,还怕什么。”

裴臻示意小厮将药箱打开,又吩咐张氏点了油灯,取出一根银针在火上烤着,边道,“今日先医一条腿罢,怕先生疼得受不住。我先以三棱针直刺血肿处达骨膜为度,因日久了,需加拔火罐,待瘀血流出后再行手法整复,以夹板固定,静观几日,若得好转再治另一条腿。”

张氏喜道,“不用锯腿了吗?”

裴臻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齐整的牙齿,笃定道,“截肢是下策,我以前曾遇过同样的病况,是靠的这个法子。”

那厢毋望在房里坐着,担心叔叔的伤,又因治病的人身份特别,不好在跟前候着,正心烦意乱,突听得刘宏一声痛呼,直唬得她魂飞天外,像只没头苍蝇在屋内团团乱转。刘宏喊了约摸有一炷香的时间,后来再听不见什么了,毋望才瘫坐下来,摸摸脸,竟是满头大汗。

裴臻取了纸笔,写了张接骨汤的方子,又说了这几日需注意的事项,便拱手告辞,张氏送到院外要付诊金,那裴臻推辞了一番,叫小厮收下了,复骑上了马,绝尘而去。

张氏原以为他要纳毋望,诊金断然不会收,没曾想他这般爽利,暗暗长出了一口气,顿觉轻松。转念又想,莫不是没瞧上?怎的无半分留恋之意?自家侄女长得如此相貌,那小子竟这般有眼无珠,气煞她也!

一旁的齐氏拿肘顶顶张氏,笑道,“我那夫家的外甥如何?相貌人品都没得挑吧?”

张氏敷衍道,“果然翩翩浊世佳公子,我家春姐儿是乡下的野丫头,怕是配不上这门贵婿的。”

齐氏笑道,“你莫要自谦,春姐儿的样貌做派,恐怕大户人家的千金都赶不上,你没见那外甥看得眼睛都直了!”见张氏不哼不哈,又道,“你可是为那诊金不痛快?裴臻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不想拿恩惠压你一头,却教你想岔了,你还以为人家图你那三钱银子不成!”

这么一说,霎时把张氏刚刚的气愤变成了惶恐,如今当真是两头为难了,只得嗫嚅道,“怕是不成,我当家的不肯。”

齐氏倒也不急,推说道,“来日方长,又不是今天就要定亲,等治好了腿再说。”施施然去了。

裴臻的小厮看主子满面春风,又想起适才在刘家见着的姑娘,推想着公子爷好事将近了,奉承道,“刘姑娘当真天人之姿啊,竟比我们奶奶还强出三分去。”

裴臻笑道,“你如今不怕你奶奶撕你的嘴了?”

那小厮缩缩脖子不敢言语了,却听得裴臻低低吟道:“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〇〇四 竹马伴青梅

章家哥哥是好人,敦厚老实,虽不识字,却谦恭守礼,待人极是和气,毋望初来此地时与他并无往来,只是每日清早见他背着背篓从她家门前过,日子久了便会点头微笑,慢慢熟识起来了。在毋望看来,这世上似乎没有章家哥哥不会的事,他会修屋顶,会砌灶台,会打鱼,会种地,如今到了德沛这里竟还会搭牛棚,真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章家哥哥的爹给他取了个与他甚配的名字,叫章程。章程今年十七岁,前几年父母相继病死了,如今同她一样,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只是她尚有叔婶,章程却是孤苦伶仃一人,每日地里回来清锅冷灶,甚是可怜!也只因此,毋望待他分外亲近,越看他越喜欢,反观文俊,不事生产,只顾傻笑,十足的像个大倭瓜!每每此时文俊便嚷,“你如今才几岁,便想着找女婿!我都替你臊得慌!你是贪他那张脸还是什么?若真要找女婿也不能找他这样的,无亲无眷,连个帮称的人都没有,只这一股子傻劲便能当饭吃了吗?”

听了这话,毋望直想拿扁担上去招呼,怒道,“我何尝要找章家哥哥做女婿了?你满脑子男盗女娼,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文俊说话素来刻薄,一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文人说的酸话,其实也不用太过理会,直接哄出去便得了。毋望想好了要这样做的,只可惜后来文俊被他爹禁了足,再没来过。

眼看着章程给牛棚子盖了顶,又拿桩子将四个角拉住,装上厚厚的门板,落了锁,德沛前前后后转了几圈,夸道,“章家哥哥果然好手段,竟比河边铁生家花银子请工匠搭的还好!我妈说了,今晚定要留哥哥在家吃饭,好生谢谢哥哥!”

章程腼腆一笑,擦了擦汗道,“这值什么,还要谢!”

毋望端了茶来与他喝,笑道,“我婶子到王屠户家割肉去了,还请章家哥哥赏脸。”

章程见她脸颊晒得微红,皱皱眉道,“你站在日头底下作什么,仔细晒伤了。”

毋望闻言心头一暖,面上更是发热,低头应了声,提着茶壶进屋去,坐在灶后愣愣发呆。

其实嫁给章程也不错,他老实会疼人,家里有屋又有几亩薄田,上不用服侍公婆,下不用谦让小姑,只要两口子好,那日子不似蜜里调油么,不知谁家姑娘有这样好福气……她不由又有些烦闷,章程没了爹妈,亲事自然也无人过问,不如自己同婶子说,就说她要嫁章程为妻?……

猛回过神来,毋望吓得直拍胸,复又吃吃笑起来,这样岂不真叫文俊说中了!自己贪章程的男色?

“这丫头,拾着宝贝了不成!”张氏提了一刀肉放在砧板上,见她一人傻笑,便也跟着笑起来。

毋望正正神色道,“没什么。婶子可曾看了我们的新牛棚?这下沛哥儿不必睡在外头了。”

张氏也道,“可不是!他人还小,身子也弱,没的再受寒。”

毋望想了想,昨晚像是没听见叔叔喊疼,便问张氏,“叔叔的腿好些了没?”

张氏道,“那条正过骨的腿退了肿,想是没大碍了,阿弥陀佛,可算叫我睡了个囫囵觉!只是另一条腿可怎么办呢,难不成还要去求裴公子吗?”

毋望缓缓道,“若他真不来了,到底还是要去求的,留一条瘸腿算怎么个事!顶多多出些诊金,他若还不依,我便给他跪下,只是这样的人,果然不是能够依附终身的良人。”

张氏道,“你莫说,那裴公子医术真真是高,相貌长的也甚好,若非已有了妻室,倒真是一门良配呐。”说完颇觉可惜地摇摇头,转身自去切肉了。

那位裴公子么……那日只打了个照面,话都不曾说上半句,长得好是真的,医术好似乎也是真的,只是再好也是别人家的,况且又是不请自来,这般的举止草率,她恼还来不及,并不觉得他是什么良配。

日头渐渐落下去了,毋望将晾干的衣裳收进屋,又站在瓜棚底下仰头瞧,结出的黄瓜上竟生了蚜虫,这时章程净了脸正走来,毋望没了主意,问道,“可有什么法子灭了这些蚜虫?”

章程道,“明日我拿些烟丝来,泡了水,拿毛笔蘸着点就是了。”

落日的余晖照在毋望脸上,眉目如画,说不尽的婉转风流。章程怔了怔,忙调开头,面上赤红一片,半晌才道,“前日我的一个远房表叔来找我,说要过继我做他的儿子,他家有些产业,却后继无人,听说我爹妈皆不在了,便要接我过去替他养老……”

毋望不由有些失神,面色愈发苍白,咬着唇,人微微颤抖。章程见她如此心中急躁,没头没脑道,“你若能等得我,我过去了必定向二老禀明,请了媒人过礼下聘,风光将你娶进门,决不辱没了你官家小姐的出身……”说着躬身察言观色,犹疑问道,“你……可愿意?”

毋望暗暗思量,只怕到时他也身不由己了,既过了继就是人家的儿子,自古儿女婚配须得听从父母之命,那家自要替他寻个般配的好人家,哪里有他自己旋摸的道理。遂涩涩道,“章家哥哥你莫要多想,我看你日后有了祖荫为你高兴,咱们相识多年,情同兄妹,什么娶啊嫁的,没得叫人笑话!我叔婶俱全,自有他们给我做主,自己可不敢乱了规矩。”

章程听她如是说,隐隐有些失望,也觉得自己甚唐突,反倒觉得对她不住。顿了顿道,“我听说齐家妈妈给你保媒了?男家家世颇好,是世代行医的?”

毋望苦笑道,“什么保媒!那家是要纳妾,让我去作姨娘的。”

章程顿时大为恼火,疾声道,“齐家那婆娘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怎不叫她女儿去作妾!人家的女儿就不是爹生娘养的吗?”

毋望很是意外,只道章程平时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今日竟也会发怒,果然人不可貌相!旋即笑道,“我婶子已经回了,你放心,我不予人做小。”

章程这才作罢,又道,“我同沛哥儿说好了,趁着我还在,把屋子后头那片荒地耕了,种些小麦高粱,屯些粮食总是好的。”

毋望登时又觉造化弄人,这样兢兢业业的好男人竟要走了,此生不知可还有机会见面着实是憾事!

章程和德沛说干就干,第二日一早便给牛套了犁头,往屋后的空地去了。毋望在家绣了一个时辰的花,抚抚发酸的脖子走到院子里,梧桐根下摆着个毛竹筒,拔了塞子,一股子呛人的水烟味,想是杀蚜虫用的。再看旁边地上,一根竹枝两头裹着棉花,斜斜靠在梧桐上,毋望不由得笑——章家哥哥果然聪明,没有毛笔自然寻得到别的替代!试了试,拿着也甚是称手,这才卷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却见张氏挎着篮子,里头放着几个番薯并四五个芋头,一路愁眉苦脸而来。

“上年雨水多,把菜窖给淹了,那许多的青菜萝卜,还有芦粟,都烂完了,如今只剩下这些,亏得今年的荠菜茼蒿都能吃了,不然必定顿顿吃腌酱瓜。”张氏懊恼说道,又招呼,“你去瞧瞧炉子上的药煎得如何了,这几个番薯塞到灰里晤着罢,过会子就能吃。”

毋望应了,端下药罐子,封了炉子,就着没烧完的柴,把番薯一股脑投进去,又拿火钳子捅了捅,登时火星子一通乱窜,张氏看了忙嘱咐道,“仔细烫着,拿锅接了水在上头摆着吧。”

张氏滤了药端给刘宏吃,毋望又举着竹枝点蚜虫,一面哼唱道:“天堂地狱由人造,古人不肯分明道,到头来善恶终须报,只争个早到和迟到……”

背后突地有人轻咳一声,回头一瞧,竟又是那裴臻!毋望心叹道真是巧啊,为何每次他来她都在院子里,想照面偏偏躲不开,定是八字犯冲的!无奈一福,道,“裴大夫来了!我叔叔婶婶在屋里,请随我来吧。”

裴臻听那少女嗓音娇嫩,面容端庄,似比上次还美上几分,当下整整衣冠躬身一揖,不敢有半分冒犯。

毋望侧身避开,敛衽还了礼,便要引他们进去,谁知那裴臻站在瓜棚下,并未打算挪动,只问道,“春君姑娘适才唱得是什么曲子?”

毋望道,“叫大夫见笑了!是邓玉宾的叨叨令。”

只见那裴臻笑道,“词甚有野趣!”毋望看了看他,见那公子长身玉立,儒雅温文,一双眉眼隐隐含春,恍惚间脑中便蹦出两个字“美人”来,转会又腹诽,男人竟长成这样,把一干女子都比下去了,怪道守不住那嫡妻,还想着要娶偏房,为人定是轻狂孟浪,白糟蹋了这如花的面皮!遂又道,“请随我来。”

裴臻见她面有不豫,也不好再说什么,带着小厮进了屋子。毋望将他引到门口并未进去,只听得张氏一声“皇天菩萨你可来了”转身出了院子,到地头去寻德沛与章程了。

那两人正忙得热火朝天,立了夏的日头,无风便热辣辣的,毋望拿手遮了额头远眺,地只耕了一小半,纵向却有百丈远,这么大片的地,将来要下种浇水、施肥除草,只怕不是等闲之事啊。

放下水罐瓷碗,摘了片荷叶戴在头上,毋望坐在田垄上等他们转回来。

德沛指着那半片地,神情颇为得意,“你瞧见没有?我们耕的!”

毋望老实点头,“瞧见了,是牛耕的,章家哥哥扶的犁。”

德沛噘了嘴,闷闷坐下喝茶去了。毋望倒了碗水递给章程,笑道,“真真辛苦章家哥哥了,临走还不得省心!”

章程低头道,“你叔叔病着,我没别的本事,只好出把子力气,耕出块地来好叫你们日后有粮吃罢,况且累的是那牛,我只扶犁罢了。”

毋望知道他说客套话,也不应,拿帕子蘸了水绞干,递与他擦脸。

章程似有些迟疑,吞吞吐吐道,“我昨夜想了大半夜,去做人养子没什么好,隔层肚皮便是隔着万水千山的,再孝顺恭敬怕也不中用,日日还要提着心过日子,哪里及眼下逍遥自在……”

毋望叹了口气,才刚想劝他,突听得马蹄声声,马上男子白衣翻飞,又是那裴家公子。不知是怎的,她霎时有几分惊慌失措,竟像是做了贼被拿住了,可转念一想,有媒无聘亲事作不得数,况且婶子也已回了,她这里还怕什么,同谁说话与他人无涉。遂远远一福,复又老神在在。

那厢的裴臻面色阴沉,吓得小厮不敢出声,心想这下怕是要出大事,这位爷动了怒可了不得,如今吃起了醋,更是酸气冲天。这春君姑娘真好手段,若将来迎进了门,必叫大爷做了宠妾灭妻的昏聩之人。

〇〇五 明月藏沟壑

“她这个……”裴臻咬牙切齿,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不愿嫁他为妾,原以为是她心高气傲,谁知是为了眼前这个傻小子,这口气万万咽不下!心火烧得正旺,只听女孩说道:“多谢大夫与我叔叔诊治,大夫好走,恕春君不远送了。”声音娇娇柔柔,直叫人心头滴出水来,裴臻火气先是消了大半,不消半刻又腾地毛躁起来。什么大夫大夫,竟真拿他当摇铃的游医吗?若不是为了她,他怎会一日骑马跑几个时辰,从县里路远迢迢到这荒僻的馒头村来!两次见面拢共说了一句话,果然是字字珠玑,想不到他裴臻也有如此不值钱的时候,奔波半日只为看她在田间地头与人谈笑!

小厮看了暗道不好,忙劝道,“大爷,我们走吧,找着了老舅奶奶再作计较。”

裴臻听了,冲毋望一拱手,调转马头便走,一路上心烦气闷,半声不吭。

那小厮叫助儿,是个极伶俐的,看主子如此,便道,“我的好大爷,气坏了身子不值当,那刘姑娘原就是个半大丫头,哪里来那样大的主意!定是她叔婶想多要些定礼聘金,这才推三阻四不答应,咱们找了齐大娘,叫她说去,千金难买爷喜欢,多给些也就是了。”

裴臻缓缓道,“你哪里知道!我看她举止言谈不似个乡下丫头,听舅母说她父亲本是从三品的官,后来不知哪里获了罪,问了斩,这样的女孩怕不是多出聘金就成的。”

助儿道,“一个罪官的女儿能精贵到哪里去,今时不同往日,只怕大户人家的庶女都不如,爷只管放心,只要家里的大奶奶答应,这事自然就好办。”

裴臻脸上露出不屑来,嗤笑道,“她素来就是个会拈酸吃醋的大醋缸子,要她答应是万万不能够的,只是如今肚子不争气,让她点头也不难,前儿在家闹了一通,讨了个没脸,老太太发了话,若她再蛮缠便要按七出休了她。”

助儿啧啧道,“按说我们作奴才的原不该说主子的不是,只这大奶奶从前也是极好的人,这会子竟成了这样,都是她身边的几个丫头婆子使的坏,成日调唆主子。”

裴臻拂了拂衣袖缓缓道,“才成亲那会子是新媳妇,总要顾些脸面,现如今家里一把抓,打量老太太不问事,胆子愈发大起来,还敢同我动手,若不是爷还念些往日的情分,早就窝心脚把她踹回娘家了。”

助儿一时嘴快,啐道,“泼妇!”

裴臻一眼横过来,斥道,“掌嘴!多早晚轮到你来啐她?”

助儿心道,我也是心疼你,果真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许自己骂,旁的人半句说不得。一面腆着脸作势打自己嘴巴,念道,“叫你浑说!叫你浑说!”裴臻并不真罚,脸皮上刚沾了两下就叫停了手,主仆二人往齐家去了。

进门时齐家主母高氏正在骂小丫头,只因小丫头嘴笨,没在人前唤她太太,便扬言要拉她出去配人。助儿掩嘴偷笑,愈没落愈要撑门面!那齐老爹原是太太娘家兄弟,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早年家里尚有些家产,后来迷上了个戏子,把祖屋都卖了,才搬到这馒头村来,身边就剩一个粗使丫头伺候着,还非要太太太太地唤,听着甚是矫情,如今打发了可靠谁伺候!

裴臻是个沉得住气的,听了这个只道,“我当什么样的大事,叫舅母生这样大的气。这丫头也实在不知事,赶出去也是应当。”说着坐下,悠哉哉喝茶品茗,倒叫高氏面上讪讪的,半晌才笑道,“明日我差周顺送两个省事的丫头来给舅母使,每月工钱从我体己里扣就是了。”

高氏这才缓过神来,嘴上客套道,“怎么好叫你破费,这丫头调教好也能使得。”

助儿插杠道,“求老舅奶奶给我们哥儿把亲事说成就是最大的恩惠了!您可不知道,我们哥儿这几日茶饭不思,可要了我们这些奴才的命了,您只当可怜我罢,待新姨奶奶迎进了门,助儿就给表舅奶奶立个长生牌位,日日烧香供奉,求菩萨保佑表舅奶奶长命百岁!”

高氏面上有些为难,慢慢坐下了,思量了会子才道,“如今我也不敢打保票了,连日来春姐儿的婶子都避我,提到你们爷的事也拿话搪塞我,现今把刘宏的腿治好了怕更是没了顾忌,也不知哪里来的银子,又买牛又吃肉的,要纳春姐儿啊……不易!”

“得了二十两银子,只出不进禁什么用,总有用完的时候,我等得。”裴臻淡淡道,扶了扶束发的累丝金冠,面上气定神闲。况刘宏的骨是正了,要走动还需打通经脉,若这就当是治完了,未免高兴得早了些。

高氏疑道,“穷得都要卖女孩儿了,哪里平白得了二十两银子?”

助儿得意道,“是颗东珠,龙眼那般大,定是往日私藏的。”

高氏叹道,“原来哥儿都打探好了,竟连卖的什么都知道!”

助儿脱口道,“这有什么,天下还有我们大爷打探不着的事吗?”才说完,叫裴臻一脚踹在腿肚子上,打着横地扑倒在地上,痛得直呻吟。裴臻沉着脸,眼里似有寒光,衬着如玉的面皮,活像个阎王,指着助儿道,“平日里由着你,愈发把你宠得没了边,满嘴的胡诌,这话是能混说的吗?下回再叫我听见,仔细你的皮!”

助儿趴在地上磕头不止,直把高氏唬得三魂吓跑了两魂半,忙拦住,劝道,“方才还说我,现在怎么样呢!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把这猴崽子吓得这样!他也是看主子出息面上有光,一时嘴上没了把门的,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里又没外人,就饶了他吧。”

裴臻为何发这样大的火,内情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助儿是知道的,只恨自己嘴快,悔得肠子都青了,趴着瑟瑟发抖。

裴臻顺了半天的气,又看他着实吓得可怜,便哼了一声道,“若非看在老舅奶奶面上,今儿你回府就该去杂役房了。”

助儿慌忙爬到高氏脚边磕头,连声道谢。

裴臻又问高氏道,“今日刘家屋后在耕地,不知那个赶牛的是哪个?”

这时高氏的女儿淡玉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对裴臻行个礼叫了声表哥,裴臻霎时只觉阴风阵阵……那位表妹皮肤黝黑,身形甚是高大,穿着朱红的短衣紫色的襦裙,鬓边还插朵半枯的芍药,就像个做坏了的梅瓶。裴臻费了极大的力才忍住没问她为何打扮成这样,名叫淡玉,当人淡如菊才对,却不知老天哪里弄岔了,这淡玉竟生成了如此模样,着实叫他心惊肉跳。

那淡玉道,“我知道,那个牵牛的叫章程,与刘毋望是青梅竹马。”

助儿恨不能扑上去撕了那张大嘴!只见自家大爷似哭似笑的作了一揖道,“多谢妹妹提点!今日时候不早了,裴臻先行告辞,改日接舅母和妹妹进园子里玩吧。”

高氏欲留他吃饭,被他温言婉拒了,跨上马扬鞭而去。

淡玉痴痴看他背影足看了半刻,回身对她妈抱怨道,“我不是你生的吗?”

高氏自然知道女儿心事,眼皮都没抬抬,问道,“你要作践自己吗?还想与人作妾!”

淡玉赌气道,“若是能嫁给表哥,我做妾也愿意。”

高氏怒得一把揪掉她头上的芍药,掼在地上猛踩几脚,斥道,“姑娘家没脸没皮!你适才说的什么!什么青梅竹马!等你爹回来我定要叫他打你!”

那淡玉是幺儿,平日半句都舍不得说,眼下被一训,掩着脸哭得上气接不着下气。高氏慌了神,忙叫丫鬟拿了水来,安慰道,“你莫要急,做什么非要嫁裴臻,你不知道他家那只母大虫会吃人吗,进了门还有你的活路?你现在还小,过两年叫你哥哥姐姐们给你相个好人家,一嫁过去便是主子奶奶,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凭我们玉姐儿的品貌岂能做得姨娘!姨娘就是奴才,一辈子被嫡妻压着,将来自己的儿子都不能管你叫娘,这样你可还愿意?”

淡玉停了哭声,细细琢磨一番,不想做姨娘,却还是想嫁给裴臻,便道,“你同表哥说,我要做他的平妻,问他可答应。”

高氏见好言劝了半日皆是无用功,终究怒了,喝道,“他答应有什么用!我不答应!就是你立时哭死我也不答应!”说完甩手离去,留下齐淡玉立在那里目瞪口呆。

那个刘毋望究竟哪里好!淡玉一跺脚夺门而出,淌过一条小河,躲过三两只野狗,直直闯进毋望的房里。

此时毋望正在绣梅花,突见她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吓得手一抖,针尖扎进皮肉里,疼得直皱眉头。

“咦,你在绣海棠春睡图?”淡玉忘了自己来做什么,探头看她绷架上的花样子,叹道,“真是好看得紧!”

毋望接上线道,“是梅花,不是海棠。你今日怎的得闲到我这里来?”

淡玉看她面容温润,纵使有些火气也发不出来了,只悻悻道,“听说你许给了我表哥?”

毋望扯了扯嘴角,心想怎的如今的人听话只听半句!便道,“你听谁说的?”

“何必听别人说!”淡玉道,“我妈是媒人,我怎会不知道。”

毋望弹了弹绣面,拿剪子修了修线上簇起的细绒,淡淡道,“那你可曾听说我婶子已经回绝了这门亲?”

淡玉愕然,旋又疾声道,“你不嫁?裴臻这样的人物你不嫁?”

毋望冷哼一声道,“他是怎样的人物我是不知!我只知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他对我叔叔的救命之恩我不敢忘,报恩也用不着以身相许,倒是你,”她眯眼瞧瞧淡玉,“你们何不亲上加亲?你们既是表亲,他定然不会亏待了你。”

淡玉叫她说中了心事,一时羞得面红耳赤,又不好多说什么,复又家长里短说了会子话,便告辞回去了。

〇〇六 德沛去从军

那日在明渠行凶的贼人已被官府扣押,究竟怎会落网倒不十分清楚,只听得前来传话的衙役说,似是到别家行窃时被抓了个正着,连带着供出了曾在明渠上强抢过一个布店账房的钱,并将他推下坝子,死活不知的经过原由,如今县丞来找了苦主,好为其申冤,传明日上堂,自有老爷做主,还刘宏一个公道。

刘氏一家听了喜不自胜,张氏忙在祖宗牌位前点了蜡烛香火,喃喃数道,“真是祖宗显灵,将那歹人捉了,咱们也出了口气,这多日的苦楚好歹也讨个说法,沛哥儿他爹自从摔下了明渠,夜夜疼得睡不着,人也瘦了好几圈,待明日我见了那强盗定要咬下他一块肉来,好解我心头之恨!”

毋望对县丞拜了拜道,“不知明日过堂我家叔叔可要到堂应讯?如今他的腿脚尚不能动,怕连车都坐不得,若路上颠簸又将骨头颠坏了,那可怎么好!”

县丞道,“不论如何皆要想法子才好,若苦主不到堂便治不了那贼人的罪,如此只得押在牢里,知县大人公务又多,案子一桩接一桩,这会子审不了便得压着,一圈轮下来,多早晚是头,怕要压到秋后去!”

毋望叹了叹,叔叔的腿才接上不宜搬动,上回同牛一道买回来的车拉拉油粮谷物尚可,若要躺人怕不成。又看看张氏,按理这样的事不必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操心,可她这婶子素来遇着事便不知东西南北,这会子县丞大人还在,她不办正经事,却忙着给祖宗上香去了,当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毋望再三谢过才将公人们送出门去,坐在桌边直直发愣,为车马的事苦恼不已。

这馒头村方圆数十里皆是穷苦人家,有几家能有马车?除了齐家便只有里正家了,齐家她是万万不去的,见了齐婶子不知还要听些什么酸话呢!那里正倒是好人,只是他儿子文俊甚是难缠,这二年没见,定要拉着她家长里短一通胡诌,又该叫她脑仁儿疼半宿,思来想去还是叫婶子去吧,她一个姑娘家怎好抛头露面地借东西,没得叫人背后指点!

这些话同张氏一说,张氏立时擦擦手道,“我这就去,借不借的再说吧,万不得已便在牛车上铺了被子,好歹比叫人抬了去强些。”

张氏走后毋望将叔叔房里的窗帘子共门帘子一道卷了起来,屋里一下敞亮好些,一面道,“如今立了夏,叔叔也吹得风了,总要开开窗才好,省得闷出病来。”

刘宏道,“我原也这样说,谁知你婶子不让,怕招了虚邪之气。”

毋望笑道,“又不是寒冬腊月,哪里来的虚邪,只开一会儿没什么大碍的。”

刘宏见她面上清明一片,也不像有什么牵累的事,便探道,“那裴公子来了两回,可曾同你说起什么?”

毋望从容道,“不曾说什么,想来也是守礼之人。”

刘宏本想细问,又觉得不好出口,想想自家侄女儿一向知进退,叔婶的话也放在心上,便不再多言,只嘱咐道,“好皮囊无甚用,你可记住。”

毋望知道叔叔话外之音,点头道,“我省得。”

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张氏回来了,面上并无不豫,坐下喝了口茶道,“都说好了,文里正听说歹人捉住了也甚高兴,赶巧明日他家俊哥儿要考乡闱,便同我们一道走。”

毋望突觉乌云盖日,还真是巧啊,文俊又要考乡试了?都是第几回了?回回不中还考什么,真不是做官的料,还不如跟他大伯父学做买卖来得实惠!考就考吧,做什么还要一道走?这么爱凑热闹,难怪连试《四书》义三道都作不出来!

这时德沛抹着汗走进来,额头上蹭破了一块皮,正往外淌血。张氏吓了一跳,忙拿帕子给他捂住,嘴里喝道,“上哪儿野去了!又同阮秋打架了吗?”

德沛不以为意,走到刘宏跟前道,“爹,今儿村里来了个人,是林甫家的亲戚,听说是燕王府的家臣,功夫俊得很,和村里的几个孩子比划了几下,单同我说教我练武,还问我可愿意跟他走,要带我从军,我自己不敢拿主意,回来听爹的意思。”

刘宏面上青绿交错。燕王朱棣?他的为人倒不得知,只是刘家是帝王驾前犯过事的,过了这些年,虽日子清苦却活得长久,若再回到朝廷这个大染缸里,姑且不论燕王可容得下,万一有个行差踏错,那便是万丈深渊,性命都堪忧了,还不如在馒头村做个平头百姓。当下便道,“你年纪尚小,从军能做得什么?还是再等上几年吧,等身子长开了再说。”

德沛是个执拗的性子,听了他爹的话甚是不悦,闷声道,“我们是获罪之家,功名考不得,要出人头地便只有参军,他日立了军功才能光耀门楣,爹妈有了好日子,旁人也不敢来叫姐姐作姨娘了,有什么不好?”

毋望向来知道德沛与旁的孩子不同,要老成懂事许多,只是万万没有料到他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心思,这一番话说到了七寸上,再看叔叔,果然面露难色,愁肠百结。

德沛又道,“再过三个月我便满九岁了,那个人说,先叫我跟着他学些拳脚功夫,他再教我谋略计策,将来必然有一番大作为,岂不比在这馒头村种地强!”

张氏道,“有这样的事?莫不是个拐子罢!”

德沛小脸一本正经,笃定道,“他给我看了腰牌,是燕王府的。”

刘宏思量半晌才道,“你去同他说,就说爹想谢他,无奈腿脚不便,请他到家来吃酒,待我打探仔细再作计较。”

德沛欢天喜地地去了,毋望也不知叫德沛从军使不使得,当年爹犯的究竟是什么事,叔叔婶婶也不曾同她说过,如今还是要问一问的,当今的皇上动辄杀人,保不定不是甚么天大的罪过,若真如此,德沛进燕王府也未尝不可。当下问道,“我爹当年为的什么斩首?可是谋逆?”

刘宏摇了摇头道,“谋逆还有咱们的活路吗!你爹原是掌管边镇卫所营堡之马政的,只因一回吃醉了酒,误了调拨攻打元营的车马才被治的罪。”

毋望道,“既不是谋逆,叔叔不妨同那人直说,不成便不去。”

刘宏道,“我也这样打算,从前听说燕王朱棣知人善任,想来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罢。”

德沛不一会儿便带了那人回来,只见那大汉虎背熊腰,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子,走起路来双腿生风。毋望忙退了出去,和婶子张罗酒肉去了。隔着墙头隐约听见他们说话,大抵就是德沛虽年幼却资质上佳,燕王殿下英雄不问出处云云,说定了明日就要带德沛走。张氏在灶台旁痛哭流涕,毋望心里也不舍,只得安慰她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说到最后自己不禁泪水涟涟,德沛这样小的人离开父母姊妹,在军营里讨日子,日后不知要经受多少的磨难,如今藩王割据,万一有了战事可怎么好!

德沛倒欢喜不已,跑出来拉着毋望的手道,“春君姐姐你可听到了?纪二爷要带我走了,我曾同你说过的,将来要把比那东珠还好的东西送给你,绝不叫你和我爹妈再受半点苦,你信我吗?”

毋望凄凄然笑了笑,替他正正头上的巾子说道,“我自然是极信的,不过军中不比家里,最要紧是保住自己的小命,你可知道?”

德沛道,“你放心吧,我自然知道保命的。”

张氏对儿子万般不舍,哭得几乎噎过去,扯着德沛衣袖道,“明日定要走吗?哥儿,你同那位纪二爷说说吧,再延后两日成不成?”

德沛道,“既定了要走,索性走得痛快些,做什么婆婆妈妈像个娘们!”复又说道,“妈,你千万别把我春君姐姐许给别人做妾,等我功成归来再作打算。”

张氏一下子又笑了,“莫不是等你回来给她做媒?你便是十八功成也尚需十年光阴,十年后是什么光景?春君已经二十四了,岂不是成了老女!”

“那也不能做妾!”德沛噘嘴说道,转身回房里收拾换洗衣裳去了。

次日的卯时德沛便跟纪二爷走了,一家子柔肠寸断自不在话下。

卯时一刻里正家的马来了,就停在刘宏房门前,文俊从他那匹宝贝似的大宛马上跃下来,看见毋望便腼腆地笑了。毋望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哭花了眼,以往要他臊是绝不能的,如今两年没见竟变了个人,个头长高了那许多,想是整日关在家里,面皮也变白了,称着天青色的衫子,倒有几分文人雅士的味道。

毋望道,“你同我们一道走不会耽误了科考吗?”

文俊道,“卯时三刻才进场,到乡里也只五六里地,不会误了的。”

毋望有些坏心地想,误了又怎样,不误也未见得考得上,文俊的考运真是差得很!

文俊凑过来,低声道,“你许了人家吗?”

毋望很是惊讶,这事已成了全村皆知的秘密了?可为何和真相相去甚远?她愤愤瞪着他,并不答话。

文俊自顾自说道,“那也比嫁给章程那厮强些。”脸色微微扭曲,见毋望还瞪他,忙低下头来。

“做妾还强?你觉得我是该做妾的命吗?”真想拿擀面杖敲他的头!这文俊说话向来不讨人欢喜,虽无恶意却也叫人不受用。

毋望撇下他自去招呼叔婶上车,文俊怔在那里懊恼不已,一忽儿又见毋望出来冲他福一福道,“我叔叔腿脚不便,上不得车,劳你搭把手吧。”

文俊忙招了小厮颠颠地跑了去,众人合力方才把刘宏搬上了车,一路向县衙去了。

因天热,车上的窗帘子掀着,文俊时不时躬身朝车内探望,车里的人因刚送走了德沛,各个耷拉着脸子,他也不便说什么,只得一路无话。等走了约摸五里地,毋望探头道,“前头就分手罢,你自去考场,我们还要往县里去。”

张氏也道,“俊哥儿这回可仔细了,定要中举。”

文俊诺诺道,“自当尽力,只是功名富贵皆天定,考不上也就罢了。”

毋望笑道,“莫如去捐个官做,倒还省力些。”

辞了文俊,又往南走了数十里方进得县里,马车停在衙门口,毋望下去击鼓,不多时昨日那县丞领了主簿出来,叫了衙役将刘宏抬进衙门里去了。

街边停了辆青油呢帐的马车,车上的人问道,“可曾进去了?”

外头的小厮答道,“才刚王定儒带人抬进去了。”

车内人又问,“女孩儿呢?”

小厮嬉笑道,“准姨奶奶也跟着进去了。真不知道刘姑娘生了多大的福气,竟叫我们爷费这么大的心思!”

车上的裴臻探身跳下来,摇着扇子,勾着嘴角,一派气定神闲,口中喃喃道,“那个刘德沛也该随了纪纲上路了吧……”

助儿不解道,“爷叫燕王身边的纪大人带这半大小子干什么使?”

裴臻侧着头,长长的丝绦在晨风中上下飞舞,高深一笑道,“多多历练便成器了,你未曾听说过爱屋及乌吗?”

〇〇七 微风吹兰杜

升了堂,县令老爷也判了,将那贼人收监,令他将抢来的二两银子归还刘宏,并赔付刘宏医腿的所有花销,本来想总算讨着些公道了,谁知那人竟穷得叮当响,半个铜钱都拿不出来,刘家人愤懑了一阵,终也无法,只得空手回去了。待刘家人走后,县丞道,“既捉着了这贼人,为何又不叫他赔钱,他家岂是真穷得这样!那裴公子打的什么算盘?”

县令扶着乌纱帽道,“左不过为了女人,那些有钱人家公子哥儿整日招猫逗狗,谁晓得要干什么?”说罢打着哈欠回后衙睡觉去了。

刘宏倒是有颗平常心,安慰张氏道,“逮着了便好,好歹也弄了个明白,没钱赔便多关他些时日,也算报了仇。”

毋望叹了口气,若早知如此便不来应什么训了,叔叔一路颠簸,好像牵扯到了右腿,适才又疼得冷汗直流,没什么才好,若又有个好歹,真要腆着脸去求裴公子了,只是这裴公子竟不是专替人瞧病的,祖上在太医院供职,到了他这辈却弃医从商了,可惜了他那么好的医术,没有医病的铺子,请也未必请得动,要瞧人家愿不愿意了。

那厢裴臻等“巧遇”已等了许久,好容易看他们从县衙出来了,忙丢了一锭银子从茶馆里跑出来,领了助儿装作从他们身旁过,只听那娇柔的声音唤道,“裴公子且留步!”

裴臻自然心中狂喜,一面又不动声色回头,举止神情恰到好处,看得助儿直咋舌,果然是办大事的人,就是藏得住啊!

裴臻顿住,见那女孩匆匆跑来,穿着水色的襕裙,脸上嫣红一片,一双美目顾盼生姿,当下只觉心头怦怦跳作一团,竟有些张口结舌。

毋望向他盈盈一拜,道,“今日可巧见着公子,不知公子去往何处?”

裴臻规规矩矩还了一礼,道,“我在这处有几间铺子,只因有些琐事要办,正要往店里去。春君姑娘近来可安好?”

毋望道,“多谢惦念,春君很好。”说着,神色却有些犹疑。

裴臻何等聪明人,又道,“不知刘先生的腿可好些了?待大安了就该施针打通血脉了,否则这一生虽无痛楚,却只能日日躺在床上了。”说完笑吟吟看着她,并且如愿在她眼中看见了惊讶。

毋望懊丧道,“害我叔叔的人捉住了,今日开衙审理,我叔叔婶婶皆来了,就在那辆车里,不知可是适才碰着了,这会子正钻心的疼,若……公子……”

裴臻见她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便也无心再逗她,急急撩了袍子跨上他们的马车,细细摸了骨才道,“不碍的,许是路上震着了,过会子便好了。”又问张氏道,“我上回开的方子可还在吃?”

张氏点头道,“一直在吃。”

裴臻摇着扇子笑道,“如今可该换了,前头有间药铺子,到那借了笔墨重写一张,劳春君姑娘随我走一遭吧。”说着便跳下车,向毋望拱手道,“请吧。”

那女孩儿脸上竟生出一股子英勇就义的表情来,抿着红唇,细白的皮肤在太阳光下几近透明,重重一颔首道,“公子先请。”

裴臻心情大好,缓缓走在前头,眼角瞥见毋望错后他半个身子,顺从地在后头跟着,心里渐渐生出柔软来,竟想着要是能长长久久的这样多好,无奈这女孩儿主意这般大,着实叫人又爱又恨。

进了药铺,掌柜忙从柜台后面跑出来,恭敬行了礼,叫了声臻大爷。裴臻抬手叫他免礼,提起笔来就写,旁边的助儿看得直打鼓,心道:好家伙!松贝,海马,新开河参,血竭,皆是名贵的药材,铁了心要把那二十两耗尽啊!

裴臻边写边道,“令叔如今骨是接上了,只差大补,气若虚则腿无力,要按方子给他抓药,连着吃上十副便该大安了。”

他每写一笔,毋望的心便寒一分,这些药她都知道,当年家没抄时库里的药柜子上都有,都是巴结爹爹的人从各处送来的,那时要用真是易如反掌,可如今这境况,莫说十副,便是五副也吃不起的,这裴臻是成心要她难堪吗?还未待他写完,毋望便道,“公子不必费心了,我们是穷苦人家,这样好的药当真用不起,今日劳烦公子了,春君先告辞了。”

裴臻笔未停,连头都没抬,只轻声道,“你叔叔的腿不治了?你做得这样的主?”见她果然犹豫,又慢慢道,“既如此,那我也用不着再去替他施针了,反正这几年没怎么治人,手生得很。”

到底是年轻女孩儿,哪经得住裴臻这样老谋深算的人算计,当下红了眼眶子,裴臻看了心里不是滋味,把方子给了药房掌柜,叫他合价抓药,自己站在毋望身边,左右不是,又不敢碰她,只好哄道。“你莫哭,我方才是同你闹着顽的,你叔叔的腿我一定治好。”

掌柜合完价,小心说道,“一共十七两二钱银子,十天的分量。”

裴臻点头道,“包好了给姑娘吧,算在我的账上,回头到府里结银子。”

掌柜诺诺称是,自去包药了。

毋望听了他的话,忙摆手道,“万万使不得,劳公子替我们治病,如今还叫公子出钱抓药,这样大的恩情何时才能还得上!药的事容我再想想法子,断不敢再劳烦公子。”

裴臻笑得极和煦,一面道,“姑娘多虑了,什么还不还的,令叔的腿是我从头治的,自然也盼他痊愈,这点子药于我不算什么,你放心拿回去,叫你叔叔早些好起来,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毋望还想推辞,那裴臻却拉了脸子,不悦道,“我这里上赶着求姑娘,姑娘还不应吗?真真是看不起我裴某人,裴臻虽不才,尚且不至于落井下石,姑娘且放心。”

听他这样说,毋望没法,只得将药收下,福了福道,“公子大恩春君记下了,若公子不嫌弃,春君愿到府上为婢,做个粗使的丫头,服侍太太奶奶。”

助儿忙看他主子,心里猜度,大爷这下子可捡了漏了,才花了十七八两银子刘姑娘便自愿进府了,虽说作丫头,将来扶上去,逃不了是个姨奶奶!

谁知裴臻笑道,“我府里不缺丫头伺候,也断不敢叫姑娘来服侍,姑娘是神仙样的人物,没的折辱了姑娘,那裴臻真是罪该万死了,只求姑娘下回见了裴某给个好脸子,也就是了。”

毋望立时窘得什么似的,再瞧裴臻,面上朗朗,不像是玩笑,又忙回头思量,自己对他不曾有过怠慢,他做什么这样说呢。嘴里应道,“公子言重了,春君莫不从命。”

裴臻复又道,“我小字兰杜,姑娘若当我是朋友,下回便直呼小字吧。”

毋望道,“是‘千里其如何?微风吹兰杜’的兰杜吗?”

裴臻甚感意外,想这女孩儿还知诗词歌赋,竟是捡着宝了,旋即道,“正是。”

毋望微微一叹,果然人如其名,那裴公子面上倒也似个兰草杜若般的君子,只是他对叔叔的恩情怎么才还得完,这些药材烫手得很,若拿了,恐怕真要去做他的小妾了。

裴臻接了助儿捧来的巾子擦手,望着她变化万千的表情,眼睛红红的似个兔儿爷,小嘴儿或噘或咬,顿觉甚是可笑,便道,“这药要拿文火慢慢的,急了可不成,事倍功半而已,待熬出了精髓再喝,必能深达肌理。”

一旁的助儿听得频频点头,大爷就是大爷,说话都透着隐喻,刘家的小姑娘怕是要栽了,就是个孙猴子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去,只可惜了他家主子,商场官场惯用的那一套竟拿来对付十几岁的女孩儿,难免有些不磊落啊。

毋望俯首道,“多谢裴公子,春君记下了。”

裴臻道,“待令叔腿脚有了知觉,你去齐家同齐婶说,叫她差人来回我,我得了空就来。”又吩咐助儿把药送到他们车上,毋望行了礼便告辞了,他站在门口直看她上了车才回身,这时掌柜带着伙计来给他磕头,齐齐跪了一地,他不耐道,“又不是里头,不必如此。北边可有什么消息?”

掌柜道,“乃儿不花率众不过一万,如今在漠上四处游牧,居无定所,若伐,需派骑哨先探。”

裴臻坐下,拿杯盖儿拨了茶沫子,缓缓道,“你飞鸽传书给上头,这些我都不管。”

掌柜领了命,又看裴臻心不在焉,便问道,“大人可为宁王的事烦恼?”

裴臻半晌无语,手下的人面面相觑,突听他问道,“你瞧刚才那女孩儿怎样?”

众人了悟,吃吃地笑起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位大爷怕是动了凡心了。

只因屋里的人都是跟了他许久的,所以也并不避讳,直言道,“我本想收了她,谁知她死活不从,没法子才逼我下狠手。”

掌柜道,“什么样的女孩儿叫爷这样上心?”

裴臻笑了笑道,“她爹你也认识,太仆寺卿刘郁。”

掌柜道,“当年倒有一面之缘,如今女儿这般大了!大人要纳她作妾恐怕不易,终究宦官人家出身,性子可傲。”

裴臻眯了眼道,“无妨,还没有爷办不成的事,一个小丫头,值什么!”

〇〇八 离家从商贾

刘宏,张氏还有毋望,三人盯着桌上一堆药,一个个愁眉苦脸。刘宏道,“十七两二钱,如今当真还不清了。”

“怎的要这么多呢!”张氏哀叹,“家里剩下的全凑起来也不够,这裴公子莫不是坑咱们吧,春姐儿不肯进他府里,他就变着法子的折腾,这可怎么好!”

又是一通长叹。毋望劝慰道,“药都拿了,叔叔的腿能走动了就好了,银子咱们挣了就还他,好歹挣一点还一点,总有还清的时候。”

张氏面上凄惶,无奈道,“银子岂是那么好挣的!就靠绣的那点子绣品吗?一副三钱银子,起早贪黑大半个月才绣完,多早晚能还清那十七两?”

毋望绞着帕子,自己也没了主意,毕竟是那么多的银子,总不好不还的,拿人的手短,欠了人家不就是叫人捉着了把柄吗,那裴臻成了债主,若再叫齐婶子来说媒,不答应也不成了。

正苦无出路时,走了三天的章程回来了,左手提了两包果子,右手拎了一匝油撒子,风风火火得进了门来,高声喊沛哥儿,看了一圈没找着人,便问毋望,“沛哥儿哪里去了?”

毋望这时也在思念德沛,不知他在外头可曾饿着,可曾受了委屈,被章程一问,禁不住流了眼泪,哽咽道,“沛哥儿跟着燕王爷身边的人到军中去了,走了两天了。”

章程失魂落魄将吃食放在桌上,喃喃道,“我才走了几天,怎么就参军去了呢!”

刘宏心里也不熨帖,却也无法,只得道,“男儿家,到军中历练也是好的,兴许将来能成器。”

张氏问道,“程哥儿,你这几日去了哪里?怎么才回来?”

章程道,“我那远房的表叔好好的,前几日睡着午觉竟死了,他没儿女,老婆娘家人丁也单薄,都是女孩儿,没人扶灵,便找了我去,认了我做儿子,本来是戴着孝的,来找沛哥儿才换了衣裳的,没想到他竟走了,还想叫他吃果子的……”

毋望讶异道,“是那个上次就要过继你的表叔?”

章程道,“正是,我本想写信回绝他的,可巧偏死了,如今我那表婶子哭得眼睛都瞎了,我不去也不成了,这会子真是逼上梁山了。”顿了顿又道,“我适才听你们说还什么银子,出了什么事么?”

毋望将前日的事原原本本同他说了,章程也显得有些为难,想了想道,“不如做些买卖吧,单靠你们绣花怕是不成的。”

刘宏听了支起身子道,“做什么买卖好?我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她们两个妇道人家,没的被人欺负。”

毋望沉吟片刻,试探道,“我知道一个挣钱的法子,只是抓着了要砍头的。”

张氏听了立时肝胆俱裂,喝道,“那种法子不想也罢,你一个女孩儿家,莫要想那些不着调的!”

毋望道,“还是先听我说完再作定夺吧!”

章程和刘宏一脸惨白地看着她,刘宏颤声道,“你要说什么?”

毋望低了头,慢慢吁口气,复又道,“你们可听过茶马互市?这里离朵邑近,我听说有茶商在找人给他们运茶叶……”

听的那三人皆是冷汗淋漓,刘宏生了极大的气,抚着胸口喘道,“你是嫌命长了还是怎么的?竟想出这样的事来!荒唐!若为了我要犯杀头的罪,我情愿即刻就死!这话再提不得,听见没有!”

安庆公主的驸马欧阳伦才刚被赐死,就是为了私贩茶叶的事,毋望有这样的想法着实把他吓得不轻,心里纳闷,这孩子胆大心细究竟是随了哥哥还是嫂子,只怪投错了胎,要是男儿身,必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章程怕毋望挨骂,忙岔开话题,赔笑道,“刘叔快别气,仔细气坏了身子,买卖的事我们再合计,不如开个糕饼铺子如何?春姐儿手极巧,刘婶子做点心又极好吃,若做别的,难免迎来送往,只这糕点铺子好,来的女客多,是非也少。”

毋望和张氏也甚觉有理,只是哪里去寻门面呢,镇里地方小,又无大户,老百姓一天三顿吃饱便知足了,哪里还会另花钱买零嘴吃!上城里么,路途太远,无亲无故,刘宏又腿脚不便,没人照顾怕连口水都喝不上。

正左右为难,章程道,“我今日就去我表叔家里落户了,他的府第在城东二里地,门面的事我去办,就到城里吧,离我近些也好有照应。”说完从腰间摘下个荷包,放到张氏手里,又道,“婶子,这是我攒下的二两银子,全当入股,我才过继给那家,本来他家倒有些产业,可我眼下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多少双眼睛盯着,连一个铜板都动不得。”

张氏忙道,“我晓得你的难处,你替我们寻铺子已经是极麻烦的了,怎好叫你入股,还不知是亏是赚呢!”

章程道,“婶子这是嫌少吗?我的一片心意,千万要收下。屋后的那片地缴了地税就佃与别人种吧,一年也有一二两银子,再添一些,铺子的租金便有了,剩下的货架柜台,后厨里要用的材料,都要用银子,实在不成只好找我那继妈,先支了我的月例。”

毋望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全,竟似个天生的买卖人!你不用支月例,儿子还没做一天就伸手要钱,叫别人看了像什么!”

张氏应道,“是啊,我们家原还有些,算算也该足够了。”

事儿说定了,众人皆很高兴,毋望看叔叔面上有些乏了,便道,“我们都出去吧,叫叔叔睡一会子。”

刘宏叹道,“真是不中用了,才坐一会就乏了。”

张氏嗔道,“如今像个孩子,吃了便睡,脾气也大,倒像以前的宏二爷了。”说了拿药出去煎了。

毋望瞧瞧叔叔,脸上长了肉,气色也极好,心里甚觉安慰,将窗上竹帘放下也退了出去,章程站在树下,正笑意盈盈等着她。毋望见了他,虽隔了几步,也抿嘴而笑。

章程低低道,“叫你到城里开店子也是我的私心,离得近了我好常来看你。”

毋望面上一红,款款身姿竟像三月春风,直吹进章程心里。

何尝见过那副小女儿的娇态!才进了院子的文俊有些痴愣,再一看她对面立的人,一口酸气翻了上来,搅得他胸闷不已。信步踱过去,上上下下把章程看了个遍,慢悠悠道,“程哥儿,你如今攀了高枝儿了,户籍都牵了,往后见着你还得管你叫一声程大爷了!”

这俩人向来不对付,见了面就掐,章程也听惯了他的酸话,并不放在心上,只温吞问道,“你这回考得如何?又是三支蜡烛用尽了叫人给架出来的?”

文俊嗤道,“这回黄昏就交了卷,考得嘛,还真是不怎样,我原就不是读书的料,是我爹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也是没计奈何,但凡我能自己做主,我就去开个养鸽场,又有得吃又有得玩。”

毋望和章程都笑起来,果然是烂泥糊不上墙,这才是文俊真本色!

文俊自己也吃吃地笑,又道,“你们可知道,朝廷里头的官每日一下朝就同过节似的,相互恭喜道贺?”

章程道,“为什么?”

文俊拿扇子敲着手心,卖弄道,“庆幸多活了一天啊。当今的皇上,那真真是,啧啧……还是不做官活得长久些。”又问章程道,“这回走了还回来吗?”

章程摇了摇头道,“这里什么都没了,地收了,房子抵了租子,还回来做什么。”

文俊道,“外头的两个小厮是你带来的?”

章程红了红脸道,“我不习惯他们跟着,便叫他们在外头候着。”

文俊挑了树荫下的凳子坐下,拍了拍鞋上的灰笑道,“真不像个当主子的!这有什么不习惯,奴才就是伺候主子的,没踩着他们的身子上马就算便宜的了。”

毋望道,“章家哥哥,叫他们进来吧,外头怪热的,在家吃了饭再走吧。”见文俊傻傻看着她,无奈道,“文俊你也在这儿吃吧。”

文俊眉头倒竖起来,怪叫道,“他是‘章家哥哥’我是‘文俊’!你的心怎么长的?偏得这样厉害!”

毋望腹诽,谁叫你不像做哥哥的样子!一面拱手作揖,“文家哥哥恕罪,原谅春君厚此薄彼。”

文俊哼了一声,揽了章程道,“家里什么好吃,三里外有个青海人新开了家羊肉馆子,咱们上那吃去,我做东,算给你践行。”

毋望不得不佩服文俊烂肚肠的功夫,明知她不吃羊肉,偏要带章程去羊肉馆子,这个人除了捣乱还会什么!

章程也不情愿,被他强拉着也没法,只好道,“你且等等,容我和春姐儿说句话。”

文俊别扭得很,闷闷又坐下,章程叹了口气对毋望道,“我先找门面,谈成了差人来同你说,看了黄道吉日再开张。”

毋望诺诺称是,仰头看着章程,他如今的打扮也如大家公子了,身上穿着上好的料子,头上束着玉带,虽然一旁的文俊也不差,可不知怎么,同章程一比,竟成了糟粕,啊呀呀,叫人齿冷!毋望复又掩嘴窃笑,章程不解道,“哪里不对吗?”

毋望忙不迭摇头,依依不舍道,“大户人家规矩多,你自己切要当心,银子账目不要单独经手,免得瓜田李下。”

章程道,“我省得,你自己也当心吧,若那裴公子再来,你切记避开一些,凡事让你婶子同他说。”

端的是情深意浓,难舍难分,文俊撇嘴道,“走是不走?再说下去日头都偏西了!你两个生离死别似的,日后当真不见了就容你们说个痛快!”

两人尴尬不已,章程忙辞了毋望跨马而去了。

〇〇九 无巧成怨偶

外头蛙声阵阵,转眼到了夏至,天热得叫人难耐,助儿端了摇椅摆在廊下,裴臻在旁边踢了一脚,喝道,“没眼力见儿的,半点风都没有,还怕我凉着了不成!搬到院子中间去!明儿叫人把花墙拆了,把风全挡住了!”

助儿甚委屈地把椅子搬到院子正中间,看看天上月亮又大又圆,他主子连着几日气性大,想是算着刘宏那十剂药早吃完了,那春君姑娘还是没有动静,等得心焦了,难免拿下人撒气,伺候他的几个小厮见着他像见着鬼似的,吓得话都说不囫囵了,也只他,皮糙肉厚的,打得骂得,还敢在跟前待着。

臻穿着细纱衬的中衣,一手叉着腰一手摇着扇子,摇椅摆下了也不坐,胡乱在院里踱步,愈走愈热,又喝道,“去窖里敲碗子冰来,淋了玫瑰露和赤豆酱,爷要吃。”

助儿缩着脖子赶紧跑到院外,对守在门外的人道,“快快快!臻大爷要吃冰碗子,要加玫瑰露和赤豆酱,快去快去!晚了仔细你的皮!”

那人得了令,一路呼啸而去,老远了还能听见他喊:冰碗子……赤豆酱……

助儿回了院子,裴臻已经躺下了,皱着眉头,额上尽是汗。助儿忙拿帕子给他擦了,又给他打扇子,心下嘀咕,其实天也没有这么热,大爷心里有事,竟憋得这样!以往在燕王驾前老神在在的大谋士,为个才及竿的小姑娘乱了方寸,说出去谁信呐!现下到底谁栽了倒真说不好,瞧他们大爷这副模样,什么“明月君”!如今只是个为情所困的普通男子罢了。

助儿只顾胡思乱想,那厢裴臻半睁着眼看他,阴恻恻道,“你这奴才,看爷笑话不成!”

助儿唬得忙跪下,以头杵地,告饶道,“爷息怒,借奴才一万个胆奴才也不敢笑话主子!奴才只是想着,上月送到老舅奶奶那儿去的两个丫头不知用得称不称手,明儿奴才去馒头村瞧瞧。”

裴臻听了,面上露出不悦来,“你敢揣度爷的心思?”

这下子助儿再不敢言语了,外头端了冰碗子进来的,看见助儿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吓得双膝一软,也跪倒在地。裴臻看着心烦,挥手叫他下去,叫助儿起来回话。

助儿等了半晌也未听见裴臻发话,只好小心问道,“那奴才明儿去不去馒头村?”

裴臻咬着牙道,“不去!我竟还有算岔的时候,真叫我恨得牙根儿痒痒!且耗着,除了我这世上没人能叫刘宏下地走路,我倒要瞧瞧她能和我耗到几时!下回她要想请爷,别替她传话,叫她自个儿来求爷,我非要拿足了架子不可!”

助儿道,“费那么多周章做什么,直接拿了轿去抬也就是了。”

裴臻睨斜他一眼道,“你当我是恶霸吗?还做那种强抢民女的事?还是你盼着新姨奶奶趁爷睡着了给爷一刀?”

助儿像霜打的茄子,霎时就蔫了。

裴臻道,“传话给虞子期,叫他派个人去探探,得了信来回我。”

助儿彻底傻了眼,爷的暗哨不同锦衣卫比手段,如今派了去探个小姑娘吃些什么,说些什么话?虞大人听了不会晕死过去?

裴臻倒不以为意,手上的那些人本就是用来刺探消息的,但凡他有用的,不管是什么,探来就是了,现下他觉得探刘家那丫头比探北元大营,比探宁王朱权更重要得多,那么虞子期就得替他将事情办妥,探的对象不重要,结果才是顶顶要紧的。

助儿甚是不解,迟疑问道,“大爷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只消一句话,成车的女孩儿上赶着爬过来,做什么非要春君姑娘,倒苦了自己。”

裴臻抬头看着月亮,又低头看看扇面,上头有李之仪题的词,其中有一句写道: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想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这句写得真是好!

正神游太虚,见花墙下有个人在那探头探脑,呼助儿过去,裴臻斥道,“谁在那里?”

见裴臻动怒了,那小厮忙跑来回禀,“大奶奶正在房里闹呢,前朝的翠屏都碰倒了,玉碎了一地,老爷和太太都惊动了,阑二爷和二奶奶在跟前劝着也不顶事,只好叫奴才来请大爷。”

裴臻头痛欲裂,直直躺倒在摇椅里,瞌眼问到,“又出什么事儿了?”

小厮回道,“上回琅古斋送来的掐丝头面奶奶嫌成色不好,今儿要换,相上了一套翡翠的首饰,还要再添五百两,差了小丫头上公中取银子,账房的伍先生说要回了大爷才能领,奶奶不依,在那儿就闹了一通,回来想想委屈,这会子又闹上了。”

“这夜叉星,整日里除了头面,吃食还会什么!”裴臻恨声道,“她的嫁妆分毫未动,添个五六百银值什么,公中的钱岂是随意动得的,还砸了我的翠屏,几个五百两都够了!”

助儿道,“大爷还是去趟金钥馆吧,没得把西汉的田黄狮子也砸了。”

裴臻道,“叫她去砸,你去传个话,只要她不把祠堂里的祖宗牌位砸了,家里的玩意儿摆设爱砸哪样由她性子。送老爷和太太回去休息,就说叫二老受惊了,明儿我去赔罪。”

助儿领了命,才要退下,突见槛菊园外乎啦啦来了一大帮子人,忙退回到裴臻身边,心有戚戚焉地望着为首的臻大奶奶。

这臻大奶奶叫纪素卿,长得也是一副花容月貌,才满十九,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脾气秉性原也端庄贤淑,自打得知爷要纳妾那日起却整个变了一个人,三句话不对,立起两个眼睛来就骂人,真真如同个母夜叉。

裴臻也不说话,直钩地瞪着她,那素姐儿面上一臊,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嘴里说道,“你如今不把我放在眼里头了,我才要五百两,你那账房竟拿话噎我,我在这个家还不如丫头嬷嬷呢。”

裴臻屏退了左右才道,“哪家的丫头嬷嬷动辄能使五百两银子?你财大气粗,我裴家供奉不起你!按理说你爹只是个小小的编修,七品的小官,月俸不过七石五斗,如今你出手三五百两不在话下,我可曾说过你?因你是个主子,怕你在一干奴才面前难做人,事事顺着你,你倒好,愈发的纵性起来了,搅得家无宁日,你可还知道上头有公婆,下头有小叔妯娌?亏你还是主子奶奶!”

素姐儿道,“打量我不知道,你如今迷上个破落人家的丫头,要娶新奶奶了,就叫下头的人给我没脸,三五百银子算得什么,就是三五万你臻大爷立时也拿得出来,偏我要用就没有了,你这不是存心叫我难堪是什么!”又哼哼冷笑道,“我爹是七品的小官是不假,拿捏不住旁的人,倒叫你这姑爷来笑话,口下留些德,日后兴许还有求着人的时候,到底刘郁早死了,就是正一品也不中用,燕王爷跟前也说不上话,你得意些什么!”

裴臻听了这话恨不得给她两个耳刮子,喝道,“仔细你的嘴!我若坏了事于你也没好处,且让你信口胡诌去,若出了岔子,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素姐儿也自觉说漏了嘴,面上悻悻的,两人各自平息了片刻,素姐儿想起他晚上未吃什么,便道,“我着人拿胭脂米熬了鸡丁金丝枣的粥,给你送一碗来吧。”

裴臻拉着脸子,胡乱往摇椅上一躺,冷冷道,“不用,你自去吃吧,要银子只管到账房支去,只一条,刘家那女孩儿的事你不许插手,你我与旁的夫妻不同,你心里也是知道的。”

素姐儿提了提裙摆子,歪头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你别忘了,我是嫡妻,燕王殿下做的媒,我要是不点头,任你通天的本事也进不了园子。你要养外宅我也不管,只盼你别失了大家子的体面。”

裴臻冷笑道,“既如此,那我只好按平妻的礼来娶她了,你可不要后悔。”

“你敢!”素姐叫道,“把我惹急了我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不信你且试试。”

裴臻原还对她有几分情义,如今一吵起来就成了死对头,直恨得要生吞了她,心道,我原就是被逼着娶了你,心里委屈不去计较也罢了,如今你竟打算爬到我的头顶上来了,愈想愈气,扬声喊道,“来个人,把我的文房拿来!”

素姐儿煞白了脸道,“怎么?你真要休我?”

裴臻淡淡道,“燕王驾前我自去领罪。”

素姐儿不怒反笑,问道,“我哪里错了,你要休我?”

裴臻道,“无子,善妒,口多言。”

素姐儿在树下的石凳子上坐定才道,“为何无子臻大爷可知道?还是到老爷太太跟前去理论理论?这无子的罪名我一人担着没趣得紧,倒不如说开了叫大家乐乐。”

院外才进来的几个小厮丫头听得一脑门子汗,助儿心下纳罕,这几年无所出想来还有内情,不管怎么先稳住了大奶奶再说,真有事,捅出来了爷面上总无光的。一面忙扑过去抱住素姐儿的腿,劝道,“我的好奶奶,大爷什么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睡一晚,转天就忘了的,做什么当真了。”又去求裴臻,“大爷心里不痛快打奴才两下也就是了,何必同奶奶置气伤了感情,若细究起来也未必就得了好,大爷三思。”

裴臻转过身去粗喘了半晌,手心里捏出汗来,复又细细掂量了,最后颓然道,“我一时热昏了头,奶奶原谅我失言,莫要气伤了身子。”又吩咐素姐儿身边的大丫头道,“扶你们奶奶回去仔细伺候着,那五百两我明儿叫伍先生亲送了来,给奶奶赔罪,今儿我身上不爽利,且饶了我吧。”

说完了摆摆手,自闭上眼不再说话了。素姐儿见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又自知要足了强也不好,回身叫小丫头去请了家里的郎中来与他诊脉,自己则出了槛菊园回金钥馆去了。

〇一〇 春冰雪初释

铺面已经找着了,在城中十字街南头上,对面是家酒楼,左边是爿豆腐作坊,卖现磨的豆浆豆腐脑,只右手这家不好,竟是个寡妇开的香烛店,好在房租便宜,也聊胜于无了。这城里原有一家糕饼店,开在城北,因得知有了同行心里不自在,一日来看了两回,什么生意难做,客源稀少,酸话气话说了一箩筐,见张氏和毋望并不理会,摸摸鼻子自回去了。

毋望正指派人搬货架子,嘴里恼道,“既没客关了门就是,到咱们这里来说什么,咱们新店还未开张,没的触了霉头!”

张氏宽慰道,“这没什么,同行是冤家,泼泼冷水也是有的,只当没听见罢。”

闺中女子也明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毋望私下打听过那家店,手艺平平,花色也不繁多,要比糕点正宗,自然不及她们的。当年刘府是官宦之家,什么样的新式东西未曾尝过,厨房里的老妈妈常往饼子里加牛奶羊奶,面上刷了猪油,放到火屉子里烤,过一分便翻一翻,翻了十翻再刷豆油,极讲究的,单这一样就够那唱擂台的饼店喝一壶的。北地不似南方,炊饼,锅魁居多,精致小巧的点心只在富户的厨房里,外头百姓不常见,什么细沙青糰,芙蓉糕,枣泥山药糕,阳春白玉饼,怕是闻所未闻,若都做了上了架,生计自是不用愁的。今日且把家伙什准备好,看了黄历,下月初六是大吉的日子,到了那日辰时一刻挂幡,就等着赚钱了。

眼下不如意的只有叔叔的腿,吃了药,慢慢也有了些知觉,要请裴臻来施针竟那般的不易,那齐婶子不知怎么,每回张氏去寻她她都避而不见,前日叫了丫头传话,把裴府的地址说清了,叫她自去请人,旁的一概不管。家里人合计了许久,若叫张氏去,恐怕到了裴府还是吃闭门羹,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毋望思量了再三,看那裴公子也不似个穷凶极恶的人,那便去求上一求吧,眼看着叔叔能下地了,若差了这一步则前功尽弃,还是耽误不得的。

毋望洗了手净了脸,对张氏说道,“我这就去找裴公子吧,你好歹等我,我去去就来,再一同回村里。”

张氏担忧道,“不会出事吧!你千万小心,若求不来便作罢,大不了不治了。”

毋望笑道,“放心吧,不能出什么事的。”

那厢裴臻在书房核对近一月来各地买卖的出入项,助儿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喊道,“大爷,你猜猜谁来了?”

裴臻一喜,抬头问道,“可是她来了?”

助儿往砚台上加了水,一面研磨一面回道,“正是呢,在花厅候着,说要求见大爷。”

裴臻手忙脚乱地合上账簿,心下不免焦躁,问助儿道,“可曾好生款待着?”

助儿道,“奉了茶和点心,大爷这会子就过去吗?”

裴臻细想想,复又翻开账簿,算盘珠儿拨得啪啪响,低声说道,“且叫她等上一等。”

说是这样说,一盏茶工夫连着往沙漏上瞧了五六趟,好容易等满了一刻钟,忙整整衣冠往花厅了。

隔着玻璃雕花的围屏往里看,那女孩儿并膝,身子微微侧着,坐姿娟秀美好,因低着头,露出一截嫩藕似的脖颈并玲珑剔透的下颚,端的是动人心魄美不胜收。

裴臻轻咳一声步入花厅,毋站起来福了福,抬头望他,目光莹莹,竟叫他心头忍不住颤了颤。

“对不住,适才有些琐事绊住了脚,叫姑娘好等。”裴臻躬身还了礼,面上笑得欢畅淋漓,水银色的锦缎大襟袍,上头织着缠枝宝相花暗纹,愈发衬出美玉般白净无瑕的面孔。

毋望道,“今日前来是有求于公子,我叔叔的腿如今能动弹了,还乞公子迂贵替我叔叔医治。”

裴臻挑眉道,“我估摸着药已吃完许久了,怎的现在才来?”

毋望面上一红,懦懦道,“只应公子的大恩春君一家无以为报,当真是十二万分的没脸来,加之近来正筹备着开个小买卖,一拖便拖了这许久。”

裴臻假意吃惊道,“你竟开起买卖来了?经营的是什么?”

毋望腼腆道,“我婶子会些做吃食的手艺,所以就开了家糕点铺子。”

裴臻笑道,“何时开张,我得了空好去瞧瞧,可巧我在南城有家酒楼,最近也旋摸着要找点心师傅,若你们铺子做得好,那每日所需的糕点零嘴就由你们送来吧,你看如何?”

毋望面上波澜不惊,恩惠受得太多就像山一样压得你喘不过气来,虽是铺子接到的第一单买卖,却并不叫她十分开心,于是应道,“我们下月初六开张,到时候公子若有空就来坐坐吧,糕饼倘若能吃得,那我们便每日送到贵宝号去,先将公子上回垫的药钱退清了再说别的。”

裴臻在上座坐定,慢慢吹开茶叶喝起了茶,毋望有些忐忑,抬眼朝他望去,只见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双眼,也不知在想什么,两人僵持了一会,裴臻道,“叫姑娘送点心来不是为了讨债的,本来姑娘新店才开张,烈火烹油总是好的,谁知叫你误会了,是裴臻的不是。那点银子莫要放在心上,只管放开手脚做买卖,等赚够了再还不迟?”

毋望甚觉有愧,又见那裴公子言之凿凿,也不好再推脱,微微一笑道,“那就依公子所言吧。”

裴臻这才笑道,“你也莫公子公子的叫,叫我兰杜就成了。你小字叫春君,那毋望二字作何解?”

毋望眼里有些许哀戚,缓缓道,“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我爹并不在身边,去外省巡查公务了,且一走就是三个月,那时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车马不通,书信也无法往来,只好托了军营中的信差送奏折的当口带了句话,说是一切尚好,毋要盼望,我这名字就由此得来的。”

裴臻叹道,“果真是伉俪情深,在军中也不忘报平安。”

毋望道,“我父母亲从小便认识的,两人感情甚笃。”

正说着话,突然天暗了下来,霎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毋望慌了神,忙道,“若公子得了空闲请千万来一遭,春君与叔叔婶婶在家候着。要变天了,今日便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登门拜访。”说罢福一福,裴臻才想挽留,她已穿过花厅往廊子上去了。

“当真是个急性子!”裴臻心下暗道,忙不迭追赶上去。

那女孩儿在风中前行,长发漫天飞舞,衣裙也猎猎作响,称着那纤细的身子,一时间要羽化仙去了一般。又一阵狂风扫过,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裴臻不由伸手去接,那女孩儿便整个落入他怀里,此时只觉一股奇香扑鼻,抱着那具软软的身子,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毋望低呼一声,忙挣扎起来,站在那里,懊恼得面红耳赤。裴臻此时也甚尴尬,低声道,“得罪得罪,望春君姑娘见谅。”

毋望行了礼道,“是我失礼了,适才多谢公子伸援手。”

裴臻道,“你别忙,我叫了人送你回去。”扬声呼道,“助儿!”话才出口,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助儿匆匆跑来,裴臻看看天,对毋望无奈道,“你瞧说下就下了,这么大的雨路上怕不好走,阵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雨小些了再走吧。”

这雨下起来竟似不要命了似的,伴着隆隆的雷声,天也黑得如同晚上了,毋望叹了口气,只得道,“那便再叨扰公子一会子吧,只是我婶子还在铺子里,定然要担心死了。”

“不妨事,我派个小厮过去通报一声也就是了。”裴臻心情愉悦地说道,引了毋望进屋来,又道,“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在这里吃了饭再回去吧。”

毋望摇头道,“方才是吃过了才来的,公子不必张罗了。”不等裴臻说话,转身站在窗前直看着外头,心里焦急又无可奈何,只盼着雨快些停,一个姑娘家到个男人家里,大半日还不回,传了出去可怎么了得,不被人戳断了脊梁骨才怪呢。

那厢助儿笑得贼,指指天,翘起了大拇指,裴臻瞪他一眼,使了眼色叫他出来,走到厅外吩咐,“去同她婶子说,就说因雨大,春君姑娘被我留下了,待雨停了亲送她回去,叫她不必等她,自己家去吧。”

助儿领了命,一溜烟地跑了。裴臻拍拍手,叫丫头送了瓜果茶食进来,复又喊毋望坐下,谁知叫了几遍也无反应,只得抬高了嗓门喊道,“春君!”

毋望吓了一跳,见他站在身后脸上又红了红,问道,“公子叫我吗?”

裴臻笑道,“你正神游太虚呢,喊你竟听不见。这雨一时半会儿且停不了,你先吃些果子,过会子再传饭,你多早晚吃的饭?再消磨一会也该饿了。”

毋望道了谢,见他看着自己,甚感不自在,两厢里无话又甚别扭,便问道,“我叔叔的腿施了针后就能下地走动了吗?”

裴臻闲适道,“施过针,静养两日,第三天起便要扶着练习练习,等腿脚适应了,慢慢便可与平常人无异了,只是跑不得,毕竟是断过的腿,跑了怕要坏事。”

毋望听了十分欢喜,心想这裴臻真乃神人!便道,“公子的医术叫人敬佩,不做大夫真真可惜了。”

裴臻摇着扇子道,“我家世代行医,几辈子都在太医院供职,给皇室宗亲瞧病不易,稍有差池便要脑袋落地的,我这人怕死得很,还是做做买卖赚点小钱稳当些,姑娘可别笑话我胸无大志。”

连文俊那傻子都知道明哲保身,裴臻这样的聪明人更是深谙此道了。毋望道,“不在太医院供职自然也不能替百姓看病,若传到了京里便是死罪,是吗?”

裴臻脸上露出赞许来,同剔透的女子说话就是省力气,这女孩儿看着年轻,竟有这样的见识,果然叫人喜欢。

毋望又说道,“你原不该给咱们瞧病的,万一叫人检举了,那春君一家子就是死了也难报答了。”

裴臻低低一笑,狭长的眼眸愈发深沉,只道,“你们不同于旁人。”旋即坐下,端着茶杯细细品起茶来。

说起这茶……他又忍不住抬眼看她,据虞子期派去的探子来报,她竟还想过往朵邑那边贩卖茶叶,所幸未能成行,否则他还得准备着怎么把她从官府里劫出来。面上看着这样文静端庄的姑娘,私底下却如此大胆,细想来也着实可怜,好好的深闺女子哪个受过她那样的苦,父母双亡,儿时又颠沛流离,如今遇着他,又被他处心积虑地算计……咳咳,日后等她过了门,定要加百倍千倍地疼她才是。

毋望见他面上表情千变万化,又想起他才刚那句“你们不同于旁人”,心下不免呼呼跳得厉害。

〇一一 裴字梨雪斋

“你那铺子取名字没有?”裴臻问道。

毋望摇摇头,“小本买卖,原就没打算取名字,左不过刘家点心,刘家糕饼罢了。”才说着,自己吃吃地笑起来。

那一笑竟让裴臻痴愣在那里,此时方知那句“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到底是何意!肃时如雪,笑时如梅,这刘毋望在他眼里已是绝色,世上再无女子能与她比肩了。裴臻不由得暗暗苦笑,活了这二十三年,才知道自己是个情种,如今只为她这一笑他已神魂颠倒,这女子不娶是断然不可能的了。

“裴公子?”毋望见他又发愣,不由有些担忧,这样精明的人怎会不时走神呢,莫不是身子不好吧。再看外头,还是一片昏天黑地,这时小丫头拿了火折子来掌灯,又将窗户关上,收拾停当后悄悄看她一眼,浅笑着退了出去。毋望心里霎时七上八下,这样黑的天,掌着灯,屋里只有她与裴臻……怎的连个丫鬟小厮也没有!她手足无措地看他,裴臻脸上矜持坦荡,倒显得她小家子气似的。

裴臻看出她不安,笑了笑道,“兰杜是君子,春君莫怕。”

那公子的脸在灯下愈发柔和俊朗,话说得一本正经,毋望大窘,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低头摆弄宫绦。

裴臻暗笑不已,一面又正了正脸色道,“不若取个雅致些的名字,客人叫起来也好听些。”

毋望道,“那便请公子赐名。”

裴臻沉吟片刻道,“你觉得‘梨雪斋’如何?”

毋望道,“出处是哪里?可是周邦彦的《浪淘沙慢》?”

裴臻颇感意外,奇道,“你是个女夫子吗?有满腹的诗词歌赋!”

毋望谦道,“只不过素来爱读些闲书而已,公子见笑了。”

裴臻道,“这梨雪斋配你正好,赶明儿我叫伙计送匾来,有了匾才像个正经做买卖的。”

毋望推脱道,“多谢公子,再不敢叫你破费,初六那日来捧场便是给我们最大的恩惠了,我们这点子微薄的小生意哪里用得上匾额呢,公子莫要折煞我。”

“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便是了。”裴臻说道,捋了捋衣袖上的褶皱,又走到窗前往外瞧,雨下得极大,院子里的几株兰花被打得东倒西歪,怕是活不成了。雨从窗缝里横扫进来,溅得窗下星星点点,他退后几步,心里生出一些寂寥来,又看那姑娘娴静坐着,便道,“春君,你若要谢我,就陪我吃顿饭吧。”

毋望不解,抬头看他,火光照着他的半边脸,忽明忽暗,他蹙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毋望叹口气,果然是人总有不如意的,裴臻这样的人也不能免俗。

“我饿了。”裴臻道,也不等她说话,把候在外头的人叫了进来,吩咐了几样小菜,又问道,“我叫厨子给你做道甜汤可好?女孩儿家总是爱甜食的。”

毋望心中升起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不由点了点头道,“劳公子费心了。”

裴臻似又有些不悦,背着手道,“你与我非要如此见外吗?我叫你春君,你叫我公子,旁人听来岂不好笑!”

毋望心道:莫非真要让我叫你兰杜吗?这恐怕不成,并未熟到那样地步,连章程我也只唤他章家哥哥,若直呼你的小字,于礼不合吧。

裴臻窥她神色,似乎甚是纠结,便笑道,“唤不出口吗?只在私底下叫便好了,人前还是公子姑娘的称呼吧。”

那语气好似已退了一万步了,再打不得商量,毋望不说话,勉强默认了。

此时丫鬟鱼贯而入,上足了菜,管事的婆子恭敬道,“请大爷和姑娘慢用,我们在外头候着。”说完倒退着出去了。

裴臻笑道,“别站着了,坐吧。”

引了毋望入席,替她杯里注满酒,那酒色泽鲜亮,倒不似一般的,毋望道,“我从不饮酒,怕醉。”

“这是梅子酿的清酒,是甜的,也没什么酒劲,正好解暑用,你放心吧,喝不醉的。”裴臻说着又为她布了菜,拿起杯子自斟自饮起来。

那厢助儿传话回来了,淋得落汤鸡似的,闷头就要往里闯,被门口的妈妈拦住了,那婆子说道,“没眼色的!大爷在和姑娘吃饭,你如今进去是腚上皮痒吗?”

助儿听得一愣,问道,“在吃饭?”

婆子道,“大爷一向是独个儿吃的,今天是怎么了?那姑娘长得甚齐全,是个什么来历?”

助儿贼笑道,“那是大爷心尖上的人,将来必定是主子,仔细伺候着吧,错不了的!”说罢哼着小曲自回房换衣裳去了。

裴臻见毋望吃饭竟如猫似的,才吃了半碗,面上已有饱足之色,不禁道,“你胃口这般小,难怪瘦得很,下月既来了城里,离我也近些,我差人每日给你送些汤来吧。”

毋望着实惊着了,若真如此,那成什么了!两人是见过几次面,像这样好好说话也是头一回,怎么叫人猛一听还当是老熟人了似的。这裴臻喜怒无常,心思也让人摸不透,毋望想了想,还是要将话说明白了,免得日后累赘。于是正色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春君尚在闺中,过从甚密怕会招人闲话……”

裴臻挑了眉,戏谑地看着她,缓缓道,“莫非我上门提了亲,你才好喝我的汤?”

“不是不是!”毋望连连摆手,结巴道,“那个……我是说你不必待我太好,我当不起的。”

裴臻又笑道,“我已经待你很好了吗?我倒不自知,若说冒着砍头的风险替你叔叔治病也算的话,那我倒真算得上是对你叔叔很好。”

毋望张口结舌,总算知道,凭她敢和裴臻较量,那便是自寻死路!闷了半晌只好道,“春君已有了心仪的人,还是要与公子避嫌的好。”

裴臻听了这话,面上强笑着,肠子弯弯绕绕不知打了多少个结,直气得手心流汗,七窍生烟。匀了气息道,“莫非你那心仪之人度量狭小?既这么着,那汤便不送了,免得你难做人。”

毋望才松了口气,又听他淡淡说道,“我这几日不知怎么的,右手常发抖,怕是要吃几剂药方能好,姑娘容我些时日,待好了自当来替令叔施针。”

早知他不是这样简单的人物,竟拿这个来要挟她!毋望愤愤想着,只得道,“其实常喝些汤也不错,呵呵。”

这下子裴臻得意地大笑起来,举起右手给毋望看,只见那手细白修长,十指尖尖竟比女人还美,哪里有半分的颤动!裴臻道,“又好了。”

毋望心中唾弃一番,也呵呵陪着傻笑。

不多时雨渐渐停了,天也微亮了些,却也近日落时分,裴臻吩咐助儿套了马车,将她小心扶上车安顿好,隔着帘子道,“你婶子定然家去了,还用过铺子里瞧去吗?”

毋望道,“我走时同她说好的,她一定在店里等我的。”

裴臻道,“那便去瞧一瞧吧。”自己翻身上马,叫助儿赶了马车跟上,一路往十字街去了。

到了那里张氏果然未走,正站在外头张望,看见毋望大大的吐了口气,呼道,“神天菩萨,你好歹回来了?”

裴臻跃下马给她见礼,张氏还了礼客套道,“真真不好意思,又要麻烦裴公子了。”

裴臻使了助儿将她扶上车,一面道,“夫人不必客气,我与春君也算相识一场,应当的。”

张氏坐进车内,小声问毋望道,“他不曾为难你罢?”

毋望笑道,“婶子多想了,他没为难我,我不是好好的吗。”

张氏抚胸道,“可把我生生吓死了,你才去就下了那样大的雨,我还担心你路上淋着雨。在他府上这么许久,他可曾说什么?”

毋望道,“说叔叔的腿只要多练习就能与常人无异了,只是跑不得,终究是受过伤的。”

“是啊,”张氏道,“正骨那时你不在跟前,你叔叔腿里打进了两支银钉子,用了麻沸散才熬过来的,那时看着真是吓人。”

毋望又道,“裴公子说要每日从咱们店里订糕点,好用在他的酒楼里,婶子你说可好?”

张氏点头道,“也好,正好慢慢将你叔叔的药钱还了。”

毋望迟疑道,“他还给铺子取了名字,叫梨雪斋,过两日还要送匾额来。”

张氏的脸色渐渐变了,问道,“可还有别的?”

毋望思忖着要不要将裴臻说日日要给她送汤事告诉张氏,说了又怕唬着她,便摇头道,“没了。”

张氏抓着毋望的手道,“他还未死心,你可要仔细。”又叹道,“可惜他已有了妻室,若早些遇着,那定是你的福气。”

毋望道,“焉知我日后就遇不上这样的人?或者比他还要好些呢。”

张氏听了笑起来,刮了她的鼻子啐道,“不害臊!没见过比你脸皮更厚的姑娘家!比他还好,莫非你要找个仙人不成!不过我瞧程哥儿倒挺好,若你和他能成,福气倒也算是好的了,只是怕将来婆婆难伺候,苦着自己。”

毋望脸上热辣辣的,给婶婶说中了心事不免难为情,心里也隐隐期盼着,若章程来提亲,那她定是即刻就答应的,章程那样的脾气性子断不会纳妾,“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又是何等的安稳幸福呢!

〇一二 僮仆显衷心

下过了雨,回村里的路变得十分泥泞,毋望和张氏一路颠簸,到家时几乎骨头都散了架,裴臻倒是神清气爽,背了药箱便进屋与刘宏施针了。

毋望只觉身上黏腻,回房换了套衣裳,出来时见裴臻身边的小厮在屋檐下坐着,便唤道,“小哥,才下的雨,地上还未干,仔细坐湿了裤子,还是到屋里来吧。”

助儿受宠若惊,忙起来躬身道,“姑娘真是好人,奴才命贱就爱坐在地上,外头凉快些。”

看那小厮也就十一二岁光景,比德沛大不了多少,毋望眼睛有些发酸,也不知沛哥儿在军中怎么样了,是否也像这小厮一样不把自个儿当回事呢。

助儿看她脸上满是哀容,忍不住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难事吗?”

毋望叹口气道,“我有个弟弟,前阵子从军了,如今不知身在何处,连一封书信也没有,不知过得好不好。”

助儿了悟,差点忘了这茬儿,刘家的小子可不就是他家大爷托了纪大人带出去的吗,便假意问,“是参了哪家的军?”

毋望在梧桐下的石凳子上坐下,回道,“是燕王驾下的军队。”

助儿跑过来得意道,“我家大爷在燕军中原有些旧识,姑娘何不托他打探,必能寻访到令弟的下落。”

毋望惊讶道,“裴公子在军中有熟人吗?”

助儿忙不迭点头,心道,岂止是有熟人,简直熟得滚瓜烂熟!又给自家主子吹嘘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臻大爷那可是神通广大的一位人物,这天下,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没我家大爷不能的,多少名门闺秀哭着喊着要跟他,我们爷都懒得瞧……”说着斜眼细看那姑娘的脸色,没见着不悦,又接道,“我们臻大爷,那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脾气又和善……”说着自己恶寒一下。大爷对旁人不怎的,对她确是很和善的,这也不算诓骗女孩儿罢。

毋望附议道,“是很好。”

助儿喜道,“那姑娘不如就嫁给我家大爷吧,我是知道大爷心思的,你瞧他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唯独是姑娘你的事,那真是赴汤蹈火的!我家大爷也甚可怜,家里的大奶奶在外头名声好,在家里可不是那么回事,大爷和她早就不在一处了,如今一人孤零零的住在槛菊园里,我家老爷夫人看着心里不知多疼!”

毋望被他说得又是羞怯又是心酸,女孩家总是心软的,看裴臻在家吆五喝六的,没想到人后竟是这样的。往叔叔屋里看,那修长的身影还在忙碌着,便道,“你莫要浑说,裴公子每日春风满面的,哪里就有你说得这样惨了。”

助儿见有了可钻的空子,自顾自说得唾沫横飞,“你不知道,那是人前,总要顾着体面,人后又怎么样呢?今儿大爷同你一道吃饭了吧?唉,他这三年来一向是一人独自吃的,一来是躲着大奶奶,二来是觉得对不住二老,所以除了生意上罢不得,平常他是不出自己园子的。今儿可巧下了这么大的雨,把姑娘你给留下了,定是老天爷可怜我们大爷,送了姑娘来救我们大爷的,姑娘你是菩萨心肠,好歹别伤了我们爷,大爷的性命都在姑娘手上了。”

助儿一通巧舌如簧,直把那姑娘说得云山雾罩。所幸大爷这会子还没治完,要是叫他听见有人把他说得如此惨不忍睹,定要将他剁碎了扔进池子里喂鱼的。

毋望听了半晌总算听出些门道来,大抵就是说裴臻纳妾并非因为喜新厌旧,而是形势所迫,这小厮倒也算是忠心耿耿,只不过她这人不爱被人蒙蔽罢了,随即道,“你们大爷这样人物怎教你说得恁的不堪?他堂堂的爷们儿,竟连自己的内宅都管不好吗?先前说纳妾是为了大奶奶无所出,这会子倒因这无所出,把大奶奶也编排上了。”

助儿听了心口一紧,忙道,“我的好姑娘,你千万担待我,我说的都是实情,不在一处……哪里来的子嗣!况医者不能自医,这种事谁说得好?我只知道,我们大爷整颗心都在姑娘身上,你没见我们爷今儿吃过饭多欢实,听管厨房的妈妈说,这顿吃的够抵两天的了。”

毋望回想了一下,这话倒不假,她还记得裴臻站在窗前说要一起吃饭时候的神情,就好像石杵子猛敲在人心上,闷闷的要疼上一会子。

助儿见她不说话,急忙又道,“我们大爷才刚出门前吩咐了人到木材铺子里挑块紫檀做牌匾,上头要用最好的金箔题字,可见姑娘的事,我们大爷桩桩件件都放在心上的。”

毋望站起来冷冷道,“你是来做说客的?我也知道裴公子人品卖相没得挑,可在我这里却是不成的,春君不愿委屈别人,更不愿委屈自己,你替我传个话,就说我感念他的恩德,做朋友常来常往尚可,若要我做妾,以后这话断不要再提了,免得伤了和气。”

助儿顿时有天要塌下来的感觉,苦着脸求道,“姑娘你大人大量,把我当个屁给放了罢!适才这些话都是助儿自己想出来的,和我们大爷毫不相干,你要是为这记恨我家大爷,那助儿就万死不足以赎其罪了。”

毋望不再多言,微颔首,转身进屋瞧她叔叔治腿去了。

助儿摸着后脑勺心道:真真是个水火不进的主,不识抬举!费了这好半天的口舌,半点用不曾有,到最后还恼了,世上哪里有这样犟的女孩儿,果然吃不到嘴的肉是香的,且看大爷怎样对付罢。

裴臻那厢施治完毕,净了手问刘宏道,“可有知觉?”

刘宏道,“有些发热,小腿肚发胀。”

裴臻点头道,“想是经脉通了。这两日暂且静养,等脚能动弹了再下地不迟,千万不可操之过急。”

刘宏感激道,“不知如何谢公子才好,为我这两条腿来回奔波那许多趟,不收诊金便罢了,哪里还有大夫出钱给买药吃的,刘某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裴臻眼角微一瞥毋望,笑道,“往后先生只当兰杜是自家侄儿罢,有什么难事只管说话,我一定尽力办妥。”

张氏与刘宏互看了一眼,有些无可奈何,张氏福了道,“我们哪里敢高攀,公子的大恩报都报不完,哪里还敢劳烦公子。”

裴臻复又笑笑,并不把话放在心上,拱了手道,“在下先告辞了,若有何不适再来找我。”

刘宏又连连道谢,叹了气道,“春君,送送公子吧。”

裴臻笑意更盛,恭敬作了揖便出门去了。

毋望送到院外,启唇想说什么,犹豫了片刻,终是未能说出口,裴臻弯腰打量她,问道,“你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毋望原想说叫他不要送匾来的,转念一想,他才刚替叔叔治好腿便推辞,倒像过河拆桥似的,只好道,“天黑了,道也不好走,你路上当心些。”

“我省得,多谢姑娘关心了。”裴臻低声道,“初六那日我再来瞧你。”

如同情人间的耳语,毋望心慌意乱,抬头看他,这样黑的夜里似乎也能看见他眼里温暖的光,心头便又被狠狠撞了一下。

裴臻好容易才忍住揽她入怀的念头,瞧她微张着嘴,一脸迷茫的样子,真真可爱到了极致。只这句话就吓着她了?胆子这样小,当时怎么还想要私运茶叶来着!又一琢磨,年轻的女孩儿许还未有人同她这样说过话,那个什么章程他也叫人查过,平常是个老实本分的,纵然对她有情有义,却也不敢逾矩,如此他便放心了,待她到了城里岂不更在他眼皮子底下了,有句话叫日久生情,反正他有的是时候,等得。

“你进去吧,我走了。”裴臻道,坐进了马车里,叫助儿将他先前骑的马拴在车后,看着她进了院里,才放下了门帘子,歪在褥子上小憩起来。

助儿甩了鞭子,车慢慢动起来,裴臻问道,“才刚你们在外头说了些什么?”

助儿咽了口唾沫道,“没说什么,姑娘说挂念兄弟得紧,我就说爷军中有熟人,能给她打听,如此这般,那刘姑娘岂不又欠了爷一份情吗。”

裴臻嗯一声,懒懒道,“我明日要动身去北平,到了那里再给那小子妥善安顿一番。你们只说了这些?还有呢?”

助儿自知瞒不过,只得老实道,“我探了探她的话,想看她对大爷有没有意思……”

裴臻支起身急道,“她怎么说?”

助儿怨道,“她是个雷打不动的性子,任我说破了天还是那样淡淡的,听话头儿,似是绝不肯做姨娘的。”

裴臻阖眼,半晌才道,“这事不打紧,等我回来了再说,眼下有件更棘手的事,京里老皇帝眼瞧着不成了,燕王殿下要作打算,宁王他们早进宫了,也不知皇太孙接不接得这皇位呢。”

助儿疑道,“莫不是藩王要造反?”

“怕是新皇登基要有什么变动,据探子来报,那个伴读东宫的黄子澄屡次唆使皇太孙削藩,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裴臻咕哝着,片刻后再没了声息。

助儿撩了帘子往后看,见他已经睡着了,想是累极了,尽量将马车驶得平稳些,一路往虞子期大人府上而去。

〇一三 人言可生畏

“到底卖是不卖?”文俊站在那头牛边上,脸上的表情很是别扭。

毋望也很苦恼,德沛待那牛宝贝似的,前脚才走了一个月,后脚他们就要把牛卖了,回来不是要作死吗!

文俊瞧她为难的样子,心里急得慌,大声道,“吴二等着呐,磨蹭什么!沛哥儿回来再给他买一头也就是了,偏就要这头吗?况且他在军中,不待个十年八年的哪里回得来,若有了出息还要牛做什么!你要给这头牛养老送终吗?”

毋望想想也是,他们一家子都进城张罗饼铺子了,剩下这牛怎么办,总不能放着饿死罢。

“想通了没?再不通人家可是要走了。”文俊又催道。

毋望皱着眉头道,“牵走了可是会杀了?”

文俊笑道,“卖都卖了,你还管这许多!我料想不会杀的,这牛尚未长足呢,又没病,杀了肉哪有耕地值钱,你若不放心,待会儿我替你问了牛贩子再说。”

毋望点点头道,“那你去吧,我等着。”

文俊着小厮牵了牛鼻子上的绳往村口去了。

毋望回到院里,在梧桐根边坐下,拿了篾萝放在膝上,一结一结剥起里头的花生来。张氏正忙着给各色豆子过重,称完了再一包包扎好,边忙着边问道,“牛牵走了吗?可怜没养几天又要卖了,也不知能卖几个钱,文俊这书呆子可会在价钱上计较?”

刘宏慢慢从屋里挪出来,扶着门框子道,“买来值钱,卖出去就不成了,定要短些的。”

毋望道,“我同文俊说了,若少了三两八钱银子就牵回来,咱们租牛,谁家要用了便拿钱来租,还要给牛喂饱了料,这样也是好的。”

张氏呵呵笑道,“咱们春姐儿若是个男孩儿,那定是个做买卖的好材料呢!”

刘宏道,“得亏还有个孩子在身边,沛哥儿走了一个多月了,音讯全无,也不知在外头受了多少罪。”

张氏听了开始抹眼泪,哽咽道,“那个没良心的,也不知道叫人捎个话报平安。”

毋望木木的,想起德沛若在家不晓得有多热闹,眼下冷冷清清,不由得黯然神伤。

刘宏道,“姐儿,果仁儿怎么同壳放到一处了?”

毋望回过神来,懊恼得忙蹲下,将花生一粒粒挑出来,一面忧郁道,“上回裴公子的小厮同我说,裴公子在燕军里头有旧识,等咱们进了城再去找找裴公子,请他帮着打听打听。”

张氏道,“也怪得很,如今什么事都离不了那裴公子了,若人情欠了太多可怎么还,总不好一趟趟打秋风似的吧。”

毋望也觉甚是,从前没遇着裴臻,日子不也好好的吗,现下没了他竟什么都不成了,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也没机会还他的情,倒弄得自己没脸,凭什么总叫人家帮忙,又无亲无故的,这算什么呢!

“我再让文俊问问他爹吧,这附近人家有儿子从军的都要到他爹那里记上的,我们得不着信儿,或者别人家有书信往来也未可知,总有办法找着沛哥儿的。”毋望道,“才刚文俊说,明儿用他家的马车给我们驮货,后儿就是初六了,糕点再不蒸上,怕赶不及了。”

张氏点头道,“正是呢,料都齐全了,只等上手做,我都想好了,先做上十几样,瞧哪样卖得好再多做些。”

正说着话,文俊带着小厮进来了,手里还拎了个钱袋子,看到毋望便说道,“那吴老二还算公道,给了六两。”

把钱给了张氏,那张氏惊道,“怎的还多卖了一两?有这样的好事吗?”

毋望看了文俊一眼,慢慢道,“有人凑份子,自然就多卖了。”

文俊呆了呆,嘿嘿傻笑起来,旁边的小厮嗤道,“可不,我们哥儿和那牛贩子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好歹卖了四两,自个又掏了二两出来,这才卖了六两的。”

文俊讪讪道,“你才开铺子,必然落了些亏空,许章程入股就不许我入股?我如今不念书了,在我姑父手下谋了个差事,也算是有进项的,这点银子不算什么。”

毋望看看叔婶,张氏拿着银子也不太自在,推脱了一番,见文俊要拉脸子,只好收下了。

送走了文俊,张氏又清点了一遍食材,呼道,“差点忘了,我的绿豆粉还在村头的磨坊里,春姐儿同我一道去吧。”

毋望忙拿了布袋子跟上去,张氏立在门口道,“太阳大,你进去拿了帽子再来,我慢慢走,等着你。”

毋望应了,进屋里找了草编的凉帽戴上,沿着小河边走,虽过了小暑,但近了傍晚,又有微风吹来,河边也栽满了柳树,倒也不觉得热,一路走来很是惬意。

张氏道,“明儿就要忙呢,今晚可得好好睡。”

毋望皱皱鼻子道,“我是睡得着的,只怕老板娘睡不好吧。”

张氏笑着掐她一下,嗔道,“就知你嘴上不饶人,将来得个厉害的女婿,看他怎么治你!”

毋望摘了片桑叶当扇子扇着,笑道,“我何苦找个厉害女婿,每日被他治着,岂不自苦!我只想找个踏实会过日子的,也就够了。”

“那人不就是程哥儿吗!”张氏小声问道,“你两个可曾说好?他何时来提亲?”

毋望霎时很是尴尬,那章程倒是稳坐钓鱼台的,那次来搭牛棚之后再没提过,她这里剃头挑子一头热有什么用。忙道,“婶子混说什么,什么提亲不提亲的,我说的人非得是程哥儿吗?”

说着脸上嫣红一片,张氏道,“不是他你臊什么?此地无银罢了。”

毋望噘着嘴不再说话,张氏窃笑着,领着她往前走。对面来了两三个妇人,扛着锄头提着水桶,许是刚下地回来,脸膛子晒得黑红,见了她们娘俩,都停下来搭讪。毋望因平日不常出门,这几个女人也不熟悉,只知一个姓陈,一个姓朱,另一个大约姓阚。

那朱氏道,“听我家男人说你们进城里开铺子了?”

张氏笑着应了,陈氏道,“到底与我们这些乡下婆子不同,刘家嫂子真好本事,能进城赚大钱呢。”嗓子像个破铜锣,话里还有股子酸味,毋望不禁瞧她一眼,正巧她也看过来,毋望像做了贼似的,心里咯噔一下,果然,那陈氏话头子转了过来,怪声怪气道,“春姐儿真真是个美人,这皮肤,这身段……啧啧,怪道上回俊哥儿妈同齐家婶子吵起来了呢,听说春姐儿许给齐家外甥了?就是城里的吧?”

几个女人相视而笑,一直没说话的阚氏拉起毋望的手摩挲,一面笑道,“瞧瞧这肉皮儿,细得跟糯米团子似的,到底保养得好,我们下地都不戴帽子的。”

毋望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强笑道,“婶子有所不知,我小时候病过,晒了太阳就出疹子,没法子才戴帽子的。”

阚氏道,“那可不就是命好吗,要是我们也病过,那地里的活谁干呢。”

张氏面上挂不住了,冷了脸道,“谁说我家春姐儿许给齐家外甥了?你们莫要混说,坏了女孩儿家的名声就不好了。”

陈氏道,“那个常来你家的后生不是齐家外甥吗?”

张氏蹙眉道,“他是来给沛哥儿他爹治腿的。”

“怪道呢,原来还是个郎中!”张氏假模假样地同另两个妇人道,“你们没见过那公子,神仙一样的人物,相貌周正,家里又有钱有势,听说县大老爷也要给他三分薄面,比起阮家那个姑爷,不知强出多少倍去。”

毋望不想再听她们胡诌,拉了拉张氏衣袖,张氏会意,径直道,“我们要到磨坊里去,今儿就不聊了,改日上我们家吃茶去。”也不等她们回话,拉着毋望便走了。隐隐听那三个婆娘嗤笑道,“到底是个做姨娘的命,长得那样,倒也中用,还未过门,铺子都开起来了。”

毋望的手被张氏捏得生疼,看她脸色发白,人也微微打战,想来给气得不轻,急忙柔声安慰道,“婶子莫气坏了身子,这些婆姨整日就是东家长西家短的,做什么把她们的话当真!只因咱们平素不下地,也不与她们一处,自然要生出些话来,她们的男人各个都是庄稼汉,怎知她们不是看着叔叔在城里做账房眼热?婶子这样想就没什么可气的了。”

张氏叹道,“我是听她们拿话作践你,心里不好受!都怪我猪油蒙了心,怎会答应齐婶子做那样的媒!你不会怨我吧?”

毋望安抚道,“婶子当日也是没法子,我都知道的,若要怨你,我就带着那颗东珠跑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张氏稍感安慰,又道,“方才她们说的阮家的姑爷是谁?”

毋望想了想道,“我听沛哥儿提起过,大约是阮秋的姐夫吧。”

张氏又跳起来,“那几个烂了舌头的,竟拿你同阮家丫头比!那丫头六岁就卖与人家做使唤丫头的,妖精一样的手段,不知后来怎么给主子看上了,收进房里做了妾,什么姑爷姐夫的,三朝回门都不曾来,人家压根不认这门亲。”

毋望闷闷地也不说话,心里暗暗思量,做了妾不都是如此的吗,枕边人不是丈夫,是主子,主子的原配也是主子,一个妾值什么,能比粗使丫头好多少。

张氏气愤一阵子,又替裴臻抱上了屈,说美玉样的人拿来同茅坑里的砖头比,白糟蹋了云云。毋望也不理会,进磨坊焯了现磨好的绿豆粉装进布袋子,给了那人两个铜板,便招呼张氏回去了。

〇一四 梨雪斋开张

转眼已是初六,前一日蒸的糕点都已上了柜,各色花形,各种口味,一个个小巧玲珑,惹人怜爱。毋望准备好了茶水精挑了几样吃食,摆放在门前的长桌上供客人先尝后买。看看日头,刚到辰时,再有三刻钟便要开门迎客了,心里不免忐忑不安,毋望道,“叔叔腿还未痊愈,过会子就在柜台后头坐着罢,上外头来万一磕着碰着了倒不好。”

刘宏点点头道,“我只管账,旁的都不问,你们做主就是了。”

张氏笑道,“钱财的主都叫你做了,剩下的只有干活跑腿,自然是归我们的了。”

刘宏因腿脚好得差不多了,又逢新店开张,心情大好,便调侃道,“若你能把账面做好,那便让你做账房,我和姐儿两个打杂也是使得的。”

张氏啐道,“在床上养了那些日子,笔头子可还顺当吗?别把算盘珠子拨错了。”

“哪里错得了,这可是正经自己的买卖,绝计错不了的。”刘宏拿手在算盘上噼啪打起来,嘴里说道,“几个月未打,手倒还没生,你们只管招呼买卖,这里有我,且放心罢。”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毋望想许是章程来了,便问,“是谁?”

门外人回道,“送匾额来的,东家看看吧,可还满意。”

张氏和毋望忙将关板按序一块一块拆开,齐整码在门边,出门看那匾额,上头用红绸子盖着,抬匾的伙计掀开给他们过目,木板是紫檀的,上面拿金箔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大字——梨雪斋。

三人面面相觑,这块匾至少也值五十两银子,都够他们再开三家这样的店了,这位裴公子真是大手笔!

伙计道,“这就给您挂上了。”

毋望木讷地点头,看见街上急急跑来一个人,小厮的打扮,跑到毋望跟前躬身行了个礼道,“恭贺姑娘开张大吉,我们臻大爷派小的先来问问这匾可好,我们大爷原是一早就要来的,无奈昨儿晚上子时过了才从京里回来的,早上一时起不来,请姑娘恕罪,这会子正洗漱呢,等给老爷太太请了安就过这边来。”

毋望又点头,心道,真真难为他了,半夜到家,今儿一大早又要赶这边来,岂不只睡两三个时辰!

一干人等小心翼翼将牌匾升到檐下,只因紫檀是硬木甚重,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挂好,小厮招呼道,“姑娘快来看,这样好的匾,真气派。城里只爷和咱们的铺子用这种匾,旁的人只用软木,叫人一瞧就知道这铺子和臻大爷是关联的,不知要省去姑娘多少麻烦!”

毋望不解道,“什么麻烦?”

“姑娘你不知道吗?要开铺子岂是有了门面货物就成的,街上的流氓无赖要来讹钱,”小厮扳着指头数道,“同行要来使坏,还有官府要孝敬,乱七八糟多了去了,若没人撑腰,买卖断然做不下去的。”

毋望只当他送的仅是匾罢了,谁曾想里头竟还有这样的玄机,一面又叹,裴臻是个心思如此缜密的人,这桩桩件件的大恩小惠就像一张网,密密将她困住了,要逃出去怕也极难。

小厮忽喊道,“我们大爷来了!”

毋望抬头看,街边一排铺子的廊下走来一人,穿着月白的交领大袖长衫,左手摇扇,右手撑着浅绿色的油纸伞,头上扎的丝绦在晨风中飞舞,闲庭信步似的翩然而至。

“先生开张大吉了。”他拱手朝刘宏一揖,又对毋望露齿一笑,“好歹赶上了,我原还不知道,从北平到朵邑只需两日路程呢。”毋望不知怎么,鼻子突地酸了一下,瞧他黑了,人也清减许多,他们原从北平发配到这里,路上走了二十多天,他竟只用了两日,那样大热的天,一路快马加鞭,得遭多大的罪!

裴臻看她面无表情,心里沉了沉,又转身看上头的匾,问道,“你不喜欢么?字是我托县令题的,写得不好吗?”

毋望自觉失了礼,忙摇头请他进店内,张氏方回过神来,引了他坐下,又端了糕点与他吃,裴臻见那梅花状的吃食晶莹剔透,里面的馅都能清楚看见,尝了也觉香糯爽口,便笑道,“夫人果然好手艺,开了张擎等着收钱吧。”

张氏喜道,“承你吉言了,日后要请公子多多关照才是。”

裴臻拱手道,“一定一定。”

不多时小厮来报,“时辰快到了,炮仗也都备好了,请掌柜的示下,可是即刻便开张?”

毋望朝外头张望,脸上有些失落,裴臻摇着扇子睨了她一眼,心下微微着恼,面上却是一派闲散,对刘宏道,“误了吉时怕不好。”

刘宏道,“那就开张吧。”

小厮得了令颠颠跑出去,一时间鞭炮齐鸣,震耳欲聋。毋望捂住耳朵躲在张氏身后,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裴臻瞧她那样,甚觉好笑,前头的不痛快也烟消云散了。

炮仗放完了,毋望忙同小厮一道将满地的纸屑扫净,渐渐有客登门,毋望对裴臻福了福道,“我要招呼客人,怕是要怠慢了公子,公子或者到内堂坐坐罢,那里还清净些。”

裴臻道,“不碍的,你自去忙,我同你叔叔说会子话就走了。”

毋望吞吞吐吐道,“你这一路受累了,还要操持牌匾的事,我们着实过意不去,你且回去好生歇息吧,才刚我叔叔说,看哪日你得了空,要请你来吃顿便饭呢。”

裴臻调侃道,“是你叔叔的意思?我原以为是你意呢!”

毋望俏脸一红,低声道,“春君一家都感念公子的恩徳。”

裴臻轻笑一声,见她臊得这样便不再逗弄她,转身与刘宏攀谈去了。毋望暗暗呼出一口气,这时张氏正忙得不亦乐乎,好几个女客点了东西,她一人分身乏术,毋望见了忙去帮忙,拿纸将糕点包成方正的一摞,上边覆了红纸,再拿细麻绳捆扎好,一一递与客人。照眼下卖出的几样看,枣泥佛手,玫瑰福禄寿喜,小桃酥,白萨其马卖得甚好,毋望心里记下了,看来这几样是要多做些的。

正忙着,章程从外头进来了,见了毋望道,“生意这样好,钱是赚着了,想来晚上要受累了,明日的货也得备足的。”

毋望生着闷气,只顾手上干活也不理他,章程瞧她那个模样猜着了几分,赔笑道,“我才从庄子上收租回来,没赶得及你开门,真是对不住,你莫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我明日领你去庙会上玩可好?算是给你赔罪罢。”

毋望嘟囔道,“我都多大了还整日玩啊玩的,如今店里忙的这样,如何丢得开手。”

章程笑道,“你只说想不想去吧,若想去,我自然有法子叫人替你,走个一日半日也不碍的。”

那毋望究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哪里有不爱玩的,心里计较了半晌,终抿嘴笑着答应了。又道,“你如今到那家也好几日了,可还好吗?”

章程眼里闪过一丝无奈,闷声道,“我那表婶子待我倒甚好,亲的一样,只下面的人不服管,才去那会儿,总在背地里编排我。”

毋望听了心里也很难过,只得劝慰道,“他们眼红罢了,那些难听的话何苦放在心上。”

章程涩涩道,“还有更可气的,太太娘家姐姐丈夫没了,家里又没落了,前两日拖着女儿也搬了来,整日嘀嘀咕咕说姐夫挣下了家产与他人做嫁衣裳,我倒像她家的奴才,今日要星星,明日又要月亮,弄得我不胜其烦。”

毋望反感道,“怎的这样,你表婶子也算主母太太,这些都不管吗?”

章程摇头道,“年轻时便是个现成奶奶,何尝管过这个!”

毋望恨道,“你既做了他家的继子,族谱上也定然有了名字的,那你便是正经主子,多早晚轮到外人来指指点点!你要拿出主子的样子来,姨母不顾及你的脸面你就该回太太,请她做主,依着我的性子,便直接将她们的东西扔出去,请她们自回家去。赖在别人家算怎么回事!”

章程呵呵笑起来,一面道,“我还不知你竟有这样的手段,日后定是个不吃亏的。”

毋望面上窘得很,低下头嗔道,“你浑说什么,我是替你打抱不平罢了。”

章程敛了笑容,避开店里的客人,低声对毋望道,“我过两日就回了太太,叫她请了媒人来提亲,只是我如今身份尴尬,若你跟了我,怕是会连累你一同受苦……这事我想了好几夜,一直没同你说是怕委屈了你,可若是不说,我自己又不甘心……春姐儿,你可愿意?”

毋望涨红了脸,几乎透不过气来,心里狂喜着,脑子也晕晕的,一时不知如何答复他,应了怕他笑话,不应又怕下回不作数,柔肠百结,没了主意。

章程是个黄鱼脑袋,看她不置可否,急得什么似的,结巴道,“莫……莫非你不愿意吗?我对你的心你是知道的。”

毋望急道,“你容我同叔叔婶子商量商量再回你。”

章程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欢喜得直点头,两厢里相视而笑,含情脉脉。

先前在账台旁与刘宏闲谈的裴臻歪头摇着扇子,心里冷冷一哼道:好个郎情妾义!当我是死人不成!且看你们明日如何游庙会!

〇一五 世事皆人情

章程才转头,恰巧看见一位俊俏的公子正对他笑,不由怔愣一下,思量半晌未想起他是谁来,只得仓促抱了抱拳,低头问毋望道,“那位公子是何人?好似在哪里见过的。”

毋望面色一僵,心里突突地跳,没计奈何只得道,“你在田头上见过他,他是裴公子。”

章程微微讶异,暗道怎的是他!上回匆匆一面,并未看得太真切,只觉坐在马上飞扬跋扈,如今那裴公子缓缓走来,神情很是恬淡,看着是个无害的人,于是善良的庄稼汉子章程一眼有了主意,防虽说还是该防着,心里倒也不似从前那样深恶痛绝了。

事实证明,裴大公子也确是个会做表面文章的人,他见了章程并未像见着仇人似的打算手刃,面上一贯的温文尔雅,举止言行也谦恭得体。

“阁下是纪公子罢?久仰久仰!”浅浅一揖道,“我与贵庄以前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和令尊也算旧识了,如今令尊过世,庄上的事务必定由公子掌管了吧,日后还要请公子多多关照呢。”

原来章程过继之后就叫纪程了,毋望哀叹一番,纪程真是没有章程叫着顺口啊。

章程见他这样客气,忙还礼道,“我才接管生意,很多规矩都不甚懂,久闻裴公子善于经营,还要向公子讨教一二。”

裴臻道,“不敢不敢。”面上笑得和煦,心里极不屑,毛头小子不在乡下种地,跑到这里来搅和,既是自寻死路,那也不用客气了。又转身对毋望道,“我险些忘了,这次我去北平谈生意,特地去燕军中找了昔日的旧识,多番打听,总算找到了你那弟弟。”

毋望又惊又喜,一时忘情抓着他的衣袖急问道,“你见着沛哥了吗?他可好?”

裴臻任她拉着,不慌不忙道,“他现跟着纪校尉学拳脚功夫,未时以后有先生专门教他与另两个孩子学用兵与计谋,因他为人机灵,很得上司的喜欢,还带到燕王跟前去过,燕王殿下也极赏识他,想来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还有呢?”毋望急道,“他可曾瘦了?”

裴臻道,“听纪校尉说,他还长了四五斤肉呢,你放心吧,我一切都打点好了,担保他在那里吃不了亏。”

毋望嗫嚅道,“这回又麻烦公子了,本来便有事在身,还要抽出时间来替我们寻访亲人,我告诉了叔叔婶子,他们也定然感激公子。”

裴臻温声道,“既到了北平,顺道去看一下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知道你们苦无他的消息,心内定是很挂念,裴某力所能及的事,便替你办了,也好叫你安下心来做买卖。”

一旁的章程心里有些酸涩,从前他只是个种田耕地的穷小子,与那些有钱人并无往来,也未曾听说过裴臻的名号,只当他是个一心眠花宿柳,手上又稍有几个铜子儿的土财主,可如今进了生意场,方知他竟是那样的人物,单他那家“得风楼”就已名满天下,更别提药铺钱庄了,各省各县均有分号,生意几乎做进应天府去。撇开这些不提,人品身家也是清清白白的,从不踏足风月场,也绝无失体面的行为,这样的人,若真同他争春君,要赢怕是极不易的,自己也只有凭着春君的偏爱和这些年的情义,方有五分的胜算罢了。

章程的惆怅一点不落全进了裴臻眼里,裴臻心中欢愉,脸上笑得更是高深,又对毋望说道,“我今早来得匆忙,沛哥儿的家书未曾带上,回头我使了人送来。”

毋望点头,眼里的泪盈盈欲滴,抽泣道,“他好便是最大的喜讯了。”

裴臻瞧她要哭,疼惜道,“你过后头去擦把脸吧,叫你叔叔婶子见了,还当我欺负你呢,这里的活我来做,你去吧。”说着接过她手里的点心,有模有样的捆扎起来。

毋望撂了手,转身回后院,章程又不得跟去,也不会包茶食,站在边上甚是无趣。

“你瞧我的手艺可还使得?”裴臻笑着叫章程看他包得歪瓜裂枣的点心,那等着取货的妇人自然认得裴臻,接过他递来的纸包,欢天喜地的去了。

章程也是个较真的性子,皱着眉道,“我适才看见一个角没包严实,点心屑子漏出来了。不过头回包,能这样已是不错了,若换了我怕更不中用呢。”

裴臻面上笑着,心里暗道,这傻小子也不算太傻,还知道打个巴掌再赏颗甜枣儿。顿了顿又道,“你们庄子上换了管事吗?如今管事不通得很,几家米面铺子的掌柜皆有怨言,怕是秋后要从别家拿粮了。”

章程懊丧道,“我也没法子,新来的管事和太太娘家沾着亲,换也换不得。”

裴臻转眼瞧他,那章程长了一张斯文老实的脸,眉尾微有些耷拉,想来性子也极温吞的,这样的人过继过去,又没些手段,岂不被人排挤死!想着,心下便有些可怜他,随口道,“我同那几个掌柜也算熟悉,待下回见了面同他们提一提,货还从你这里拿,买办事宜俱绕过那个管事,直接同你商量便是,这样你握了实权,再不会叫他们拿捏了。”

章程听了惊喜莫名,忙不迭作揖谢他,裴臻心道,一不小心又做了个好人,我裴某人何时成了大善人了!我对你们的恩德先欠着吧,到时一并还来也就是了。

正想再寒暄几句,突听得外头一阵锣鼓喧天,原以为谁家娶亲做寿,等了片刻,那仪仗倒好像停在门外不走了,张氏与毋望忙出门看,只见十几个穿着体面的男人走了进来,直走到裴臻面前,一个个拱手道,“臻大爷开业之喜,怎不知会我们大家伙,咱们也好来讨个彩头,怎么好一人闷声不吭的,要不是张老板的太太回娘家路过门前,咱们还蒙在鼓里,失了礼数呢。”

裴臻措手不及,忙迎了出来,连连作揖解释道,“各位老板误会了,梨雪斋的东家并非裴臻,是那位刘宏刘老板,裴臻今日是来帮忙而已,过会子便要走的。”

刘宏也站起来行礼,道,“各位老板驾临,小店蓬荜生辉。”

一干人等摸不着头脑,问裴臻道,“这位刘老板莫不是臻大爷的贵戚?”

裴臻但笑不语,这时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人,原是刘宏往日的东家,见了刘宏羞愧道,“刘先生,原来你与裴老板有渊源,都怪我那时不察,若早知道,定然要将账房的空缺留给你的。”

刘宏谦道,“不怪老板,我这腿原没料到能治好,若拖个一年半载的,岂不耽误了老板的生意。”

毋望惊出了一身冷汗,生怕叔叔说出腿是裴臻治的,被有心之人听去了害了裴臻,便急急张罗了茶水请他们坐下。裴臻见她那样,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唇角一勾,面上不由多了几分柔情。

那帮人何等的精明乖觉,只消划上一眼,便知其中端倪,复又细细打量毋望,只见她这许多人面前毫无拘谨,形容端庄大方,生得又一副绝美的相貌,当下纷纷会意,笑道,“是不是臻大爷开的都一样,日后我们尽心拂照也就是了。”

毋望又惊出一脑门子汗来,再看叔婶,他们脸上也尴尬不已,章程更是面如菜色。

裴臻也知这些财阀的心思,也不辩解,如今恨不得叫全城的人都知道这女孩儿是他的人,哪里还想撇清什么,否则以她这等姿容,不消到明日,门槛必定被提亲的媒婆踩平,那样还得了吗!旋即笑道,“既这么着,裴臻便先谢过了。今日也劳各位跑了一趟,我这就传话下去,到我的得风楼摆上三五桌,一来与各位叙旧,二来嘛,也有些私事与几位老板商议。”

众人乱哄哄笑道,“那今日便不醉不归了。”

裴臻拱了手道,“各位先行一步,裴某稍后便到。”

打发了那群人,大伙才算松了口气,裴臻吩咐小厮着人抬轿子来,一面道,“刘先生也去罢,众人既是为了梨雪斋而来,主家不去未免失礼。”

刘宏面露难色,迟疑道,“又要叫公子破费,这怎么使得!”

裴臻不经意看了毋望一眼,低声道,“我说使得便使得。”看章程傻愣着,拍拍他的肩膀道,“纪公子也一同前往吧,趁这当口,正好将你的事提上一提。”

章程自是喜不自胜,口中直道,“多谢裴公子,待事成之后,定要到公子府上专程拜谢。”

裴臻颔了首,又对张氏说道,“你们女眷不便同往,我叫人送些饭菜过来,也省得再生火。”

张氏忙道,“不必麻烦了,你们爷们儿自去谈事,我们娘俩守着饼铺子岂会饿着!”

裴臻道,“糕饼怎好作饱,你不必推辞,我差人送来就是了。”又轻声在毋望耳旁问道,“春君可要喝汤吗?”

毋望颤了颤,生生忍住脸红。心下恼道,这斯文败类,当着一屋子的人同她咬耳朵,岂不叫人误会她与他有什么!忙看向章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面上看不出喜怒来。

裴臻微一笑,也不管那几人脸色千变万化,潇洒转身,拉了章程,叫小厮将刘宏扶上了轿,撑起他那把油纸伞,翩翩然往得风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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